【传奇】春深(又送春归去 全文)by 竹梢月影

  一、彤云久绝

  屈指算来,已过了一个甲子。
  麝烟颤巍巍地扶着栏杆站起,满天满地的艳光照得眼睛生疼——确乎是老了,老得连花和叶都分辨不清。那些绚丽到极致的色彩在她的眼里,只是团团红紫错乱的光晕,什么“姚黄”、“魏紫”、“夜光白”、“银粉金鳞”……喧嚣地挤在一起,仿佛没织好的锦缎,丝缕四散地堆在地上,徒让人懊恼。
  然而牡丹终究是开了。空落落的路上少有人来,偶尔来了一个人,不经意地一瞥,无不为这摄魂夺目的光彩惊诧万分。被锦绣荣华遗忘的角落里,层层叠叠的花瓣次第绽开,仿佛集聚了所有的精气,只为这一次惊天动地的盛放。麝烟没有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牡丹。盈盈绿叶遮住了虬结的树根,花朵锦重重缀在枝头。百种千种万种色彩泼天盖地地流溢出来,仿佛永不熄灭的火,一直烧啊、烧啊,绵绵不绝地蔓延到天边。她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虽然眼睛花了、耳朵背了、腿脚也不灵便,然而牡丹终究是开了——开得如此摄人心魄、如此揪心裂肺,相隔了若干年的色彩毫无二致地重现,麝烟只觉得胸肺间一阵阵地气短,遂掉转头、眯了眼,看天边红彤彤的晚霞。
  现在再也没有人叫她“麝烟”或是“烟姑娘”了。冷清清的屋子里,除了送饭、打扫的仆人,再没有其他人往来。偶尔在庭院里碰上人,还没看清楚是谁,耳中听得一声“麝嬷嬷”,心里便凉了半截。她已是个废人。从照顾她的小太监不耐的神色中能看出来,她已是个废人。从前有人恨她,恨不得她死。然而现在连想要她死的人都已经离去,而她还活着——活着,一个人等死。
  浓烈鲜艳的牡丹开得热闹非凡,像那泼天的富贵。上一次看牡丹是什么时候呢?天边的晚霞渐渐淡了,灰重的云压下来。麝烟站了一会儿,觉得腿酸。她扶着树坐在石凳上,石头的凉意爬上身,直让人发寒。她看自己的手,枯瘦而苍白,手背上的青筋好像虬结的花根。什么时候自己也曾有过红润娇嫩的柔荑呢?好似初绽的牡丹一样的柔荑,沁着春天的香气。
  大概,是在上一次牡丹盛开的时候吧。
  京都气候湿热,牡丹存活不易。即使存活,也多是只叶不花。然而皇帝偏偏喜欢牡丹,宫里的花匠费尽心思,终于改良了牡丹品种,使牡丹头一次在京都盛放。泼彩流霞的花朵与金碧殿宇相得益彰,美得惊天动地。
  那时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前奉茶——不过是个被呼来唤去的奴才,然而因为得近天颜,无人不对她客气三分。牡丹的开放让皇帝喜动颜色,平日里极讲究行止威严的人,竟也心动于这不易的盛开。那时的她心性要强,还没等奴才将牡丹开放的消息报上去,自己先就撷了一朵最大最盛的姚黄,小心地放在茶盘里。奉茶的时候,脚步轻悄,连花瓣都未颤动。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边,又将黄灿灿的花朵放在盏边。皇帝一瞥,目光倒是凝住了,问:“牡丹开了?”她忙垂首答“是”,听皇帝无语,又大着胆子道:“恭喜皇上……”本想再说几句“福祚绵长”之类的话,然想到皇帝不喜多言,方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娇花未赏先摘,本来担了极大的风险,她也惴惴地,生怕皇帝怪罪。然而皇帝见了,唇边掠过一抹微微的笑意,脸上仍是淡淡的,“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再无其它的话。她见了,也只好退下。
  行到帘外,见皇帝拈起那朵姚黄,眉头轻轻蹙起。她知道皇帝这是在想事情——皇帝幼年登基,心思甚深,任何事若不是思虑成熟,是决不会宣之于口的。她想知道皇帝在想什么,然而看着皇帝的神情,心头不由自主地袭上一缕寒意,忙静悄悄地走开了。
  隔不多会儿,李总管便来吩咐:皇上午膳后起驾御花园赏花。
  她是御前的大宫女,自然要随驾侍候的。于是忙忙地吩咐底下人备好风炉,将才取来的玉泉山的水灌到那只郎窑红的菊瓣瓶里,玉函里盛了茶叶。想起皇帝素爱节俭,又把玉函换成瓷罐……御前的差使,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尽管皇帝待下人宽厚,小心总没过逾的。背地里有多少暗潮汹涌她知道,一步走错便是粉身碎骨,人前的片刻风光又抵得过什么?
  事情不多。忙完了,她怔怔地坐着。同屋的翦瞳端了饭来,她也一同吃了。皇帝向来先午休再用膳,此时尚早,皇帝大概小憩未起。她却不敢再等,忙过值事房去。一屋子的人正轻声说着话,见她进来,都站起来,叫声“烟姑姑”。她坐下来,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同福是李总管的徒弟,平日最是猴精,见她问,忙嘻嘻笑道:“姑姑还不知道吧,今儿皇上高兴,要练弓箭,刚才叫我师父去御花园立鹄子呢!可巧今儿太傅家的大爷当值,咱们可有好瞧的了!”她一怔,方记起太傅家的这位大公子极受恩宠,不仅文章写得好,骑射功夫也是了得,本是进士出身,皇帝却授他二等侍卫之职,显见得是要他常在左右。他父亲武英殿大学士,且为太子太傅,即使位高权重也无此殊荣。这位大公子的名声她在家时便听说过,后来进了宫,内宫外廷有别,倒绝了消息。一时怔忡,却没听见同福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这位大爷可是了得,长得清俊极了!听说他写的诗啊词啊,连皇上万岁爷都赞不绝口。还听说有一次他下场子,三箭连中靶心,喜得万岁爷立时就把手上的御弓赏了他!”
  麝烟皱皱眉,立起身来,同福忙住了口。她却笑道:“我去前头瞧瞧,估摸着是时候摆驾了。”同福一听,赶紧站起来,“还是姑姑心细,我去瞧吧,姑姑且喝口茶。”
午后的光阴似乎格外悠长,阳春三月的天气,柳条已发了寸许的新叶,迎风轻摇。本是随兴的游赏,不似平日里仪仗井然,即使如此,到底有十几个随侍的人跟着。嫔妃知道皇帝要来,皆打扮齐整了,相约来赏花。本是随兴的游赏,却是满园人面娇花相映,俨然春日盛会。皇帝却依旧淡淡,闲适地负了手,低头细看牡丹。
  麝烟前面隔了四五人,只看见皇帝的背影。宝蓝的袍子上绣了暗色的团龙,只领子翻出一道明黄来。皇帝的背影从来都是挺拔的,虽然有些消瘦。麝烟不知道若干年后,这背影会不会有弯曲的一日。她瞅着那一道隔绝凡人的明黄,想着入宫前母亲垂泪道:“好歹熬过这几年,待放出来便好了。”刚开始的时候,倒是恨不得早些放出去,可是过惯了这祸福难料的日子,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她却不知道了。
  皇帝撩起袍子,迈步跨过虬结的累累花根。御花园深处立起了鹄子,几名侍卫正待命。皇帝点点头,问道:“成若呢?”那几名侍卫都回说不知道,李总管四处望望,也不见人,慌得抹了一把汗。皇帝却只笑笑,“大概又得了好句子,抄录去了。你们去找找,朕且用茶。”
  麝烟被满园的花气脂香熏得头晕,见几个人急急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听见皇帝最后一句话,忙叫人扇起风炉、坐上紫砂壶,烹起茶来。皇帝难得的神情悠闲,沿着小径缓缓踱步。宜嫔惠嫔两人一左一右,不知跟皇帝说些什么。麝烟见水好了,便启了瓷罐,用银匙挑出几枚翠片,投入水中。身边有人递过盏来,麝烟见皇帝正与妃子谈笑,不由得犯了难——那茶盏是蓝地明黄行龙纹的,虽备了三只,也只为若一时碎了,有得替换,却不是旁人可以用的。现下皇帝和两嫔在一起,若只奉给皇帝一人,两嫔岂不怪罪?若也给她们奉茶,并无别的杯子可用,又不能用皇帝的……麝烟虽在御前多时,却没遇到过这等难题,心下焦躁,额上不由渗出细汗来。
  李总管见她怔忡,低声催道:“仔细茶老了!”她一惊,忙一把提起壶来——那是一把提梁紫砂,听说还是苏东坡创制的——水气蒸腾,把上边的提梁也蒸得滚烫。平日里都是用锦帕包着提起,再将茶水注入杯中。麝烟这一惊,也没多想,赤手便把壶猛地提起。没防头被狠狠一烫,手上握了一团火似的。她“啊”地一声,那壶应声摔下,在青石地上砸得粉碎!
  众人都吃了一惊,全掉头往这儿看。麝烟脸色惨白,也不顾手上烫了一溜燎泡,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周围吵嚷嚷的,仿佛在议论。她头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愣愣地瞪着地面。御前差使,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然而不等人拿错,她自己就出了这样的差池。轻的打几板子逐出宫,名声便毁了;重的便是打死,尸体送到化人厂去。或许皇帝宽厚,只打她几下,咬牙忍着,伤筋动骨落个残疾也罢了。大不了一辈子住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强撑着不晕过去。
  眼前出现一双黄缎的鞋尖。她知道那是皇帝穿的鞋,鞋面上用颜色稍深的丝线绣成九条云龙,爪牙狰狞如欲啖人。她呼吸一窒,重重叩首,浑身早已瘫软。不知道板子会打哪里。听说是打臀股,又听说若是主子立意处决,太监下手便重许多,甚而有将脊梁打断的……麝烟背后生出阵阵寒意,木木地伏在地上。青石板冰凉无比,额头磕在上面,仿佛划着尖利的冰刃。
  “起来吧。”只听得淡淡一声,她还未反应过来,已有宫女将她搀起。抬头惶惶地看了皇帝一眼,仍是那样从容淡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却愈加惶恐,知道面前这人云淡风清的一句话,便可判决她的生死。
  皇帝不看她,低头吩咐李总管,“派人送她回去,传太医瞧瞧。”
  她心头骤然一松——自己近日精神不济,只怕皇帝看了出来,并不怪罪她适才犯错。她忙又跪下,却见皇帝已转过身,对一位侍卫打扮的人笑道:“写了什么好词,还不呈上来?”那人面容清秀,态度甚是恭敬,神情间却依稀有着与皇帝相似的淡然。她忙谢了恩,待要站起来时,眼前却蓦地一黑,晕了过去。
  麝烟在习习药香中醒来,一个小宫女唤作“小荣儿”的,正蹲在地下给她煎药。见她醒了,惊喜地叫了声:“烟姑姑!”她只觉头痛欲裂,轻轻“嗯”了一声,又阖上眼,却闻到药香浓了起来。睁眼一看,小荣儿正端了药轻唤:“烟姑姑,吃了药再睡吧。”她只好勉力支起身,硬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灌了下去。正想继续睡,忽然一阵心慌,忙问道:“皇上说怎么处置我了吗?”没有把她打死已是莫大的恩典,不可能一点处罚都没有。
  小荣儿却一脸茫然,“姑姑犯错了?只听说姑姑病了,拨我过来侍候。姑姑若犯了错,怎地还有太医来瞧?”
  她想想也是,若不是皇帝饶过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有资格传唤太医?心虽放下了,却总有些惶惑。皇帝虽然宽厚,然而宫里规则严谨,怎能为她一个宫女坏了秩序?她的心一下抽紧——难道皇帝对自己格外开恩?难道自己不会一辈子只做宫女?脑中轰地炸开来,心里却有些宽慰似的。

  不过是受了惊吓,麝烟素来身子强,歇了一个晚上,次日仍旧起来当值。皇帝早朝还没下,她就开始忙碌。一天忙下来,只见皇帝低头看书、批折子,用过午膳之后便与几个外国传教士说话,并不多看她一眼。她记挂着别的事,见皇帝说得兴起,便瞅了个空儿,走到廊下四处张望。
“麝烟!”
  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一惊,转身看去,却正碰在心上,忙笑道:“李谙达,麝烟正找您。”
  李总管沉脸道:“看街景呢!昨儿吃了吓,规则都忘干净了?”见她脸色泛白,低着头正立在风口上,样子甚是可怜。不免放缓了口气,“找我什么事儿?”
  春天的风并不冷,偶尔有游丝在半空中一闪。阳光直落在麝烟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只好低了头,轻声道:“麝烟自知昨儿个罪责不轻,不知为何皇上没怪罪下来?还是皇上忙,有了闲儿再发落?”
  四周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苏拉在扫着庭院。特制的扫帚软软拂在地上,一丝声响也无。麝烟低着头,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李总管说什么,不由得浑身发起寒来。抬眼看去,却见李总管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她心头一紧,轻轻唤了声:“谙达。”
  李总管倒像是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麝烟又道:“不知如何处罚奴才?”
  李总管却沉沉地叹了口气。麝烟进宫多时,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时候,不由问道:“谙达怎么了?”
  他习惯性地点点头,道:“谁没个错处,万岁爷不会计较这么多。何况现在也没心思管你的事。”他顿了顿道:“真是可怜见儿的,还是万岁爷赐的婚……”话未说完,见麝烟怔怔地看着他,遂点点头道:“快上去侍候着吧,仔细着点儿。”
  麝烟不敢多问,忙答应了走开。从帘外一望,那几个传教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皇帝还对着一架不知什么东西,饶有兴味地打量。她轻轻地上前换了新茶,正要退下,却听皇帝道:“烫壶梨花白来。”
  麝烟不由一怔——皇帝素来自制,极少饮酒,更无白日饮酒之理。她不暇多想,下去唤来小丫头,热热地烫了一壶梨花白送上去。正待给皇帝斟上,皇帝却挥挥手,她忙住手。见皇帝持起壶来注了半杯,却并不饮,只瞅着杯中酒出神。麝烟在御前时日不短,也没见过皇帝这样。想起刚才李总管的眼神,心里不由得一阵怔忡。
  却听皇帝道:“你是哪一旗的?”
  麝烟猛一抬头,见皇帝淡淡地瞅着自己,忙垂下头去,“正白旗。”
  “老名儿呢?”
  “章佳氏。”
  皇帝“哦”了一声,明显地露出些讶异来。麝烟不由脸上火辣辣的——祖上本是汉人,因从龙入关,也算立了些军功,先帝方赐了旗人出身。“章佳氏”内的“佳”字便是后来加上去的,明白人都知道。她入宫来颇受排挤,便是因为这似假非真的旗人身份。直至今日做了御前侍奉,犹有人背后嚼舌。她原想时日久了,自己也争气些,总能掩了汉人出身。想不到今日被皇帝问出来,不禁羞恨交加,“皇上从此可看轻我了”,她暗暗地想。
  “朕知道你爷爷,当年跟着先帝爷,立了不少功劳。可惜天下刚定他就殁了,没享上几天清福。”皇帝说着,又问:“你父亲可是在翰林院供职?”
  麝烟回说“是”,皇帝笑笑,“父亲是武将,儿子却从了文,一家子倒是文武双全。我记得你父亲的文章倒四平八稳,儒学的功底不浅。”
  麝烟忙道:“父亲平日也常习骑射,只是身子不好。”
  皇帝点点头,“你可念过书?”
  麝烟脸一红,窘道:“念过一些。”一时起了显才之心,正思如何回答方不至唐突,却见皇帝已拾起案头的奏章看起来,便讪讪地住了口。
  过不多时,皇帝忽然抬头,向外唤道:“来人!”
  李总管忙进来。皇帝指着那壶酒道:“给成若送去。”李总管却有些犹豫,皇帝道:“怎么?朕记得他今天当值。”
  李总管忙回:“万岁爷忘了,大爷今天告了假,回家料理……”
  “知道了!”皇帝蓦地打断,却又淡淡笑道:“朕倒是糊涂了。”目光极快地在麝烟面上掠过,又道:“那就送到他家里,告诉太傅,万事且由着他。”
  李总管应了一声,麝烟便向案上捧了酒壶递给他。李总管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垂首退了出去。
  麝烟莫名地害怕起来,轻声道:“奴才给皇上换茶。”
  “不必了。”皇帝随口道,沉思一回,向折上走笔写了几字,掩了折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麝烟估计皇帝大概是去哪个宫里,这种时候原不用她跟着,只好蹲了万福,眼瞅着皇帝的背影转过帘子,向外边去了。
  在御前这么些时日,皇帝倒是头一遭问她家中情况。皇帝的心思从来藏得极深,麝烟不明白,若皇帝看上自己,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迟迟不取;若对自己没有意思,那又为何问自己这些?皇帝的声音清朗,仿佛还在耳边,“你可念过书?”麝烟不由懊恼,那时自己怎么就乱了阵脚呢?自己不仅念过书,还能写上两句诗啊词啊,“竹梢映窗花余香,月影移墙夜生凉”,既然皇帝问及,就应该念给他听!可是皇帝到底什么心思,自己怎么窥测得到,若只为显摆,没准儿招出祸事来……
  麝烟一面想着,一面伸手去取案上的残茶。李总管突然掀帘子进来,见只有她一人,遂问:“万岁爷呢?”
  麝烟收了茶盏,摇头,“皇上说出去走走。”
  “没说去哪儿?”明知她不知道,李总管还是不甘心地问。
  麝烟却不好再说不知道,只得道:“大概去慈宁宫,或许去哪位娘娘那儿也未可知。”
  李总管却一跺脚,埋怨道:“你怎么不问问?”见她一脸委屈,也不好再说,急急地往外走。麝烟不知出了何事,忙跟着出去。见李总管唤来值事太监,命他们快去寻皇帝。李总管在宫里几十年,若非紧要决不至如此,她忙问:“谙达,出了什么事?”
李总管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昨儿个万岁好不容易兴致来了,要和太傅家的大爷射鹄子——这你也知道。万岁到了御花园看不见大爷,派人找了许久才找到。后来你晕倒被送回来,万岁问大爷去了哪儿,没承想大爷话没说,先就滚下两行泪来。”李总管说到这儿,眼眶也不由湿了,“原来大爷的福晋产后受了寒,没了……那是英亲王的格格,英亲王入关的时候阵亡,她自幼跟着太后,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多好的孩子,跟万岁亲兄妹似的。万岁倚重大爷,才把格格给了他……”
  麝烟只听得一声声“大爷”、“格格”,还没理清头绪,又听李总管道:“格格没了,大爷自不必说,连万岁也伤心……”皇帝伤心么?麝烟昏沉沉地想,怎么自己没看出来?皇帝跟自己说了这么些话,怎么瞧也不像伤心啊。“适才我去太傅家赐酒,还没进门,太傅就哭着迎了出来,道是大爷病重,眼见得脉息细软,就快不行了……”
  麝烟这才知觉过来,轻轻“啊”了一声,“是,是什么病?”李总管摇头道:“说是疟疾。这病难治,只能看天意了!”说着连连叹气,竟极是痛惋。
  “太医也治不好么?”
  李总管只摇头,“难说、难说!”叹着气走开了。
  麝烟茫茫然站在那里——皇帝的妹子没了,妹夫也快不行了,皇帝心里一定很痛很痛。以前仁孝皇后薨逝,皇帝五日都没有上朝。如今突来这样的变故,又会怎样呢?英亲王格格、太傅家的大爷、太后……都是高不可及的人物,然而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人,却连皇帝伤心都看不出来。
  不久时,听见外头跪拜行礼的声音,皇帝的脚步急急地直往这边来。她忙到御茶房换了热茶,准备送上去。一只脚刚踏入殿内,已查觉出气氛的凝重。她越发小心,连头也不敢抬,缓缓地将茶放在案上。正要退下,耳边却听见皇帝问:“教士有何高见?”
  她偷偷向下边看去,见玉阶下立着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见皇帝问,操着不太熟的汉语道:“敝国有一味药,叫……”
  她不敢逗留,脚步轻盈地退了下去,没听见后面的话。
  刚回到御茶房,却见同福一溜烟地跑来,“姑姑,快!快!师傅说万岁爷传你!”
  麝烟心头突突乱跳,忙跟了他去。还没到殿门口,就见李总管掀帘子张望,见她来了,忙招招手。她慌忙跑上去,掠了掠鬓丝,方躬身进去。强按下心神蹲了个万福,见皇帝坐在上面,神情倒是安然,只眉头微蹙着。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人看出如此形状,可见心事极重。见她进来,遂对李总管道:“你们俩速速将药送予成若——另有一份旨意,”说着便向案头取了一份折子,递给麝烟。她慌忙接住,皇帝语气倒是缓和,“你念念,识不识得?”
  麝烟一阵错愕,见皇帝神情如常,只好战战地展开折子。折子刚刚写就,犹且墨迹淋漓。皇帝素爱董其昌书法,字体也带了董氏的清雅秀丽,只是在清秀之外多出一份端正大气来。麝烟照着上面念道:“今赐治疟疾的药,名之‘金鸡纳’,闻得十分有效。但疟疾若未转泄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皇帝连写四个万嘱,显是关心已极。
  麝烟念完,皇帝便道:“去吧。”她心里千头万绪犹理不清楚,然而皇帝吩咐不敢迟误,只好跟着李总管去了。

  因事情紧急,两人皆骑马出城。麝烟怀里揣着圣旨只是疑惑,不知为何皇帝要她跟着李总管去传旨。她策马与李总管并排而行,想了想,硬着头皮问了出来。李总管却斜睨了她一眼,“咱们做奴才的,岂敢妄测圣意?”麝烟想,皇帝生下来就是你服侍,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想到这世上对皇帝最忠心的恐怕就数这个老奴,皇帝若无授意,他是断不肯透露皇帝心思的。
  太傅府离皇城不远,李总管熟门熟路,径直策马向什刹海后沿上走。麝烟本不惯骑马,只得抓紧跟着。正被晃得头晕目眩,李总管已勒住缰绳。大门上的人远远就看见李总管,他们俩到时,太傅已迎了出来,花白的胡子,面色憔悴不堪。他见李总管后面跟着一个女子,虽惊讶却无心多问。得知李总管奉旨赐药,已感动得老泪纵横,双手颤巍巍地接过一个小小的瓷瓶。李总管接过麝烟递来的圣旨,太傅才要跪下,已被李总管扶住。李总管一字一句地念下来,到末了那四个“万嘱”,太傅及旁边的家人无不掩泣。李总管道:“若实乃疟疾,就快给大公子服了吧。”太傅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李总管又道:“万岁爷吩咐老奴,一定要亲自看看公子气色。”
  太傅拭了泪,由丫头扶着,引李总管进去。麝烟讷讷地跟在后面,转过回廊,一直走到一个独立的庭院内。先就有一阵汩汩水声传来,麝烟见那假山底下泻出一道清泉,绕过假山,却是碧水盈盈,从南边墙根涌出来,在院中聚成一泓小湖。湖上架了一角凉亭,用篆文题着几字,麝烟却不识得。正琢磨间,已踏上台阶,走入东边的屋子。
  一个年轻少妇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见老爷带了几个人进来,虽然羞惭惭的,却并不回避。太傅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总管几步迈上去,到了成若床前。麝烟在后面,见少妇对着太傅低头垂泪,她不忍看,忙走上去。
床头垂着雪白的帐子,罗帐上依稀绣了几竿修竹,掩住了榻上人的半边脸。麝烟站在李总管背后,见那露出的半边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双目紧阖,眼珠俄尔在眼皮下微微一动。薄而苍白的嘴唇轻抿着,唇角微微向下弯,仿佛是顽皮的孩子正熟睡一般。
  麝烟听见少妇边泣边道:“总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刚才还喊着难受……此刻好些,只怕过一会儿又难受起来……”
  麝烟看着帘后苍白的脸,不由心上一揪,忍不住回头道:“快将皇上赐的药吃了吧,这是洋人献的,听说十分有效,在外国救治了不少人。”
  那妇人听说,惊喜地抬头,“真的?”看着她的眼神里又有些疑惑,“姑娘是?”
  太傅这时也看向她。李总管正低头瞧着成若,这时也回过头来,“她是——”
  “奴才麝烟,是御前奉茶”,麝烟垂首道,那张惨白如月的脸突然在脑中一闪,她想也未想便情不自禁脱口道,“过来侍候公子。”话音刚落,她只觉眼前如霹雳闪过,差点站立不稳。转头看李总管瞬息间眼神万变,却立时镇定,点点头,“万岁爷不放心,这个麝烟平时谨慎,所以拨她过来侍候。”
  这回却轮到麝烟惊诧万分。她一时心情激荡说下这样的话,是可以问一个“假传圣意”之罪的,然而李总管不仅没有揭穿,反而替她圆谎,太令人不解。她未及细想,李总管已道:“你好好侍候公子,将每日病情奏报。”她忙答应了,见李总管向太傅告了辞,自去了。
  皇帝派宫女来侍候病重的臣子,自开国以来皆无此先例。不过因皇帝向来看重成若,太傅并不太惊讶。那少妇姓颜,乃成若妾室,知道御前的人身份不同一般,便欲将她安置在与成若的房间相隔一湖的西厢。麝烟却怔忡着,心道李总管最知皇帝心意,难道皇帝正是叫她来侍候成侍卫?听见颜氏在她耳边说话,忙定定神,“麝烟是来侍候公子的,就在公子床边安置一榻便可,不敢劳动夫人。”颜氏看看太傅,见他不说话,便答应了。
  太傅权倾朝野,家中自然是极尽奢华。然而这里极是幽静雅致,在华堂广厦中自成一方天地。虽也是通常四合院形式,却是乌瓦粉墙,院中满植修竹芭蕉,极具江南风味。那一股碧水泻玉般从南墙下的堆石中缓缓流出,源源不断地注入湖中。那湖水仿佛是整块巨大的翡翠,静静地不见流动,阳光照在上面,方见得滟滟的几缕波纹。
  说是侍候,实际上府里人手齐备,麝烟根本插不下手去。大公子一直昏迷着,一会儿叫冷一会叫热,冷的时候瑟瑟发抖,嘴唇都紫了;热了又满头满脸的汗,擦也擦不完。金鸡纳已给他服下,据说是好多了。麝烟看他现在的样子,已觉十分不忍,不知先时病重是怎样的。颜氏日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只是抹不完的泪。

  二、辛苦最怜天上月
  李总管临去时吩咐“将每日病情奏报”,麝烟正愁是否要正经八百,像大臣一样写个折子什么的,次日一早皇帝已派人来探视。以后每日皆如此,她留在府中,不仅不用侍候,连“将每日病情奏报”都免了。虽然清闲,心里却闲不下来。太傅府尚操办着英亲王格格的丧事,每日府中人来人往,人声隐隐约约地传到庭中来。麝烟暗思家中也定会来吊唁,自己就在府中,不过院墙之隔,却不能与家人相见。又想到英亲王格格虽然早逝,生时却受尽恩宠,
  况且身后还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的刻骨相思,却也不枉此生了。这几日成若结交的布衣文士不时前来探望,之中几人的大名她是听过的。想不到公子生于富贵之家,竟能与这些恃才放旷之人相得,友情之深厚,令人羡慕。麝烟过去看了看公子,脸色不似先时那般苍白了。看来皇帝御赐的药十分管用,这些洋人倒还实在。想起皇帝,心头又是一阵乱。李总管对皇帝忠心耿耿,定会把那日她的情状告知皇帝,不知道皇帝会怎么想?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谁让自己是个汉军旗人!或许皇帝就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不理会她。本想着入了宫,定要给家里争口气、不让笑话她的人看轻才是。唉,命数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出神间,床头那人突然咳了两声,她忙站起来。颜氏一直守在床边,已斟了水准备喂他。麝烟不由愧疚,本是该她服侍的,这些天却全由颜氏代劳了。虽然颜氏本就是侍妾,可到底不是丫鬟。只是颜氏总不肯走,定要看着公子,她想插也插不进手去。
  这时丫头们全被颜氏打发去吃饭了,她一个人端着杯子,又要给公子喂水,甚是吃力。麝烟忙道:“我来吧!”走过去轻轻抬起公子的肩,把他的头倚在臂弯上,这样方不会呛着。他昏迷了多日,服下金鸡纳后虽然好转,却也是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麝烟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看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知梦里受着怎样的煎熬。颜氏端着水,轻轻在他耳边道:“公子,喝水吧。”麝烟想,这样他能听见么?却见公子眼皮微微一动,颜氏把杯沿凑到他唇上,将清水缓缓倾入他口中——这几日皆是如此,连习惯了宫中烦琐规矩的麝烟看着都觉麻烦,颜氏却不厌其烦。也难怪如此,麝烟想,服侍这样的男人,谁会厌烦呢?
  却听得一声呼唤:“公子!”麝烟低头一看,怀中那人已缓缓睁开双眼。麝烟不由一惊——皇帝的目光威严又莫测、李总管的目光苍老却精明,那些小宫女小太监的目光总是在窥视,却又极力显出不谙世事的样子。然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清澈得仿佛可以看到他心里去,然而却怀了极深的伤心,让你禁不住心下愀然。然而他总算是睁开了眼睛,仿佛云开月霁般回复生机,苍白的脸上顿时有了光彩。颜氏已是欣喜万状,双手合十直念佛,脸上早已泪痕阑干。麝烟却是双颊作烧,又不敢松开手,见那人嘴唇开合,气若游丝,“韫儿……”
颜氏哭着扑倒在床前,“福晋已经去了,公子节哀……”
  那人听到她这么说,怔怔地望着帐底。麝烟见他的眼神凝固着,好像聚集了世上所有的伤心,重重地将眼中的生机压下去。她的心一下子揪起来,突然间就想替那人背了所有的悲痛,只要他重新站起来,好好地活下去……
  “是了,她已经走了……”那人叹了一口气,阖上眼再不说话。
  颜氏哭着唤道:“公子、公子!你睁开眼,春阡在这里,老爷、夫人,还有二爷都还在啊!二爷那么小,没有你抱就要哭!你不能不理,不能丢开手啊!”
  麝烟听她哭得凄切,自己心里也不由阵阵酸痛,眼中的泪忍不住,顺着面颊滑落,“啪”地一下,恰滴在公子的脸上。
  公子睁开眼,见一个陌生女子泪光盈盈,凄凄切切地望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叫道:“韫儿!”
  颜氏吃惊地抬起头,脸上犹自泪迹斑斓,“公子,这位是宫里的姑姑,万岁爷知道您病了,特特地派人来守护……”
  麝烟有些尴尬,“公子好,奴才麝烟——皇上不放心公子的病,所以拨奴才过来侍候。”
  公子定定地看了她两眼,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失望地长叹一口气。麝烟讪讪地,见他眉头紧锁,好像把世上所有的愁都堆了上去,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叹息。
  颜氏惊诧地看着她,她脸上犹挂着泪,不由讪讪地,忙掩饰道:“夫人太过伤感了,夫人这一哭,连我也伤心,何况公子?公子已无大虞,只要静养便可,夫人这样,岂不让公子心乱?”
  颜氏忙拭了泪,强笑道:“是了,是我大意——公子昏迷了多日,可把我吓坏了。”
  麝烟也笑笑,起身将他安置好,“公子且养着,过会儿皇上就会派人来探望,知道公子醒了,不知会多高兴。”他的病一好,自己就得回宫了吧?麝烟暗想,又是宽慰又是发愁,自己多日不在,不知是谁顶了茶水上的差,皇帝可是将她忘了?看床上的人气色衰弱,又是放心不下,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元气,重新回去当差。可是就算回去,御前侍卫最近也只能在乾清门外,还是见不着。麝烟想到这儿不由一惊——自己竟有些不舍么?
  她呆呆站在那里,忽听见脚步声响,回头只见太傅和夫人觉罗氏,后面跟着各房的儿子媳妇,全拥了进来。颜氏忙着行礼,她蹲了个万福,退到一边。公子躺在榻上,“阿玛,额娘……”想要撑起来。
  觉罗氏急急地走上去,一把搂住他大哭,“我的儿,你要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颜氏见觉罗氏大哭,眼中不由又滚下泪来。
  太傅这几日苍老了不少,双鬓已是全白了。他是族中首领,素来行止威严,现今也忍不住涌上老泪,忙抬手拭了。其他的人见这般情景,都各自无声饮泣。麝烟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深恨自己多余。早知道当日就不要说下那样的话,几日来与公子同屋而卧,看着他一日日地好转,然而一旦好了,却并没人多看她一眼。宫里那人只怕也嫌了她,否则这几日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论理皇帝已经知道公子醒转的消息,也该派人来接她。难道还要她厚了脸皮,自己摸回去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忽见一个小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滚在地上,“老爷,皇上驾到!”
  麝烟精神一振,所有的疑虑顷刻冰消,却怪自己杞人忧天。见太傅已率领男人们快步迎去,觉罗氏和颜氏还在那里抹泪,她一时也顾不得,掠掠鬓丝,正要跟出去。却回头想想,还是留了下来。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觉罗夫人,一杯递给颜氏。颜氏忙道:“不敢!”双手接过茶盏,微微饮了一口,却听得觉罗夫人道:“皇上定来过来,你且回避。”颜氏答应了,依依不舍地看了公子一眼,又向麝烟点点头,方从后门出去了。
  觉罗夫人见儿子精神虽不济,到底比昏迷时好多了,遂放下心来,对麝烟笑道:“这几日真是多亏姑娘,姑娘辛苦了。”麝烟想我什么都没做,有什么辛苦的?又想虽然没做什么,却比终日劳碌还累,此时公子醒来,她精神也大大放松,才感觉到浑身的疲惫。听觉罗夫人这么说,不知回答什么好,便微微一笑,“这是麝烟份内之职,福晋这么说,真叫麝烟无地自容——也亏得公子福大,菩萨保佑!”
  觉罗氏念了一声佛,叹道:“若不是皇上赐药,咱们成容没准儿……他若有个好歹,叫我靠谁去?”说着又欲落泪,麝烟最看不得别人哭,忙劝:“福晋快休如此,皇上说话便到!”
  觉罗氏忙抽出手绢揩揩眼角,“亏得你提醒”,忽然想起什么,轻轻握住麝烟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总觉得见过似的?”
  麝烟想自己出身汉军,家里本就与这等高门大户来往得少,自己以前又年幼,更不可能见过。觉罗氏面目和蔼,麝烟不忍拂了她的意,便笑道:“或许福晋进宫朝拜的时候见过。”
  觉罗氏摇摇头,“我怎么记不得?”
  麝烟笑道:“麝烟是什么人,哪能就这么见福晋?或许扎在人堆里,福晋不经意瞅见了也未可知。”
  “大概如此吧。”觉罗氏也笑,正要说什么,外头槖槖的靴声越来越响,“皇上来了!”她忙站起来,整整衣服。麝烟听了,心中一荡——皇帝气色可好?这几日看了什么书?董其昌的字又临了几篇?立春时晾的茶叶可喝完了?有没有召幸妃子……
正思间,觉罗氏已跪了下去,她忙跟着跪下,却忍不住微微抬头。见一方海浪云纹的袍角拂过竹下迸出的嫩笋,迈着均匀的步子朝这边行来。
  “见过皇上。”觉罗氏叩首。
  “快起来吧。”听见皇帝道,语气从容不迫。
  她也伏下身去,“麝烟见过万岁爷。”
  “万岁爷”是宫里太监常用的称呼,偶尔有宫女这么叫还会被人笑话,此刻她却故意这么说。听得皇帝淡淡道:“平身。”忙稳了心神缓缓立起,皇帝已进到门里。
  她见里头公子起身请安,皇帝忙按住他,微笑说着什么。周围一群人簇拥着,她去了也没处站。春天风大,她鼻子里酸酸的,抬手狠狠揉了揉。眼睛却被风沙迷了,针扎一样的痛。
  这下,可是回不去了——麝烟想,皇帝不要她了!皇帝以为自己喜欢公子,所以不要她了!自己怎么会喜欢成若?他有老婆有侍妾,自己怎么会喜欢他!可皇帝不也有老婆吗,还不只一个两个……然而,自己喜欢皇帝么?
  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麝烟抬头,见李总管正向她招手。她没来由地心中一热,忙移步过去。见皇帝坐在床边,眉目间有着不常见的关切。公子靠在大迎枕上,虽然语音有气无力,两星眸子却是烁烁。麝烟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得脚步一缓,心想英亲王格格真是有福气,能嫁着这么个清俊有才的相公,又难得夫妻情深……
  “……什么茶?”
  麝烟一惊,方听见皇帝问她话,估摸着皇帝的意思,恭敬地垂下眼帘,“回皇上,那茶叶是奴才混着绿萼梅花熏的。天儿好的时候晾了,再把花挑出来,剩下的茶叶便是了。”
  皇帝微微一笑,“可有剩下的?”
  麝烟稍一思索,“奴才得回去瞧瞧。”
  皇帝点点头,“若还剩得有,先不要用,给成若留着。”
  麝烟心头狂喜——这便是要她回去了。她仍是稳稳地站着,“茶叶倒还便宜,只是烹茶的水不易得。”
  “不就是玉泉山的水么?”皇帝问。
  麝烟垂首道:“回皇上,近日皇上用的水,是今年春雪之后,敲开泉口的冰层,从石缝里滴下的泉水。一共只集了一大一小两个青花盖罐,皇上已用去一罐大的,剩下的那罐小的只怕这几日也快尽了。”
  皇帝笑笑道:“朕倒没想到吃茶竟如此烦琐。罢了,若水还有便同茶叶一起送来。以后不必如此铺张,现下西边还在打仗,一切以省俭为要。”
  麝烟应了一声,见公子谢了恩,神情却淡然得很。太傅与觉罗氏已是热泪盈眶,跪下谢恩不迭。皇帝笑着令人将他们扶起,站起来道:“朕也该回去了。”麝烟心中不由一紧,见公子仍旧倦倦地靠在枕上,脸色倒不那么苍白了。目光清朗朗的,柔和中透出倔强来,底色仍是抹不去的伤心。她欲待道别,见他的眼神并不朝自己这里看,况且也不敢当着皇帝擅自开言,只好狠狠心,跟着皇帝走了。

