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期time杂志报道了关于老年痴呆症的科研进展，让我不禁想起外公。他最后患上这不治之症，在我无法也不敢想像的孤独和痛苦中去世。外公的一生，做过富家公子，衣食无忧饱读诗书；做过工人，在车间抡榔头挥铁锤；做过农民，为生产队喂猪；做过小商贩，站在街头卖鞋帽衣裤。后来落实政策，生活总算宽裕安闲。但没过几年，就患上老年痴呆，忘掉所有的过去。
我对外公的记忆，始于四岁生日。外公、外婆赶来，带给我一捏就响的长颈鹿和老虎，转紧发条就腾空而起的飞机，还有能发射子弹的手枪。如果天气暖和，外公外婆会带我到学校操场上玩耍，我就向他们炫耀父母教的唐诗。外公很开心，他一辈子最喜欢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外公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读书、藏书，虽然从未进过大学，他的学识让我父亲非常敬佩。每次见到外公，父亲总与他长谈，终日不倦。父亲年轻时有点愣头青，和他的岳父争论起来毫不相让，外公的观点让他难以接受。多年以后，父亲才觉得外公的看法比他的深刻得多。
一年后的夏天，外公全家即将从农村返回省城，父母带我去看他们。有天晚上，外公和我到外面捉蟋蟀，逮萤火虫。我们不知不觉走到村外的池塘边，看一钩残月、满天星斗。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大地，一盏灯都没有，外公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我那时特别喜欢唐诗，老是缠着外公教我。外公对我说道，我教你一首杜甫的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外公省去另外四句，使我易于记住，而我还以为那首诗就是四句。
后来我上小学，外公外婆全家已从农村返回省城。因为爷爷奶奶都已过世，父母就常和外公外婆一起过年。外公带我去他的好友家作客，向他们自豪地说这就是他的外孙。有时我们俩去儿童游乐场和公园，一老一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傍晚时分我们坐汽车回家，外公看着车窗外落日西沉，若有所思。我已读过好些文史书籍，就和他聊中国历史、小说和诗歌。和外公聊天是最惬意的事情，他识深学博，见解独到。我最喜欢听他讲历史故事，当时流行评书《三国演义》和《岳飞传》，外公就讲些三国和宋史。讲到靖康之耻，外公非常痛心地说，宋朝有着惊人的经济力量，却被辽、金打得狼狈不堪、失土输币，最后被蒙元亡国，差点灭种。外公由此讲到抗战，战争爆发不久，外公举家迁往大后方。那时外公刚刚成年，和他的父亲一起为抗战奔走募捐，将自家的资产大部分捐给政府。外公有个堂兄，为国捐躯，尸骨无存。每年清明祭祖，外公不忘纪念这位堂兄，少年时代的玩伴和挚友。
上初中时，除了过年，暑假我也常和母亲一起去看望外公外婆。那几年大概是外公后半生过得最舒坦的日子。外公早年那汗牛充栋的藏书几乎荡然无存，现在他渐渐积累，又在小小的书房里摆满几个书架。我们在书房里聊得起劲，母亲在外面对外婆说，这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我们最喜欢谈论诗词。外公偏爱屈原和杜甫，在乡村十几年，一本杜诗、一本楚辞，伴他度过多少风雨之夕、霜雪之晨。他能把《离骚》从头背到尾。杜甫的那首《登高》，外公用隶书抄写，悬于正壁。外公诵读诗词的声调抑扬顿挫，带我进入幽远典雅的意境。特别是《登高》一诗，我们读多许多遍。外公会唱宋词，古韵悠扬，而一首《满江红》，铿锵如金铁交鸣。那时我开始尝试写诗，先是古典诗歌，读大学后转向现代。我拿出稚嫩的作品，向他请教。外公也写诗填词，作品大都佚失，后来自己整理出50多首，手稿存在我母亲那里。外公的诗古朴苍劲，郁郁悲凉。他有一首《雨夜寄内》，下放农村时所作：“十年江湖半点灯，木叶萧瑟烛影沉。白首临风听夜雨，老妻置酒慰书生。”
我读高中时，外婆渐渐发觉外公记忆力减退，丢三落四。舅舅带他到医院检查，最后确诊是老年痴呆症，无药可医。在这之前，外公就感觉不妙。他跑去和所有的好友会面，到下放过的农村问候当年的邻居、朋友和所有帮助过他的人。而后外公每况愈下，在遗忘中度日如年。我不知他感到时间在迅速倒流，还是奔涌向前，那种无法遏制的流逝，把一切渐渐变为空白。我去看他，他把我当成他的小儿子，多次对我说，你在农村高中都没有读完，虽然那时我们家境不好，但主要是你不爱读书。我一再向他解释，他浑然不觉。后来他连外婆也忘了，怔怔地看着和他生活了四十几年的妻子，不知所措。外婆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饭菜，把碗筷递到他手里，看他慢慢吃完，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外公有段时间经常泪流满面，嘴里喃喃自语，外婆也不知他讲些什么。再后来，他变得沉默无语，眼中满是黯然。
我上大学后，外公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卧床不起渐渐拒绝饮食，在我大学的第一个暑假，进入弥留状态。我们全家人围住他，无可奈何、无不泪下。外公躺在那里毫无表情，好像没有什么痛苦，眼中一片空茫。父亲让我背《登高》给外公听，我眼含热泪，大声对他朗诵，希望能唤醒他一点点记忆。想起当日和外公在一起的情形，想起他对我的疼爱和期许，我无法把这八句诗背完，嗓子像被钳住一样。外公没有丝毫反应，连那眼中的茫然也渐渐淡去。他正迈向另一个无边的世界，我们无法得知却又终将面临的世界。
我一直想像不出，外公最后看见的世界是何模样。多年以后我和青一起去落基山观雪。那万古恒寒的无尽雪野，让我忆起外公临终前的眼神，那是在一片空茫之中静止的时间。我不信人死后还有离开肉体的灵魂，灵魂只是肉体的幻觉，而肉体亦幻。佛经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以现代物理来看，千真万确。不说茫茫宇宙，绝大部分空空荡荡，即使我们这个看起来充满物质的世界，其实亦空空如也。物质都是由原子组成，原子由电子和原子核组成。电子的大小直到现在也测量不出，而原子核的直径只是原子的十万分之一。在原子核里，质子和中子由夸克组成，而夸克的体积也似电子那般微小。Wheeler曾说，我们感知的一切，无非是时空弯曲的幻像。而我们自身也是幻像，空空如也，却能感、知、爱、恨，却能做梦，产生幻中之幻。我们幻影的一生究竟有何意义？最终无非是化入落基山脉无尽的雪野。
外公去世后，我翻看他留下的书籍。他最后读过的书包括一套金庸的武侠。在《倚天屠龙记》中，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明教教众在即将全军覆没前齐声高诵：“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外公把它改写成：“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熊熊烈火，焚我残躯。俱付风中，不留痕迹。”
愿外公安息。
2010-1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