  回到宫里,麝烟依旧当她的差使。几次想问李总管,却总被事情绊住。查了查,还好茶叶还剩下一小半,那一罐雪中泉水也未动——她走的这几天由翦瞳当差,并不知有这么一罐好水。自己不在,皇帝连好茶也喝不上,麝烟暗忖——这水送了出去,不知道给皇帝喝什么。绞尽脑汁地想着花样,又想到皇帝说不可糜费,只怕自己会吃力不讨好——可总不能委屈皇帝……
  麝烟拿上好的轻纱,放在锅里蒸透了,叠作数层。又命人摘了几篮桃花,把花瓣取下,一层一层地均匀铺在轻纱中。天不亮就有人送来玉泉山的水,她盛了一坛,静静地等了半个时辰,待水完全澄清了,再拂去表面的水皮。另拿了一个瓷坛,将轻纱蒙在坛口,用银瓢将澄好的水注入坛中。这样滤过数次,水里便有了隐隐的桃花香气,极清极淡,不知道的人断断分辨不出。
  只是没了好茶叶,麝烟正发愁,忽瞥见同福在御茶房外探头,“猴崽子,鬼鬼祟祟干嘛呢?”
  同福见了她,笑嘻嘻扒着门框道:“姑姑几日没回来,模样越发俊了,难不成太傅府比宫里还养人?”
  麝烟啐了一口,“正事儿不做,混嚼什么!”
  “姑姑别骂我呀”,同福道,“我怎么没做正事儿?师傅叫我来,说是取什么茶叶子?”
  麝烟听了,转身从柜里取出一个珐琅彩的缠枝莲纹小罐,同福吐吐舌头,“好俊的物事!装的什么金贵茶叶,给我闻闻!”说着就要拿过去。
  “作死!”麝烟忙避开他的手,打开罐子,见里面还略有一半的茶叶,“你且等等!”
  风炉上的水已沸开,麝烟拿勺子小心地挑出一点茶叶抖在壶中。同福“咦”了一声,“听说这是赏给太傅家大爷的——好啊,姑姑竟私自用了,看我说不说?”
  麝烟瞪了他一眼,“你去说啊,只管去!皇上体恤臣子,自己喝不上好茶倒罢了——咱们做奴才的能不心疼万岁爷?再说,我取的这一点子算什么?你倒是去找好的来使,瞧你能得!今天倒应付过去了,明天可有饥荒打呢!”
  “说着玩儿呢,姑姑也当真!”同福道:“瞧招出您这么一串子,得了,我再不回师傅可得骂了,姑姑快把茶叶给我吧。”
  麝烟将罐子盖好,连同那罐泉水一起递给同福,“路上别偷偷打开!若走了香气,看你师傅不打!”
  同福嘻嘻地笑着走了,麝烟忙取出一只黄地牡丹盖碗,盛上茶水送过去。皇帝正捧了书在看,见她送了茶来,端起来就喝了一口。麝烟闻着淡淡的茶香,悄悄打量皇帝表情,见皇帝喝了几口便放下茶盏,继续看起书来。她有些失望,正要退下去,忽见皇帝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茶?”
 麝烟微微一笑,“茶叶就是皇帝平日喝的,水是奴才用桃花瓣滤过,不知可合皇上口味?”
  “说了不许费事”,皇帝口气虽然和缓,却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威严,“这些虚套竟可免了。”
  “是”,麝烟慌忙答应,“奴才该死,再也不敢了。”不免心下委屈,黯黯地正要退下,却没料到皇帝道:“还是以前的茶叶——不是叫你送到太傅府吗?”
  麝烟膝下一软,立时跪下,“奴才留了一点,只够今天用的——除了这个,恐怕别的皇上不喜欢。”
  皇帝不免生气,“哼”了一声,“今天用了,明天呢?”见她跪在当下瑟瑟发抖,“当日在太傅府的勇气哪儿去了?朕何时叫你去侍候成若?”
  完了,皇帝终于兴师问罪,麝烟身上一阵阵恶寒,“奴才……皇上派奴才跟着,跟着李谙达去传旨,奴才以为……以为……”
  “以为朕是令你去侍候?”皇帝仍是云淡风清,“朕何时给过你旨意,若不是李总管随机应变,难不成要当着太傅的面问你个‘假传圣意’?”
  麝烟瘫软,“奴才见成侍卫病得厉害,太傅又哭成那样……奴才一时冲动,不知怎么就信口胡言……奴才知罪,但凭皇上处罚!”
  半晌听不见言语,麝烟偷偷抬头,见皇帝捏着眉心兀自沉吟,像是很疲惫的样子。皇帝稚龄登基,向来讲究行止端正,就算真累了,也决计不肯露出倦意。况且皇帝身体强健,就算前方战事吃紧,需要连夜理政,也依然精神抖擞。麝烟记得藩王初举叛旗便攻陷半壁河山,帝位岌岌可危,皇帝却照旧去西郊围猎,举止从容镇定,朝野上下为之叹服。
  然而此刻的皇帝,却不似平日里那个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皇帝,也不似马背上那个英姿飒爽、顾盼神飞的皇帝。麝烟看着,那眼神、那姿态,还有浑身散发出的倦怠,倒和太傅府里的大公子有几分相似。皇帝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愁呢?麝烟想——天下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不称意?她不由心头一疼,又觉得空落落的——她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的心事却一点也摸不着,是她太愚笨,还是皇帝刻意把心掩起来了呢?
  “这几日在太傅府,辛苦你了”,皇帝静了半晌,突然道,随手在案上拿了一个玉石镇纸,“这个赏你。”
  却是大出意料之外,麝烟颇为受宠若惊。那镇纸不过是一般的青玉,值不了什么,难得的是这恩典。她忙接过谢了恩,听得皇帝又道:“你今年多大?”
  “回皇上,十七。”麝烟越发惶惑,战战地道。
  皇帝眉头微蹙,点头道:“和英亲王的格格一般大。”麝烟听皇帝的口气里却是掩不住的痛惜,心道原来皇帝是心疼英亲王格格,人死不能复生,这可没办法。听得皇帝又道:“她是个没福的,可怜成若病了这一场,虽是疟疾,到底因为思虑过度。”麝烟见又提到成若,心便悬了起来,不知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又不能不答应一声,只得道:“人死不能复生,公子是个明理的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在太傅府里住了几日,便也顺口称起“公子”来,然而话一出口方觉不妥,忙掩饰道:“况且皇上如此厚待成侍卫,他为了皇上也会好起来。”抬头只见皇帝唇角噙了微微的笑意,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她脸一红,忙低下头去。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皇帝日常坐卧的地方也从东暖阁移到了南边小殿,那里窗户嵌的是大块的西洋玻璃,十分敞亮。麝烟一听见那珍珠帘子细碎的响声,便知道皇帝起来了。皇帝早膳不用茶,只用热奶子,由御膳房连同早膳一起送来,她便不用管。待皇帝下朝回来,便要准备好温热的茶水。如今天气渐热,茶水不能太烫,须要估摸好时间,将茶水晾好。
  这日早朝已下,皇帝却还没回来。麝烟想大概皇帝去了南书房议事,前方的仗打了好几年,情势越来越好转,皇帝却依然不敢懈怠。南书房自有小太监服侍,倒是无需多虑,只是皇帝议起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左右无事,麝烟收了茶盏,沿着回廊逛了出去。
  天气暖融融的,麝烟觉得比平日倒精神了似的,穿过柱廊,绕着正殿一直走到乾清宫前面的月台上。月台左右分别设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炉四座,正中出丹陛,接高台甬道与乾清门相连。麝烟见那铜鹤引颈昂首而立,姿态优美,阳光照在上面,油光水滑的。她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抚摸,青铜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又带着一丝沁人的凉意,麝烟玩心顿起,双臂搂着鹤的脖子,将面颊贴在上面。
  虽然天暖,到底不是夏日,她衣裳穿得又薄,风一吹不免打了个寒战。想起自己出来得久了,再不回去,不知又会出什么事。她忙放开铜鹤,转身欲走。头发上的银簪子被鹤嘴一挑,滑落下来。她又忙回过身,弯腰去拣。站起来时,遥遥地只见乾清门那里立着一个人,正往这边眺望。隔得远了,相貌看不清楚,只见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在风中自是长身玉立,不与流俗同。麝烟心里一疼,却又无可奈何,回转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远远地看见南殿檐上的金兽,麝烟却止了脚步。想起皇帝那日唇角的笑意,隐隐透着温和,却又让人揣摩不出含义。麝烟心中一阵烦乱,在花树下只顾徘徊——朝里有那么多大事要忙,前边的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又想着治理河工、疏通漕运了;英亲王格格去世,老太后十分悲切,皇帝每日都去请安陪话;长春宫的佟主子生了个小公主,还等着皇帝赐名……皇帝一个人有多少精神,分得出多少身来料理这些事,何苦跟她一个小丫头过不去?要拿她怎么样,直说便是!
风缓缓吹着,枝头的花瓣飘下来,落了她满头满身。麝烟不觉,赌气似地想: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我,我还不想要你!又不是没了好男人,太傅家的公子不就是一个吗?嫁不了皇帝,嫁给公子岂不更好,还不似这么三宫六院的,牵扯不清!可是——这两个人,谁也没说要她啊……
  “哎呀,我的好姑姑,您怎么在这儿呀!”
  麝烟一抬头,见同福飞也似地跑来,满头满脸的汗。她未及开言,同福一把拉住她就跑,语气甚是惊恐,“烟姑姑,快!皇上回来没吃上茶,正火着呢,连我师傅也被骂了!”
  麝烟一听,心道这下又闯祸了,便也顾不得什么,朝南殿飞奔过去。本想悄悄地从殿后绕过去,端了茶再去谢罪。还未走到值事房,已见李总管沉了脸迎过来,一声断喝:“麝烟!”她只得过去,“活腻了是不是!连万岁爷的事情都耽误得,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自知理亏,乖乖地垂首听骂。
  “平日见你也是个谨慎人,怎么最近屡屡犯规则!不是我为难你,你自个儿想想,从那日打翻茶壶起,哪一项不是该打死的罪过?万岁爷虽宽大,做奴才的可不能顺杆子往上爬!别以为万岁爷待你与别个不同,就蹬鼻子上脸,得了意!”李总管蓦地住了口。
  麝烟心里却似炸开了锅——什么叫“万岁爷待你与别个不同”?皇帝待她有什么不同的?不过趁手头无事的间隙里和她闲叨唠几句,说的也不过是平淡如水的家常闲事,平日里,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有什么不同的?
  平步青云,做上主子娘娘——这样的梦,哪个宫女不曾做过?然而得遂其愿的又能有几?就算是幸承恩宠,有谁又能握住一生一世、保住一生一世的荣华风光?受宠一次便被皇帝忘诸脑后的不是没有,慈宁宫后殿里那么多没名没份的老宫女,说起先帝爷来不是还满眼的憧憬与落寞吗?不过宠幸了一次,便要终老深宫,青春韶华付诸漫漫长日,代价未免太大!
  麝烟不敢赌,然而又受不住巨大的诱惑——荣华富贵算什么?她要的,是在睥睨天下的眼中看到惟独为她展现的疼惜,是掌控着风雨江山的那双手为她画下的眉黛,是一声怒斥而乾坤失色的口中只有她听得到的绵绵细语,是万仞峭壁上踽踽独行的那颗心与她的琴瑟合鸣……如果不能独有,那就给她最独特的一份感情,就像子期之于伯牙、文君之于相如、红拂之于虬髯客。她只要坦然而了解的一眼相望……只要这样的一点点,就足够了。
  “万岁爷待你与别个不同”——这句话,她盼了许久、幻想了许久。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希望如此渺茫,连一生的等待都换不来。可是此刻从一个老太监口中突兀地说出,震得她摇摇欲坠,几乎要晕厥过去——然而却没有幻想中熏熏欲醉的甜蜜。她只是惊讶,此生没有过的惊讶,还有——害怕。
  她读过那么多的书,见过的身世显赫的人也不少,唯独没有皇帝这样的——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丝希望,好像什么事情都动不了他的心,他掌握着一切,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一切;好像他这个人是空的、虚的,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她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落落繁华终一梦,梦里,她永远看不进他心里去。
  她怔忡着,看那树上的玉兰花枯黄了好几朵——昨日还是洁白如玉,高高地张扬在枝头,没想到才隔了一日就飘零如雨了。麝烟心里一痛,刷地流下泪来。
  “罢了罢了,翦瞳正在上头顶你的差,你且回去,明儿再当值吧。”李总管以为自己骂重了,又见她最近清减不少,想她也是一直担惊受怕——御前的差使不好做,不要说皇帝面前错不得,就是对着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不然就有风言风语起来了——“仗着能和万岁说上话,就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偏她伶俐些,不过是个汉人贱种!”“瞧着吧,登高跌重,看她能兴头几日!”……谁不想亲近龙颜?可要是如愿了,谁不是如履薄冰?这些话他隐隐约约听过,料想麝烟也听过。御前的差使不好做,她又是满人堆里的汉人,虽然入了旗籍……
  见她粉泪盈盈,李总管也不好再说,叹口气道:“你是个聪明人,我这也是为你好,担待着吧,总有你受用的一日。”
  麝烟想我的心事你怎么会知道,待要问问,看李总管一脸的严肃,知他必不肯说,只得含泪点头。李总管又道:“前方吃了败仗,格格又才过世,万岁爷心里不痛快,当值的时候谨慎些,别触了霉头。”麝烟福了一福,勉强笑道:“多谢谙达提醒,麝烟理会得。”又想李总管素来维护她,这次又因为她的缘故受了骂,心下过意不去,“谙达的话麝烟记下了,以后必不再犯——若无谙达照应,哪有麝烟今日?谙达的恩情必不敢忘,以后的日子还得多亏谙达。”
  这些场面话李总管听得也多了,并不往心里去。然而见麝烟言辞恳切,饶是李总管看惯虚情假意,也不免有一丝感动,待要多嘱咐她几句,想想还是罢了,看她自个儿的造化吧。

  次日麝烟当值时,见皇帝的神情并无异常,稍稍放下心来,又想不知昨儿发脾气时是什么样子。皇帝素来自制,麝烟侍候了他这么久,还没见过他发过脾气。她想昨日若自己在就好了,可以见着皇帝生气的样子,不过若自己在,或许皇帝就不会因喝不上茶发火——心中不免惴惴,又想,若不是近日祸事连连,皇帝也不至于脾气不好。就算自己不出错,也难保皇帝不寻别的岔子。以后可得越发小心,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她可是领教了。她这么一想,脚步便轻缓了起来。皇帝正在专心看书,没听见有人进来。麝烟将茶放到案上,见皇帝对着一页书只是出神。她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依稀瞥见“从此簟纹灯影”一句。皇帝听见茶盏的灯响,抬起来头,她忙调转目光,垂首道:“皇上请用茶。”皇帝“嗯”了一声,并不伸手去拿茶盏,翻过一页书,继续看了起来。
麝烟默默站在一旁,想着刚才那句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恻。她想起小时候养了两只相思雀,一只死了,另一只便整日悲鸣,不饮不食,打开笼子也并不飞走,眼看就要随着前头那只死去。她在笼外看着,除了怜悯叹息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它越来越衰弱、悲鸣之声越来越低沉下去——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麝烟见那本书并非刻印出来的,却是由人抄录。她知道皇帝向来注重汉人的学问,前朝有的博学鸿儒不愿出仕,写了书也不愿出版,皇帝便叫人从民间抄来。汉人虽失了天下,文章精神却没失——不知道这又是谁的作品,只那一句便情词凄婉,像是经过无数的悲苦似的。麝烟禁不住心痒,偷偷地探头,见那上面字迹娟秀,清清楚楚写着一阙《点绛唇》:“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瘐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麝烟不由心动神摇,只觉一缕情思辗转难安,不知是何滋味。这个人既言“未老”,为何哀切之深,却似几十年的风霜中过来的?他如此才华,却偏偏遇上这许多悲苦事,可知世事不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若能侥幸得知,出宫之后定要去寻了他来,即便不能消解他的愁苦,也要为他分了一半去。她见皇帝眉心微蹙,神色却依旧淡然。心想不知皇帝看了这样的词,是否生了怜才之心。若能把这人找着,给他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最好,即使自己见不着他,也可以时时听到他的消息。可是写出这样词句的人,性子定是放旷不羁,若将他拘在朝中,只怕是委屈了他,也辜负了他的才华。
  得了前几次的教训,麝烟虽然出神,却没敢忘了差使。见皇帝只顾看书,那茶渐渐地凉了,便欲换一盏来。正要去拿,皇帝却道:“不必。”端起来喝了一口。麝烟忙道:“皇上,茶凉了伤胃。”皇帝淡淡一笑,“哪有这么多规则。”说着将书合上,“李德全呢?”麝烟见书皮上用楷体写了几个字——“侧帽词”,便想起“侧帽风流”的典故来。听得皇帝问李总管,便道:“奴才进来的时候,听得太后传李总管问话去了,不知此时可回来了没有?”
  皇帝道:“你去看看。”
  麝烟走到门口探头一望,没看见李总管,却见那边墙根儿底下坐着个人,却是同福,正优哉游哉地晒太阳呢。麝烟便回来道:“回皇上,李总管还没有回来。”
  皇帝一点头,“朕出去走走。”
  刚才李总管出去的时候特特嘱咐她,皇帝去哪里千万要跟着——最近战事不稳,又接连出了这么多事儿,须要加倍小心。麝烟见皇帝拔腿就往外走,连忙跟在后面。皇帝却回头道:“你不用跟着。”同福和几个小太监见皇帝出来,早已垂手肃立。皇帝点名道:“同福、喜顺儿,你俩跟着,其他人不许动。”那没点到名儿的小太监还真的就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皇帝不由微微一笑,正要往外走,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履,回头对麝烟道:“去把朕床下那双黑缎子鞋拿来。”
  麝烟一肚子疑惑,只得回去拿。见寝宫龙床底下果然有一双黑缎鞋,做工平平,显见得不是尚衣局所制。不知从哪里来的,皇帝怎会穿这种鞋?听得皇帝在外头说话,怕是等急了,怕拿了就走。
  皇帝就地换了,见她还是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只管往外走。麝烟跟着皇帝出了宫门,走过铜鹤铜龟,一直走下丹陛。只怕皇帝要出后廷去,她便有些踌躇——跟着吧,坏了宫中规则;若是不跟,又辜负了李总管千叮万嘱。皇帝见她脚步缓下来,微微一笑,“你还要跟着么?”
  太阳底下只见皇帝的笑容温和而耀眼,带了一点点促狭,颇为得意地看着犹豫不决的她。麝烟从没见过皇帝这个样子,只觉得可恶——不想我跟着?横竖是个死,偏不让你如愿!麝烟一横心,疾走几步,倒比皇帝还急似的。皇帝眼里露出微微的惊讶,朝她点点头,倒像鼓励似的。麝烟想原来你故意害我。本以为不追究我犯的错,原来还记着。罢了,谁让我是奴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我只是个奴才——我死了自然有好的替上来,倒遂了底下那些人的意。只是你一个皇帝,想要我死还不容易,何必使这种手段?是了,你要个“宽厚”的美名,不肯亲自发落,想出这样的法了来引我犯规则!麝烟越想越恼,越发赌气似地寸步不离皇帝。
  走过甬道,便是乾清门。宫女若无差遣断断不可越此界限。麝烟望着门上流光溢彩的琉璃花,只是一阵气促。皇帝脚步不停,那边已有几个侍卫迎了过来。听得皇帝道:“成容!你跟着朕,其余人等退下。”
  麝烟略一怔,见其他人各归各位,只留下一名二等侍卫。一身戎装,长身玉立,眉目间清秀俊逸。神情虽是恭敬,却有一股落落不与世合的气息流露出来,浑身上下似乎散发出淡淡的落寞、淡淡的不在意、淡淡的倦怠。
  到底是病愈了——麝烟有些欣慰地想,面颊丰润了一些,不似那时的清癯。她只觉成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顿,倏忽掠过。那目光怅怅的,让人不由自主心中一痛。
  皇帝已朝门外走去,麝烟咬牙,跟在公子后面走去。公子回过头,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得苦笑一下,怯生生地。公子眉头一皱,“皇上,此时该传午膳了——不知皇上要去哪里?”
  “问什么,跟着便是!”皇帝没有回头,语气甚是严厉。
  麝烟忙朝公子摇头。虽然她昼夜不休地照顾了他几日,却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连她曾经守护在他床前,陪着他的侍妾落泪,他都不一定知道。虽觉冒失,心里却深恐他得罪了皇帝,不由朝他使眼色。公子却识得她似的,感激地朝她看了一眼,唇边浮起一抹苦笑,随即快步跟上皇帝。麝烟见那笑容中满是无奈之意,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
皇帝回头道:“成若,你去牵马。”见了她,问:“会骑马吗?”
  旗人无论男女都会骑马,麝烟见皇帝问,显然因她是个汉军,抬头便道:“会!”
  皇帝点头,转头对公子道:“那就牵三匹马——要快,别让人知道是朕要用。”想了一想,“朕在西边儿敛禧门等你。”
  麝烟见公子匆匆去了,只好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皇帝。敛禧门通往宫外,平日极少有人走,皇帝此意,定是要出宫,还不愿让人知晓。皇帝珍重身份,行事素来持重,今日此举却令人费解。见皇帝脸色凝重,只好按下好奇的心。又恨自己胆怯,每思在皇帝面前显摆,可一到关键时刻便退缩了。
  敛禧门并未出内廷,巡逻的侍卫不多。皇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麝烟要小跑才跟得上。急什么呢?麝烟想。
  不多时到了敛禧门,公子已牵了马候在那里。皇帝一句话也未说,翻身上马。公子见麝烟怯怯的,便将一匹稍小的白马给她。两人策马跟在皇帝后面,小跑着出了宫门。待离宫远了,皇帝双腿一夹,那马“嗖”地窜了出去,公子叫了一声:“皇上!”随即扬鞭紧随。麝烟骑术不佳,看他们跑得远了,只好咬咬牙,在马臀上拍了一掌。宫里的马皆是专人调教,十分聪颖,她这一掌虽不重,跨下的白马却会意,昂首飞奔而去。麝烟伏在马背上,只觉得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马蹄重重磕在地上,她也跟着上上下下剧烈颠簸。前面的两个人影倒是稳若泰山,与她的距离越拉越大。麝烟虽头昏脑胀至极,恨不得永远不再骑马,然而见皇帝与公子两骑渐行渐远,不由得着急。那马仿佛知道她心意似的,越发加快了速度。麝烟但觉胃腹中剧烈地翻腾,舌根酸酸的,直欲呕吐。
  渐渐地人烟稀少起来,麝烟不辨道路,却见日头往左边偏过去,便知道是往北去。她在马上只觉天旋地转,只盼着皇帝快些停下来,再不去想他到底要去哪里。
  不知颠了多久,麝烟听得前边一声马嘶,皇帝和公子已驻了马。她忙勒住缰绳,却不料自己手臂已然酸软无力,马跑得正酣,哪里勒得住。她一直落在后头,此时却一马当先,掠过皇帝和公子两人,向前面一条小河中纵去。虽然头晕眼花,却见那水光一闪,麝烟忙道不好,只觉身上一寒,马蹄溅起的水已经泼到身上。
  在马上颠了半日,本就精神恍惚,受惊之下双手习惯性地掩住脸孔。手上没了抓握,马背一耸,便被抖落下来。听得水声喧哗,呼吸一窒,已喝了一大口水进去,身子迅速地往下沉。麝烟想这下完了,定是死在这里了——倒不如何惊恐,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许多事还未做,就这样死了太不划算。
  在水里胡乱扑着,不知怎么地,脚底硌上硬物。她双手一划,竟站了起来。这河原来并不深,只齐她的胸口。她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见皇帝负手站在河边,公子半身浸在水里,两个人都看着她。她只是犯怔,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上,下巴直滴水。
  公子几步走到她身边,抓住她手腕,将她拎回岸上。衣服全湿透了,风一吹浑身起鸡皮疙瘩。皇帝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倒是公子在身后道:“姑娘且忍耐一时,待到了巩华必有衣裳换。”
  皇帝侧过脸,“偏你什么都知道!”
  成若的衣服也湿了,笑道:“皇上到沙河来,怎能不去巩华?”麝烟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要到巩华城仁孝皇后的陵墓去。便想起那句“从此簟纹灯影”。那词里一片冷清清的寂寞,难不成皇帝也寂寞?怪不得他瞧了半晌,又突然瞒了众人出宫。
  “成若,你和她一骑——再这么折腾几次,天黑前便回不了宫了。”
  麝烟气堵,听得公子道:“姑娘请上马。”只好按下火气,走到公子的马前。那马通体纯黑,毛色油亮,比她的那匹高了一头。麝烟扳住马鞍,用了几次力也爬不上去。忽觉腰间一轻,被人举上了马背。她脸一红,公子已坐到身后,牵过缰绳斥了一声,马儿涉过河水,缓缓地跑起来。
  麝烟本就浑身发冷,马上风大,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皇帝回过头来,麝烟以为他嫌自己烦,又是羞又是气调转头,眼角却忍不住看向皇帝。却见皇帝蓦地一笑,“哪里找两只落汤鸡去?”
  她一直见皇帝绷着脸,此刻这笑意倒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觉把前面的气恼通通忘了,突然鼻中一酸,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她听到“哧”地一声笑,见皇帝早已回过头去。郊外天高云淡、风景优美,仿佛束缚也少了许多,麝烟大了胆子,“皇上还取笑奴才!”言下之意,我是为你才出宫、落水的,现下不仅不关心,反而幸灾乐祸!
  “姑娘……”却听得身后略带尴尬的声音,她突然反应过来,那一声笑原是身后这人发出的。皇帝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往前走。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轻声道:“……没关系。”只觉自己手臂与他的手臂相贴,湿漉漉的衣服下仿佛流动着绵绵暖意,身上却还是冰冷的。
  巩华城本是为皇帝身后修建,没承想皇后产后失血,竟英年早逝。当日皇帝悲痛已极,不顾藩部作乱,不仅辍朝五日,将皇后梓宫停于西华门内长达二十五天,还在梓宫移入陵寝之后一连三日前去哭灵。当时朝中一片哗然,劝诫讽喻的奏章如雪片般呈上,皇帝虽然悲痛,也只得控制住情绪,勉强理政。
  那时麝烟尚小,只记得自己头上雪白的绒花戴了一年方敢取下。然而自她进宫之后,皇帝每年必然会至巩华悼念仁孝皇后,回来之后必然是沉默不语。一旦逢上这样的时刻,底下人无不小心翼翼,深恐出错。其实皇帝沉浸于哀思之中,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其它。然而大家还是倍加谨慎,整个乾清宫静静的,越发清冷。
祭奠的东西没备,也没知会其他人,就这样一气跑到巩华来,这在麝烟进宫之后还是第一次。皇帝的背影挺拔,身上穿着寻常的驼色万寿锦袍子,如意云纹在肩头优美地舒展开来,像要飘上天去。可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那肩头沉甸甸的,像是搁了千斤的物事,搬不开卸不掉,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瞧着它压下去。
  到了巩华城门口,守陵的太监已迎了出来,见是皇帝,慌忙跪下请安。皇帝道一声“起来吧”,径直往里面走。公子先下了马,站在一旁等着麝烟。麝烟一回头,见自己的那匹小白马跟在后面,心道还好回去的时候不用与公子同骑,心下安定,却又有些须的失落。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后,她忙要跟过去,却被公子拦住。见公子问那太监:“这里可有女子的衣裳?”那太监斜了眼看麝烟,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公子道:“这位姑娘是御前宫女,适才骑马落了水,烦劳公公找件衣裳给她换上。”
  那太监头发花白,腰都伸不直了,听公子问话,缓缓道:“跟我来。”
  麝烟早已不耐,“皇上看不见了,咱们赶紧去侍候吧!”
  公子朝黑乎乎的陵墓看了一眼,目光直是让她看不明白,“皇上祭奠仁孝皇后,从来不许人跟着。”
  老太监拖着步子进去了,她觉身上一阵阵的恶寒,忙跟在后面。太监进了一间小屋,从柜中拿出一叠衣服来,放在桌上,又缓缓走了出去。麝烟抖开一看,却是两套侍卫服,正怔忡间,听得后面有人道:“这里没有女子,姑娘且将就着。”拿过一套衣服,“姑娘请到里间去换吧。”
  他的衣服湿了,也待要换。麝烟顾不上别的,低了头走至里间。想到外头有个男人也在宽衣解带,不禁涨红了脸皮。匆匆忙忙换好走出去,那人已经衣衫齐整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不觉微微一笑。麝烟也不由笑了——没承想男人衣服竟如此宽大,穿在身上松垮垮的,自己此刻的样子定十分好笑。她见那人的眼中除了孤寂,终于能有一丝笑意,不由得心下宽慰。心想若能让你多笑几次,我就算出丑也没关系。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慵懒,照在那人的脸上,仿佛沉寂的雪原雪融冰消,暖流潺潺熨贴入心。
  然而笑意只如惊鸿一瞥,瞬息间黯淡了光彩。那个人的目光透过她,好像看到另一个时空去。麝烟不由得笑容僵硬,“公子”。那人却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转过身去,看半空里翻飞的燕子。门外送来野花的香气,冷冷的。

  三、?共君此夜须沉醉
  回去的路上,皇帝持缰缓缓而行。公子也一脸凝重,不知想些什么。麝烟想,这两人倒挺像,不仅遭遇像,连这内敛的脾气也有几分相似。只是皇帝总归是皇帝,内敛中自有一份睥睨天下的霸气;公子却带了些落落不与世合的倜傥风流,像是雪花,飘着飘着就化了。
  天色已暗,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渐渐起了雾气,依稀只看见前方烟水茫茫。水声泠泠清清,暮色里听来倍感凄凉。马蹄“答答”作响,三骑隔了老远,像是互相都不认识。
  似乎已走了很久很久,茫茫烟水间,皇帝忽然勒住马,手持马鞭指向浓雾深处,“天水接冥蒙,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成若,你的词却是应景。”
  麝烟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个人文武双全,却没想到这词是他填的。午前在皇帝的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至今犹记得。这么说来,那“从此簟纹灯影”、“瘐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的句子,也是他填的了?原来他的那些愁思哀绪全都在词里,自己那时站在皇帝身后,离得这么近,怎么就不偷偷地多看两眼?
  “奴才随手写的,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摇头,“论诗情,你是国中第一人……只是太过凄凉。”
  “皇上谬赞了,奴才……”
  “皇后去了,朕心里不好受,耽误了朝政,朝廷上下每每有人规劝,只有你不曾劝过朕。如今格格过世,朕深知你心中之苦……其实,朕与你是一样的。”
  公子想说话,皇帝一摆手,“然而朕却想劝劝你——朕要说的话,你一定都知道,无须多言。朕只想告诉你一句——珍重你的身体,珍重你的才华。”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麝烟神思恍惚,不觉喃喃自语。
  二人皆诧异地回过头去,麝烟方觉察出来,大悔失言,想用别的言语掩过去,皇帝已道:“呵,冷暖自知——说得好。”顿了顿念道:“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怔忡间听到皇帝叫她的名字,她忙答应:“奴才在!”皇帝和公子都看了她一眼,皇帝便对公子道:“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成若一怔,“你的词好,她的名更好——便是麝烟。”皇帝道。麝烟见公子微微惊讶,心里只觉得失落,暗道他原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成若忙道:“奴才冒昧!”
  皇帝却不说话,缓缓地策马向前走去。

  乾清宫里不见了皇帝,已然炸开了锅。李总管急得差点昏过去,此刻见他们回来,如同见了天神。皇帝笑道:“朕一时着急,没来得及知会你就走了——不过你调教得好,朕也没少人跟着。”李总管见成侍卫护着皇帝回来,另有一人穿的衣服甚是奇怪。此刻听皇帝这么说,不由细细一打量,见那人袍子宽松,腰肢间纤若无物——竟是宫女麝烟。他正不解,皇帝一笑,“掉沙河里去了,还好水不深。”李总管一惊,“万岁爷去巩华了?”见皇帝脸一沉,自悔多言,忙垂下头去。
皇帝不理他,回头对公子道:“今夜不必值夜了,朕和你说说话。”说着便往后殿去了。
  李总管见皇帝和公子走远,悄悄对麝烟道:“万岁今日非比往常,小心侍候着。”麝烟点头,自回屋换了衣服,强打起精神烹茶。
  寝殿内值夜的人皆是屏声静气,麝烟步履轻盈,端了茶进去。殿内银烛高照,南边的一溜玻璃窗全打开,吹进来花叶的香气。窗前对着几丛翠竹,竹梢上月影皎皎。皇帝坐在炕上,公子跪坐在炕桌另一侧,桌上竟设了杯盏,一壶桂花酿香气馥郁,悠悠地飘散出来。
  麝烟想用不着茶水了,便欲退下。却听皇帝道:“麝烟,你侍候着。”她本已疲惫至极,可是皇帝的吩咐又不得不听,只得放下茶盘走过去,侍立在一旁。
  皇帝朝四周瞧了一眼,道:“都下去。”
  众人原盼着这一声,一阵窸窣之声后,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皇帝笑着提起壶来,“好容易得了清静。”将面前的两只杯子斟满,“成若,朕与你干一杯。”
  麝烟只觉皇帝今夜大异平常,见公子也不客气,道一声“多谢皇上”,皇帝一笑,两人俱举杯一饮而尽。
  皇帝又提起壶来将杯斟满,“干!”听得“叮”一声清脆的轻响,两人持杯相碰,对视一眼,又仰脖一气饮干。皇帝待要再斟,公子忙按住酒壶,“皇上,边谈边饮,方才有趣。”
  皇帝眯起眼看他,眉头慢慢地蹙起来,“朕知你善饮,为何今日扭捏如女子?”说着便倒满酒。公子盯着那杯中渐渐满起来的琼浆,莞尔一笑,“好!今日就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径直端起杯来一仰脖。
  皇帝哈哈大笑,饮干了酒,“朕就爱你这样的脾气!”桂花酿后劲颇大,他话语间已带了两分醉意,“你平日再如何谨小慎微,也瞒不过朕——你不是那样的人!”
  公子听皇帝这样说,不由涩涩一笑,“红尘中事,不过如此,皇上定也深知,何必多言?”
  麝烟听他话语放肆,不禁悬心,却不料皇帝一笑而过,“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呵,对你自然无须多言——咱们喝酒!”
  “奴才来斟酒!”这两人谁醉了都不好,况且皇帝明日还要上朝,麝烟忙上前按住酒壶,给两人浅浅地各斟了半杯。
  却不料皇帝拿住她握壶的手,硬是将杯子斟满。皇帝素来严于自制,从无贪杯之例,麝烟不由惊诧。又觉皇帝的手掌温暖厚实,掌上有握弓骑马磨出的老茧,轻轻刮着她的皮肤。她涨红了脸,听得水声汩汩,不大的杯子顷刻注满,皇帝这才放开她的手。她神思恍惚,轻轻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对皇帝,又仿佛喃喃自语地道:“皇上别喝了……”
  “不过一场醉,朕难道奢望不得吗?”皇帝沉了脸看她。
  眼睛里带了几分酒意,平日的威严、自制、沉稳,还有居高临下的傲气,仿佛都看不见了。那目光闪烁的东西,麝烟看不清楚,只是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这么……这么,寂寞。
  大概看错了吧,她想,天下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就算是寂寞了,宫里的丝竹班子、梨园子弟,还有那排着队的贵人、嫔、妃、贵妃、皇贵妃……哪一个不可以排遣寂寞?
  “皇上,明日还要上朝。”公子蓦然道。
  空气中飘散着酒香、花香、草香,和深夜独有的清凉气味。皇帝只是一怔,慢慢地调转目光,望向公子。公子提起壶来,向杯中缓缓注入桂花酿。醇香的酒浆如碎玉般溅起来,又落入杯中。公子注满两只杯子,端起一只来,对皇帝道,“干了这杯,臣就要去值夜了。”
  麝烟好像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却见皇帝只是笔直地坐着,看自己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皇帝回来之后换了衣服,一身缂丝云龙寿字袍,领口和袖口镶着团龙的明黄锦缎,手上的玉扳指在灯下透出荧荧的翠色……没有来由地,她突然就可怜起他来——该死!皇帝怎么能够被可怜呢?他是天子,是万民的主人,是至高无上供人膜拜的真龙——这样的人,谁敢可怜他,谁有权力可怜他?
  若是被皇帝知道了,定是死罪——麝烟暗自庆幸,还好他只是掌握着生杀大权,却读不到她的心思。可是转而又怪起公子——刚才不是还说“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么?皇帝不过只是要喝酒,不过只是想醉一场,为什么你就不能把酒奉陪呢?
  公子喝了酒并没有走,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皇帝杯中满满的酒浆。皇帝却只是玩味般,手指在杯沿上缓缓抹过去,一圈又一圈。
  寂静中只听见灯花哔剥,蜡凝在烛芯上,光线渐渐地暗下来。窗外月色却好,清辉透过玻璃,将竹影映在桌上,参差的竹叶间只见皇帝的指尖缓缓动着。小小的酒杯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杯中之酒漾起琥珀色的光。
  麝烟蹑手蹑脚走过去,剪剪灯芯。烛焰摇了摇,像是一下伸直了腰似的,明亮许多。麝烟望着跳跃的火光,突然间一阵烦乱,听得皇帝开口,淡淡地道:“成若,你是要做忠臣,还是要做名士?”
  仿佛沉默了许久,她听到一声叹息——
  “身不由己,奈何?”
  蓦然间,她的泪刷地流下来,流了满面。她不敢抬手去拭,也不敢回过身去,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前的烛火一下一下跳着,灼热的气息直扑到面上。
  身上只是一片沉沉的寂静。脸上的泪慢慢地干了,灼灼地渍着人的脸。她眼里只看到红红的火光,一刻不停地烧着,好像要烧到天边。过了很久很久似的,她听到皇帝的声音,“你不似朕……朕允许你选。”
眼里发酸,仿佛又有泪要落下来。她忙抬起头,看殿顶五彩斑斓的旋子画。这个夜晚,怎地过得这么慢?她只想快些天亮——天亮了,就可以打发皇帝上朝去。然而她又想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让公子好好想,一定要好好想——这是难得的机会,皇帝金口玉言,千万千万要把握住。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赶快趁这个机会说出来,错过了,再也后悔不来。
  她轻轻地侧过身,用眼角余光望着那个人——俊秀清雅的面孔、落拓不羁的气质,原本就应该载酒江湖,自由自在地过这一生。名利权势之间,大笑拂衣而退——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做什么?不珍重自己的身体,不珍重自己的才华——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人脸上落了淡淡的月华,唇边缓缓勾勒出一个淡然的笑意。麝烟的心不由得悬起来——离开,还是留下?她感到,他是愿意离开的,这里本不是属于他的地方。然而离开了,皇帝怎么办,她怎么办?
  “皇上——”
  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那人的声音在耳边清晰传来,仿佛是整个世界。
  “——请喝了这杯吧。”
  她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呢!他给了你机会,给了你选择的权力——只要动一动唇舌就可以自由。难道你连一个接受的勇气都不具备?连一个转身的力量都没有!
  皇帝早就料到似的,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你值夜的时辰已过,朕喝不喝这杯,又有什么关系?”
  公子抬起眼,“皇上不喝,臣不敢擅离。”
  “适才你不是还劝朕少喝些,现下早朝将近,难道要朕满身酒气去上朝?成若啊成若,何必如此?你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皇帝别开脸,定定地瞧了月亮半晌,突然间脸色一变,“既然如此——你可退下。”
  公子立起身,弯腰行礼,“臣告退。”却看着皇帝手中的杯子。
  皇帝斥道:“还不走!”
  公子深吸一口气,霍然跪下,“臣辜负了皇上,请皇上降罪。”
  “哈哈,你何曾辜负过朕?”皇帝笑,“岂有降罪于忠臣之理?”
  麝烟看皇帝的脸色虽然欣慰,然而笑意中却隐藏着丝丝的阴郁,让人顿起寒意。
  “臣……”
  未待他说话,麝烟扑通一声跪下,“皇上,这杯酒赏给奴才吧。”目光凌凌地,看了公子一眼。
  两人都忘了她还站在那里。麝烟自觉此举孟浪到了极点——皇帝本就不快,此时一怒之下,说不定将她乱杖打死。然而她顾不得许多,只愿把那杯酒解决了,好让这两人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最好!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一遍遍地想,明明一个想离开、一个想成全,为什么两个人都这么不痛快!
  她跪在金砖地上,膝头被凉意浸透了,只觉得木木地痛,然而却顾不上。皇帝会怎么发落自己?前几次的错他还记着,这次正好新帐旧帐一起算。可前几次他都原谅了,这次会不会也只是一笑而过?然而天子之威,岂是可以随便触犯的?
  她不敢想下去。
  “成若,朕把她许了你,如何?”
  惶惶间听见皇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宇里回响,“朕、把、她、许、了、你……”皇帝声音不大,回音却是震耳欲聋。她恍惚间想,她是谁谁是她?皇帝把谁许给了他?太傅家风流倜傥的大公子,谁配得上?
  静静地,窗外有风吹竹叶的声响,她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如果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跪下去一直到死,似乎也不错。
  恍惚间只觉得身边一人霍然跪倒,声音朗朗穿透她的耳鼓,“恕臣不能从命!”
  “为何?”皇帝沉声道。
  “臣已……心如古井……永不再娶,皇上恕罪。”
  “胡闹!逝者已矣,守孝也不过三年。何况你如今才得一子,伦常上也应续弦……朕并不是要你现在娶——等过几年,朕给你个外放的差事,到时偕新人一同赴任,岂不美哉?”
  “……臣,不愿意!”
  “放肆!”
  “韫儿新亡,皇上便要强加于臣一桩亲事,让臣情何以堪?”
  “朕明白你的感受,当初皇后薨逝,朕何尝不是如此悲痛……可朕是皇帝,不能让天下人看轻,也不能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你也是一样——你父亲是武英殿大学士,统领内阁,难道你要旁人看他的笑话吗?朕刚才问你,是要做名士还是忠臣,你已经作了选择,现在朕要你用行动来证明!”
  “国事,臣万死不辞……皇上要臣做的,是臣的私事……”
  “亲事不是私事!”皇帝猛然厉声道。麝烟一惊——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好像和自己有关系,又好像和自己毫不相干。她只是看见皇帝双眉倒竖,死死盯着底下一脸倔强的公子,“你父亲是百官之首,你去问问他,亲事是不是私事!你母亲皇室的女儿,你去问问她,亲事是不是私事!你身上流着我皇族的血,你扪心自问,亲事是不是私事!”
  公子脸色铁青,紧咬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你此刻定然怨恨朕——但是朕告诉你,你最该恨的,是你那尊贵的身世!”
  “皇上!”麝烟总算是明白了——那个人要打发她嫁出去、那个人不愿意娶她……总算是明白了,然而不如不明白。她不恨、不怨、不悲、不怒,只觉得一片茫然——皇帝为什么执意要把她嫁给公子?哪家的女儿不比她好,身世不比她显赫?为什么要把她这个汉军的女儿嫁给那个只许她遥望的人?那个人不娶她,理由光明正大,她恨不得怨不得,甚至希望不要被嫁出去。然而这一切怎能由得她呢?想守住的终究守不住,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她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她的命运由别人来把握。
 皇帝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关你事!”
  她倒好笑起来,沉默了,看皇帝慢慢坐下,语重心长地道:“你沉疴不起之时,是麝烟自请侍候你——你病了多久,她就在你床边守了多久;朕读你的词,她在身后偷看;刚才你叹气,她背过身直哭……韫儿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惜取眼前人——这丫头心思灵巧又通文墨,正好对你的意趣。更难得的是,她喜欢你。”
  麝烟一惊——我喜欢他么?皇帝怎么知道?
  她不由得生气——谁说我喜欢他?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他!照顾他是因为可怜他;偷看他的词时,并不知道是他写的;刚才自己哭,是因为……因为可怜他。
  我喜欢的是皇帝,我盼的是被皇帝宠幸,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成为皇帝的妃子、成为皇城里某一宫的女主人。不,我不喜欢公子,我喜欢的是皇帝!
  她不敢说出来,要是当着公子的面否认皇帝的话,他肯定会怪她、肯定再也不理她。她一定要得到宠幸、要做妃子——皇帝会给她什么封号呢?德?贤?淑?贵?不,这些她都不喜欢,她要一个最特别的,要一个皇帝一想起来就开心的……
  然而不说出来,皇帝就会以为她喜欢公子,会硬把她塞给公子,她就再也不能亲近皇帝了……其实娶给公子也很好很好、非常非常地好,可是,她怎么舍得皇帝呢?
  何况那个人,根本不打算娶她。
  公子挺直上身,一字一句地,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请皇上相信臣——臣这一生,断不会再娶。”
  皇帝脸上阴晴变幻,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冷笑道:“朕不答应,你父亲也不会答应——你还年轻,不要说这种话。”
  麝烟再也忍不住,“皇上不要为难公子了!”她转头对公子道:“你不愿意娶我,很好,我很高兴。”
  公子眼中却只是悲悯,她知道他误会自己说了气话,便又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俩以前不相干,以后也不会相干。”说了才觉得似乎越描越黑,不由懊恼。
  “成若,你要抗旨么?”皇帝沉声,冷冷地看着他。
  “皇上!”公子抬起头,咬牙道:“臣知道皇上的心思——父亲拗不过臣,皇上何必如此?”
  皇帝只是冷笑,“成若啊成若,你是打定主意要做个不忠不孝之人!”
  “忠孝难两全,臣已选择做忠臣。”
  “胡言乱语!朕不许你抗旨!”
  “皇上,真要臣说出来么?”公子双目如星,在拂晓的黑暗中熠熠生辉。
  皇上“哼”了一声,微微蹙起眉头,“你有什么话,只管道来。”
  麝烟依稀看见那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极冷极冷,“臣父已为武英殿大学士,若再与朝中位高权重之人结为姻亲……恐怕,对皇上不利吧?”
  麝烟听到这样大不敬的话,不由悚然,却见皇帝面无表情地缓缓喝了一杯酒,唇角微微上翘,却不像是在笑,“你原是这样想……既然如此,朕何必将韫儿嫁与你——她父亲的老部将在朝中身兼要职,朕那时倒不怕你们结党营私了?”
  “那时候臣父不过是个弘文院学士,何况英亲王早逝,韫儿自小由太后抚养,皇上自不必顾虑。”公子开了口,索性说下去,“翰林院编修是个闲职——若臣没有记错,麝烟姑娘的父亲原名章承德,后改姓为章佳。说起来,臣曾向老先生讨教过《春秋》,也算是臣的老师。”见皇帝的眼神先是惊怒,后渐渐转为诧异,“章老先生治学严谨,实在让人敬佩。听说他无论儿女,都命他们熟读四书。老先生曾向臣夸奖麝烟姑娘,道是悟性极高,能将四书读通背熟。”
  麝烟脸上泛红,心道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又想自己是个未出闺房的女儿,父亲为何对他提及?又想起自己在家时,父亲就曾赞扬太傅家的大公子赋性奇高,她之前对公子的了解,全是父亲说的……
  殿里静静的,一片冷凝。却听外头钟响了几下,皇帝掏出西洋怀表来看了看,缓缓道:“今日打定了主意,再要更改可难了。”
  公子垂首道:“决不违今日之誓。”
  皇帝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只管来找朕——两个人都起来吧,侍候的人就要进来了。”
  两个人忙忙地站起来,公子又行了个礼,“臣告退。”见皇帝无语,慢慢地退了出去。麝烟默默侍立,看也没看他一眼。
  皇帝道:“你也下去吧。”
  麝烟怔了怔,蹲了个万福,就要退下,又觉不甘心。想了想,万般艰难地抬起头来。皇帝熬了一夜,却连一丝倦容也无,见她站在那里,迟疑着,便奇道:“还有什么事?”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你的心事朕知道,只管好生待着,朕看他也是一时意气。”
  麝烟心内翻江倒海似的,想说什么,又不想说。顿了顿,终于默默退下。

  转眼到了六月间,皇帝最不喜宫中夏天,总是五月底六月初便起驾南苑,那里背山靠水,十分凉爽。之年半年便在南苑理政,一直要到腊月方回。这次因战事吃紧,直到六月中旬方才准备去南苑的事儿。内宫事宜自有李总管料理,只是不知皇帝这次带哪些嫔妃去,这日见皇帝心情颇佳,便向前请示。
  皇帝沉吟不语,李总管便道:“荣嫔前不久小产,身子还虚着;宣嫔才染了风寒,只怕经不起车马劳顿;莫贵人有了身孕,太医说贵人身子弱,得安心静养——这几位主子娘娘去不成,其余的还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道:“朕记得密嫔的父亲前儿没了,是不是?”
  李总管忙道:“万岁爷说得是,奴才疏忽了。”
  皇帝一笑,“她前儿哭成那样,想来也没情绪跟着去。佟妃摄领六宫,自然不能去。惠嫔正吃人参养荣丸,叫她好生养着吧。”皇帝已册封的嫔妃不多,这么一说,便只剩下宜嫔和几位贵人,李总管便道:“宜主子前日见了奴才还问,万岁爷这次带谁去。”皇帝斜睨了他一眼,“她也忒性急了些。”抬起手来轻轻揉着额头,“宜嫔是个好玩的,若带了她去,定吵得朕耳根不清静。”
  宜嫔本是皇帝的表妹,活泼开朗,礼数上也不大细致的。李总管听皇帝这么说,便笑道:“若不带宜嫔去,只怕更吵得万岁不得安宁。”
  皇帝不由一笑,啐道:“你何时也这么聒噪起来!老太后不是喜欢她吵闹么,就让她去陪陪太后,权作替朕尽孝。”
  李总管故作难色,“只怕宜主子见了奴才又打又骂,奴才这身老骨头有得受了。”
  “朕也没办法——她若骂你,你就听着,她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打你。”皇帝笑道。
  李总管也一笑,言归正传,“剩下的便只有平、敏、温、良、成几位贵人主子,万岁爷如何归置?”
  皇帝沉吟一会,“让平贵人随驾。”
  李总管诧异道:“只有平贵人?”
  平贵人是仁孝皇后的妹子,年纪尚小,皇帝只带她一个人去,后宫不知又会有什么议论。李总管虽觉不妥,然见皇帝断无更改之意,只好退下。
  皇帝看李总管臃肿的身体消失在门后,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小便由李总管照顾,知道这个奴才一心为主,只是有时笨了些,体贴不到自己的意思。然而又颇为自得——连打小服侍的人都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他这皇帝的威严也算是做足了。
  近日天气晴朗,前方捷报频传,皇帝难得的轻松,便想活动活动筋骨,传旨道:“去校场。”抬眼见麝烟托了茶盘进来,对她吩咐道:“你侍候着。”麝烟领了旨,忙准备去了。
  旗人以武得天下,也教导子孙不可荒废武艺,尚武之风一时流行,无论贵贱高低,皆以高强的武艺为傲。至于皇室子弟,更是从小聘请名师教导,断不可落于人后。皇帝虽然重视汉人的学问,然祖宗教训是立身之本,不敢怠慢,即使政务繁忙,也必抽出时间来练习骑射。
  皇城西边设有校场,是皇子们练武之地。皇帝只有三子,年纪尚幼,这校场便不常用,平日里除了皇帝,便只有侍卫在这儿跑马射箭。
  校场地势开阔,皇帝从甬道上行来,远远地便看见场内尘土飞扬,隐约闻得破空之声,随即又是一片喝采。皇帝便笑道:“不知是谁得了彩头。”
  正说着,几个侍卫已瞧见皇帝,忙跳下马请安。皇帝见东面设了箭靶,三支羽箭牢牢钉在靶上红心,箭尖几乎射在同一点上。皇帝赞道:“好箭法!是谁拔了头筹?”
  一个侍卫笑道:“是成若兄,咱们谁能比得过他?”
  皇帝点头,“成若受汉学浸淫颇深,却到底没丢下祖宗的本事。”
  那几个侍卫虽是贵族子弟,心高气傲,见皇帝如此夸奖同伴,便有些不忿。然而又没什么可批驳的,便道:“说起来,那些南蛮子实在太清高了些,连皇上召见都敢抗旨,真是该杀!”“正是这话,想当年‘留发不留头’,何等痛快!”“那些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能对他们心软!”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皇帝不久前广召汉人鸿儒,却有一人坚决不肯应召,便是江南文坛之首的谢鼎尊。皇帝听到侍卫们的话,眉头微微一蹙,却是不动声色,“武艺虽不能丢——咱们旗人统治天下,靠的却是汉人的学问。”见公子只是垂首不语,便笑道:“成若,听说你集各家经解,正准备编一部书出来?”
  公子目光一闪,旋即道,“回皇上,臣不自量力,编书之事多由那些饱学之士完成,臣只不过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皇帝摆摆手,“不必过谦——准备得如何?若有难处,只管向朕禀报。”
  公子垂首道:“臣领旨,多谢皇上。”语气只是淡淡的。
  皇帝也不计较,举步走进校场,太监宫女捧了手帕、香炉、唾壶等物跟在后面。公子只觉队伍里一道目光倏忽闪过,再寻时却又不见了。
  校场旁置着各色兵器,皇帝随手抄起一张桦皮弓,自有人牵了御马来。皇帝翻身骑了,策马在场中跑了几圈。侍卫们皆毕恭毕敬立在场边,皇帝颇有兴致,在马上笑道:“都别拘束,大家来赛赛,这才有趣。”
  那几个侍卫正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时候,早就跃跃欲试,想在皇帝跟前显显本事,只是皇帝未曾吩咐,不敢莽撞。皇帝既然吩咐了,便都争先恐后地上了马,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使出百步穿杨的本事。
  先时靶上的箭已经拔去,皇帝策马缓缓跑着,越跑越快,到最快的时候,猛然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三只箭来。只听得一道风声闪过,校场内立时喝彩如雷,山呼万岁不绝。皇帝转过头去,见自己的三箭同时射中红心,便微微一笑。侍卫们自是欢呼不绝,皇帝笑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真正上阵打仗可使不得这些花头。”侍卫们忙答应,皇帝又道:“朕射了第一箭,你们这下可放得开了吧?”
  侍卫们巴不得一声,立时扬鞭催马,挽弓上箭。那几个旗人子弟皆是同辈人中佼佼者,又是意气昂扬之时,一时只看见箭飞如雨,听见马蹄声震,校场内尘土飞扬。皇帝甚是高兴,一马当先,“嗖嗖嗖”连中场边一溜靶心。
弓弦声响个不停,只听得“啪”的一声,众人正兴致勃发之时,皆没有注意。李总管站在场边,见皇帝的弓弦断了,忙另取了一张御弓,想要送上去。但场中马蹄乱飞,他生怕被马踏了,绕了半天也进不去。皇帝本不在意,慢慢地策马,心想这些侍卫虽出身贵胄,平日里养尊处优,武艺却没丢下。只要将旗人尚武的传统发扬光大,再加以汉学的教引,不愁出不了人才,要江山永固也并非难事。皇帝想到这儿,不由得面露笑意,却听得耳边有人道:“皇上的弓弦断了。”他转头一看,原是公子。
  公子驻马道:“皇上的弓弦断了,待臣换一张来。”
  皇帝便道:“你怎么在这儿?”
  公子道:“臣见皇上弓弦断了,所以过来。”
  皇帝不语,将弓递给他,却见远处李总管心惊胆战地在场边观望,手中捧着一把黄绫包角的御弓。皇帝只觉好笑,见公子就要策马过去,腰间的双鱼玉佩却掉在地上,公子忙弯下去捡了,珍重地揣在怀里。皇帝突然间兴味索然,“罢了,起驾回宫。”
  侍卫们见皇帝匆匆离去,皆不明所以。皇帝走了几步,回头道:“成若,今后不必在乾清门当差,朕派你去黄花城司上驷院马政,三日后就赴任。”
  众侍卫皆是愕然:从来没有以侍卫职司马政的先例,这职位虽重要,离京城却甚远,衣食住行自不必和这里相比,就说边地气候严寒,也不是一般人能捱得住的。皇帝素日看重公子,为何将他远远地打发了,难不成他得罪了皇帝?可是听说前日他还和皇帝彻夜长谈,甚得上意……各人心中皆有些幸灾乐祸,想到平日的交情,又觉不舍;又想到天威难测,说不定自己哪日也落得如此下场,不免升起些兔死狐悲的感叹。
  公子却只是叩首谢恩,看起来极为平静。皇帝颇为不忍,竟有些后悔,然而君无二言,更改不得,便笑道:“朕要你好生历练历练,今后替朕干大事。”
  众人皆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这意思,难不成真如那些南蛮子说的,什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前真没看出来,原来皇帝早就要抬举这小子。皇帝的心思真是高深莫测,咱们做奴才的只能一味小心服侍。
  皇帝的身影渐渐远去了,众人也都散开。宫女的队伍里有一道目光倏忽一闪,却只如雪花一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四、无端听画角
  边地气候严寒,即使到了酷暑,夜间仍得生火取暖。然而景色壮阔奇美,又非城中可比。一路行去,只见天地苍茫,平原辽阔,所闻所见皆是自然天成之物,心胸为之大畅。此时正是野草茂盛,高与人齐,风过处如波浪翻涌,波纹偶尔露出些雪白或苍黄,原来是放牧的牛羊。一条大河逶迤而行,平静无声,闪出粼粼的波光来,仿佛银汉。远处地与天接,若是清晨,则可看见火红的日头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朝霞染红半个天际。待得傍晚,太阳却是慵慵懒懒,睡眼惺忪地斜挂在天边,顺着那一层红、一层紫、一层蓝、一层灰的云彩慢慢滑落下去。
  郊外天空清朗,若是夜间赶路,可以清楚地辨得望舒、飞廉等星。众星拱月、彩云飞逐,银河中波光潋滟,似乎要流下天际来。月色下草影摇曳,间或鸟鸣其间,偶尔有一株枯树,仿佛剪影般贴在夜色之中。旖旎的景色中带了些须苍凉,让人回味无限。
  照理说,京官外放皆不携家眷,何况公子以侍卫司上驷院马政,过不得多久便可回京。然而夫人新丧,他又大病了一场,觉罗氏极不放心,不顾太傅反对,硬是要颜氏跟了去。公子对颜氏向来客气,此时她要随了去,也只是淡然不置可否。颜氏禀性柔顺,自知身份低微,平日只是小心服侍而已。如今要她随公子出塞,可以日夜相伴,自然是千肯万肯,太傅见如此,也只好作罢。
  赶了一天的路,已是车马劳顿,眼见着暮色沉沉,随行的兵士便上前请示扎营。公子抬眼望去,见那天边一钩残月,清清泠泠照着大地,月边只一枚孤星相伴。他心中一动,道:“今天什么日子?”那兵士道:“回大爷,今儿正好三十,明天便入六月了。”
  “三个月了……”
  远处的草中忽然“嘎”地一声,一个黑影扑楞楞飞起来。众人皆往那边看去,见是一只飞鸿拍打着双翅,孤零零地消失在暮色中。队伍里便有人“呀”地一声,“吓死老子了!”众人哄笑起来。
  公子恍若未闻,一马立在月下,痴望着远处,“鸟儿啊鸟儿,你若是离人所化,必当知我心意……”
  西风萧瑟,只见他如玉树独立,一时沉吟。
  “爷……”
  听见一个温柔和软的声音,公子低头一看,颜氏不知何时下了车,正立在他马旁。她眼中柔情微漾,又带着十分的小心柔顺,巴巴地望着自己。风扬起她的鬓发,轻轻拂过小巧的下颏。公子见她近日瘦了不少,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不由得心生怜惜,向她伸出手,“上来吧。”
  颜氏受宠若惊,想要握住递过来的那只手,又有些迟疑,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去:“爷,该扎营了。”
  公子“哦”了一声,见她夏衫轻薄,双肩瘦削,在风中瑟瑟可怜,便点头道:“扎营吧。”
  兵士们得了令,纷纷四散开来。公子并不下马,一扬鞭,策马远远纵了出去。颜氏站在那里,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突然间就升上无穷的恐惧,仿佛这个人会这样永远地离去,而她却无能为力。
 头顶上星影欲坠,马铃叮当作响,虽是夏日,塞外却是夜凉如水。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像要把皮肤割裂一般。高与人齐的绿草擦身而过,草边锋利如刀,将手背划出道道伤痕。天上的残月却是一动不动,像是欲折的帘钩,又像故人的眉弯。马蹄到处,惊起眠着的鸟儿,或双或单,四散飞窜。
  疾驰之后,公子缓了缓缰绳,见前方不远横亘着一条长河,便欲上前饮马。到得河边,松了马嚼子,自伏身掬了一捧水洗脸。静水流深,河水只是清澈,却不见底,依稀有荇藻浮动。马喝了几口水,忽然打了个响鼻,大概水太凉之故。公子却不在意,轻轻拨着河水,静如铜镜的水面蓦然搅碎,水面上的影子也碎了。
  四野寂无人声,只有风拂草叶的簌簌声、起起伏伏的虫鸣声,和极细微的水流之声。水面上升起氤氲的雾气,看不见的水底似乎有鱼缓缓游弋。公子仰面躺在草地上,闭了眼静静聆听。枯树、老鸦、茂草好像都不存在,天地好像只是混沌一片,能感觉到的只是声响交织的天籁,好像是半透明的丝絮缓缓飘浮在空气里。心胸就这么柔和地舒展开来,清凉而温润。然而有一缕悲哀的潜流从心上滑过,浸润着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公子睁开眼睛,心里叹了一口气,坐起来。身后一道土丘上伫立着一匹马,马上一个娇小的身影披着红色羽缎,正向这边打量,一见公子,连忙催马过来。公子只是一怔,迅速闭上眼睛,却苦笑了一下,睁开眼,见颜氏面露喜色跳下马来,“爷,可算找着您了!”
  公子见她发髻蓬松,显是在风中奔了许久。两个眼圈红红的,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哭过。颜氏不擅骑术,气还未喘平便一把抓住公子衣袖,“爷走了大半个时辰,可把贱妾吓死……”说到“死”字突觉不祥,猛然打住话头,“夜里风大,爷怎么坐在地上?”说着便搀起他。
  公子很是不忍,抚着她肩头道:“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带个人?”
  旷野里四下无人,然颜氏仍觉羞涩,红了脸,垂首道:“爷不在,贱妾害怕……那些亲兵都是些莽夫,贱妾想想,还是自个儿出来找。”
  公子叹了口气,“回去吧。”
  颜氏“嗳”了一声,见公子松开她的肩膀,走过去牵了马。她也转身上马,与公子并骑而行。公子沉默不语,她也无话,忽见公子手背上血迹阑干,不由惊道:“爷,你的手!”
  公子满不在乎地看了看,淡然一笑:“被草叶儿割的,没事儿。”
  颜氏一阵心酸,连忙背过脸去。公子也不说话,策马慢慢地走入夜色。

  塞外风景优美,又没有宫禁中许多约束,差使本清闲,公子每日只是策马奔驰,写诗填词,倒也自得其乐。这日还未起身,已有侍从匆匆前来禀报,道是皇帝御驾将至。此时正值六月间,皇帝该在古北口避暑,想是怯热,来塞外走走。颜氏听了,连忙侍候公子漱洗完毕,穿戴齐整准备接驾。
  此时天色尚早,晨星依稀可见,公子率领兵士们沿着官道出迎,约摸走了三刻钟,日头方从云朵上露出一半来。远远地听见马蹄之声,整齐有序。那边一骑红马疾驰过来,马上插着龙旗。众人会意,皆下了马,单膝跪在地上。过不了多久,只见那边尘土滚滚,旌旗飘扬,虽无锣鼓开道之声,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子之威,却让人不敢仰视。
  众人垂下首来,山呼万岁。那些兵士职份低微,不易见着天子,如今见了龙旗已是激动万分,“万岁”之声震天动地。
  听得执事太监叫了“平身”,众人方敢立起身来。只见招展的旌旗之前立着一匹高头良驹,马鞍皆以云锦装饰。马上的人戎装打扮,清秀的眉目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目光既温和如春,又锐利得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众人心中一凌,恭敬地垂下头去。听得皇帝朗声笑道:“成若,似乎比先前发福了些——人都道边地气候恶劣,看来却是因人而宜。”
  公子抬起头,笑意淡淡的,“都是皇上洪福。”
  皇帝哈哈大笑,“朕道边地养人,果然不假——今儿早上吃了蜜么?”
  公子一笑,侧身让开,“请皇上移步馆驿休息。”
  皇帝笑笑,催马前行,“成若你跟上——许久不见你,朕要与你好生谈谈。”
  待皇帝的马走过,公子方才翻身上马,跟在皇帝身后。后面长长的一溜卫队,并无车驾。皇帝出巡塞外向来不带宫眷,这倒不奇怪,然而他鼻中闻得一缕幽香,仿佛是女子身上的胭脂。真疑惑间,忽见离自己略后的地方有一名侍卫打扮奇特。定晴一看,竟是仁孝皇后的妹子,后来封为平贵人的。公子不由感叹,想皇帝把平贵人带在身边,竟是须臾不离,此等情意,大概也是怀念亡后之故。又思皇帝如今看重平贵人,难不成想抬举她为后?自己家里也出了一位娘娘,便是惠嫔,论辈分倒是自己的姑母。父亲还想着使些手段,让惠嫔当上皇后,然而惠嫔身子虚弱,入宫几年竟未怀上龙种。平贵人身份高贵,若皇帝要立她,自是不会有人反对,只是父亲的心血只怕要白费。何况平贵人之父是他的对头,一门出了两位皇后,父亲无论如何也占不了上风了。又想这些权势倾轧干己何事?父亲一生营营碌碌,终究不过蝇头微利、蜗角虚名,百年之后又能余几?纵得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他一味胡思乱想,竟未听得皇帝说话,待回过神来,见皇帝嘴角噙笑,正瞅着自己。平贵人抿着嘴,想是看见了自己发呆的样子,觉得好笑呢。平贵人身边皆是大内侍卫,自己平日熟识的,见他怔忡,都嗤笑起来。人群中却有一双眼睛极为关切地望着自己,目光柔和清澈。他略一迟疑,猛然想起这便是那晚皇帝要赐婚于他的女子,名字叫做什么“麝烟”。他一阵局促,忙垂首道:“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计较,笑问:“想什么好事呢?”
  “没、没想什么。”他素乏急智,仓促间无话回答,只得道:“皇上看这塞上风光可好?”
  皇帝“哧”地一声笑了,“好不容易逼出一句话来,却是这等废话!黄花城朕也来过多次,有什么好不好的?等秋天随朕去东北老家,那千里冰原、万里白雪,才是真正壮观!”
  “皇上要巡行东北?”公子惊问。
  皇帝一笑,“东北是龙兴之地,怎能不去拜祭?何况梭龙那边……”皇帝说到这儿突然停住,看着他微微地笑,“你不是想着建功立业?朕马上就有一桩大事要你去办,若是办成了,名垂青史亦非难事。”
  “皇上请明示。”
  皇帝一笑,却不说话,转头看着前方,似有所思。身后平贵人一派天真,指着天边欣喜地道:“皇上,看,大雁!”
  皇帝宠溺地看她一眼,对公子道:“给朕看看,你的弓可长了力气?”
  公子会意,却道:“塞上大雁很多,平主子若喜欢,臣随时可为主子猎得——只是容臣先讲个故事。”
  平贵人扮成侍卫,原是不事张扬之意,并不刻意遮掩。此时听说有故事,不由得兴味盎然,拍手道:“快说快说!”
  皇帝瞥了公子一眼,“你这小子,又与朕打擂台!”
  公子只是一笑,“皇上定然读过元好问的《迈陂塘.雁丘词》——元好问赶考途中偶遇一猎人,正猎杀了一只大雁,另一只虽逃出罗网,悲鸣不肯去,后来撞地而死。元好问感于此,遂买下两只死雁,把其葬在汾水岸边,并堆起石头作标志,称之为‘雁丘’,并为此写了这首《迈陂塘.雁丘词》——大雁都是成双成对,若有一只死去,另一只必不肯独活。皇上要臣猎雁,原也不难,只是这雁定有其偶,何必拆散他们?若平主子想要,待两只齐飞时,干脆将其双双射下,成全他们的忠贞之心。”
  平贵人忙摆手道:“不要不要!死了的雁子我才不要!”说着便娇嗔地扯皇帝的袖子,“原来皇上要成侍卫猎雁,皇上真狠心。”
  “朕也是看你喜欢。”皇帝笑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只喜欢看他们飞,要射下来,血糊糊的,吓煞人了!”平贵人嘟嘴道。
  皇帝微笑摇头,难得的温情流露。公子只觉局促,放缓了缰绳,慢慢地跟在后面。
  不多时到了行宫。因皇帝来得突然,一时来不及准备,便仓促将馆驿打扫了,聊充作行宫。皇帝向来不理会这些小事,待安顿好了,对公子道:“走,带朕看看你政绩如何。”
  此时日头正高,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听皇帝这么说,李总管忙道:“万岁爷,歇过中觉再去也不迟——大日头底下,晒坏了怎么使得!”
  皇帝瞪了他一眼,“朕自然知道——你去平妃那里看看,她事儿多,麝烟一个人怕是照顾不来。”
  听到这个名字,公子脸色便是一沉,随即又平复如常,只看着地面发怔。猛然间背上被人一拍,抬头看时却是皇帝,“你这小子,心里想的什么?”
  皇帝到了塞外心情格外舒畅,神情举止都舒展开来,与臣子们也随便得多,见公子一脸沉郁,便笑道:“此处地远天高,朕原想着把你放到这里来,再有什么放不下的,渐渐也就淡了。难道这万里旷原,还盛不下你一己之痛么?”
  “皇上取笑了。”公子苦笑,“适才皇上要看臣的政绩,臣终日走马饮酒,只怕是耽误了差使,唯恐皇上责罚——只盼皇上宽宏大量,从轻发落才是。”
  “油腔滑调!”皇帝笑骂,又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快走!”
  公子一笑,引着皇帝出了馆驿,往草场上走去。
  上驷院本属内务府,然好马需放养于自然,因此将马场设在塞外草地茂盛之处,待马匹长成,再挑选最优者上贡。
  皇帝步出馆驿不远,便遥见一片碧绿草场,宛若整块自然天成的翡翠。各色马匹星星点点散落其间,便是翡翠上的俏色。皇帝兴致勃勃,指点着辽阔的草场,“咱们旗人在马背上得天下,这天下也该分一份于它们——虽然是些畜牲,聪明的却通晓人性,比那些愚人倒强些。”
  “臣不敢怠慢”,公子道:“这片草场上的马已然驯服,正准备过几日就送上去——皇上可要试试?”
  皇帝笑道:“朕正有此意!”
  正说着,已有亲兵牵了几匹马来,皇帝又笑,“原来你早已预备下了。”
  公子一笑,指向那几匹马,“请皇上挑选。”
  皇帝抬眼望去,见几匹马皆神采奕奕,轻轻地在原地踏着步子,皮毛油光水滑。其中一匹骊驹麟形鸡目,神采奕奕,似乎对着自己微微点头,看上去甚有灵性。皇帝走过去摸摸它的鼻子,那马便伸出舌头,轻轻舔着皇帝的手。皇帝一笑,见马鞍齐备,便捞过缰绳翻身上马。那马甚是乖巧,稳稳地立在当下,并未受惊,皇帝赞道:“好马!”公子不由一笑,“皇上真乃法眼,这一匹大宛良驹神态奔逸,脚力最佳——臣斗胆,给它取了个名字。”
  “哦?”皇帝笑问,“什么名字?”
  公子笑道:“也是窃前人遗珠,便是‘骕骦’二字。”
  皇帝意兴遄飞,“成若,咱们来赛一场,试试此马可真当得起‘骕骦’之名!”
  “皇上有兴,臣自当奉陪。”
  皇帝以鞭指向草场那头的高丘,“你挑一匹好马先行,朕随后赶上,看谁能先至那最高处。”
“遵旨”,公子也不客气,翻身上了一匹胭脂马,听得马鞭在空中“啪”地一声清响,那马如飞火流星般奔驰出去。皇帝骑在马上只是观望,听得马蹄如雷,胭脂马在碧草间如飞龙闪现,转眼间已接近一半路程。皇帝一笑,靴尖将马肚一踢,骕骦通灵,猛然撒开蹄子飞奔起来。皇帝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绿草一闪而过,侍从们的惊呼之声只如蚊吟,瞬间便掠过去。
  骊马虽如奔霄追电,神速无双,却跑得极稳。皇帝伏在马背上,一手持鞭一手把着缰绳,眼看就要靠近前头一点胭脂色。然而地势渐渐高起来,坡顶已在不远处。胭脂马四蹄如飞,神速不减,离制高点不过几步之遥。皇帝见状,好胜之心顿起,扬手一鞭打在马耳之后。骕骦吃痛,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猛然间四蹄离地飞腾起来!皇帝只觉身在云中,倏忽又落下,看时却已到了高丘之上。胭脂马立在自己身边,不过落后短短半步而已。
  皇帝哈哈大笑,抚摸着骕骦的颈项,“成若你可知罪?”
  公子淡淡笑道:“不知何罪?”
  皇帝拨转马头,眺望高丘下风光,“适才你说耽搁了差使,就不怕朕问你个‘欺君之罪’么?”
  公子只是笑笑。
  丘下绿草如茵,风过如海涛波动,马群悠然吃草散步,有的还在追逐嬉戏。皇帝心胸舒畅,手指向外划了个半圆,“面对这大好江山,成若,你就不想建功立业吗?”
  公子持缰的手微微一震,充满疑惑地望向皇帝。皇帝双目炯炯,眺望着天际,眉宇间隐隐有光华流转,似乎酝酿着极重大的事情。山丘下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公子低头看去,原是一匹鹿闯入了草场,被侍卫们发现了,正兴高采烈地围追堵截。因皇帝在这里,旁人不敢使弓箭,只好徒手去捉。岂料那鹿从容不迫,在人群中灵活窜逃,十几个侍卫竟是拿它无法。
  皇帝一笑,伸手从腰上的便囊中掏出一只弹弓来,对公子道:“还记得咱们小时代的营生吗?”公子一怔,旋即笑道:“自然记得——那时皇上最喜用弹弓打鸟,有一次把老太后心爱的鹦鹉打断了翅膀,老太后好一顿骂……原来皇上还没丢下这个?”
  “偏你记得这些糗事!”皇帝笑骂,便从囊中取出一枚铜丸来,“今日让你瞧瞧朕的本事!”说着便搭丸上弦,瞄准了,手指一放——听得风声疾响,远处那匹鹿突然后退几步,随即倒在地上。公子抬眼望去,见鹿的前额鲜血直流,那枚铜丸堪堪便钉在眉心正中。侍卫们先是一怔,见铜丸来处,皇帝临风而立,脸上挂着淡然从容的笑意。众人反应过来,顿时齐声欢呼起来。公子也不由赞叹:“好!”
  皇帝笑道:“成若啊成若,这等脾气还是不改,就这么吝啬奉承之言——你怎么不学学他们?”说着指向欢呼的众人。
  公子从容一笑,“若臣与他们一样,皇上还会给臣奉承的机会么?”
  皇帝闻言不由大笑,见那鹿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侍卫们便欲将其抬入营帐。皇帝便回头对随行的人道:“叫他们找个地方烤了,晚膳时用。”
  “臣这里有上好的烧刀子,正好与鹿肉相佐。”公子笑道。
  “烧刀子?”皇帝大笑,“也好,宫里可喝不到这样的玩意儿!”
  脚下碧草无边,天际有苍鹰翱翔。一条长河自西向东蜿蜒而行,远远地有大漠接天。皇帝笑道:“昔日陈子昂有诗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眼前此景也可算是天地悠悠了——成若,你可生出苍凉之感?”
  公子没想到皇帝这么问,倒是一怔,想了想,“陈子昂怀才不遇方发此牢骚,臣生于圣君治下,怎会有如此感叹?”
  皇帝正色道:“难道你就不想立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公子目光一扬,却强自将光芒压抑下去,艰难摇头,“承皇上错爱,臣无能,难以担当重任。”
  他每说一个字,手便不易察觉地一颤。待说完一句话,脸色已然苍白,然而却望着皇帝笑了一笑,“臣不擅言辞,今日斗胆——臣也曾读史治学,纵观上下几千年,朝代更迭、英雄辈出,然历数各朝君王,如皇上之英明者,未尝有几。咱们旗人在中原时日尚短,自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才得如今天下升平,百姓安乐。然而臣妄自揣测,皇上之志远不在此——藩乱初平,皇上不久后定有一番大作为,到时必是翻天覆地,创前人所无。臣能力浅薄,皇上要做的事,恐怕无力担当。”
  皇帝神态安详,静静地听着。公子终于说完,低头看着脚下绵延的绿草。皇帝见他沉默下来,便淡然一笑,“朕不会看错——你不愿意帮朕做事,大概还是因为你父亲吧?”
  原来皇帝早已料到——父亲已然为群臣之首,皇帝必然存了提防之心,自己便当以谦慎为要。何况朝堂上风云变幻,登高跌重原是常事……原来皇帝早已料到自己顾忌的一切——他只觉心惊,却坦然一笑,“皇上目光犀利,臣无话可说。”
  皇帝叹了口气,“朕为避痘,自小便被抱出宫去,只有在大典与节日时方能见到先皇,至于承欢膝下,原不曾有过一日。朕虽富有四海,却难全此孺慕之情,此是朕一生憾事——你对太傅的担忧,朕自是理解,然而朕的心情,你可曾体会一二?”
  皇帝的口气坦诚恳切,平静中带着难以抹去的沉痛,公子不由心中一酸,“皇上……”
  “你不必说”,皇帝一摆手,“朕只问你,若是外敌入侵,国土沦丧、百姓受戮,你当如何?”
 “臣必身先士卒,百死不悔。”
  “若是夷族对我疆域虎视眈眈,寻机便即发难,你当如何?”
  “臣愿为边关戍卒,风餐露宿不敢言苦。”
  “若是夷狄已占据我朝河山,拒不归还,你当如何?”
  “……”
  “怎么?”皇帝眉头一皱。
  公子目光越过皇帝,看向遥远的北方,“皇上说的,是沙俄侵扰我国东北之事?”
  皇帝目光如电,瞬间掠过身后众人,随即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战争,又是战争。当年入关之时屠城三日,尸骨成堆血流成河,连地上的木头招牌都漂了起来!当年剃头令下,多少倔强的头颅为保得一丝尊严而滚落在地,荒郊野岭尽是磷火!
  战争,永远都是杀与被杀,兴亡俱是百姓苦。
  可是这一次,是为了保住万里江山,也是为了边关的和平安乐。不是对内镇压,而是攘外……虽然流血不可避免,可不管怎么样,终究为了和平。
  万千思绪从脑中闪过,霍然间,公子跳下马来,单膝跪地,“臣愿从皇上差遣!”
  皇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唇边浮现出笑意,点头道:“平身。”
  “你听着”,见他站起来,皇帝沉声道:“此事不可外传,名义上朕派你赴梭龙祭天拜祖,实则勘察梭龙地形及沙俄军队详情。待你回转,朕自会召你回京,与家人团聚。”
  “与家人团聚”?皇帝以此作为条件,终究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可他岂知,自己原不愿回到那个高屋广厦、权势倾轧之地——回去,不过是仍旧做一条看门的狗而已……
  可是自己的誓言,不就是要做一个“忠臣”么?
  倏忽之间念头百转,听得皇帝沉声问道:“你可愿意?”
  “臣领旨。”他木然回答。
  皇帝微微展颜。
  一阵风呼啸而过,脚下的绿草低伏下去,皇帝意气风发,策马向丘下跑去。
  既然已在塞外,何妨再去梭龙,万里西风翰海沙的壮大景象,此生还未曾见过。
  公子站起身来,见骕骦如一道黑色闪电奔驰而下,皇帝英姿勃发端坐马上,身影过处称颂万岁之声不断。阳光明媚,将皇帝衣衫上的金龙照得熠然生辉,衬托着天子的气度与威严,天上地下无人可比。

  露天生了熊熊篝火,一只整鹿叉在铁棍上,烤得“滋滋”冒油,阵阵清香扑鼻。侍卫们远远地守护在四周,火旁只坐了皇帝与公子及侍候的几人。
  宫中送来问安的折子,皇帝借了火光,正用朱笔批着,平妃忽从后头将折子抽走,笑嘻嘻地道:“臣妾看看写的什么。”
  皇帝脸色一沉,斥道:“撂下!”
  平妃不理,照着那几个朱字念道:“朕体安……朕体安?什么意思啊?”眨巴着眼睛望向皇帝。
  那原是刚会写字的小皇子写来的折,不过表达孝心之意,皇帝向来疼爱幼子,虽知他们不一定懂,却一定要亲手批复。皇帝素喜庄重,不仅严于律己,也同样约束宫人。平妃少不更事,只一味嘻笑,皇帝沉下脸来,一声断喝:“撂下!”
  平妃一怔,从不见皇帝这等严厉的模样。她是家中幼女,自小受尽娇宠,待进了那暗潮汹涌的宫掖,仍旧有个做皇后的姐姐庇护,眼中所见俱是好的,胸中毫无城府,也不懂承顺帝意。此时见皇帝喝斥,自觉没有做错事,不由委屈。却究竟不敢违拗,丢了折子坐在一边。皇帝不理她,只与公子说话。鹿油滴在火里“嘶嘶”作响,平妃坐了半日,见没人理她,又诱见肉香诱人,早已垂涎三尺。可是皇帝不动,按规矩谁也不能先吃。平妃少年心性,又是一肚子气恼委屈,便大了胆,抽出腰上的小佩刀来,割下一块鹿肉。见皇帝并不看她,于是放了心大嚼起来。这鹿肉是军中厨师烤制,虽不似宫中御厨精烹细作,却自有一股粗犷之味,格外香甜。平妃吃得兴起,把适才的委屈也忘了,向那边叫道:“麝烟!麝烟!拿酒来!”
  公子笑意一滞,皇帝便察觉到了,见平妃满手是油,一手持刀正割着鹿腿。若是平日,皇帝倒觉得她可爱天真,只是经过刚才,皇帝心里便起了些厌烦之意。平妃正嚷着拿酒,转眼见皇帝瞅着自己,目光中仿佛带了疏淡的寒意,她心下一凛,忙住了口。皇帝淡然道:“回去。”平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坐着。皇帝又道:“回去。”平妃眼帘一垂,扁了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忽有脚步声响起,皇帝与公子皆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宫女,正捧了一壶酒,脚步轻盈地往这边来。公子顿觉难堪,低下头拿柴棍拨火。皇帝却“哼”了一声,“麝烟!”
  麝烟听唤,忙紧走几步,“皇上有何吩咐?”方看见平妃梨花带雨,哭个不住。
  皇帝沉声:“酒放下,带平妃回去歇息。”
  麝烟不敢多问,目光却是一绕,见皇帝身边坐着一人,正拨着火。皇帝正在气头上,她无暇留意其它,匆忙走过去,扶起平妃。平妃却扭着身子,不肯回去。麝烟暗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真是被宠坏了。偷眼见皇帝的脸色越发阴沉,隐隐酝酿着雷霆之怒,麝烟连忙半拖半抱着,要将平妃拉回去。平妃虽小,力气却比她大,此时犯了倔劲,拼命挣扎着,麝烟竟拖不动她。只听得皇帝一声喝斥:“放肆!”声音不大,然而天子之威足以震撼天地,麝烟只觉心要跳出胸膛来,只盼着平妃乖乖听话,跟着自己回去。
平妃只顾挣着,皇帝震怒,霍然立起。那边有一人慌忙拦住皇帝,麝烟眼神一瞥,恰恰与那人目光相对,便即一怔——只觉火光中一双眸子如玉,灵气清逸。这一怔,平妃便猛然挣脱她的双臂,双脚乱蹬乱踢,竟一脚将叉鹿的架子踢翻!整只鹿轰然落在火堆里,砸起万点火星,只见浓烟中烈焰四射,火苗腾地一下飞起老高。公子忙将皇帝拖后几步,麝烟也连忙护住平妃,却觉颊上一痛,火舌已舔上她的下颏。平妃已吓得怔了,伏在她怀里一动不敢动。
  那火本是一时之势,铁架一倒,反压住了颈头,很快便矮下来。听得枯柴“噼啪”作响,平妃从麝烟怀中颤颤地抬起头来,见已有侍卫上前清理,皇帝负着双手,正对公子发问,一眼看见她,目光冷冷的。平妃刚由贵人晋为妃,本恃着皇帝娇宠,却不料这么快便得罪了他,若是重新降为贵人,岂不让人耻笑,连家里人也没脸。她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想走又不敢走,生怕皇帝责罚。一时侍卫们清理完毕,请示皇帝是否重新生火,皇帝道:“不必了。”众人便四散开来。平妃想左右躲不过,于是硬了头皮走过去,怯生生地:“臣妾知罪,请皇上处罚。”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阴晴变幻。平妃浑身上下不自在,索性跪倒在地道:“臣妾犯了规矩,任凭皇上处罚。”
  听得皇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极为疲惫的样子,“朕恕你无罪——回去吧。”
  平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嗫嚅着嘴唇,“皇上……”
  皇帝轻揉着眉心,低声道:“快回去吧。”
  金口玉言,不会是假的。平妃如释重负,站起来福了福,唤起麝烟一同回去。皇帝转头对公子道:“你也退下吧。”突然听到平妃一声惊呼:“你的脸!”
  皇帝抬眼看去,见麝烟颊边一溜燎泡,甚是骇人,平妃正要伸手去摸,皇帝忙道:“不要动!”回头便唤太医,公子见状,便道:“臣去吧。”皇帝点了点头,公子揖了一礼,匆忙退下。
  麝烟适才被吓得不轻,如今缓过神来,方觉得颊上火辣辣地痛,不知伤有多重。大凡女子皆顾惜相貌,这下伤在面上,势必留下伤痕,即使宫里伤药齐备,也未必能平复如初。麝烟一下子心灰意冷,又是气又是伤心——这下皇帝定然看不上自己了……原是平妃使性子,却毁了她一生前途……就叫平妃是主子娘娘,就算被她杀了也不能够喊一声冤屈的。
  麝烟越想越是无望,当着皇帝又不敢哭,只得垂首立在那里。皇帝早已派人送平妃回行宫,见她怔怔地站着,夜里看不清神情,只看见双眸隐隐有泪光闪现。如玉的颊边一溜赤红,看起来甚是严重。皇帝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温言道:“太医不久便到——先坐下吧。”
  皇帝出巡没有带几个宫女,平妃年纪小,皇帝不放心,因此把她拨过去服侍。麝烟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同皇帝说话,如今乍听到皇帝的声音,隐隐含了安慰之意,不由得大为感动,含着的泪一下子如断线之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在皇帝面前哭泣本是失礼,然而一旦落泪,那些伤心委屈的事便一下涌上心头,怎么也止不住了。麝烟坐了下来,不敢抬头看皇帝,将脸埋在手里,泪水便从指缝间涌出。眼前黑乎乎的,脑中却清明无比,只觉自己命薄,生得本不十分美,在佳丽如云的宫里毫不起眼。好不容易挣上个御前侍奉的差,还没得到皇帝的欢心便毁了容貌,要光耀门楣是再也指望不上了。以后放出去,只怕也难以找到好人家……
  凄凄切切间,感觉一阵温暖的气息凝滞在身边。她放开手一看,原来皇帝也坐了下来。按理,宫女是不能与皇帝坐在一起的,她忙站起来,惶惶站在一边。却不料皇帝淡淡一笑,“此处不比宫中,讲不得许多规矩。”这话,明白着要她不必拘礼。她心头一阵乱跳,却终究不敢,摇了摇头。皇帝并不坚持,指指稍远的一个脚凳,“坐那里吧。”这是莫大的恩典,然而麝烟只觉皇帝可怜自己——就算并肩坐在一起又怎样?奴才就是奴才,飞不上枝头,永远是个奴才!她不敢违拗皇帝的意思,又不愿接受这恩典,似乎一旦接受,便坐实了自己奴才的身份——可自己本就是个奴才呀!麝烟气恼地想。
  皇帝见她神色黯淡,对自己的话竟似无动于衷,便微微地皱了一下眉,“疼吗?”
  她却是一惊,骤然间对上皇帝的目光,见皇帝眼里满是柔和之意。她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忙不迭地垂下眼帘,正要回答,皇帝却笑道:“太医来了。”
  惊起抬头,见那边两个人影,正匆匆往这里赶来,不过几步间,两人已到了眼前。麝烟认得其中一人是太医院首席,这次也随皇帝出宫。听得皇帝道:“成若,你也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太医身边另一人行了礼,恭敬地退下。麝烟心中忽升上一股缠绵之意,望着那背影只是怔忡,想起皇帝,连忙收回目光。太医已上前检查她的伤,皇帝站起身来道:“好生诊治,切不可留下伤痕。”太医唯唯地应了,皇帝已施施然走了出去。
  皇帝住了两日便即回銮,临行下了一道手谕,令二等侍卫成若前往东北梭龙祭祖,不日成行。
  回銮之日,麝烟脸上伤痕略为平复,只余淡淡一弯红印。平妃心下过意不去,这几日对她甚是亲热。她跨了马,跟在平妃身边,见送行的队伍中一人卓然而立,谦恭的神态中流露出些许郁郁。梭龙,一定很冷吧?她看着那双澈澈的眼睛,只是不解——这个人出生天皇贵胄,天资聪颖禀赋极高,可谓是上天眷顾,然而为何总有沉沉的忧愁萦绕眉间——那样彻骨的哀伤,就算是经历过爱妻早逝,也不会铭刻得如此之深。她琢磨不透,却为那眼底眉梢的落寞狠狠地疼了一疼。
五、深禁好春谁惜
  夏天过了便是秋天,秋天一到,就要开始准备冬衣了。宫里一到深秋就忙成一团,一是为新年将至——除夕夜皇帝于乾清宫大宴百官;嫔妃、公主、各品命妇朝拜太后;各宫戏台、酒食,桩桩都是大事,得从十月就开始预备。
  二便是为皇帝万寿节。
  这日太后便遣人来叫李总管,李总管正听着御膳房的人报除夕夜宴的菜名儿,那边扎彩棚的又来请示花色模样,一时分身乏术,转眼瞥见麝烟端了茶水出来,忙将她唤住。
  麝烟以为什么事,走过去道:“皇上说今儿天凉,不用茶,翦瞳烫热奶子去了。”
  李总管点头,“我不得闲儿,你跟着这位公公去慈宁宫一趟,见着太后就说:奴才万死,被事情绊住了,不能过去,有什么事儿就跟你说,待奴才得了闲儿,再去请罪。”
  他是宫中老人,极有脸面,太后本不会怪罪,麝烟随口答应了就走。慈宁宫在内廷外西路上,麝烟不常去。一时进了慈宁门,过高台甬道到正殿门口。麝烟见正殿面阔七间,正面的菱花门彩漆辉煌,与乾清宫相比虽次了一等,却比其它后妃的宫殿堂皇得多。引路太监却不进正殿,带她从西阶下去,过一道垂花门,方到太后日常起居的后院。麝烟见院中花草修剪整齐,几杆青松不拒严霜,长得郁郁葱葱。做到太后这份儿上,倒也万事无忧了,只是后宫嫔妃众多,有此福气之人也不过几个而已。麝烟想到这儿暗暗心惊——不知道如今这些娇艳婉丽的女子,待得皇帝驾崩……呸呸呸,心中暗斥自己大不敬,不由伸手去抚脸上的伤痕——烧伤已然痊愈,只是仍有淡淡的暗红,像是工匠胡乱一笔涂抹上的红漆。她也曾深深沮丧,皇帝却笑言伤痕浑似一弯月牙,倒像是颇欣赏的样子,她也就释然了。
  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太监已打起帘子,她轻道一声:“多谢公公”,抬脚跨了进去。外间只几个宫女,她进到里间,见老太后盘腿坐在炕上,底下佟妃、平妃、宜嫔,莫、温、成几位贵人环伺,轻言细语地陪着太后说笑。麝烟进去行了一礼,太后性情温和,见是她,笑道:“小李子也忒懒了些,怎么打发你来?”麝烟依着李总管的话回了,太后笑向众人道:“竟可不必问皇帝了——出了什么事儿,只找小李子便是。”
  佟妃笑道:“这么大的事儿,李总管可担待不了——只是有太后在,皇上定是答应的。”
  “既然你也这么说,少不得我做主!”太后一笑,对麝烟道:“你主子近日饮食如何?现下天儿越发冷了,那些生冷的玩意儿可不要再吃。大毛衣服可备好了?尚衣局那些人我是知道的,向来不留神,你们提醒着点儿!哟,这天儿阴阴的,只怕过几日就要下雪——我这儿有几坛前年埋下的梨花白,你给皇帝带回去,喝了好御寒——只别贪杯!对了,前儿他送来长白山的参极好,替我道谢吧!”
  太后原非皇帝生母,皇帝孝顺,礼数一点不少,太后对皇帝也极是关怀。麝烟见问,细细地答了,太后十分满意,便道:“有一件事儿,不知你主子的意思——小李子素来最知他心意,本要问他,这猴精儿又不知上哪儿凉快去了,倒打发你来。也罢,你是皇帝身边的人,问问你倒罢了。”
  麝烟听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由尴尬,却也只得笑答:“太后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若是要紧事儿,奴才回去请示李总管便是。”
  太后点头,对佟妃道:“我乏了,你说吧。”
  佟妃面如团月,头上插了条翠玉扁方,嵌着几星金梅花,鹅黄的流苏垂在鬓边,正扫着发上一只点翠蝴蝶钗。自皇后仙逝,后宫便由佟妃管理,气度自是雍容,见太后吩咐,转过脸对麝烟徐徐道:“皇上的寿辰将至,今年是个大日子,太后慈心,想给皇上大大操办一番。只是皇上素来俭省,往年的生日只是在体元殿设一小宴,热闹半日也就散了。如今海内清晏、百姓安乐,若再如前儿那般寒酸,皇上不委屈,太后看着也不好过。太后与咱们嫔妃们商量了,不多动用国库的银子——太后自有梯己,咱们各宫也随份子,请京城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几日,吃吃酒听听戏,这才有意思。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待要奏请又恐圣上政务繁忙——姑娘回去与李总管商量商量,看可行否;若便宜,就试试皇上的意思。”佟妃是个谨慎人,对御前侍奉极是客气。
  “要是皇上不答应,一定告诉咱们!”却是宜嫔抢道。
  莫贵人已有五个来月的身孕,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抿嘴笑道:“如若皇上不答应,姐姐能劝皇上改变主意?”
  宜嫔白了她一眼,“太后、佟姐姐一起劝,难道劝不动皇上么?”
  莫贵人笑了一下,默不作声。太后便道:“一个已是作母亲的人,一个也快了,还像孩子似的,整日斗嘴!”
  佟妃笑道:“她们本来就是孩子——这是在太后跟前儿罢了,若太后不在,两个人还抢糖吃呢。”
  说得太后与众人都笑了起来,宜嫔也撑不住一笑,莫贵人却蹙着眉,轻轻揉肚子。佟妃忙问:“怎么了?若不舒服就快传太医。”
  莫贵人娇怯怯地,抬头道:“不必了,或许孩子在闹呢。”说着便微微一笑,眉角漾起喜色。
  佟妃点头,对麝烟嘱咐道:“不管皇上什么意思,都让咱们知道。”
  麝烟答应了,就要退下,老太后忙一迭声吩咐抬酒——通共五坛酒,却派了十几人抬着,跟了麝烟回去。麝烟走到院外,忽又被一个太监叫住,原来太后又想起有尊青玉佛像,要麝烟带回去。麝烟跟着那太监进了厢房,佛像不知搁哪个柜子里,太监慢悠悠地找着。麝烟见这屋子里全是一个个的大箱子,大概专供太后放东西。墙上挂着一幅幅书画,许是怕放着受潮,所以挂出来透气。麝烟在家里也曾受父亲指点,见画卷俱是顾虎头、王摩诘、吴道子等名家手笔,连那幅绝迹已久的《富春山居图》也赫然在列,不免叹为观止。书法却多是董其昌真迹,便想起皇帝喜临董帖。她一幅幅地看过去,却见最后一纸画卷上墨意疏淡、线条简单,却极流畅地勾勒出一个窈窕剪影,相貌身形甚是熟悉。她略一怔神,心道自己的画像怎会挂在这里,而且自己也从来没画过像啊?难道竟有与自己长得一样的古人?
疑惑间细细看去,又觉不太相似——那女子在大雪中披着红色羽缎,笑容明媚妍丽,神情中满是幸福安乐,漫天飞雪中透出逼人的聪慧灵秀来。再细看时,女子双颊丰润,不似自己清瘦。鼻梁也比自己高些,杏核眼、柳叶眉,玉葱般的指尖捉住发梢,顾盼间艳光照人——哪里是自己!不过乍看之下,有一丝的形似而已……不过这女子真是美,自己能像她一分也是好的。她凝睇瞧着,只觉外头似乎真的下起了大雪,轻寒透幕,风拂画卷,女子真的要从纸上走下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耳边有人道:“姑姑拿好了。”她一惊,手上已放入一件沉甸甸的物事,温润滑腻,却是一尊玉质佛像。慌忙捧住了,道一声:“多谢公公!”虽然不舍,却也只得移步走开。
  到了外面,想起未见着画上的题跋,待要回转去看是不能够了,估计这些太监也不会知道。然而终究是不死心,问刚才那太监道:“适才那屋里的画像,公公可知是谁的?”
  太监想也未想便道:“姑姑说的是英亲王格格的像吧?本挂在太后寝殿,后来格格仙逝,太后怕瞧着伤心,才移入库房的。那是格格出阁前,太后特特命如意馆画的,说是留个念想。”
  他说完便回头走了,麝烟站在那里,只觉得手上佛像凉意透骨,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到得十一月,除了皇帝断然不让太后出钱,其余一切皆依太后之意,终于将皇帝寿辰热热闹闹地办起来。在长春宫后院搭了戏台,体元殿里正好可以看见,皇帝倒是高兴,陪太后喝了几杯酒、看了两场戏,想起明日要召集百官御门听政,便欲告退。太后知他素来节制,也就答应了,嫔妃们见皇帝心情好,一听皇帝要走,便不依起来。平妃先就斟了酒敬上,皇帝笑饮了,其他人一看,皆上前敬酒。皇帝踌躇一下,佟妃便道:“都别胡闹了,快让皇上回去吧——朝政要紧。”
  众妃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偏生姐姐心疼皇上?”“平妹妹的酒都喝了,臣妾不依!”“好歹把臣妾手上这杯喝了!”“这么一点子酒,就能醉倒皇上不成?”“皇上海量,别以为臣妾不知道!”
  皇帝瞅着佟妃微微地笑,佟妃又是气又是笑地站起来,从桌上端起一杯酒,“既然如此,就由臣妾代各宫敬皇上一杯,愿皇上福寿绵长、圣德流芳。”回头对众妃道:“咱们一起饮了吧。”
  佟妃将酒杯递至皇帝面前,皇帝笑接了饮下,她自取了一杯酒,与众妃同饮。皇帝饮了酒,低头看着她笑,佟妃被瞅得不好意思,“臣妾恭送皇上!”皇帝点了点头,“朕有事与你商量。”
  佟妃见状,只好跟着皇帝出去。出了长春宫,一直走到益寿斋门口,见皇帝沉默不语,只得主动问道:“不知皇上有何事与臣妾商量?”正等着皇帝说话,手上蓦然一暖,已被皇帝握住,耳边暖暖地吹来皇帝的气息,“晚上是朕过去,还是你过来?”她一惊,抬头只见皇帝笑意盈盈,眼中柔情荡漾。后面还跟着人,佟妃脸上飞红,羞涩地低下头,然而还是抬起来,“皇上,臣妾近日……不方便。”
  皇帝一怔,解得她说的不方便是何意,轻咳了一下,捏捏她的手,“那好生将养……明日朕再陪你看戏。”
  这等柔情旖旎的时刻原不多见,佟妃心中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得轻叹一声,“皇上请回吧。”
  听得宫城上空神鸦“哇”地一声,皇帝已松开她的手,由众人簇拥着走了。

  十一月的天气,京城终日阴沉欲雪。皇帝一路走回乾清宫,只觉阴寒透骨,刚想要茶,身边已递上一盏热奶子。适才吃多了油腻,便想喝口清爽的,见是奶子,皇帝皱皱眉。奉茶的宫女慌忙将杯子撤下,端上一杯热茶来。皇帝见两个杯子都冒着腾腾热气,眉头舒展开来,浅浅啜了一口茶,“怎么不去看戏?”
  那宫女轻声道:“回皇上,奴才估摸着皇上该回宫了,所以先候在这儿。”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比不久前清减不少,小脸苍白着,颊边那抹微红越发显眼。皇帝心里盘算了一下,“过得半月,成若也该回来了。”
  麝烟一惊,垂下头不说话。皇帝兀自沉吟,“若他不似先时那般固执,朕便给你们赐婚。”
  仿佛白日里一阵霹雳闪过,麝烟顿时大惊失色,“皇上!”蓦然跪倒。
  皇帝疑惑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麝烟只觉天旋地转,唯一能做的便是拼命摇头,悲哀如巨轮从心上辗过去,让她不能自持——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立意要把我嫁给公子!然而一眼的相似,就可以让昔日的金玉良缘重现?!我知道你的用意,知道产生那个用意的原因,然而你知道我的心吗?!
  心仿佛在风口浪尖上起伏颠簸,被高高地抛起来,又重重落下。
  茫然间听得皇帝沉声道:“你不愿意?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他的?”
  她抬起失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帝,眼中无泪,却交织着不明所以的东西。皇帝从不曾为任何事失措过,然而此刻却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竟是调转了目光,“有何苦衷只管道来,朕自当为你做主。”
  乍听此言,脸上浮起一个笑意,却是涩涩的。想要说点儿什么,心里却倦到了极点,眼神空洞洞地瞅着地面。光滑的金砖地上影影绰绰,她和皇帝的影叠在一起,深浅不一。恍惚间听见皇帝沉着的声音,“怕成若不答应?你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
 簪子上的流苏痒痒地拂着面颊,柔软而冰凉,跪得久了,膝下便钝钝地痛。一个飞雪中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样的美人,注定是让人仰望赞叹的……她心下酸痛,突然间厌弃起自己来——如果自己不是自己,那该有多好……
  本是贪生怕死的人,喜欢一切华丽而贵重的东西,渴望接近世上最好的……然而一个冲动下,竟也能不顾生死。她扬起脸,声音飘忽,“皇上看,我与英亲王格格长得可像?”
  一个卑贱的奴才,竟拿自己与公主相比——这话本来就犯了大忌讳,何况……还那么不自量力。本来以为说出来,自己也会害怕,然而竟然只觉悲切,看着皇帝的眼神一点儿也没有退却。若不是凭了那股冲动,估计自己是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吧?她看着皇帝的目光由惊异转为释然,释然间却有些悲悯,眉头微微一蹙,当下松开,便欲开口。
  不待皇帝说话,她已抢先道:“公主与奴才本不相像——皇上为何非要公子娶奴才?”
  皇帝眼神一闪,怔了一下,竟似无话可答——其实奴才的问话,皇帝本就可以置之不理。只听外头似有人窃窃私语,皇帝扬声道:“谁?”
  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眼中笑意盎然,“回万岁爷,外头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万岁爷万寿无疆……”
  他话没说完,皇帝摆摆手,“知道了,出去吧。”那太监见皇帝一脸不耐,一个宫女跪在当下,不知犯了何罪,不由心惊胆战,忙不迭地退了下去。皇帝见他退出,回过头对麝烟道:“你原是这样以为?”
  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听得麝烟一阵害怕,轻轻地点了点头。皇帝鼻中哼了一声,脸上却一笑,“若仅仅如此,朕倒不用费这些心思。”
  麝烟怔了怔,见皇帝脸上的笑意不似假的,不由得疑惑万分,“皇上……”
  “若朕只是以貌取人,你还能留在御前?”
  宫里侍奉的人皆是千挑万选,脸上决不可有疤痕,何况御前?若不是皇帝留她,只怕早就被撵出宫去。麝烟听了这话,忙垂首谢恩。皇帝意不在此,只道:“朕只问你——你心里可愿嫁给成若?”
  麝烟一怔,只觉胸中一股浊气胡乱冲撞,脑中气血上涌,胆子骤然间壮了许多,“不!奴才不愿意!”
  皇帝本是胸有成竹,却没想到她说出这句话来。这些嫁娶之事皇帝本不留心,这次如此在意,也是因了看重公子,至于拉拢那位权臣之意,倒属次要了。本来看准麝烟禀性柔顺,又读过几本书,可堪与公子相配——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皇帝赐婚,谁又敢推辞?却不料先是公子、后是麝烟,自己一番好意,倒被这两人弄得意兴阑珊。
  微微有些恼怒,却不怒反笑,“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愿意?”
  麝烟偷看了皇帝一眼,“……”面颊飞红,连颈项都红了。
  皇帝觉察出异状,笑道:“难不成有喜欢的人?”
  她紧闭双唇,只觉脸上作烧。
  皇帝道:“定是了——也罢,你告诉朕是谁,朕就撤回旨意。”
  胸中仿佛有巨涛汹涌,一浪一浪拍打着。周身都灼热起来,连呼出的气息也都是烫的。有一个声音急促地催着——“说出来!说出来!”她用仅存的意志克制着翻涌的欲望,喉间那句话剧烈地跳动着,就要喷薄而出!
  “如若没有,朕可要问你个欺君之罪。”皇帝板了脸,眼中却有笑意。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仿佛有枯枝折断的声音,屋里却是温暖如春。紫檀炕桌上有温热的酒,脚踏上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用金丝嵌了卍字不到头,灿灿地耀人眼。
  四周静无人声,墙角的西洋挂钟“喀喀”摆动着,仿佛在催促什么。静寂中只听皇帝执意道:“不必害躁——若那是个好人,朕便把你赐给他。”
  ……
  “还是不说么?”皇帝叹了口气,“也罢,看来成若与你无缘——朕也不勉强了。”说着便抬脚往殿外走去。
  麝烟跪在当下,见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一身宝蓝色的袍子映在烛光下,浑身仿佛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之中。她脑中乱成一团,心中狂跳着,只盼皇帝能够回转。然而皇帝已然走到门口,负手问外殿值勤的人雪下了多久。泪水哗地流了满面,身体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无望中,眼看皇帝抬起脚,就要走出外殿,银牙紧紧咬上嘴唇,血珠冒出来。
  “我喜欢的是皇上!”
  期盼已久的话蓦地吐出,只觉脑中轰然一声,神志却镇定清醒。她望着皇帝回头惊讶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又道:“奴才喜欢的,是皇上……”脸上烧得发烫,气也喘不匀了,然而话语却是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殿宇内,久久不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似的,眼前蓦然出现一双平金绣龙纹的靴子。她抬起脸,见皇帝皱了眉看自己,眼中殊无笑意。心里一阵慌乱,不敢对上皇帝的目光,“奴才……”
  “你刚才说什么?”
  失措间听见皇帝沉声发问,她只觉气怯,对适才的话后悔起来——皇帝将如何想?一定把自己看作那些盼着平步青云的宫女,每日家打扮得妖妖乔乔,恨不得吸引皇帝的所有目光。
  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应该,不是吧?
  “敢对朕,再说一遍吗?”
  她惶惑着,猜不到皇帝的意思——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不能反悔……她鼓起勇气,声如蚊吟,“奴才……奴才,喜欢……”
下颏忽被轻轻捏住,惶惑中只见柔情仿佛莲瓣,在皇帝眼中层层绽放。灯花“毕剥”爆开来,她心下顿时酥软,只愿沉醉在这柔情之中,再也不要醒来。

  万寿节过后,天儿便越来越短了。宫里的事务繁杂,李总管每日脚不沾地,依旧忙得不可开交,麝烟本只管茶水一项,可是现在如此忙乱,少不得分些旁的差使——御前的事大半便落在她身上。她是皇帝幸过的人,跑不了的主子娘娘,众人皆另眼相看,日子倒也顺顺当当。眼瞅着新节将至,皇帝早已写了几十个“福”字赏给臣下,想起跟随左右的侍卫——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吃了不少苦,意欲也赏他们一份墨宝。
  冬日严寒,那墨汁不久时便渐渐凝了。皇帝随口叫了声麝烟,听得身后有人轻轻答应了一声,纤纤玉指已持起墨块,铜勺舀入清水,缓缓地磨了起来。皇帝向笔山上取了一柄紫毫,想了想,“各等侍卫皆有几人?”
  麝烟一怔——前朝的事她怎会得知?皇帝思及,也一笑,抬头叫李总管。麝烟忙道:“李总管看三十晚上的戏单及行礼、燕坐次序去了——奴才记得侍卫名单同福那里收着一份,皇上若立刻要,奴才便去取来。”
  皇帝目光朝窗外一瞥,“雪珠儿正大,罢了。”说着垂头沉思一回,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起来。
  皇帝字迹端秀,麝烟见抬头写着几人的名字,皆是她不认识的。下面隔了一行,又是几人名字,“成若”二字赫然在列。她不免心虚,埋了头不敢偷看。不多时皇帝停了笔,对她道:“你数数,有几人?”
  她侧身站在案边,心里默默算着,末了回道:“回皇上,一共二十三人。”
  皇帝点头,也望着那张纸,“一等五人,二等八人,三等十人……嗯,成若这小子也该回来了。”
  麝烟的手一抖,墨块便磕在砚上,“当”地一声。她的心猛然抓紧,见皇帝不理会,才慢慢地放下心来。皇帝只道:“拿纸来。”写“福”的纸是特制的硬红纸,麝烟听了,忙过去抱了一叠。皇帝持笔立了一会儿,却丢下笔甩甩手道:“写了这半日也乏了——罢了,过会子再写。”
  皇帝抬头见麝烟瞅着炕上那些写好的字发怔,笑笑道:“怎么,你也想要?”
  麝烟一惊,两只黑漆漆的眼珠朝皇帝瞅了一眼,又含羞一笑垂下头去,“奴才不敢。”
  皇帝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前儿宜嫔就要了一幅。”
  麝烟道:“奴才只是个宫女,怎敢收藏皇上的字?”
  皇帝听到这话,便笑道:“倒忘了这一节——待过了年,大家心里闲了,朕给佟妃说一声,便册封你。”
  向例皇帝册封嫔妃,须皇后钤印才算生效,如今中宫之位虚悬,皇后职务便由佟妃代理。麝烟心里一阵激动,忙跪下地去谢恩。皇帝笑道:“还没兑现呢,待封号下来再谢不迟。”
  麝烟羞涩一笑,已被皇帝扶起,她大了胆,轻轻靠在皇帝肩头。皇帝的气息暖暖的,拂在她颊上,让人心下柔软,被从未有过的安详平和包裹。
  “回皇上……”
  她一惊抬头,见有人进来,不由得飞红了脸。皇帝却不在意,问道:“什么事?”
  那是个太监,看见此一番温存情景,忍了笑道:“二等侍卫成若晋见皇上。”
  皇帝面露喜色,“他回来了?”说着拔脚往外走,突然又顿住脚步,“你叫他到这里来。”
  麝烟一惊,忙道:“奴才告退。”
  皇帝瞅了她一眼,“且住——上两盏茶来。”
  她心下只是叫苦,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只得乖乖地下去烹茶。
  进来时,公子已经跪坐在炕上,皇帝笑吟吟地,正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并不理会。她将茶盏放在炕桌上,趁机瞥了一眼公子。见他瘦了黑了,两只眼睛看上去似乎大了些,目光清澈平和,精神比先时好了许多。听得皇帝道:“成若,来,朕赐你个‘双福临门’!”说着便下了炕,双手同时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福字。“你父亲已得了一个,朕现在赐你两个,看他回去还敢打你不敢?”皇帝取笑道。
  麝烟记得有一次公子臂上有些瘀青,皇帝问起,他只含糊回答,后来听别的侍卫说,是他言语忤逆了太傅,被太傅用马鞭打的。此事常为皇帝取笑,公子也笑笑,“父亲听说皇上知道那事,这以后连重话也没对奴才说过。”
  一提起父子天伦,皇帝脸上便有些郁郁,调转话题道:“这次出塞可有什么收获?”
  “臣正是要向皇上禀报。”公子说着,便向袖中掏出一卷纸轴。
  皇帝却伸手挡住,“此事明日再谈——朕是问你,可得了什么好词?”
  公子脸色忽地一黯,勉强笑道:“那些玩艺儿,原不值皇上一看。”
  “朕还不知道你?”皇帝笑道,“又不是没看过。”
  公子沉默片刻,拱手道:“奴才斗胆,借皇上御笔一用。”
  皇帝含笑点头,公子便取了一只湖笔,向纸上走笔写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寒月悲笳,飘泊天涯,万里西风翰海沙。”
  字迹清秀俊逸,一个个从纸上跃然而出,沙沙的走笔声渐渐归于沉寂,白纸黑字却是分明。
  殿内沉默了片刻,麝烟只是鼻酸,正想悄悄退下,却听得皇帝缓缓道:“境界开阔,是一阙好词——只是口气还与从前一般无二。”
 “奴才……这些东西,不值皇上一看。”公子低声道。
  皇帝轻叹,“年华正好,自当轻狂恣肆,鲜衣怒马之时,奈何一意凄婉……韫儿地下有知,必也不得安生。”
  公子沉默不语。
  皇帝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且下去吧。大节下,好生陪陪你爹——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朕看得出来他可是悬着心。”
  公子低着头,仍可见眉心紧紧攥成一团。麝烟心中作疼,却再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退了出去。
  耳边突然一声,“想什么?”
  她惊起抬头,见皇帝目光如炬,仿佛看到自己心里去,她一阵怔忡,不知该答什么好。还好皇帝只是看了她两眼,转身回去,继续写那些“福”字。
  过了年就好了,她心里暗暗想——过了年,做了妃子,就再也不想其它的事,一心一意只为皇帝打算。

  光阴荏苒,下过几场大雪,正月便过去了。接下来又是二月二的龙抬头、三月三的修禊,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直忙到春暖花开也忙不完。梅花谢了梨花开,海棠、碧桃……连牡丹也都开了。她依旧在茶盘里放上两朵姚黄,皇帝瞅了微微一笑,将花递给她,“赏你了。”区区一朵花,也沾上皇恩浩荡。
  然而春天总算是来了,牡丹虽不如去年开得好,其它的花儿也够人瞧的。她把花抽在瓶里,在黑暗里转过身去,只看见两星烛光跳动。帐中呼吸均匀,皇帝已经熟睡,外间值夜的宫女都是训练有素,一声咳嗽也无。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年过去了。她吹了蜡烛走出去,值夜宫女道一声:“烟姑姑”,她点点头,径直走出殿去。
  夜风清凉,暖意熏人。本来有些睡意,看着繁星满天,月色清明,倒生出散步的兴致。沿着檐廊一直走到乾清宫正殿门口,几个太监坐在门槛下,唧唧喳喳地聊天,一见她来忙住了口。她也不理,踱着步子走下台阶。
  不知要往哪里去,梦游般慢慢晃悠着,走过长长的甬道,走下冰凉的玉石台阶。夜里并不黑,四处皆有灯火照耀,还有巡夜的人挑着灯笼,见了她微露惊讶。她也不理,径直走着,忽听见一声断喝:“谁?”
  蓦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正对着乾清门。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怀疑地打量着她。她一时失神,怔在那里,那侍卫更增怀疑,喝道:“哪个宫的?”
  那边有人过来,她抬眼望去,不由得浑身一震。侍卫见她异样,又是一身宫女打扮,其貌不扬,便欲拘起来,好生拷问。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不得无礼!”侍卫回过头去,“成若,你来得正好,这女子深夜在这儿晃悠,甚是可疑。”
  麝烟挺了挺脊梁,并不开言。
  “她是乾清宫的人”,公子在那侍卫耳边道,“皇上跟前的。”见她只是发怔,便道:“深夜露冷,姑娘快回吧。”
  麝烟斜睨那侍卫一眼,冲公子笑笑,“皇上睡下了,麝烟见天气和暖,出来透透气。”
  那侍卫心下不服,却不得不道一声“对不住”,见她只是站着,并没有回转。侍卫无奈,只看着公子。
  公子刚要说话,麝烟却道:“适才我的簪子掉了,这位侍卫大哥,烦劳您帮我找找。”
  听说她是皇帝的身边人,那侍卫虽是不耐,却不敢怠慢,“不知道姑娘掉哪儿了?”
  麝烟微微一笑,随手往黑暗处一指,“大概掉在那里——若是寻常簪子倒也罢了,只是皇上赏赐,若不见我戴上,定要问的。”
  侍卫便要拉成若去找,麝烟忙道:“成大爷,皇上睡前还提起,赏了您双福,可是怠慢了太傅——不知道太傅如何说?”说着掩口一笑。
  公子微笑道:“烦劳姑娘回皇上——父亲倒没说什么,只是多喝了两杯酒。”
  那侍卫见他们聊起来了,只得自己去找。麝烟见他挑着灯笼,头如拨浪鼓般,东张西望着渐渐走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淡了下来。
  公子还道:“父亲本要亲自进宫谢恩,在下想何必如此,便将他拦住了,他便说明日上朝时再谢——明日皇上醒了,姑娘先跟皇上说一声,就当笑话儿看好了。”
  麝烟恍若未闻,两眼直直地,不知看向何处。公子见状,想起以前的事,便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她蓦然惊醒,想说句客套话便走,却终究说不出来,反而幽幽地叹了口气。
  听得她这一声叹息,公子便想——若是自己答应皇帝赐婚,怎会与她在这夜色深沉、苍苔露冷的光景下无言相对?这女子看上去虽然温婉柔顺,神色间却有种傲然之气,虽身处下贱,只怕骨子里也是骄傲的。自己当面拒婚,定是深深伤了她。然而她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怨恨,反而不时表现出对自己的关切——是真的没有恨意,还是城府之深竟能不动声色?如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唉,原是自己对不住她,怎么反而怪起她来?深宫里面,没有一点心机还怎么活?况且自己病重之时是她日夜照顾,这般情意无力回报,她就算心怀怨恨甚至伺机报复,自己也是心甘情愿。
  夜风清凉,她一身春衫,衣袂飘飘。公子看着,只觉眼熟,忽忆起很久以前,在乾清宫铜鹤边看到一个身影,也是这般的娇俏可人。那时他怅怅地望了许久,一转眼那身影便不见了——固执地以为那是故人魂归,特来与他短暂一会。今日方知,原来就是她。
  心内五味杂陈,不由黯然神伤,竟也跟着长叹一声。眼前的女子抬起头来,涩涩一笑,“麝烟走了……公子保重。”
他“嗯”了一声,眼看着女子转过身去,腰上的玉佩却“叮当”一声滑落在地。他忙捡起来,刚想还给她,却见她越走越快,小跑着转入宫门之内,再也没有出来。

  麝烟抹了一把泪,急急跑着,冷不防撞上一个人。那人“唉哟”一声,一见是她,忙一把抓住,“烟姑姑,大事不好了!”
  她好不容易站稳,定睛一看,认出是翊坤宫佟妃的丫头玉串儿。冬天时佟妃就生了病,到现在还未痊愈。见玉串儿焦急万分,两只眼睛盛满惊恐,她心下便一沉,忙问:“佟主子可好?”
  玉串儿“哇”地一声哭将出来,“烟姑姑,我家主子……”
  她还没说完,麝烟便已料到,拔腿便往皇帝寝殿跑。一踏入寝殿,只见值夜宫女静寂无声,内室里皇帝还在沉睡。她想了想,出来问玉串儿:“宣太医了么?”
  玉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点头,“宣……宣了,太医说,只怕是撑不过今晚……”
  “皇太后知道么?”
  “已经差人去禀报了。”
  “佟主子家人呢?”
  “也差人去了。”
  玉串儿慌得不成样子,搅得麝烟心里也慌慌的——佟妃只怕已经弥留,必得叫醒皇帝了;佟妃若去了,剩下的嫔妃都不中用,后宫再无主持大局之人;皇帝和佟妃要好,皇后才死了没几年,如今皇贵妃又要死了,接连的打击,皇帝怎受得住?罢了罢了,怎么还在胡思乱想?快叫醒皇帝要紧!若是迟了,只怕就见不上了!
  她忙走进去拍拍手,值夜的宫女不知出了什么事,叫她神色严肃,忙站起来。她做了个手势,径直走入内室。撩起帐子,见皇帝拥被而眠,眉头微蹙,不知做了什么梦。外头宫女已捧来衣物,她忙埋下头,轻声唤道:“皇上!”只唤得一声,皇帝已然惊醒,见是她,情知不好,迅速立起身,“什么事?”
  她未语,泪已盈眶,“佟主子不好……”
  皇帝一听,掀被而起,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外头早已有人候着,事情紧急,顾不得规矩了,麝烟也跟在后面。
  到得翊坤宫,隔了屏风便听到啜泣之声。皇帝不理正行礼的太医,一步踏进去。麝烟紧紧跟在后面,只见佟妃面白如纸,鬓发凌乱地贴在面上,双目微微张着,目光涣散。皇帝抢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唤:“佟妃。”
  太医跪在当下,“佟娘娘一直昏迷不醒,臣等……回天乏术。”
  皇帝瞪了他们一眼,斥道:“退下!”
  太医们只怕降罪,恨不得立刻消失,皇帝一吩咐,忙诚惶诚恐地退出屏风之外。皇帝坐在床边,只是轻唤:“佟妃。”
  麝烟垂首立在旁边,见佟妃的一干宫女哭成了泪人儿,外头有人来禀报,道是太后来了。皇帝忙站起来,就要迎出去。太后已经匆匆地赶进来,一见佟妃便扑过去,搂着大哭起来。佟妃是太后外孙女,从小受她疼爱。太后“心肝儿肉”地叫着,老泪纵横。皇帝心里烦乱,忍耐道:“夜深了,太后快请回去休息,当心伤了身子。”说着便向太后的宫女使眼色。
  宫女们忙上前劝解,太后不肯走,泣道:“这孩子素日孝顺,怎么命运如此不济?难不成本宫太疼她了,反折了她的福?”
  皇帝道:“太后快休如此,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太后若因此伤心成疾,叫佟妃也不得安心——她虽昏迷着,心里却清楚。”
  太后听如此说,只得起身,擦了擦泪,对皇帝道:“我知道你喜欢仁孝皇后,她薨了,你心里难过,一直没再立后。只是这孩子为你操劳了这么些年,没出过一个错儿,你看在本宫的面子上给她个荣耀,我日后闭了眼、入了土,见了她也有个交待。”
  皇帝略一思忖,随即点头道:“太后放心,儿臣自当遵命——夜里路不好走,太后当心。”说着便叫下人将她搀回去。
  太后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皇帝吁了口气,坐在佟妃床边,侧过头来,“你们都下去吧。”看了一眼麝烟,“你也下去。”
  麝烟只得随着众人退出。临去不经意一瞥,见皇帝伏身下去,在佟妃耳边轻语。不知说了什么,佟妃睫毛轻微一颤。麝烟心下一跳,然而身子已退到屏风之外,看不见了。
  众人心惊胆战地候在外面,只看见烛影摇曳,屏风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外殿的铜漏滴答、滴答,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远远地传来更鼓之声,已然四更。众人皆无睡意——若佟妃有个好歹,后宫只怕会经历一番天翻地覆。
  不知过了多久,平地里轰然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那紫檀雕花屏风猛然倒地!地面微微颤抖,皇帝面色苍白立在屏后,呼吸急促,目光沉如黑夜。
  看不见的巨石压在众人心头,都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已然发生。然而笼罩在皇帝目光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呼吸也为之停滞!
  沉沉的寂静中听见皇帝哑声道:“传旨——册封佟妃为后,谥号‘孝懿’。”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殿内一时沉寂,听到那“谥号”二字,众人反应过来,顿时哭声震天,悲号响成一片。
  时隔多年,宫里又要举行大丧了么?麝烟未及细想,慌忙追随皇帝而去。

  皇帝并未回乾清宫,夜色中麝烟辨出这是去御花园的路。皇帝悲痛之下怎禁得风凉露冷?麝烟正想规劝,皇帝突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你们都退下。”
李总管上前一步道:“皇上,还是……”
  皇帝斥道:“废话!”
  李总管连忙噤声。
  头顶上飞过几只老鸦,叫得人胆寒。李总管转身朝麝烟打手势,麝烟只装作不见。李总管无奈,跪了下来,“皇上,老奴今日就算死,也必不能丢下万岁一人!”
  皇帝霍然转身,指着他怒道:“你!”顿了顿,终于收回手,疲惫已极,“好吧,你跟着,叫他们都退下。”
  李总管便向身后摆摆手,众人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麝烟却留下来,看着李总管。李总管点头,“麝烟姑娘,扶着万岁爷。”麝烟忙上前,皇帝却一摆手,径直向前走去。
  御花园的小径都是走惯的,虽是夜里,皇帝走得却又快又稳。李总管人老了,又没歇好,反倒气喘吁吁。麝烟看不过,扶着他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头也不回地走着,不时伸手拨开垂下的柳条花枝。有的枝条上都是倒刺,皇帝随手拨去,只怕割破了手。麝烟瞧着光心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走着,李总管脚下一个踉跄!麝烟扶不住,被他带着跌倒在地。他口中直道:“奴才该死!”麝烟抢先爬起来,皇帝已弯下腰,同她一起扶起李总管。李总管老泪盈眶,要跪下谢恩,已被皇帝拦住,“罢了,你也退下吧,留麝烟在此便可。”
  李总管张了张嘴,皇帝道:“不必多言!”
  皇帝极少有此严厉不容申辩的时刻,饶是打小侍候的人也由不得心惊。李总管讪讪地瞧了皇帝一眼,极是担心。皇帝倒自笑了,“朕这么大个人,会有什么事?”语气稍有缓和。
  李总管小心道:“万岁爷保重,奴才在宫里等着万岁。”一语竟至哽咽。
  皇帝转身便走,李总管又低声嘱咐了麝烟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双肩已被露水浸透,脚底下冰凉凉的,双手笼在袖中也不觉暖和——自己是这样,不知皇帝可是受了凉?麝烟暗暗担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皇帝。
  眼见得晨星依稀,天光从东边透出来。麝烟吸了口凉气,“皇上……”
  “朕很想你……”
  她吓了一跳,见皇帝顿住脚,抬头仰望天穹,目光游离,神思不知飘到了何处。确信皇帝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她默然立在一旁。
  皇帝幼年践祚帝位,一言一行皆以帝王标准行事,讲究姿容庄重、行止威严,喜怒不形于色——帝师言,这方能显出皇上的高深莫测,臣下方才猜度不出圣意,对皇上自然毕恭毕敬、唯恐拂逆了上意。
  “有什么用?”皇帝眺望天际,喃喃自语,“‘协欢心于诸御’、‘积深爱以事两宫,每迎色笑’——再多的溢美之词,又有何用?”
  麝烟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站在风露之中,又是尴尬又是伤感。“积深爱以事两宫”——分明便是仁孝皇后的悼文。佟妃逝去,原以为皇帝悲痛万分,可是他心里想的念的,还是仁孝皇后。
  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皇帝回头看见她,“你过来。”她怯怯地走过去,皇帝解下肩头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仿佛被烫着一般,她慌忙解下来,“奴才没事,皇上龙体要紧!”
  皇帝闭了一下眼,又立刻睁开。麝烟为那凌厉的目光所震摄,一时失神。
  “谁都要朕保重!朕这辈子听得最多的,就是保重、保重!”皇帝怒道,“朕的龙体最要紧,朕肩负着国家兴衰,你们这些奴才都不要紧!”
  麝烟听不明白,只觉害怕。
  “朕是天下最要紧的人——”皇帝声音猛然哽住,抬起头竭力睁大眼睛。
  一点光亮的东西滑落,麝烟不敢看,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却连喜欢的人都护不住。”
  心被剖成了两半,硬生生地疼。她走过去,握住皇帝的手。然而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默默抽回手去。

  六、消息谁传到拒霜
  孝懿皇后大丧,辍朝五日,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的八旗二品命妇人等,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大行皇后梓宫停于西华门内,皇帝每日前去举哀祭酒,甚是悲痛。只是藩乱刚定,沙俄又侵犯边境,兵部战报每日如雪片飞至,乾清宫三更之后灯烛方熄。
  佟妃薨逝,太后年老,平妃虽然位尊,到底年幼,后宫顿失主持大局之人。恰逢皇帝政务繁忙,只叫宜荣宣惠四嫔协理后宫,其余的也无心顾及了。
  皇帝连南苑也没去,一直忙乱到秋天。虽早出了孝懿后的服,孝期却还未过,宫里的女子皆不敢穿红着绿,只淡淡装束而已。秋日万物凋零,越发显得宫里冷落凄清,虽然开了几朵菊花,到底不能跟春夏盛时相比。沙俄犯境之事才有所缓和,台湾又闹了风灾,皇帝减了自己的分例,拨款赈灾。后宫嫔妃尽皆效法,除去太后之外,每人的月钱减去一半,以慰皇帝之心。
  太傅家大公子因勘察梭龙有功,晋为一等侍卫。旨意刚一发出,宫里便议论开来,羡慕者嫉妒者皆有。一等侍卫本不是什么显要之职,然圣上倚重之意却是明白无误,太傅一家值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自是逃不了旁人褒贬。
  麝烟在乾清宫值事,可以见着不少官员。这日刚一下朝,太傅便进来谢恩。皇帝着实敷衍了这位重臣几句,见他诚惶诚恐地退下去了,便笑对麝烟道:“父亲来过,恐怕过会子就是儿子了。”
  一提到公子,麝烟脸上便讪讪的,见皇帝神色无异,便竭力掩饰住心中不安,笑道:“那几个西洋传教士说话便到,只怕成侍卫得候着了。”
皇帝这才想起,思忖道:“若是成若那时过来,叫他也来看看洋玩艺儿。”
  麝烟答应了,外头的人已进来禀报,皇帝点头道:“叫他们进来吧。”
  这些人皆是见惯的,麝烟只立在皇帝身后,见他们伏身叩头,几丛头发黄黄的,像是稻草。她只觉好笑,听皇帝问道:“前日江宁府送上两架验气管,说是一位洪若翰神甫所赠——你们可认得此人?”
  其中一个洋人上前道:“洪教士是耶稣传教会的成员,比臣等早来一年中原。”
  这些洋人中文说得极为流利,只是语音略有差异而已。
  皇帝道:“如此说来,这‘验气管’你等定会使用了——不知究竟有何用处?”
  麝烟知皇帝对西洋仪器极为感兴趣,了解构造及使用原理之后,定要亲自操作成功方才罢休。听了洋人传进来的什么“几何”,还给几位小皇子讲解。不知这回皇帝口中的“验气管”是什么东西,她生出兴趣,敛心静气地听那洋人侃侃而谈——
  “回皇上,这在我国叫做‘气压表’,普通人只叫它‘晴雨表’,乃是测量气压的仪器。气压者,便是某一固定地点空气之重量。只要测得此数据,再加以其它分析,便可推测天气阴晴、降雨与否。”
  皇帝饶有兴趣,“哦?空气之轻重亦能测量?”
  洋人道:“回皇上,能。”
  皇帝站起身来,“随朕来,试试这‘晴雨表’可灵验否。”说着便命摆驾钦天监。
  麝烟见皇帝与洋教士施施然去了,突然想起公子还未到。其实她心底,是觉得公子不会来谢恩的——若是要来,何不与太傅同来?以他的性子,怎会在意“一等侍卫”的职位,又怎会巴巴地赶来谢恩?然而依自己私心,只恨他不来。
  只觉脸上作烧,看看四下无人,忙端起残茶,回御茶房清理。
  正百无聊赖地在御茶房整理着,李总管忽走进来道:“你怎么在这儿?万岁呢?”
  她吃了一惊,抬头见是李总管,方长吁一口气,神色却还是怔忡。李总管皱皱眉,“想什么呢?我知道你的心事——现下是孝懿皇后丧期,哪敢办什么喜事儿?你看莫贵人,生了个小皇子,若是平日,早晋上去了,不定是妃是嫔呢。可孝懿皇后大行,万岁对后宫也淡了些,都半个多月了也没翻过牌子,我这颗心也悬着不得安生——你谨慎些,别总想着争荣夸耀,把万岁爷服侍妥当才是正经的,别以为做奴才就不好!我做了一辈子的奴才,顺顺当当安安生生,也算是福气了。咱们这些奴才,比那寿康宫、寿安宫的主子们有脸多了!”
  终究是老人话多,麝烟想我什么都没说,倒招出你这一篓子话来,真是不知所云。然而不由得心虚,乖乖地答应着,笑道:“谙达说得是,麝烟原是谙达一手调教的,自然知道厉害。”顿了顿又道:“皇上和洋人们看东西去了,谙达有事?”
  李总管眯了眼,负手想着什么,像是思绪打了结,要理理清楚。麝烟见他鬓发斑白,已现垂垂老态,不由得心酸,轻声问道:“皇上去了钦天监,谙达若有急事儿——”
  她话还未说完,李总管缓缓张开眼,喉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良久方咳出一口痰来。她忙上去拍着,李总管摆摆手,“不用不用”,见她关切地望着自己,想到她已受宠幸,却因孝懿后大丧,册封之事也被搁置。他在宫中几十年,见惯了风云变幻,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叹道:“你这孩子虽然机灵,却懂得韬晦之道,是个聪明人。”
  麝烟一头雾水,不知他何故说起这个来,“谙达说笑了,麝烟哪是聪明?是愚钝到了头儿,看起来聪明罢了。”
  李总管摇头,“不,我看人决不会错的,”麝烟微微一笑,刚要谦虚几句,却听得他话锋一转,“我在这宫里几十年,连自己岁数都记不清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奴才嘛,谁会记得你什么时候生的?可是宫里每一位娘娘,就连先皇爷的那些太妃们的生日,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先皇爷最宠贞妃,只要一到她的寿辰,必要召集各品命妇进宫贺寿,那唱戏的台子从乾清宫一直摆到御花园,几天几夜锣鼓不断……后来先皇崩了,贞妃移入寿安宫——你看看,这时节,谁还会记得哪个太妃的生日?恐怕你连贞妃的名头也没听说过吧?”
  麝烟茫然摇头。
  李总管道:“也难怪你不知道,现下常在太后身边的那几位太妃,都是她年轻时候最要好的,也都是讨厌贞妃的——也难怪,得万岁爷的宠爱,谁看着不眼红、不羡慕,可是也同放在炭火上烤一样,众人都恨你、恨不得你死,谁让你抢了万岁爷的宠去呢?”
  麝烟越听越胆寒,却又不好打断,听得他唠唠叨叨地,“孝懿皇后大丧,我看那些使女丫头们都不耐烦了,每日家张牙舞爪,只恨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让万岁爷多看一眼。其实啊,做妃子有什么好的?若是像太后那样倒也罢了,即便不能,就像仁孝皇后、孝懿皇后那样,早早地没了,反让万岁爷记住一辈子。再次的,像贞妃那样,虽然晚景凄凉,到底风光过几年,也不枉此生了。最怕的是万岁爷活着时不冷不热,哪日龙御归天,更没个人照看,苦啊!”
  “谙达可别这么说,如今皇上正当盛年,这话可是犯忌的。”麝烟小心道。
  李总管“嗤”地冷笑一声,“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可是你……”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麝烟,“我说了这么些话,就是想提醒你——”
“提醒我?”麝烟听着听着,猛然一惊。
  李总管点点头,“自个儿琢磨去吧。”
  麝烟只觉心头突突乱跳,见李总管缓缓转过身,踱着步子走了,她想问问清楚,然而话到喉间又说不出来。风炉上水开了,落到火上“哧哧”作响,她恍若未闻,望着柜上一排排整齐陈列的瓷器——釉里红松竹梅纹玉壶春瓶、五彩龙凤碗、珐琅彩黄地牡丹碗、青花釉里红镂雕盖罐……彩绘鲜艳,像极了宫里美貌娇艳的女子。
  淡淡的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瓷器上反射出冷冷的光。她手上一松,一只斗彩三秋杯落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

  “御花园里的芙蓉好不容易开了”,翦瞳夜间卸了差,笑嘻嘻地对麝烟道:“皇上还在读书吧?你怎不去侍候着?”
  麝烟除下簪子,对着镜子看颊边那一弯红印,“今儿晚上是香芫当差,不该我。”
  翦瞳笑道:“虽然不该你,也该过去侍候着——皇上可好久没翻牌子了。”
  麝烟飞红了脸,啐了一口,“小蹄子!忙了一天还不消停,满口里胡沁!”
  “得了,原是我说错了,”翦瞳只笑,“娘娘好肚量,可别跟奴才们计较。”
  麝烟扑过去就拧她的嘴,翦瞳边躲边笑,突然“咕咚”一声,额头撞在板壁上。麝烟忙道:“唉哟,可碰着没有?疼不疼?”忙伸手去揉。
  翦瞳扭头躲开,自己揉着。麝烟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方收回手去,又问:“疼吗?”
  翦瞳笑一笑,“还好”,说着站了起来,“咱们在一起住了这么久,还从没这么打闹过——如今你要搬出去了,也算留个纪念。”
  麝烟却是一怔,“谁说我要搬出去?”
  翦瞳看了她一眼,“适才你在上头,李谙达遣人来说,叫把你的东西归归好,明日就送过去。”
  “送到哪儿?”她只是不解。
  “像是东暖阁后边儿的屋子”,翦瞳道,“……大概是皇上的意思。”
  想起白天李总管的话——“孝懿皇后大行,万岁对后宫也淡了些,都半个多月了也没翻过牌子,我这颗心也悬着不得安生”,麝烟心头一阵烦乱,“皇上哪有心思管这些事,必是李谙达……”她说到这儿猛然站起,想去找李总管。然而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
  翦瞳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苦笑一下,“没什么,关了窗就睡吧。”

  次日奉茶的时候,见炕桌上搁着一个孔雀绿釉花觚,插了满觚的芙蓉花,甚是粉嫩可爱。她心中一格登,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皇帝正伏在那里,刷刷地算着什么。麝烟见纸上俱是些弯弯扭扭的线条,心想又是西洋的玩艺儿。皇帝既这么喜爱洋东西,却又不许民间擅学,真是让人搞不懂。她也懒得琢磨,立在那里呆看。皇帝伸手端茶,见她两眼直直的,他此时心情甚好,便笑问:“你可看得懂?”
  麝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皇帝道:“那你在看什么?”
  娇嫩的芙蓉花塞了满眼,搅得她心里颇不自在,便道:“奴才看这花儿呢。”
  皇帝目光朝那花一瞥,似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哦……你既喜欢,朕赏你一朵——插在头上方好看。”说着便从觚中抽出一朵来,示意她过去。
  一下子疑窦尽去,心里顿时舒畅,她喜滋滋地走过去,跪在脚踏上。只觉头发轻轻地被拨动,花茎牢牢地插在发髻上。皇帝道:“去照照镜子,可好看?”
  她应了一声,走到内殿大铜镜前,见镜中的自己满面喜色,硕大的芙蓉花簪在头上,花开富贵。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她还是喜欢素净的装束,可这是皇帝亲手替她簪上的,花与人相映,人比花娇,自是将所有的嫔妃都比下去了。想到皇帝定是在身后瞧着自己,不由双颊飞红,忙转身出去,却见皇帝已低下头,继续往纸上写着。她微微有些失落,然而适才的欢喜已足以将这一点小小的遗憾盖过——世上最珍贵的珠玉琳琅,也及不上这一朵终将凋残的芙蓉吧?她小心地按了按发髻,指尖碰到花瓣,只觉柔软而冰凉,心底最深处的舒爽也如花瓣般层层绽放。
  过了一会儿,皇帝抬头唤道:“同福!”
  那太监忙跳进来,皇帝道:“宣陈玉廷晋见。”同福答应着去了,麝烟便上前去换茶水。皇帝道:“不必了。”
  麝烟知道陈玉廷是南书房行走,常在内廷召见的,听皇帝这么说,便默默退到一旁侍立。不久时,见一个中年男子进来,见了礼,皇帝问:“与沙俄缔结条约之事,尔等有何想法?”
  陈玉廷道:“我方使者奏报,俄方先后提出两国‘以黑龙江至海为界’、‘以牛满河或精奇里江为界’和‘以雅克萨为界’等三个方案,索大人已予以拒绝。臣等商议多日,认为两国以流入黑龙江之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为界最妥。前日已将奏议送出,索大人不日即将收到。”
  皇帝点点头,“你看看这个折子。”
  陈玉廷毕恭毕敬接过,展开细阅,表情越发惊异。皇帝笑道:“此法可好?”
  陈玉廷恭声念道:“以流入黑龙江之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为界,格尔必齐河发源处沿外兴安岭直达于海,亦为两国之界;俄人在亚克萨所建城障,应即尽行除毁。俄民之居此者,应悉带其物用,尽数迁入俄境——甚妥、甚妥!”神色间显出赞叹之意。
  麝烟抬眼望去,见折上字迹极为眼熟,却又想不出是谁写的。听得皇帝道:“成若上次查探梭龙,居功甚伟,这次朕要他随行,果然不错。”
陈玉廷垂首道:“皇上法眼。”
  皇帝摆摆手,“传旨兵部,照这个意思拟个折子,就发出去吧。”
  陈玉廷接了旨,告退而去。皇帝略坐了一会儿,吩咐道:“去慈宁宫。”看了一眼麝烟,“上次太后赐的玉佛,是你拿来的?”
  麝烟答是,皇帝便道:“这次你也随朕去吧——太后上次赞你口齿伶俐来着。”

  今日可巧是命妇进宫谒见的日子,到得慈宁宫,见一屋子按品大妆的夫人,齐整整地坐在当下。一见皇帝进来,忙起身叩安。皇帝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既已来了,也不好就走,只得坐下。本来在外面听见笑语喧哗,现在却静静的,每个人都拘束无比。皇帝心头无趣,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太后道:“瞧把你急得,国事也忙不到这样。”
  皇帝笑道:“不为国事,只是讲学的时辰到了。”
  太后便道:“什么讲学?不过是几个西洋来的黄毛子,弄些咱们没见过的新鲜玩艺儿——我这慈宁宫里新鲜东西多了去了,皇帝你且坐坐。”说着便唤道:“容姐儿!”
  皇帝只得坐下,见下头坐着的人之中,站起一个小丫头来,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没到进宫选秀的时候。命妇进宫常带着自己闺女,原也不稀奇,皇帝并不在意。太后却道:“容姐儿,把你的本事亮给皇帝瞧瞧。”
  那叫做“容姐儿”的丫头答应了,清清嗓子。皇帝见她身量未足,虽然颇为清秀,到底是个小孩子,不知有什么本事。这一想,倒起了兴致。见容姐儿福了一福,唇边微微一笑,扬首唱道——
  “东南风来哎嗨,西北浪来哎嗨;
  出南海呀哎嗨,过山岗啊哎嗨;
  获丰收来哎嗨,祭祖天来哎嗨;
  吉祥如意哎嗨,太平年啊哎嗨;
  鹦嘴兀鞡哎嗨,脚上拴来哎嗨;
  翻山越岭哎嗨,把家还啊哎嗨。”
  这原是旗人入关前常唱的歌儿,容姐儿声音清朗,用满语演唱,把一阙粗犷高昂的《南风调》唱得悠扬婉转,又不失旗人的豪放大气,直让人回味。
  虽然唱得好,到底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皇帝微微一笑,正要称赞一声,却听得容姐儿音调一转,化为柔婉悠长——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著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当年在父母的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来到这边远的地方,缝制皮毛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一匹马儿作彩礼,女儿远嫁到他乡。”
  歌词中乡愁如海,曲调清新忧伤,是蒙古人喜爱的小调。旗人与蒙古人亲厚,容姐儿会以蒙古语演唱,倒也不稀奇。她嗓音清亮,唱起歌来抑扬顿挫、收放自如,这么小的年纪也算难得。
  皇帝正想着,又一首歌响起——
  “十里荷花九里虹,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
  皇帝想起南巡时,见那溪上采莲女素手皓腕,在莲叶底下浅吟低唱,分明便是这样的调子。容姐儿用吴侬软语唱来,极尽柔婉,俨然便是一江南女子。
  “棉花桃那个开花来,楞楞楞楞楞……高粱来结籽来遍地儿红,粮棉丰收好年景,家家户户挂红灯,楞楞楞……”
  曲调蓦然高亢,听口音,像是山东一带风味。皇帝津津有味,见容姐儿驾轻就熟含笑而唱,显是对歌曲熟稔至极。歌唱得好倒在其次,只是她这么小的年纪,竟能熟练唱出各地民歌,连口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背靠黄河面对着天,哎呀,陕北的山来山套着山。东山上糜子儿哟西山上的谷,哎呀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抓一把黄土哟撒上天……”
  既唱“陕北”,这歌定是陕北一带的了。看这小丫头秀秀气气,唱起歌来却毫不含糊。皇帝颇为惊异,听她一首一首,毫不停顿地一一唱来。其嗓音该柔时旖旎缠绵,该刚时激昂高亢,竟唱什么便是什么,一点也听不出破绽来。若不看装扮,光听这歌声,丝毫想不到是一个年方豆蔻的女孩子。
  容姐儿唱完,微微看着太后笑,这时方露出些小女儿的羞涩来。
  太后笑向皇帝道:“如何?可比洋人那些冷冰冰的物事强吧?”
  皇帝陪笑道:“太后的东西,原比儿臣的好。”看向那丫头,“这孩子年纪尚幼,竟会这么些地方话,实是难得。”
  容姐儿毫不怯上,脆生生地道:“奴才自幼随父亲天涯海角走遍,因此南腔北调都会一些。”
  “所以我说,是个聪明灵透的丫头。”太后笑。
  皇帝心下思忖,自己嫔妃并不多,佟妃又才没了,怕是太后看上了这丫头,要替自己充实后宫。他早年亲政之时曾定下几桩大事,立誓在十年之内完成,如今才去了一件,现在正是励精图治、立一番事业之时,岂可耽溺于男女之事?何况“只今一人治天下,岂可天下奉一人”,前朝覆灭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宫女众多,怎可蹈其覆辙?皇帝一瞬之间念头百转,只想着若太后开口如何推辞。
  “她父亲便是两广总督,论起来,也是当年从龙入关的肱骨之臣。”太后道。
  皇帝心下叫苦,想到一番麻烦必不可免了。太后一片拳拳之心,不知如何才能不伤了才是。正为难间,太后笑道:“论理,八旗少女不经选秀,不得自行婚配,如今我向皇帝求个恩典——”
  “太后言重——若是喜欢这孩子,收了她作义女可好?”皇帝急中生智,连忙道。
 太后一听,随即笑逐颜开,“是个好主意!”顿了顿,“只是我说的可不是这个。”
  皇帝无奈,再想不出法子驳回,只得正襟危坐听着。
  “……我想着,不如将容姐儿配了成若,你看可好?”
  皇帝略为一怔,转而笑道:“太后这个主意,比儿臣的还好!”想到成若,略有为难之色,“只是成若他……”
  太后打断道:“当初韫儿在我这里,也跟亲闺女似的……”说着便用手绢擦擦眼角。皇帝听她说得伤感,念及这个活泼伶俐的小妹妹,也颇为遗憾,勉强笑道:“韫儿是个好孩子,也不枉太后疼她一场。”
  太后摇头道:“只怪这孩子福薄——成若是个重情的,我见过他几眼,见他脸上神采都没了,瘦得不成样子。”
  皇帝忙道:“如今好些,终究是缓过来了。”
  太后点头道:“我知道他一心想着韫儿……韫儿是我的女儿,他这样,我自然宽慰。只是他这样年轻——比皇帝还小一岁吧?”
  皇帝点点头,“几月而已。”
  太后继续道:“大好年华,断无不续弦之理。他性子倔强,我是深知的。只是逝者已矣,他又是太傅的长子,怎可一意沉溺旧情?我看容姐儿极好,和他定然合契,有意赐婚给他俩——你去跟成若说说,他若一意孤行,你就好生劝劝。”
  皇帝一听,心中暗暗叫苦——成若必是不愿,若是自己的意思,他不愿倒也罢了。然如今太后发了话,若是办不成,自己没脸不说,也得罪了两广总督。虽然只有臣下听皇帝的,然而自己要办事,也得靠这些大臣。
  容姐儿早已羞红了脸,被她母亲拉着下跪谢恩。太后满面喜色,叫宫女将她们扶起。皇帝想,赐婚一事,也只有当上谕明发——到那时,即使成容不愿意,太傅必也非迫得他答应不可。就算是委屈了成若,也顾不得了……
  他正想着,太后已道:“罢了,时辰差不多了,皇帝别误了正事。”
  皇帝回过神来,告了退。
  晚间得了闲儿,思一番想一番——成若是拿定了主意不娶,若违太后之意是为不孝;若不违,又似乎委屈成若。皇帝幼年登基,平日相处的皆是一干老臣宿儒,再不然便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嫔妃宫女、侍卫武夫,能说几句肺腑之言的大概只有公子一人。虽然面子上维持着皇帝的尊严,然而心里实在将其看作良友知己,如今要将婚事强加于他,真真不忍。何况韫儿新丧不久,也不愿他早早便续弦。
  即便是举国大乱,皇帝也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而碰上这等小事,直是纠缠不清。皇帝望着那架绘满日月星辰的炕屏,两眼怔怔的,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麝烟见皇帝眉头紧蹙,也猜到七八分,虽然关切,却不好多言。见那孔雀绿釉花觚里的花儿已然萎谢,便要悄悄地换下来。
  蓦然间听到一声叹息,四周并无别人,她以为听错了,却忍不住转头看去——皇帝眉目舒展,唇角隐隐含着笑意。果然是听错了,她想,皇帝向来自制,自己就算半个“枕边人”,也一点儿看不到他有多忧愁烦闷。
  然而又觉不对——皇帝唇边的笑意冷冷的,直是让她心寒。她悄悄地握住花觚的颈,另一只手托住底部,就要换下去。
  皇帝猛然伸出手来,捏住她的手腕。她手上一抖,花觚差点就滑落!惊诧间身子已被皇帝拉过去,搂在自己怀里。皇帝的下颏搁在她头上,暖暖的气息吹拂着额发,她略一失神,听到皇帝喃喃道:“怎么办呢?梓童,告诉朕,怎么办?”
  她浑身一震,悲哀如潮水般翻涌而来——梓童、梓童……谁不知道历来皇帝都将元后称为“梓童”?饶是她什么都不懂,也知道这个!佟皇后死了,皇帝痛不自胜,然而心底最深处牵挂的、思念的,依然是仁孝后!现在温香软玉抱满怀,原以为是偶然一现的温情流露,却未料到,皇帝只不过把她假想成仁孝后!算了吧,自己怎能与她相比?不自量力地想要得到皇帝一点点的真心,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未曾目睹过仁孝后的风采,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远及不上她的一根手指头——出身、容貌、德行……没有,没有一样及得上的。
  何况,她已经殁了。
  花觚凉浸浸地贴在胸口,她想流泪,眼睛里却是干涩的——为什么,为什么连流泪都不能够?皇帝要抱、要吻、要宠幸,她不敢言不敢抗拒,竭力地迎合着皇帝的喜好——原是自己愿意的,没什么可抱怨。然而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连一抹淡淡的影子都没有——这样的时候,连痛哭一场的权力都要被剥夺吗?
  芙蓉花谢了,像是匀不开的浓腻胭脂——这么美的花儿,却活不过一天。她悲哀地想,都说“佳人薄命”,她不美、不慧,连一点善解人意的悟性都没有,原是算不上佳人。可是为什么命运一点也没有厚待,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置于不敢进、不敢退的尴尬境地,恨不得怨不得,连一丝一毫的哀怨都显得那么胶柱鼓瑟?
  一个飘逸的身影蓦然间闯入脑海,她心下一疼,突然就后悔起来——若是当初跟了他,或许会好一些吧。虽然那个人心心念念俱是结发妻子,然而至少没有那么多的花红柳绿迷晃了眼,哀伤时、忧愁时,也会对自己诉说只言片语吧?不像皇帝,此刻搂的是自己,下一次,不知怀中又是哪位璧人……
  原来要的,是峭壁上的那颗真心。然而如今发觉,能够得到寻寻常常的相敬如宾,就这么平淡如水地过一辈子,或许更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芙蓉花谢的时候,公子总算随谈判使臣一同回来了。
  皇帝高兴地在乾清宫摆了酒宴,犒赏一干功臣。宴后又独留下公子,详细问了谈判情况。
  公子一身风尘,形容间颇为枯槁,然而还是振作精神,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皇帝。皇帝见与奏报无异,满意地点点头,公子便要告退。
  皇帝看他一眼,沉吟道:“你接连出塞,是该好生休养一番。”
  “为皇上办事,不敢乞休。”公子道。
  皇帝装作不在意,转头对麝烟道:“把太后赏成若的东西拿来吧。”
  麝烟便过去捧了一个同心如意玉佩来。
  自然是好玉,翠绿可爱,水头十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公子不明何意,茫然接过来,谢了恩。皇帝似是想起来什么,问麝烟:“太后说的那丫头叫个什么名儿,是哪家的?”
  麝烟垂首答了,公子觉出不对,刚要开口,已被皇帝止住。
  皇帝站起来,在殿里踱了两圈,方缓缓道:“成若,朕知道你一意不娶,所以这话一直没对你说——太后有门亲事要指给你,就是麝烟说的那丫头……你若是执意不肯,朕也不为难你。太后那里不用担心——朕……朕自会替你担当。”皇帝眉头轻蹙,脸上俱是为难之色。
  公子见了这般,推辞的话竟说不出口。虽然心里终究不愿意,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听得皇帝咳了几下,道:“你可愿意?”
  手里握着温润滑腻的玉佩,沉得几乎握不住。皇帝对自己可算是仁至义尽,太后也是一片好心……可是韫儿没了才过一年!一年的时光那么短,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枕边还留有幽幽的发香——行路时想她、吃饭时想她、梦里全是她的身影,写诗时字里行间都是她……他的世界里没有她,却又处处是她。一年的时光那么长,长得把世上最苦最涩的滋味都尝遍,长得似乎已老了一百岁……
  另一个女子?不敢想象除了韫儿之外,还会有另一个女子介入他的生活。心里早已结了厚厚的茧,容不得另外的人进入。心里悲苦的丝,只容己一人作茧自缚。
  不听皇上之言执意不娶,是为不忠;不顾自己长子身份,不为家族多添子嗣,是为不孝。韫儿啊韫儿,我为了你不忠不孝俱已背负,为什么还要用太后之命,将我最后的坚持摧毁!
  丝丝苦涩哽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承载着皇帝殷切的目光,心里却如凄风苦雨交加。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尘缘易绝,然我心底终有你相伴,就算一生茕茕又有何憾?梦中你泪眼凝噎,执手泣诉:“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既音容不在,权当你之精魂已归明月,月月朔望,只当是你的浅笑低颦,与我同眠……
  “执着于过去,又有何益?”蓦然间皇帝沉声道。
  公子抬眼,恰恰对上皇帝的目光,“皇上乃万民之主,自与臣之思虑相异。”
  皇帝目光沉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霍然间转过身去,抬头望着殿底金光耀眼的行龙彩绘。良久,“一样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公子蓦然泪凝于睫,迅速地用手抹了,站起身来,“臣……臣遵旨便是。”
  皇帝诧异地转过身,定定看了他半晌,目光变幻,却终究归于寂静。
  “臣……臣,回去便同父亲商议……何日下帖、何日行纳雁之礼,全凭太后作主。”
  皇帝默然点头,沉吟片刻,方道:“你去吧。”
  公子脸上只是一片死寂,依礼告退而去。

  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歌声,穿水度柳悠然飘来。皇帝皱皱眉,“是容姐儿吧?”
  麝烟侧身听了听,笑道:“皇上听得没错儿,最近太后总召容姐儿进宫,喜欢得跟亲闺女一般。”
  皇帝站在桥上望去,慈宁宫的琉璃瓦在秋日淡薄的阳光下泛着微光,那歌声从琉璃瓦下飘出来,有如百灵婉转啼鸣。皇帝想了想,“日子可定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麝烟却会意,笑道:“听说已放了大定,下个月就成亲。”
  皇帝淡淡一笑,“相安无事就好。”
  麝烟不知皇帝这话什么意思,见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脚便向歌声来处走去,她忙跟着。
  到了太后日常坐卧的地方,只见院子里站着好些人,软榻放在台阶上,太后正笑吟吟地瞅着院中央的女孩子。人们听见皇帝来了,忙不迭地下跪请安。皇帝点头,走过去先给太后请了安,随即转身瞅着容姐儿。
  容姐儿自定了亲,言语举止便不似先前那般落落大方。见了皇帝,双颊先飞红了,娇怯怯地蹲了个万福。皇帝不在意,却问道:“你刚才唱的什么歌儿?”
  容姐儿展颜一笑,“回皇上,是闽南一带的山歌儿。”
  皇帝点点头,话锋一转,“你既这么聪明,可读过书?”
  太后便在台阶上道:“皇帝一来就要考人了。”
  皇帝回头笑道:“不过问些闲话,瞧太后把容姐儿疼得,连问一句话都不能够。”
  “不是不能够,只是皇帝摆出对大臣的样子,仔细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太后笑呵呵地道。
  皇帝只一笑,对容姐儿温言道:“若没读过书,就跟着宫里的师傅念几天,不必家去了——你是太后嫁出去的人,太后看得跟亲生一般,权当这里是娘家,这几日就陪着太后吧。”
  容姐儿一听便急了,“读过!”忽觉不妥,定了定神,柔声道:“回皇上,容姐儿读过《百家姓》、《千家诗》、《幼学琼林》,父亲本要我多读些,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学些针黹女红。”
她说一句,皇帝眉间便不易察觉地一皱,听她说完,却是笑了一笑,“读过这些倒也罢了——你下个月出阁,朕没什么礼送,就送你几本书吧。”便说了几部书的名字,叫人去乾清宫取来。
  太后笑道:“皇帝真是小气,人家一辈子的事儿,几部书就作礼物了么?”
  皇帝抬头,眼里并无笑意,只是唇角轻轻翘起,“彩礼自然会送,无外乎金银珠宝之类,没什么意思。这几本书是朕御赐,给他们夫妻作个留念。”
  太后点头微笑,“原是皇帝有心。”
  皇帝微微点头,回头对容姐儿道:“朕赐你的都是好书,回去好好读了,大有裨益。”
  见皇帝脸色严肃,容姐儿不解何意,忙点头应了,刚要跪下谢恩,皇帝已转身向太后告了退,匆匆而去。

  七、近来怕说当时事
  秋高气爽,阳光金灿灿的,照得人的脸也喜气洋洋。皇城前那俗称“御道街”的大道鼓乐喧天,被车马挤得水泄不通。一箱一箱的彩礼抬过去了,箱沿上嵌的黄铜也能晃花了人的眼。
  虽是续弦,却是太后赐的婚,皇上亲自点的日子,这泼天的恩典,自然怠慢不得。皇城内万人空巷,皆出来观礼,却什么也看不着——新娘子要等午夜才抬过去。青天白日的,只能看到送嫁妆的队伍,从禁城里浩浩荡荡地走出来,这一条街走完了,那边儿还没出宫门呢。
  因是太后认的义女,正经娘家倒顾不上了,反而是在慈宁宫梢间儿里收拾打扮。沐浴、开脸、梳头……一辈子只此一回,得弄得妥妥当当、十全十美了才算好、才算没有遗憾。容姐儿倒没什么,倒是太后和一干太妃们热心到十分。梢间本不宽敞,主子奴才挤作一团,乱得不可开交。
  皇帝不管这些事,只在乾清宫里看书。下人忽然来禀,道是成侍卫进宫谢恩。皇帝放下书卷,“他不在府里操办,跑出来做甚?”
  正说着,一人已迈步踏入殿内。皇帝抬眼看去,见他穿着半旧的银灰江绸袷袍,举止从容娴雅,真当得起“玉树临风”四字。然而目光中神采黯淡,显得形容越发枯槁。
  皇帝目光与他相对,他已伏下身来,单膝跪地行叩见之礼。皇帝登基已近廿年,对别人叩拜已习以为惯。然而今日不知怎么的,见他口中直呼“万岁”,一派恭敬谦卑,皇帝突然就觉不自在。忍不住咳了一声,“平身吧。”
  公子立起身来,毫无平日潇洒之态,言语间只是颓然,“臣之婚事全凭太后与皇上作主,大喜之日不敢忘怀,特来向皇上谢恩。”
  皇帝听见“全凭太后与皇上作主”,话语间虽无怨意,却终究让人不快,心下过意不去,便道:“坐着吧。”
  麝烟端上茶来,皇帝与公子都不喝,只是静静地坐着,气氛颇为尴尬。
  良久,皇帝怏怏地道:“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回去迎亲?”
  前一句是问麝烟的,她便答道:“回皇上,刚过申时正。”
  后一句公子却不答,只是道:“因这婚事,皇上准了臣一月的假——这一月见不着皇上,臣特来瞧瞧皇上身体可安泰。”
  虽是关切,皇帝心里却翻起莫名的苦味来,“追往昔不逮……容姐儿天真善良,你……莫要负她。”
  “臣斗胆问皇上一句——后宫佳丽如云,可有知心一人?”
  前尘往事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知心一人?呵,能够知暖知热便已不易,哪里还敢奢望知心?纵然富有四海,然而“知心”二字,却是权力强求不来。若干年前,看着那人一分一分地衰弱,一分一分地失却了生机,他自幼君临天下、叱咤风云,要什么没有?然而那一瞬间,却前所未有地觉出自己的苍白无力……真是没用呵,坐在天下间最尊贵的位置上,却连在乎的人都守不住、救不回……一生一知己足矣,然而却去得那么快,连吐露心事的时间都来不及握住。
  心海波涛汹涌,脸上却是往常处变不惊的淡然,“……朕体安,你……回吧。”
  无力挥挥手,那人已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可是却挥不走最真实的记忆。内心深处隐藏的,一片片支离破碎,却又强大得可以驱逐一生的平安喜乐。他知道,纵然丰功伟业名垂青史,然而这一生,不过如此。

  恍惚间看见一个小丫头在殿外探头,麝烟已走过去相问,又走了回来,“皇上,太后派人来问,那尊欢喜佛是否放在乾清宫了?
  但凡女儿出嫁,嫁妆里都有一尊欢喜佛,以求夫妻和顺、早生贵子。容姐儿的嫁妆由慈宁宫操办,因是成若亲事,皇帝也派了人过去帮忙。因此太后遣人来问。别的还好,听见“欢喜佛”三字,皇帝大不自在,“琐碎小事,朕如何得知?”
  麝烟见皇帝脸色不好,不敢再问,只得自己去找。乾清宫库房甚多,负责容姐儿婚事的人都到慈宁宫去了,她抓不着头脑,想到姑娘出嫁讲究良辰吉时,若误了时辰可不好。一时急得团团转,想到皇帝在殿里坐着发呆,一点儿也不过问,不由一阵一阵地气堵。
  指派宫女在库房里找着,她走到廊庑下,往日晷上一瞧——已到酉时,再过一个时辰新娘就该出门了。一个时辰倒不短,只是若不早早将东西送去,太后得不高兴了。扶着门框向里看去,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全神贯注地在看洋人带来的书。好吧好吧,太后是你娘,公子是你侍卫,你既不管,又干我何事?她赌气地想,一跺脚就往自己的房里去。
急急地走着,冷不防迎面撞上一人!她一个趔趄向后跌倒,天旋地转间,腰间被人一托,手臂上一紧,已被大力拉起。正惊魂甫定,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撞的,正要狠狠骂他几句——定睛一看,却是他。
  骤然手足无措起来,面颊迅速发烫,“你……”
  她想说的是:“你怎么还没回去准备迎亲?”说了一个字,却再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皇地站在那里,呼吸急促。
  公子倒是礼数周全,拱手一揖,从怀里掏出一叠稿子来,“这是成若历年词集,本要呈给皇上,适才却忘了——烦劳姑娘代为呈上,成若就不进去了。”
  她只是怔忡,没听见他说什么。
  公子见她这般,便站不住,将诗稿往她手中一塞,转身就走。
  身影渐渐远去,袍角带起的风拂过落叶,不知哪棵树上的枯枝“嘎”一声断了。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切地叫道:“嗳,等等!”
  那袭银灰的袍子蓦然定住,缓缓地转过身来。秋天的太阳落得早,此时已西斜了。她看见淡淡的阳光在那人面颊上横斜,像是肆意划下的伤痕。目光与日光交缠在一起,只是极淡极淡的光晕。
  淡淡的阳光也照着她,却觉不出一点暖意。
  她的手迅速划过眼角,抹去一点晶莹,快步走过去,抬头对那人笑道:“成侍卫的词写得真好,难怪皇上喜欢——麝烟也喜欢,可否送麝烟一份?”
  那人颇为惊讶,“这……”犹豫不定。
  她有些尴尬,小心地,怕惊动了什么,“行吗?”
  “……姑娘错爱,成若……”
  她微笑打断,“成侍卫勿要误会,麝烟只是喜欢纸上的东西……对于人,不感兴趣。”声音柔婉动听,语调却是坚决的。
  他沉吟一下,“……既然如此,这份词稿就送姑娘吧——本来犹豫是否呈给皇上,既然姑娘要,干脆不要使皇上得知,也省得皇上看了徒增烦恼。”
  徒增烦恼?自己可没看出来。皇帝挑灯看到半夜,也没见添了什么烦恼。
  她微笑点头,“多谢公子了。”
  她随口便说了出来,也没在意。却见那人一怔,显是对“公子”之称感觉陌生。她只是一笑,与他道了别。

  刚回到乾清宫,见那几个小丫头还在找欢喜佛,想着或许就在慈宁宫呢,太后自己忘了吧?便打算去慈宁宫看看。一面叫她们别找了,一面往皇帝那里去禀报。走进殿内,见只有侍立的太监宫女,皇帝却没在。问了一个太监,道是皇帝去慈宁宫了。她一听,慌忙过去。
  远远地便听见闹闹嚷嚷,檀香的味儿浓浓的飘出来。虽然天色犹明,却见檐下高高地挑着灯笼,殿里也烧了红烛,一派喜气洋洋。深宫寂寞,难得有件喜事,慈宁宫、寿安宫、寿康宫的太妃们几乎全来了,将正殿挤得满满的。麝烟进去,见没人注意她,也懒得行礼,四处找寻皇帝。见那些太妃有的鹤发鸡皮,垂垂老矣,有的却风韵犹存,打扮得齐齐整整的,犹可以想见当年的风采。她想到李总管说的贞妃,眼睛一一掠过那些太妃们,不知哪一个才是。
  站在那里一个劲儿望着,忽然衣襟被人一扯,她吃了一惊,回头却见是李总管。“万岁爷不在这儿,你看什么?”
  “皇上不在?”她疑惑道。
  李总管使了个眼色,她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穿过廊庑,一直走到偏殿去,人声渐渐小了下来。麝烟四顾,见前面便是那日取玉佛的屋子。正疑惑间,李总管努努嘴,压低声音,“万岁爷在里面呢!”
  麝烟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又回头看看李总管,见他不置可否,便径直走到门边。槅扇门上糊的是碧纱,一眼便可望进去。她屏息往内一望,见屋里黑沉沉的,只一盏油灯闪烁,壁上挂的字画全不见了,连那幅美人图也已取下。黑暗中只见一团微黄的光晕,皇帝居然蹲在当下,伏身瞧着什么。
  她调匀了呼吸,再一次向内望去。原来皇帝是蹲在一个大箱笼前,箱笼上平放着一卷画轴——难不成皇帝触景生情,想起英亲王格格来了?只觉百般疑惑,睁大眼睛看去,借了油灯的微光,总算看清——实实在在是位美人,却不是那雪中回眸一笑的俏丽佳人。
  只用水墨点染,浅浅地勾勒出一弯优美的弧线,眉目并不清晰,神态却是分明。她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想起读过的一句书——“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然而画在纸上,便是天长地久。慈宁宫里住的,都是在漫漫长日里流逝了美丽的女子,却在这隐秘的库房中,藏了这么多绝美的画像。这样美的女子,为什么不挂出来赏心悦目,反而放在这个死寂沉沉的地方,幽闭在尘埃深处?
  寂静中听得一声叹息,她回过神来,见黑黝黝的屋子里,皇帝缓缓站起来。画卷如一段水光,从他手里流泻下来。水光潋滟,美人的面庞就在波光中若隐若现、浅笑低颦,如同活过来一般。皇帝走到油灯前,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间就将画卷送入火苗,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火并不大,慢慢地舔舐着,纸慢慢地发黄、发黑,一点一点化为灰烬。麝烟震惊地瞧着,想要冲进去拦住皇帝。
  焦急中忽被拉开,却是李总管。李总管拖着她一直走出院子,才放开手。她定了定神,蓦地跺脚,“糟了!”
“糟什么糟?”李总管冷冷道。
  她惊异地抬头,看着这位最知皇帝心意的人。
  “万岁爷烧自己的东西,你急什么?”李总管瞪了她一眼,“总在太后这儿存着不是个事儿,早晚要烧的——万岁爷的御笔,除了自个儿,谁敢动一分半毫?”
  她从不知道,皇帝亦擅丹青。这些年服侍下来,皇帝连半根草也没画过,她从不知道,原来他竟然画得这么好——画出了绝世的美丽与绝代的风华,无人可以比拟。
  “皇上为什么要烧?”话一出口,才觉得这问题的愚蠢。
  李总管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烧了好……烧了,才能安安心心地过下面的日子。”说着瞅了她一眼,“万岁爷的苦,你们如何知道?”
  怎么不知道?她糊涂了这么久,总算是明白过一回——原来仁孝皇后长得这么美;原来她以为,皇后只是出身高贵就可以,却不知道,能打动皇帝的心的,是这样慧质兰心的女子——回眸一笑百媚生、腹有诗书气自华……古人写过那么多诗词,却没有一句足够描绘画中人的绝代风华。
  “好生侍候万岁爷,用上心——论理,我一个奴才,不该说这些。只是那些个主子娘娘,说句僭越的话,没一个是知疼知热的。我看你还好,只是心眼要放敞亮些,别总是畏畏缩缩的,万岁爷最瞧不上这个样子。”
  她怔怔地听着,并不为李总管的话高兴或是委屈,心里眼里全是那秋水横波的眸子,惊鸿一瞥之后灰飞烟灭。突然间觉得庆幸——若那眸子的主人还活着,她愿意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再也不想什么争荣夸耀之事。
  然而强烈的绝望涌上来,压倒一切——就算波光化为飞灰,她也再也没有希望,可以进到那人的心里。

  新人三日后要回门,回的却是慈宁宫。那日皇帝也在,和太后坐在炕上,见下头两人穿着簇新的衣裳,齐齐磕头跪拜,和太后都笑了起来。容姐儿一身小媳妇打扮,梳着个如意头,髻上簪了几朵绒花,比做女儿时俏丽了几分。太后见她一脸喜乐,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些闲话。
  公子在一旁默默坐着,唇角含笑,似在细心倾听,不时地看一眼容姐儿,眼中蕴含情意。皇帝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顺手摘下腰间的荷包,“容姐儿,赏你了。”
  容姐儿却是一惊,见那荷包用金线绣了云龙,便不敢接,只转头看着公子。公子微微颔首,她方双手接住,万福谢恩。皇帝笑道:“出了嫁就是不一样,举止言行皆稳重不少——只是在太后这里,原同在家一样,不要拘束才是。”
  太后笑逐颜开,“正是!这婚事是我做的主,你就同我女儿一样,将来有了孩子,还要认我做奶奶呢!”
  容姐儿只浅浅抿嘴而笑。
  皇帝便对公子笑道:“你倒是能耐,才过几日,就把个伶俐孩子调教成这般。”
  公子笑道:“皇上自己说了,是个伶俐孩子——既是如此,何用臣调教?”
  皇帝哈哈大笑,“先时朕已赏了容姐儿几部书,如今又把荷包赏了她,却没给你东西。你要什么?说出来,朕一定应允!”
  公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皇帝笑骂道:“什么时候婆婆妈妈起来!趁着朕高兴,快说!”
  太后十分喜悦,也催着公子。公子想了一想,却又一摇头,“臣已蒙受大恩,没有什么要求了……没有。”
  皇帝见他脸色有异,便也不再追问,“既然如此,可别怪朕偏心,只赏容姐儿不赏你。”
  公子苦笑道:“臣可不敢。”
  皇帝点头,回头向太后告辞。太后道:“才来就走?”
  皇帝笑道:“忽然手痒,去校场瞧瞧——还要向太后讨个人。”
  “谁?”
  皇帝一指公子,“这小子新婚燕尔,他的那些侍卫兄弟早就在向朕讨喜糖,不如现在把他带了去,由他们去闹吧。”
  太后点头笑道:“也好,容姐儿陪我说说话。”又嘱咐道:“刀箭不长眼,虽然玩笑,可别伤了人——晚膳的时候一起过来,大家热闹热闹。”
  皇帝笑着答应了,唤起公子告辞。
  出了门,公子脸色便沉下来,似乎适才的喜悦全然与他无关,适才温情的目光亦不是他的。皇帝不理会,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公子赶上去,道:“皇上并非带臣去校场吧?”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偏你机灵!”
  公子淡淡笑道:“跟了皇上这么些年,也不是白跟的。”
  皇帝转过身来,沉下脸,“谁让你适才吞吞吐吐!说吧,有何事不好启齿?”
  公子怔了一下,摇头道:“本不是什么要紧事,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雄浑绵延的屋脊上,神鸦“哇哇”叫着飞过,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举步向前走。
  走了几步,沉声道:“是为吴汉槎之事吧?”
  公子顿住脚,眼中惊异、疑惑、踌躇、坚定交替变换,定定地瞧了皇帝半晌,蓦然间伏身下拜。
  皇帝淡淡瞅他一眼,“说吧,何事?”
  公子声音微颤,却有一股义无反顾的坚定在里面,“皇上圣明——汉槎自先皇时蒙冤受屈,流放极北苦寒之地,至今已有三十年。臣自得知,日思夜想搭救之法——万望皇上开恩。汉槎就算没有冤枉,三十年的煎熬也足够与罪相抵。如今他年老体衰,只怕撑不了几年了!”
  皇帝眉头紧锁,“吴汉槎是先帝爷定的罪,若要赦他,岂不忤逆先帝?”
“可总不能冤枉无辜!受屈已是大不幸,何况北地气候酷烈、官吏严苛,皇上以宽厚治天下……”
  “赦他一人不难,然若赦了他,那些牢里的、流放的,岂不都可来向朕喊冤?法度一乱,朕还如何治理天下?”
  “汉槎的确冤枉!皇上即刻便可派人查办,若臣有一句虚言,愿代汉槎受罚!”
  “够了!”皇帝蓦然打断,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自然该受罚!吴汉槎是前朝名士,他获罪流放之时你尚未出世,如何得知他的事情?”
  公子神色一变,目光凛凛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既能猜到臣的心思,难道不知来龙去脉?”
  “是朕在问你!”皇帝沉声道。
  “梁汾是吴汉槎挚友,臣与梁汾两年前一见如故,承他青眼,自此结缘,从此认为知己。”
  皇帝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知己……”
  公子继续道:“臣倾慕他们的名士风度、才情傲骨,愿尽一己之力,为之排忧解难。”
  “你倒是有侠士之气”,皇帝冷笑道,“只可惜生错了地方!”
  秋深时节,一阵微风便能侵人肌骨。皇帝见他穿着簇新的双鹤寿字锦夹袍,宝蓝的底色上,那张脸却是苍白如斯。这个人,总是让他气恼、失望、不得意,可是他却忍不住一次一次地原谅他,一次一次地违背自己的意思,成全他的愿望。他是皇帝呵,是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却一次一次地向这个人低头、妥协……想起那次他患疟疾,自己在宣纸上一笔一笔写着金鸡纳的用法,写完犹不放心,又重重地加上四个“万嘱”——
  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其实心里,恨不得亲自到他床前,亲眼看他服下药——即使如此,还是不会放心吧?
  然而他是皇帝,万民拥戴、视若神明的皇帝。皇帝做的事,他人不能僭越;常人能做的,他却不能。
  如今他为了一个罪人求情,其实自己恼怒的并不在此,却为那一句“一见如故,自此结缘,从此认为知己”而心生怨恨。真是可悲呵,自己富有天下,支配着整个帝国的运转,却依然对人生有怨恨……
  “朕……答应你,救吴汉槎出来……”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见那人脸上露出喜色,却又强自压抑下去。他冷冷地转身,“这事轮不到朕管——太傅最熟谙此类事情,你去求他,他必有法子。”
  公子眼里浮上疑惑,却重重磕下头去,“臣谢恩。”
  “告诉太后,朕有事,待会儿就不过去用膳了。”
  听到这漠然的一句话,公子抬起头来,风呼呼地刮过他的面颊,而皇帝已然走远。

  皇帝从慈宁宫回来之后脸色一直不好,众人都加倍小心。这个时候不该麝烟当值,香芫奉上茶来,皇帝喝了一口,“砰”地一下,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皇帝从不是无故发脾气的人,香芫吓了一跳,不知做错了什么,连忙跪下。因是冬日,皇帝里面穿了棉袍,外头套着件石青色团龙纹褂。暖阁里热,皇帝一进来便解了扣子。扣子上系的明黄流苏垂下来,一直扫到膝上。
  香芫跪在那里,只看见流苏微微颤动,皇帝却是端坐着,岿然不动。
  过了一会儿,皇帝沉声道:“你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起身,见皇帝脸色如常,只觉得怪异,听得皇帝道:“麝烟呢,把她叫来。”
  香芫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去唤麝烟。皇帝坐在那里,顺手拿起一方角尺把玩着,不过顷刻间麝烟已至,温顺地福了一福。
  皇帝携起她的手,“来,朕教你西洋算术。”
  麝烟微微一笑,顺势坐在皇帝身边。
  香芫见了这般,乖觉地退了下去。
  皇帝扶着麝烟的手,教她如何用圆规画圆。那工具怪里怪气的,她拿捏不住,总是画了条短短的弧线后就罢手。皇帝不厌其烦,托住她手肘,一寸一寸地移动着。
  忽触到一个颇硬的东西,皇帝手上一滞,感觉怀中的人身子一僵,却又竭力克制着,不使他察觉。皇帝不动声色,依然托着她的手,仔细画着。费了好大的劲,一个圆总算画好,皇帝一笑,“瞧瞧可圆不圆?”
  麝烟轻言细语地,“圆,跟十五的月亮似的——原来洋人的东西这么好玩儿。”
  皇帝笑道:“还有更好玩儿呢,你来看!”
  麝烟忙站起来,见暖阁角落里放着一架东西,中间一个圆球,周围环绕着一个一个的圆环,环上嵌着好些小小的球,也是圆的。皇帝走过去,手指将圆球一拨,那球居然转动起来,那些圆环也跟着缓慢转动。
  麝烟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皇帝指着中央圆球道:“朕说这是太阳,你信不信?”
  麝烟抿嘴一笑,“若是别人这样说,奴才定然不信。既然是皇上说的,定然不错了。”
  “你这么信朕?”皇帝似乎心情甚好,笑吟吟地道。
  麝烟脉脉地看了皇帝一眼,含羞垂下头去,“不信皇上,还能信谁呢?”她唇角含笑,脸上隐然有光华流转,“皇上便是奴才的太阳……”说到这儿,羞涩到极点,螓首深深地垂下去,隐隐可以看见颊上红霞灿烂。
  “哦?”皇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你过来。”
  她羞答答地走过去,皇帝却并不看她,手指着那架奇怪的仪器,“中间这个是太阳,这些铜环便是星辰运行之轨道——你看,这个便是地球。”
  麝烟一知半解地,听皇帝侃侃而谈,“自古论历法,未尝不善,总未言及地球。因此北极之高度的说法千变万化,各持一词,皆不得要领。自西洋人来我国后,方有‘地球’此说,又与历法相合。昔日朱子论地,将其比喻为卵黄,皆因格物穷理中得之,后人却未意识到此乃至理。”
 她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只觉难堪。皇帝说完,笑问:“你可懂了?”
  她含糊地点了点头,装作思索,“那——月亮在哪里?”
  “月亮?”皇帝抬头,手指在某处一点,“喏,这个便是了。”
  她抬头,顺着皇帝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一堆乱七八糟的铜环套在一起,不知皇帝指的是哪一个。她对皇帝说的这些东西本不感兴趣,寻思着道:“过几日便是十五,月亮又要圆了。”
  皇帝收回手,缓缓道:“世事常难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过不了多久,又是新年了。”
  她听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话语中深藏清冷之意,忍不住唤道:“皇上!”听得皇帝随口“嗯?”了一声,她却没话说,只得道:“万寿节将至,不知皇上喜欢什么,奴才好准备。”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年年都这么过,没意思!你的月钱也不多,不必送什么了。”
  她笑道:“这是奴才一片心意,怎可不送?皇上若体恤奴才,到时别嫌奴才送的寒酸就是了。”
  皇帝走过去坐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着望向她道:“朕倒是想要一样东西,不费你一文半钱,你若执意要送,就送朕那个吧。”
  不知皇帝想要什么,她却是羞红了脸,垂下眼帘,抿嘴笑道:“皇上想要什么?”
  皇帝又不笑了,静静地看着她道:“把你袖中藏的那本书,送予朕吧。”
  仿佛平空里一个霹雳打下,她登时懵了。
  皇帝的目光静静的,像是波澜不惊的水。然而她看着,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惊心。
  良久,她探手入袖,缓缓抽出一叠诗稿来。纸页边缘用线细心装订好了,还加上了深蓝的书皮。她的字写得不好,学着诗笺上的笔迹,勉强有些相似,在封面上题了“饮水词”几个字。
  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去,双手呈给皇帝。心里倒是定定的——许是害怕到了极致,反而觉得没什么可担心了。她也算几次走在悬崖边上,若不是皇帝宽厚,只怕早就魂归九天——这一条命,本就不值得珍惜。然而皇帝会怎么想呢?她是皇帝宠幸的人,却与旁人私相传递——传的还不是寻常物事,却是满纸的一往情深。
  现在说什么,大概皇帝都不会相信。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本就是她自找的,就算皇帝误会,也是她的命。
  突然惊觉——若是从前,一定生怕皇帝误会,忙不迭地就要解释吧?现在这是怎么了,居然就无所谓起来。
  皇帝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间或一笑、一皱眉。稿子并不多,皇帝看得也不慢,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便全看完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当时只道是寻常……近来怕说当时事”,皇帝慢慢吟道,“百余首词,这三句最佳。”
  皇帝生气、发怒,她都觉得理所当然。然而皇帝这平静的样子,却令人胆寒。
  或许他,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心在哪里——这样想着,心里一片冰冷。
  皇帝忽又摇头一笑,“近来怕说当时事……呵,近来怕说当时事——这小子,真是麻烦。”
  似乎忽然才想起她,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你下去吧。”
  平静中似乎挟着风雷,从皇帝目光里,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做妃子了。

  晚上该她当值,正在茶房里整理茶具,同福走进来,欲言又止的。见她看着自己,勉强叫了一声:“烟姑姑。”
  她一面忙着,一面道:“什么事儿?”
  同福没了往日嬉笑样儿,站在那里直挠头。她便道:“又被你师傅骂了?”
  “不是!”同福忙道。
  “那是什么?”她有些不耐烦,“快说,我就要上去了。”
  同福支支吾吾地,“师傅叫我来告诉姑姑一声……”
  忽然有了预感,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双目炯炯看着同福。
  “师傅说,说……”
  “是不是要遣我出宫?”她问。忽然又好笑起来——她是皇帝幸过的人,一辈子只能老死宫墙之内。出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果然同福摇了摇头。
  “那是把我乱棍打死?”她冷笑道。
  同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你不说,我去问谙达好了。”她摸摸鬓角,举步欲行。
  同福慌忙伸手拦住,“师傅在上头,万岁爷要册封妃子,叫师傅去传旨。”
  时间真快,一眨眼的工夫,孝懿皇后的丧期就过了……她只觉凉凉的东西在心里浸润开来,冰浸浸的水渗进去、又渗出来。只搞不清楚,到底是心里流出来的冰冷,还是冰冷把整颗心都侵蚀。
  “师傅说,打今儿起,姑姑就是慈宁宫的人了……”同福见她脸色平静,略为放心,接着道:“万岁爷说了,太后害怕寂寞,姑姑是个灵透人,由你去侍候太后,万岁爷最为放心。”
  她怔怔地听着,唇角慢慢地翘起来,弯成一个好看的浅浅的笑意。
  同福却吓住了,轻轻唤了声:“姑姑!”又道:“万岁爷说,姑姑拨过去后,依旧是大宫女,月钱一文不少的——况且太后知道你是乾清宫的人,一定另眼相看。”
  “李谙达什么时候有空?”她问道:“我想见见他。”
  同福怔了怔,“……师傅说,他老了、不中用了,姑姑自求多福吧。”
  老了?不中用了?她好笑地想,我又不求你什么,用得着如此拙劣的借口么?
情知呆下去无益,她将碗盏一个一个地擦尽,收到柜子里,看看周围都干净了,方举步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终究回过头来,“皇上要册封谁?”
  同福咧嘴一笑,“好些呢——宜嫔、荣嫔晋为妃;莫贵人生了个小皇子,晋为嫔——万岁爷本来还想晋她为妃的,恐怕其他娘娘不忿才晋的嫔。还有孝懿皇后的妹子,先时待年宫中的,也封了个僖贵人。还有好几个蒙古王爷的公主,万岁爷都封了贵人,要不就是答应、常在……”
  寒风呼啸,同福的声音散在风里,她终究没听清,只听得一串的妃、嫔、贵人……同福终于说完,她朝他笑笑算是致谢,转身走入风中。

  太后这里原不缺人,她每日只是陪着太后说笑而已,倒比往日清闲。万寿节将至,皇帝先就下旨,切勿大肆操办,倒是又给太后上了徽号,曰“寿仁安皇太后”。那些太妃们都齐聚一堂,前来庆祝。她留神看着,却没有一个尊号里有“贞”字的太妃。
  容姐儿嫁与公子之后,受封淑人,这日也进宫来庆贺。太后甚是高兴,召她进前,拉着她手问这问那。麝烟见容姐儿添了少妇的风韵,比先前更美,神态中新妇的扭捏也没有了,落落大方地同太后说着话儿。
  太后见她丰润了不少,笑道:“可不是有了喜吧?”
  容姐儿脸上一红,“太后取笑了,哪儿有那么快呢。”
  那些太妃便凑趣道——“这事可急不得,不过说快也快。”“姑娘好福气,听说那个侍卫极受皇上倚重。”“听说他不但武艺好,还能舞文弄墨。”“说是街头巷尾都在唱他写的词,那些文士心高气傲的,对他却是心服。”“皇上称他是国中第一才子呢!”……
  溢美之词越多,太后越是高兴,拉着容姐儿的手道:“新婚燕尔,成若可写了什么好词?”
  麝烟斟了茶,缓缓放在桌上。
  容姐儿却是一脸茫然,“回太后,妾身从没见拙夫写过什么。”
  “瞧瞧!”太后笑对其他人道:“还是本宫做的大媒呢,这才多久,就反过来帮着相公了。”
  “夫为天,原该如此的。”太妃们笑道。
  太后笑着用手戳上容姐儿的额头:“不许害臊!不许瞒我!”
  容姐儿怔了怔,“他会写词么?”见太后故作嗔怪地望着自己,便笑道:“实实没有写什么,听说侍卫的差事甚忙——拙夫每日都进宫当值,夜里也大多留宿宫中,大概没有时间写。他若写了,妾身一定先呈给太后。”说着便笑道:“太后若不嫌弃,妾身唱歌给太后听吧。”
  太后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哦……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怪想的。”
  容姐儿便站起来,“这歌叫《阿里玛》,是青海撒拉族的宴席曲。妾身没去过青海,这是在四川时听人唱的,也不知学得对不对。”
  太后微笑颔首。
  容姐儿也笑了笑,清了清喉咙——
  “阿里玛呀,播下的种子是白白的,出来的芽儿是绿绿的,开出的花儿是红红的,结下的果儿是黄黄的,呀呜,撒拉女,才像是阿里玛呀……”
  曲调明快爽朗,歌声清脆嘹亮,殿里众人都屏息静气地听着,太后看着容姐儿,似乎也在凝神倾听。
  待她一首唱完,众人都鼓起掌来,赞叹之声不绝。容姐儿略有些羞涩,连连谦逊着。太后拉过她来,认真地道:“好孩子,成若要是欺负你,只管来找本宫。”
  太后神情严肃,看得容姐儿心中毛毛的,突然就对自己出嫁后的满足心虚起来。然而怎么想也不应该——夫妻和顺,有什么好心虚的?她忙收回思绪,不再去想。

  八、落尽梨花
  除夕之夜,宫里自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好不容易可以肆意快活一日,主子奴才皆翘首盼望。这日一早,皇帝便来慈宁宫给太后问了安,然后又去祖庙祭拜,午膳便在乾清宫设宴,大飨百官。
  仁孝皇后在时,例来在坤宁宫设宴,供后妃享用。后来佟妃主事,便改在翊坤宫。如今佟妃没了,算起来是长春宫宜妃身份最尊,然而又不好自居尊贵,在自己宫中设宴。她便主持着,在慈宁宫里摆了戏酒,太后、太妃与皇帝的嫔妃们济济一堂,共享节日之乐。
  正经的宴席在晚间,皇帝亦要参加。午宴就随便得多。深宫无聊,好不容易逢上热闹,不用像平日那般拘束,众人皆开怀玩乐。钗光鬓影中觥筹交错,有猜拳的、有听戏的、有说笑打闹的,喧闹声老远便能听见。
  皆知麝烟是被幸过的人,也给她安排了一个位子。只是她身份低微,又已被皇帝冷落,周围的人都只顾自己玩笑,不去理她。她只觉如坐针毡,便想瞅个机会悄悄溜走。
  台上正唱着吉祥戏文,锣鼓喧天。麝烟坐在角落里,见前头宜妃正和太后说笑,手舞足蹈的。好像讲了个笑话,她一说完,周围的人便哄地笑开来。那些得宠的嫔妃都围在太后身边,正说得热闹。见没人注意她,她便悄悄地站起身来,沿着墙根走到门口。
  正要迈过门槛,猛然间见面前站了一人。她吃了一惊,定晴看时却是容姐儿。看看容姐儿左右并无别人,她松了一口气,微微福了一福,“夫人万安。”
  容姐儿不认识她,见她一身宫女打扮,便不加理会,随口“嗯”了一声。麝烟闪过一边,等她进去,却见容姐儿笑着回头道:“快点儿啊!”
  冬日阳光稀薄,又被忽然到来的身影遮了,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她猛然抬头,眼睛蓦地睁大,只觉心上被狠狠一撞,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容姐儿挽住后来人的胳膊,眉梢眼角溢满笑意,“快走嘛,太后等急了!”
  那人只是穿着半旧的湖色团福长袍,站在冬日的阳光里,仿佛芝兰玉树,纤尘不染。那面容是她熟悉的,虽然只是侧脸对着自己,却可想象那永远不变的清秀俊逸。他唇角微微含笑,目光柔和地投向身边的妻子,“不用着急。”
  神思恍惚中只觉那人目光一闪,她期盼地抬眼看去,却见他只是转过脸,牵着妻子而去。
  没了遮挡,阳光直直地射进她眼里。心上蓦然间尖锐地一痛,她连忙捂了脸,疾奔而去。

  仓皇间脚下一绊,浑身失了力道,狠狠地摔在地上。肘上剧痛,一时竟起不来,口中猛吸凉气,胸中一阵窒息。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感觉痛楚渐渐地扩散开来,从肘上一直蔓延到整条手臂。然而痛楚总算轻了些,她慢慢坐起来,喘了几口气,想着手臂定然瘀青了。不过也不要紧,大冬天的,没人看得见,过个几日就好了。她正想站起来,免得被人瞧见这副狼狈的样子。
  “怎么办呐?”
  耳中忽传到一阵哭声,她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见那边院墙内出来两个人,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只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道:“快请大夫吧!”
  她忙站起来,摔痛的地方也顾不得了,伸长脖子向那边眺望。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原来是两个宫女。她在慈宁宫时日不短,对两人的相貌却一点儿印象也无。见两宫女满脸泪痕,眼睛红肿着,显是哭了许久。
  她身上穿着簇新的蜜合色暗花绸棉袍,那两个宫女一见,吓得站住了,噤若寒蝉。她往那边的院墙望望,只见门口枯草蓬乱,门上贴的春联已经破烂,不知是哪年贴上去的。适才一气乱跑,不知怎么的跑到这里来。慈宁宫不大,她却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那两个宫女身上衣衫甚薄,站在寒风瑟瑟发抖。她心下可怜,柔声问道:“你们是谁?”
  麝烟虽然失宠,然而终究是皇帝的人,太后并不曾薄待,时不时地赏她些东西。大年下,虽然自己没什么心思,到底簪了几朵红绒花,髻上插着支点翠钗。两宫女见了,不知她的身份,吓得面色发白,话也说不利索。
  “奴才……奴才是,贞顺太妃……身边的人……”
  麝烟一听便恍然大悟,见她俩一脸的惧怕,便笑道:“你们别害怕,我也是个奴才——大节下,你们怎么哭了?”
  听她这么说,宫女稍稍放松,见她脸色和善,神情中略有关切之意,其中一个宫女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另一个宫女忙拉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别哭!别哭!”
  麝烟见了这般,念及适才听到她俩的对话,便猜到七八分,柔声道:“你们说的贞顺太妃,是不是先帝爷的贞妃?”
  两个宫女忙不迭地点头。其中一个好不容易止住泪,声颤气咽地道:“太妃不好了,求姑姑救救她!”
  “太妃病了?”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突然双膝跪下,抱着麝烟的腿,“姑姑,求你禀报太后——太妃这病掩了几年,现下熬不住了,求她发个善心,救救太妃吧!”
  麝烟想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救得了别人。心里却起了好奇,将两人扶起,“别着急,带我去看看。”
  两人听她这么说,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转身,引她往院子里去。
  麝烟一踏入院落,便闻到一股朽木的气味。见院中只一间硬山顶的屋子,倒是不小。走进去先就闻到浓烈的腐败气息,再看时,原来屋子隔了几间,每一间都狭小无比。屋里黑洞洞的,只有一盏油灯摇曳。
  角落里忽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她吓了一跳,一个宫女已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太妃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她定晴一看,原来那边设有一榻,榻上平躺着一人。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目光极是衰弱。
  大了胆子走过去,这才看见,那人脸上的肉都瘦干了,一双枯柴似的手撂在被子上,指上似乎戴着一个玉石戒指。
  一旁的宫女已泣道:“听以前的姑姑说,先帝爷还在时就落下了病根儿,一直吃着八珍益母丸……后来先帝爷没了,不知怎么的药便被停了……”
  麝烟听着,只觉心上一阵阵恶寒。
  贞顺太妃躺在榻上,听见宫女的话,目光忽有了些神采,手吃力地要握起来。
  “后来太妃就这样一直病着?”麝烟轻声问道。
  那宫女道:“奴才本是延禧宫的人,犯了规矩才拨到这里……”麝烟听她言语中颇有怨意,心想这也理所当然——到了这种地方,任是谁都不会安之若素的。
  “奴才来的时候,太妃就一直病着……奴才去找管事的公公,谁料反被他们一顿臭骂……那些送来的饭菜都是馊的,每季的衣物也多是旧的破的,连布料都是在库里放坏了,才送到这里来……太妃的病怎么不越来越重呢?”
  麝烟见那两个宫女差不多都到了该放出宫的年纪,便道:“你们且忍耐些,出了宫就好了。”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宫女忽然开口道:“太妃太可怜了,丢下她自己出去,奴才们怎么忍心?”
  麝烟听她这话大不上路,心想在这深宫里,不忍也得忍,发善心可不一定能得善果。看到贞顺太后的境况,又不由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窗纸破破烂烂的,寒风呼啸进来,刮得那油灯乱晃,她浑身也冻得冰凉。
忽听见“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滚落在地。太妃双手在空中乱挥,万分焦急的样子。宫女忙凑上去,“太妃!太妃!有什么吩咐?”
  麝烟见她手指上空落落的,刚才的声音定是戒指掉落在地上。她们只顾说话,却没注意到太妃已将手上戒指摘了下来,却没拿稳,骨碌碌地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两个宫女也意识到了,忙伏下身找着。她过去握住太妃的手,只觉肌肤枯槁、瘦骨嶙峋,万万想不到这个人曾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却没想到太妃手上尚有力气,反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抓住,手上的指甲刮着她的皮肤,似乎划出了血痕。
  眼前这人病得快死了,她不忍挣脱,只好任她死死抓着。凑得近了,才发觉太妃目光空洞,似乎已经失明。那双手冷如冰雪,已然失去了生机。
  太妃抓着她的手,慢慢地贴向自己的脸。她的手也不暖和,然而比起太妃的面颊已暖得多了。太妃将她手心贴在自己脸上,向着那温暖依偎过去,脸上的焦急之色淡了些,唇边居然有了微微的笑意。
  麝烟诧异地看着太妃脸上呈现出平和安乐之色,似乎久远的回忆在脑中浮现,枯槁的面容上居然焕发出光彩。
  那样的光华是她今生所未见——麝烟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回忆,才可以酿就如此灿烂的神采,仿佛经历了世间最美好的幸福之后,看见天国的大门在眼前豁然开启——当那种幸福只是虚无地重现时,所具有的力量已足以让人无限憧憬。
  饶是老病成这副模样,麝烟却不得不承认,就凭了那一刹那的光华流转,便可压倒整个皇宫的美人。
  宫女终于找到了戒指,递到太妃手里。太妃触到那冰冰凉凉的东西,猛然甩开麝烟的手,将戒指抓到手里,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上。
  两个宫女皆垂首拭泪,又哀求麝烟。
  她知道太后厌恶贞顺太妃——当年贞妃有多风光,今日便得承受这风光带来的加倍的反噬。若是贸然禀报太后,只会重重地碰个钉子,说不准连自己都被搭进去。然而宫女哀求甚悲,她过意不去,勉强答应道:“我尽力吧。”想着反正自己已落入这步田地,就到太后跟前说一声——成不成,也只能看天意了。
  两个宫女却不知利害,见她答应,只当是成了,不由喜形于色,连连称谢。麝烟只苦笑着,想着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只怕宴席快散了,总得去虚应故事。
  太妃手里握着戒指阖目而眠,神情极是安详平静。麝烟见她被褥薄得实在不像样,便想待会儿送几床被子过来。安慰了两个宫女几句,举步欲行。
  似乎听到太妃喉间“喀”地一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太妃睡得极是安稳,宫女正拿木板要挡住窗上的破洞。心想自己听岔了,便转身走了出去。

  宴席竟还未结束,太后兴致勃勃,宜妃便撺掇着,要容姐儿唱歌来听。容姐儿见人多,不好意思。宜妃笑道:“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听过?那些没听过的,正好让她们开开眼——也好让她们瞧瞧,咱们太后养了个怎样的好女儿!”
  唱戏的早停了下来,容姐儿见周围除了后妃们,还有外头戏班的人、值事的侍卫,和轮流上菜换碗碟的下人,打死也不肯唱。
  宜妃笑向众人道:“我知道了,容姐儿必是想退席——成侍卫走了,她心里着急,要家去,和相公共度佳节呢!”便拉着容姐儿,一迭声地问她公子好不好、怎么个好法。
  容姐儿涨红了脸,急忙辩白道:“大爷在乾清宫陪皇上呢,宜主子可别瞎说。”
  “哟!”莫嫔笑道:“我看啊,容姐儿是怕大公子喝多了吧?”
  嫔妃们纷纷打趣,羞得容姐儿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颊上的红云一直烧到了耳根。太后见她难堪,解围道:“好了,笑也笑够了,虽没有外人,到底该讲些规矩。”
  容姐儿便笑向众人告个罪,给太后剥起蜜柑。嫔妃们见如此,都嘻嘻哈哈地散开了。
  太监递上戏册来,太后随手点了一出。不久时,听得丝竹锣鼓之声,优伶都装扮好了,粉墨登场。众人兴致未减,七嘴八舌地评点戏子的唱功。容姐儿坐在太后身边,陪着她说话。
  麝烟站了一会儿,悄悄地从那人群稀疏的地方走过去,听得太后正同容姐儿说道:“……该软时软,该硬时硬,别让他小瞧了你……”
  只见容姐儿含羞点头,她无心细想太后说的什么,蹑手蹑脚地走到太后身后,刚要说话,衣襟却蓦然被人一拉。
  她一惊,回过头去,却见是平妃。
  太后似乎不太喜欢平妃,虽然和她坐得近,却鲜有交谈。平妃见麝烟回过头来,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太后似乎往这边瞅了一眼,却没在意。平妃朝太后的背影吐吐舌头,指指身边一个空座道:“咱们说说话。”
  不知是哪位娘娘离了席,空出一个位置来。麝烟不敢坐,笑着摇摇头。平妃知道她怕僭越,便站起身来,拉着她要出去逛逛。
  麝烟想正事还没说,正要叫平妃等等,却见那边过来一个太监,是几个管事太监之一。那太监看看四周,伏身在太后耳边说了什么,太后脸色略略一变,却极力克制了,淡然道:“大节下,这等不吉之事不许声张——跟宗人府说一声,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然而想到离去前贞顺太妃祥和平静的样子,便按下思绪,跟着平妃走了出去。
 平妃带着她走到后花园,看看没有旁人了,松了一口气,笑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麝烟恭恭敬敬地回道:“好多了。”
  平妃细细地端详一回,笑道:“果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略带歉意地道:“真是对不住,害你差点儿破了相。”
  听了这话,麝烟心下感动,笑笑道:“平主子这么说,真是折煞奴才了。”
  平妃拉住她的手,笑吟吟地道:“先前咱们跟着皇上出塞时,你侍候了我好些日子,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从此可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才了。”
  麝烟见她仍是一派天真烂漫,心里便生了亲近之意,笑着道:“虽然主子不介意,奴才可不敢坏了规矩。”
  “这有什么的?”平妃嘴角一撇,想了想,拍手笑道:“不如这样——没人的时候,咱们就姐妹相称!”一片期待地看着麝烟。
  麝烟沉吟着,平妃见她不说话,一把挽住她手臂,叫了一声:“麝烟姐姐!”
  平妃的手恰恰碰在她臂上摔痛的地方,她半边身子一颤,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平妃忙道:“怎么了?”
  “没事,适才不小心摔了一跤。”麝烟苦笑。
  平妃一听便了不得,忙忙地要卷起她袖子来看。冬天穿的衣服甚厚,不容易卷起来。麝烟怕人看见,忙抽回手,“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
  见她紧紧皱着眉,平妃便不肯罢休,唤自己的亲信丫头道:“去拿散瘀止痛的药膏来。”那丫头答应着去了,平妃又要麝烟到自己宫里,传太医好生看看。
  麝烟实在不愿,然见平妃如此热心,不好断然拒绝,便笑道:“只怕太后那里有吩咐,奴才得去侍候着。”
  听到太后,平妃脸色一沉,不情愿地放开她,噘嘴道:“好吧——不过药膏定要抹上,不然落下风湿的病根儿可不好。”
  麝烟笑着点点头,“多谢平主子——主子的情意,叫奴才怎生报答?”
  “还自称奴才!”平妃假作生气,眼中却放出光来,“难道姐姐就不肯叫我一声妹妹?”
  麝烟暗想这一声“妹妹”若不叫,她定然不肯开交,见四下无人,便轻声叫道:“妹妹。”
  平妃笑逐颜开,兴高采烈地拍手,“可算是认了个姐姐!”
  麝烟见她面若桃李,颊上浅浅两个酒窝,甚是活泼可爱,不由心生疼爱。平妃小心翼翼地挽住她另一边胳膊,笑道:“今后可要多承姐姐看顾。”
  自己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宫女,连名份都没有——麝烟听了她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悲哀,“主子圣眷正隆,哪用得了麝烟看顾?”
  平妃颊上一红,四顾无人,声音却低下来,“姐姐……”
  麝烟见她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便问道:“怎么?”
  平妃看着她,目光忽闪,斟酌着道:“虽认了姐妹,但不知姐姐可真心疼我?”
  麝烟心里一格登,便起了疑虑,面上仍然不动声色,“这是麝烟莫大的福份,若不是真心,怎敢不顾主仆之分,叫主子一声‘妹妹’?”
  她说一句,平妃便微微一笑,待她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道:“姐姐既然真疼我,妹妹可要拜托姐姐一件事。”
  麝烟想这孩子脾气倔强,常惹皇帝生气,皆因仁孝皇后的缘故,皇帝才对她百般容忍。她要做的不知是什么古灵精怪的事,就怕是自己力所能及,若不帮忙,显得薄情事小,得罪了这位皇后之妹事大。
  平妃见她兀自沉吟,娇嗔道:“原来姐姐是骗我的!”
  “哪里!”麝烟忙道:“麝烟是怕自己愚钝,反耽搁了主子的事。”
  “不会不会!”只当是她答应了,平妃连忙摆手,又笑道:“只要姐姐肯就成。”
  去取药膏的宫女回来,呈了个瓷瓶给平妃。麝烟见那瓷瓶上贴着鹅黄签子,便知是进贡给皇帝的。平妃将瓶子递给麝烟,笑道:“这是吐蕃使臣带来的,抹上一点便疼痛立止——姐姐快拿着。”
  麝烟无法,只得接过来,便问道:“主子吩咐麝烟什么事?”
  平妃笑了笑,拉着麝烟在花园中散步,一面踱着一面轻声道:“听说皇上极爱喝姐姐的茶,因此才幸了姐姐……”
  麝烟顿觉难堪,平妃却神色如常,“后来不知何故,皇上竟把姐姐拨到慈宁宫来——姐姐放心,有机会我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替姐姐说情。”
  麝烟想这倒不必了,却听平妃话锋一转,“不知道皇上喜欢喝什么茶、怎么烹制的?姐姐教给妹妹——若能讨得皇上欢心,妹妹也好替姐姐说情啊。”
  听到这里便恍然大悟,麝烟暗自好笑:这孩子可比在塞外时长大了好些,然而城府究竟太浅,这才几句话,就被自己看出她的心机。
  仔细想去,皇帝似乎对茶味不甚挑剔,只要火候得当、水质轻滑便可。只是若这么同平妃说了,她定然不信。她正想着诌上一篇话,好让她别再缠自己。却听平妃期期艾艾地道:“姐姐现下侍候着太后,不知可有人在太后面前编派妹妹?”
  接下来,大概便是要她做眼线了。洞察了平妃的心思,麝烟只觉可笑,“太后治下严谨,搬弄口舌之人是到不了太后跟前儿的。万事只要问心无愧,胸中自然坦荡,旁人如何说,又何必在意?”
  平妃有些不好意思,竭力镇定自若地道:“姐姐说得是——只是太后素来不喜妹妹,不知何故?姐姐冰雪聪明,一定知道了?”
  她一脸不谙世事的样子,目光中却呈现出试探与窥测。本是一张皎如明月的面容,麝烟却不可抑制地生出厌烦,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摆脱。
平妃轻轻摇晃着她的手,撒娇似地说:“怎么样嘛,姐姐?”
  麝烟眉头一皱,想说“我怎么知道?”终究忍住了,“平主子……”
  平妃骤然放开她,紧走几步。麝烟正诧异,却见那边来了几个小太监,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吓死人了!”“跟枯柴似的!”“什么时候发殡?”“发什么殡!在东陵找个地方一埋就罢了。”“可是先帝爷最宠的妃子……”
  平妃和她站在大树后面,太监们看不见。麝烟听到最后一句,不觉怔了。
  “先帝爷早没了,太后要这么着,谁敢说个不字?”“什么最宠的,瞧那样,还不如辛者库的粗使丫头!”
  忽听见一声断喝:“胡言乱语!”
  慈宁宫的管事公公站在那里,厉声喝斥:“谁再多嘴,割了你的舌头!”
  太监们顿时噤若寒蝉,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管事公公走过来,猛然扬手掴在一人脸上。听得一声脆响,那人身子摇晃了几下,脸上现出清晰的手指印来。
  “藏了什么,交出来!”
  那人一听,脸色骤然灰白,“没……没藏什么。”
  管事公公一脚踹过去,“嘴硬!”
  那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只见他涕泪交流,惨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来。管事公公一把夺了过去,却见只是一枚普通的玉石戒指,“呸”地一口啐在那人脸上,“拿这种破烂来唬我,嗯?也不看看你师傅我是怎么打熬过来的,竟敢唬弄我!”一顿乱踹,踢得小太监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另几个太监都吓怔了,见管事公公转向他们,连忙跪下,“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咱们有几条命,敢瞒师傅您?那屋子压根儿不是人住的,哪里存得住东西?”
  “谅你们几个兔崽子不敢说谎!”管事公公把玉戒指在衣上擦擦,对着天光看了看,一脸的不屑。终究不甘心,又里里外外地细端详一番。
  麝烟眼中发酸,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却见管事公公的脸色一变,眯了眼细细瞅着戒指内壁,“黻黼?”不由自主地喃喃念道。刚一出口,眼神便冷厉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几个太监,见他们神情呆滞,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便厉声喝道:“怔着做什么?还不去做事!”
  几个太监如蒙大赦,连忙灰溜溜地跑了。
  若是三十年前,帝国上下无人敢念出“黻黼”二字——无人不知,这是先皇的名讳。麝烟心下洞然,泪水滚滚地流下来。
  管事公公又细细瞅了那戒指一会儿,定了定神,方迈着步子走了。
  平妃见太监们散完,松了口气,回头却见麝烟拭泪,奇道:“姐姐怎么了?”
  麝烟心下万般凄切,无心同她敷衍,草草行了一礼,“奴才有些不适,先告辞了。”转身便走。任平妃在后面叫唤,她只急急地跑开去。

  新年一过,白日也越来越长了。眼见得草长莺飞、花上枝头,不知今年,牡丹开得怎样?
  自那年的盛放之后,御花园的牡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气,开得一年不如一年,再也见不着那样艳光四射的花朵,奢侈地在园中泼翠流彩。麝烟抬眼,看见红彤彤的日头渐渐西沉了,半边天空烧得通红,像是熔化的岩浆。有多久没见着皇帝了呢?其实看见的时候也多——即使不是每日晨昏定省,皇帝最多三日,也要来慈宁宫坐坐,陪太后说说话。甚至偶尔地,会问问她太后的饮食、坐卧。只是再也不复从前的亲近罢了。
  天气暖和起来,太后便爱在花园里逛逛。御花园太远,只在慈宁宫的后花园里,和几个要好的太妃赏赏花、说说话。麝烟烹得一手好茶,太后便要她时常陪着。容姐儿出嫁后不仅说话文绉绉起来,还学会了弹筝,时常进宫来弹给太后听。
  这日春光明媚,容姐儿已好几天没来,太后正念叨着,乾清宫的宫女捧了个托盘进来,盘上放着几朵花。那宫女低眉顺眼地万福请安,“皇上说,今年的牡丹花儿虽不如那年好,到底还过得去。因此摘了头起儿里最好的,特孝敬太后。”
  太后喜得无可如何,“到底还是皇帝心细——替我道谢,这里有个香包儿,赏你吧。”
  那宫女谢了恩,太后见几朵花虽然开得不甚好,却是五彩缤纷,凑在一起煞是好看。奇道:“都是些什么品种?”
  宫女便指着盘中道:“这朵叫‘紫金盘’,这朵是‘赤龙换彩’,那是‘菱花晓翠’。那黄的是姚黄,紫的是魏紫,都是极品。”
  太后笑着拣了几朵花,递给身边的人,“花开富贵,你们也沾沾喜气儿。”
  麝烟可巧奉上茶来,太后随手给她一朵。她忙放下茶盘谢恩,见手中一朵娇黄,柔嫩可爱,心下便是一痛。
  太后见了花儿,又想起容姐儿来,吩咐道:“去成府看看,若容姐儿没事,叫她进来赏花儿。”
  正说着,外头已来人通报,说是成夫人求见。太后忙叫人唤她进来,笑嗔道:“这丫头忒多事,平日跟着嬷嬷就进来了……”
  “太后!”猛然间,容姐儿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扑倒在地。
  太后诧异道:“怎么了?”
  她扑在太后脚下,满脸是泪,眼睛红肿如桃。几日不见,竟憔悴得几乎认不出来,声颤气咽地,一开口便滚滚下泪,“求太后……救救,我家大爷……”
  一朵姚黄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众人正惊疑着,无人注意,麝烟悄悄拣起花,死死捏在手里。
“别着急,慢慢说!”太后犹自镇定,细语抚慰着容姐儿。
  容姐儿拭了一把泪,抽噎道:“大爷病重……发不出汗来。大夫说,说……”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失声痛哭。
  外头突然“哗”地一声巨响!众人吓得怔住了,面面相觑。太后还算沉得住气,急命人去瞧瞧。外头的太监忙进来回道,说是起大风,将刚搭好的花棚子刮倒了。众人这才放心,听得一阵“刷刷”地响,如骤雨降临,竟是沙尘不停歇地打在窗纸上。这一阵风刮得邪乎,太后只觉不祥,强自镇定道:“上次见他还如常,怎么突然就病成这般?”
  容姐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前几日海棠花开了,大爷起了兴……和那些文人学士在园子里饮宴,后来……后来着了风寒……本是小病,吃了几副药,眼见得快好了……没承想,突然就……”
  太后安慰了她几句,又对身边的人道:“快传太医去成府!”
  容姐儿拼命摇着头,声音嘶哑,“皇上已经派太医去了……大爷的朋友,把几十年不出诊的名医请了来,都道是……不中用了!”
  太后面露不忍,想了想道:“让太医院四品以上的,都去成府会诊!”
  容姐儿瘫在地上,目光中毫无神采。太后叫人将她扶到内室休息,见麝烟站在那里怔怔地,便命道:“你去乾清宫问问,看皇帝那里有无消息。”
  麝烟一惊,忙答应了就走。走出殿门,才发现手中牡丹已然捏碎,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花汁和了血迹,一滴一滴地顺着手腕滑落。

  翦瞳托了茶盘从殿里出来,见了麝烟一怔,随即喜动颜色,将她扯到一边问:“皇上让你回来了?”看她面如死灰,无力地摇摇头,脸上的喜悦便黯淡下来。
  麝烟勉强一笑,振作精神道:“皇上在吗?”
  翦瞳朝杯中的残杯努努嘴,“自然在。不知出了什么事,心情不好呢——什么事这么急,偏撞上这时候?”
  “太后让我来的”,麝烟无心同她敷衍,举步就往殿里走,翦瞳忙一把抓住她,“皇上适才吩咐了,不让人打扰,找死呢!”
  麝烟蓦然回过头来,翦瞳见她眉眼之间全是绝望,又带着一股孤绝的狠意,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怎么了?”见她死命咬着嘴唇,决意不说,翦瞳无奈,只得提醒道:“里头有雷呢,你可别任性!”
  “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还杀了我不成?”麝烟冷冷地道,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好笑,硬生生地摆出个笑意,“我是奉太后懿旨,没事儿。”
  翦瞳见她不似往常,只好放开手。
  博山炉里焚着龙涎香,幽幽地浮动在殿宇之内。皇帝就着日光,在窗下静静读书。宫女的鞋底轻软,踩在地上悄无声息。麝烟迈着碎步走过去,跪下来,“皇上万福……”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见是她,声音低沉,“你来做什么?”
  “奴才奉太后之命,前来探问成若侍卫的病情。”殿里静静的,似乎可以听见香屑燃烧的声音。然而静寂中蕴育着风雷,一触即发。
  她耳朵灵敏,听见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的心也随之越跳越疾,仿佛要从腔中蹦出来一般。
  “朕恐太后担心,令人勿得声张。这又是哪个嘴快的,竟敢违抗旨意?”
  她竭力自持,“是容姐儿进宫,求太后救成侍卫。”
  她跪在当下,看见皇帝袍子掩着的,是一双半旧的黄云缎米珠靴。袍子极长,只看得见石青色素缎的靴帮。然而她知道靴身是上好的黄云缎做就,织满如意云纹,靴口镶织金缎莲纹边,缀满米珠与红珊瑚。
  皇帝素尚节俭,这靴子穿了,该有三四年了吧?
  记得有一年大旱,皇帝穿着它步行至天坛祈雨,回来脚底磨了好几个水泡。
  记得有一次游幸御花园,一条小蛇差点爬上一个宫女的脚背去,宫女吓得花容失色,皇帝抬脚便踩住蛇的七寸,远远地将它踢开去。
  记得她初升御前奉茶,心下紧张,竟将茶水打翻在皇帝的靴子上,当时只道是死罪,没承想皇帝竟不在意,淡淡一句便赦免了她。
  记得皇帝偶然听见太监议论仁孝皇后,道她姿容欠佳,还不如那些待年宫中的女孩。皇帝登时怒不可遏,抬脚就朝太监狠狠踢去,太监高叫着“饶命”,“哇”地一口血喷将出来,差点溅上皇帝的龙靴。
  记得……
  好象有万千条极细极细的铜丝,烧烫了、熔化了,从四面八方刺入她的心里,密密麻麻有如荆棘。铜丝是活的,在小小的心中游着窜着,纠结交缠,将每一寸血肉撕裂、剖开、剥离。痛自然是剧痛,然而还有比痛还难受的窒息感,像是一双看不见的巨手,要将她硬生生拉下黑暗的深渊里去。
  她微张着嘴,失神地看着靴上云掩雾遮的神龙。龙好似活了过来,浑身裹缠着风雷,比闪电还快地向她伸出锋利的爪,血盆大口狞然张开……
  浑身猛地一颤,听得皇帝淡然道:“你且平身。”
  她目光空洞,慢慢站起来。皇帝看了一眼失神的她,道:“回去禀报太后,就说朕自会尽全力救治成若,太后自当珍重,勿要担心。”
  她身子晃了晃,感觉皇帝的目光垂落下去,手上的书轻轻翻过一页。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用看也知道那一页写着什么。皇帝喜欢的王摩诘,禅思妙想,淡然悠远。湿润的软毫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拈花一笑的了然,她拈了花,在灯下恬然而笑,不知今昔何昔……
四肢百骸骤然冰凉,脚下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丝絮上。她木然行了礼,静静退了出来。

  容姐儿早已回去了,她禀明太后,见其沉吟不语,便欲退出。
  倒退着行了几步,突然听得太后唤道:“麝烟!”
  她一惊,猛然抬头。
  太后目光如电,上上下下地看得她心中发怵。太后看了她片刻,思忖道:“皇帝怎会把你拨过来?”
  心头一阵狂跳,她只垂下头,低眉顺眼地回答:“皇上对太后纯孝一片,生怕旁人侍候得不舒坦,特拨奴才过来服侍。”
  “可你不是皇帝幸过的人吗,他怎么没给你一个名份?”太后人老了,眼神却没老,犀利地直看到她心里。
  于是就心虚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手怎么了?”
  听太后一问,不由自主地低头一看,见自己的手已是瘀青一片,几处被指甲掐破,血凝在皮肤上,甚是骇人。
  “心系旁人,辜负皇恩——麝烟,本宫倒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太后冷笑。
  一声霹雳炸响,震耳欲聋。
  她只看着自己的手——到底年轻,虽说不上指如削玉,却也是一双柔软的香荑。然而此时却遍布青紫,犹可见深浅不一的指甲印痕。
  自认不是一个意坚心狠的人,很久时候,是懦弱的。然而指甲陷入血肉的时候,竟感觉不到一丝丝的疼痛,只是狠极了心肠,在掌上划下深深的伤痕——或许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疯狂。
  突然间就升起那股孤绝的狠意来,她双膝跪下,“太后明察秋毫,奴才死罪。”
  居然承认了!
  曾经执著地认为,自己喜欢的是皇帝、盼的是皇帝的宠幸,即使皇帝固执地要将她许配给那个人、摆明了对她并无它想时,她还是一意孤行,为获得皇帝的喜爱殚心竭虑……
  可以爱时没有爱,当爱成为生命的累赘时,却这么轻易地,就将自己推入绝境!
  “来人!”
  会怎么处置她呢?记得很久以前,在御花园打翻了茶壶,她也是这么绝望地猜测过。记得那时她跪在皇帝面前,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惩罚;记得皇帝身边站着一个人,面容清秀,神色淡然……
  进来几个体格健壮的嬷嬷,太后淡淡道:“麝烟言语忤逆本宫,着杖刑四十。”
  杖刑?还不如,直接赐死更为干脆。
  嬷嬷将她一气拖到别院里,塞上嘴,按倒在条凳上。庭杖高高举起,看得见地上那迅疾而来的影。
  举到半空的庭杖生生顿住,所有人跪倒在地。
  她睁开眼,看见皇帝负手站在那里,神情淡然地看着狼狈的她。
  “成若上次病笃是你侍候,这次也由你照顾他……到最后吧。”

  窗前种着翠竹,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横斜着映上蝉翼般轻薄的窗纱。床上垂着雪白的帐子,帐上画着水墨的竹,竹影摇曳,掩住了阖目而眠的人的半边面颊。
  都是她熟悉的差使,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连周围的场景,几乎都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只是饮泣的人多了一个容姐儿。
  只是这一次,不是疟疾,没有金鸡纳。
  床边总是围了很多很多的人——宫里派来的太医、各府里派来探望的人、公子的挚友、太傅老爷、觉罗夫人、容姐儿、颜氏、许许多多的下人……
  再多的人,都没有了意义。
  那个人睡得这么安稳,像是沉入香甜的梦境。她几乎以为,他只是睡得久了一点、沉了一点。再过一天、半天,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刻、一弹指、一刹那……就可以醒过来。
  醒过来,就对他说——你醒了,很好。
  我也很好。只要你醒过来,我就好。
  那人的双目紧闭,睫毛一动不动。
  她真恨周围这些人——如果一个人也没有,就可以掰开他的眼皮,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那时,他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诧异、疑惑,还是了然?
  她想着,忍俊不禁。
  别玩了,这样的把戏,我一眼就能看穿。
  她看着周围哭哭啼啼的人,觉得他们好傻——不知道么,公子是骗子。他太累了,所以装出这个样子来,任性地歇歇。
  已经七日——装了七天,还不够么?
  面颊光洁如玉,没有一丁点儿的汗渍。七日不汗——太医说,七日不汗则死。
  听见了么?七日不汗则死——七日不汗,则死。
  是时候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漱漱你七天都没有漱过的口。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凑上去,闻闻他的面颊。
  一点儿都不臭咧——这个人,七天没有洗脸,身上居然还萦绕着淡淡的幽兰香气。
  在公子床边设了一榻,供她日夜守护。
  终于等到没人的深夜,烛泪凝成奇形怪状的珊瑚。她不甘心,下了床,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
  放在鼻尖嗅嗅——什么味儿也没有。
  怎么可以这样!你是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她蓦地掩面,指缝间涌出泪来。
  “麝烟……”
  一惊,竟然看见——七天没有睁开的眼睛,缓缓地透出柔和的光芒。
  “是……是我。”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她慌忙跪坐在那人床边。
  那人唇边浮起一个歉疚的笑意,双唇开合,艰难地吐出话语,“……对不起……”
她骤然间云里雾里——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从来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他做的,都是情意与道义上理所当然的。
  “……拖累你……”
  恍然大悟。本是愚钝的人,只是偶尔聪明那么一回。然而一刹那的洞然,像是漆黑的夜里,划过几不可辨认的飞火,灼到心的最深处。
  如果是这样,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喜欢的是皇帝,你不知道么?
  呵,你怎么会知道?我和你,从来就是陌路。
  没有关系,我原谅你。

  那人又缓缓阖上眼,像是从来没有睁开过。
  其实一直都明白,不是么?她要的每一样东西,都已经死去。就像仁孝后之于皇帝、韫儿之于公子……不同的是,他们曾经有过心满意足的拥有,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不要装了!”她冷冷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想那个俏丽解语的韫儿,还是天真可爱的容姐儿?抑或是那些才华横溢、眼高于顶的狂生名士?还是将你看作唯一知己的皇帝?
  “你在想什么?”
  从来都是她顺应着、迁就着,唯恐别人不开心、不惬意——可是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奴才么?
  就算是个奴才,要求一次回答,总不算过分。
  “你在想什么?”她蓦然捉住那人的双肩,晃动着,“不要睡了!你这个骗子!不要睡了!我知道你是骗人的!太医怎么说?七日不汗则死……七日不汗则死!则死啊!醒过来、醒过来!谁不会死,你急什么?!醒过来……你若是死了,我恨你一辈子!”
  “我在想……”
  语无伦次的间隙,蓦然插入一声虚弱的回答。
  居然开口说话了,她怔住——说是装的吧,哼哼!
  然而她只是滚下泪来。
  “我在想,这一生,应该还算不错吧?”
  那人眼里有着微弱的笑意,淡淡地看向她不得而知的境地。

  自己这一生,应该是快乐的吧。少年得志,文采武功皆是同辈中翘楚;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能得到那么多傲士的青目;每出一词,街头巷尾竞相传唱,无人不知他成若的大名;为侍卫进退有度,胸中却怀大抱负,连皇帝都对他刮目相看,将堂妹下嫁于他;和韫儿琴瑟和谐,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新婚燕尔便尝尽柔情旖旎……即便后来被迫娶了容姐儿,看她轻声哼着歌儿,给自己绣荷包、打扇坠的时候,虽然心底仍然潜伏着悲哀的暗流,然而那淡淡的喜悦,不能说是不真切吧?
  这一生,就算有遗憾、有缺失,然而在他身上,无论是遗憾还是缺失,也都成了美好。
  这样的一生过于完美,如果再在寿数上受天眷顾,对别人对自己,或许都是不公。
  天边泛起鱼肚白。
  春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竹叶上,窗外一片青翠。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样凄婉哀切的句子,本不是他喜爱的。如果可以,他更宁愿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生活里,平凡一生。
  只是,怎样的人,便要承受怎样的命吧?谁让他是这样一个,可以轻易地将心剖出来,遍示众生的人。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幸运的是,总算是得了一个还过得去的,收梢。

  春雨一直下着,下了一天一夜。
  一盏雪白雪白的大灯笼,照得院中亮如白昼。
  庭前的海棠花落了一地。

  九、落花如梦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偏僻的小径少有人来,可以坐在石上,肆意地翘起脚,眯了眼看花团锦簇的世界。
  姚黄、魏紫、红云飞片、露珠粉、银粉金鳞、昆山夜光……费力地查阅了相关典籍,方才识得这许多品种。其实在她的眼里,每一朵花,都差不多。记得当时年纪小,兴冲冲地在书里翻找、拼命地记住。只为了在那个人偶尔问起时,可以答得上来。
  这样大气的花,原也只配他喜爱。
  可是终他之年,在什么事都会成为可能的禁城之中,这艳冠群芳的牡丹,却吝啬地只给予区区一次浩大的盛放。
  那是什么时候呢?恍若九天城阙訇然洞开,天光普照大地,万物都沐浴在耀人的金辉之中,无比华丽与壮观。
  万千株牡丹如锦似缎,奢侈地泼洒着金粉银屑、紫玉琼浆,仿佛与天相接的灿灿霞光,托起天边晕红的太阳。
  这样盛大的开放,就算一生仅此一次,也知足了。
  牡丹仿佛洞若烛火,收敛起让人惊艳的美丽,在那个人不短的一生中,竟再不曾照亮深宫的春日。
  “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
  没来由地想起一句唱词——几十年没有听过戏,然而这一句戏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戏台上的水袖轻盈飞舞,像年少时的梦想——先是梦想着得到皇帝的宠幸,成为一名妃子。后来,又梦想着从容而优美地死去,像是盛极而落的牡丹,一瓣一瓣随风而去。
  或许前世恶业深重,才换得今生的孤老晚景。命运如此苛刻,连一个从容不迫的死亡都不给予;然而它又是如此厚待,连那个以长寿而为人乐道的人死了,她却还活着。
  皇帝活了六十九年,而她,今年是七十六,还是七十七?
俗语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
  皱纹满布的脸上浮起一个凄凉的笑意,面颊深深地凹进去,颧骨却耸立着,越发挤没了眼睛。
  终于记起来,皇帝三十二岁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溘然长逝。
  企望那样平静优美的死亡,便是那时开始的吧?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是念着那样美丽而忧伤的词句,沉入永远的睡眠——终于记起来,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停的时候,念诗的人,也离去了
  若不是这样一场浩大的死亡,或许她早已被太后赐死。
  记得那时,太傅府所处的长街上,白幡素练汇成海洋,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延展到看不见的远方。京城里所有的王公贵族沿途设了祭棚,以示哀悼。
  皇帝穿着素色的袍子,亲往太傅府祭奠。
  她跪在皇帝面前,并没有泪。
  灵前有烧纸的火盆,皇帝从怀里取出一沓诗稿来,她紧张地盯着皇帝的手——然而他只是翻开一页,喃喃念诵——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没有人听见,实际上,她也没有听见。只是从皇帝微微颤动的唇间,读出这样的句子。
  “还是你留着吧。”皇帝祭奠完,将诗稿递给她。
  她蓦然一惊,心中涌上百般滋味,定定地看向皇帝的眼睛。
  我喜欢你啊——她想对他说,纵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心系旁人,辜负皇恩”——太后是这么说的。
  “太后明察秋毫,奴才死罪”——她是这么回答的。
  可是她又何尝知道,自己的心到底在哪里?只是在那样的时刻,凭了汹涌而来的孤绝狠意,半是豪壮半是负气地承认。
  既然承认,这一生,也就只有认命。
  所以她被迁到西长街的小屋里,做一些闲杂的事。后来皇帝驾崩,敬事房查阅记录,发现她被先皇幸过,又将她迁入寿安宫。
  那时候,皇帝的许多嫔妃也都没了。
  她一个人住在寿安宫一角,清清静静。以为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就死了。
  早就该结束的命运,偏偏拖了这么久。

  泼彩流霞的牡丹像无边的野火,一直烧到天边去。
  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散乱一地,虚弱的手,竟连一叠薄薄的诗稿也抓握不住。
  纸已经泛黄发脆,有的地方被虫蛀了、被鼠咬了,字迹生生断裂。日光照在四散的书页上,模糊的光晕中可以看见行行清秀俊逸的行草。她伏在地上,费力地辨认着那些字迹——老眼昏花,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勉强认出几个字,什么“断肠”、“愁人”、“当时错”……早已忘了什么意思,脑中只是浮现出一个俏丽的身影,披着鲜红的斗篷,在大雪纷飞中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那是谁呢?她记不起来了,只是知道决不是自己。
  春意深沉,凋谢的花瓣沉甸甸地坠落。泥土里虬结的根须,像极了冗长的一生。
  这么美的牡丹,也将要凋零了。这一年的春天,也快过去。
  这一生,实在是拖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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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是看了蛮压抑的文章 -xlllsophia- 给 xlllsophia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7/2007 postreply 20:33:00

none sense woman -furongjj- 给 furongjj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04/2007 postreply 15: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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