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集 把思念化作苍白的回忆
日子又如泛舟流水上，楫过廖无痕。
这天，安兰独自驾着车朝小修的学校方向疾驶而去。公路两边修理得整齐划一的热带雨树林，华亭如盖，在车窗前闪过她们婀娜的身段，似乎总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得羞涩。繁茂的树枝把依然明艳的夕阳的光芒，剪碎成晶莹的金属小碎片，点点散落在飞驰过的一辆辆车身上。
车里正播放着陈楚生的歌曲。她原本一直不知道这个歌手，是她最喜欢的一位作家在一本书中提到的。她爱屋及乌地找来一首首地听，尽然被那清澈单纯的男声所征服，听得如痴如醉。她不禁也想起那位作家，早年默默无闻，苦苦耕耘，后来因为一部作品被世人发现了，惊为天人。只可惜不在同一座城市，否则她一定会想办法邀他一起喝杯咖啡，请他给自己签名留念。安兰想着，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蓝色的小屏幕上，不断跳跃变化着白色的时间和歌曲顺序的数字，黑色的小魔匣子里，陈楚生自顾自地唱着：
在每个分手道别的地方
总有一些纷乱的脚印
谁不曾徘徊过
不曾留念过
把思念化作苍白的回忆
.......
“分手”两个字是安兰心中的痛。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由地又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又一段争执：
那天晚上，他们全家去附近的麦当劳吃晚饭。何峻正在柜台前排队。安兰带着小修去洗手，然后把小修安顿在座位上，起身到前台去拿几张纸巾，她正好站在了何峻的身后的小杂物架后面。
这时一个长得很瘦很高的女人，走到何峻面前，拍拍何峻的肩膀，笑着说“这样巧，DR.HE，你们......也来吃麦当劳......”
何峻微笑着低声跟她寒暄着什么。
瘦女人突然尖声说“....您......辞职了？好惊讶！都做了10多年了。”
安兰拿了纸巾正要离开了。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她一惊，心里暗想, "难道何峻在公司里辞职了?" 手中的纸巾掉了一地。她连忙蹲下身去捡。聚精会神地听着身后的谈话,但是不是很清楚。
瘦女人继续说“是.....新工作吧？”
何峻低沉的声音说着“...换个环境....”
瘦女人笑着说“..... ALLL THE BEST....作同事这样久了，还真舍不得呢。”
安兰捡起了纸巾，赶紧回到了座位上。她整晚都保持着沉默，她暗中仔细观察着何峻的一举一动。
晚上，小修很早就睡着了。何峻在书房整理书橱。安兰的心理一直为他辞职的事情纠结着,她靠在书房的门框上，抱着双臂，默默地注视着何峻。何峻全神贯注地在忙着，把书一层层地搬到地面上，还清理出很多文件，堆在一旁, 书桌上还准备了一盘水和抹布。
他突然转头，看到神情凝重的安兰，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有事吗？”
安兰走进书房，坐在他的床边，小心地问“我听到你跟同事在麦当劳的谈话了。你辞职了？” 她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对着面前的书，仔细在思考一个严重的问题，然后回答“假如，就是呢?”
“为什么？你根本没找工作。难道那个美云这样重要，没有了她，你，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的言语里颇有些愤恼。
他阴沉着脸，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安兰心里一顿，有种熟悉的恐惧感占据了她的心房，她想抽身离开，突然，她眼前的灯光黑了下来，何峻俯下身，抱紧她，吻着她，他的舌头狠狠地伸进她的嘴里，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来回抚摸着她，肆无忌惮，似乎她就是他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
安兰气愤地挣扎着，终于摆脱他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她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一声“啪--”清脆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他歪着头，轻蔑邪恶地冲她咧了咧嘴。
然后，死死地盯着安兰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说美云不重要吗？我也一向认为，你应该是更重要。但是，你觉得我们像是夫妻吗？” 他的声音像寒冬里的冰霜，让安兰打了个寒颤。
他接着阴冷地说， “我承认，我有外遇，但是，你呢？你觉得一个丈夫对着一个一直想着别的男人的妻子，能维持多久的耐心？到最后，只剩下，恨。我对美云的爱，一开始，是因为诱惑，后来，是因为逃避。虽然，我也觉得她是个很复杂的女人，但是，她一直给我的感觉，就是她很爱我。”当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
“你、我的婚姻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可是，到了最近这几年，有时候看着美云，我会突然想起你，有时还特别想回来看看你睡着了吗？我故意早出晚归，故意整夜不归。我一直希望你能大声质问我：你去哪了？我希望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会跪下来求我，求我回到你身旁。可是，你居然从不过问！我故意让美云把店开到我们家附近。我真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亲眼撞见我跟她亲亲我我地走在街上。我特别想看到你脸上妒忌的样子，想看到你头发凌乱气得要发疯的样子.......可是......”他说完，叹了口气，深情落寞地自顾自地走到一堆书面前，继续低头整理着他的东西。
安兰下定决心，大声对他说“既然都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离婚吧、分手吧。省得两个人都这么痛苦。你可以再自由地寻找爱你的人。”
她的话似乎是一记闷棍，重重地打到了他头上，他怔住了，似乎突然发现在眼前，自己流出了许多黑红色的血液。他转过头，眼睛像锋利的刀刃掷向安兰。她吓得不由地向墙角缩了缩。
“离婚？ 知道吗？我曾经跟自己发誓说：除非我死，我才把你拱手让给你亲爱的瑞。我从没想过要跟你离婚。”
“为什么？”她 有些绝望了。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最后赢了！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不明白，你从来对我都是冷冰冰的，从来也不屑看我一眼。你明明一直爱着美云。我们可以离婚，或者先分居，将来，你可以找你喜欢的女人。这样不好吗？”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她不由地站起来倒退几步，身子靠在了墙上。“你在劝我是吗？”他凑近她的脸庞问道。他的眼睛里的表情复杂得让安兰读不懂。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几滴泪水滑落了下来。
但，当他看到她的眼泪，他居然沉默了。
等安兰再睁开双眼，他的脸丝毫无表情，两眼空洞地看着她，好像她只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他似乎看到的不是她，他看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还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安兰靠墙站立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被钉住了，一动不动。
突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瘦削的胸骨凹了进去，似乎他正吞下一个厚重的痛苦。他转过身，走到他那一堆书前面，头埋得深深地，继续整理着他的书。
“滚开。别再来烦我。”他骂道，然后冷冷地说，“另外，告诉你，我没辞职，是另一个跟我很熟的同事辞职了。下次，别偷听人家讲话！”
前面的路口红灯亮了，安兰踩下刹车。她不知道为什么“分手”这两个字，对何峻居然是这样难以接受，还是因为他刚失去了美云，他无法接受再失去自己的家？她心烦意乱地拨了拨头发。
“咯--咯--”她的手机在座位旁边的杂物槽里不停地震动着，她忙戴上耳机接听电话，随手把录音机的音量关小。
“我是安兰。”她答道。
“好，是HYZ医院吗？行，到时候见吧。”
她关上电话。是何峻打来的。今天他在外面听一个讲座，下午他抽空去探望他B大的同班同学--沈亦谦。18年前，他们几乎同时来到N大读博士，在同一个系，不同的导师。似乎是偶然但又是必然的，两人在N大附近的一个小小的巴士站相遇了。毕业后的各奔东西已有几年，岁月把年轻人的容貌也做了些许修改。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们居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经一起穿着军大衣捱过绝食的寒冷夜晚，还是从B大步行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广场的那个年代的热血青年们，似乎对彼此有着一种特别深厚的情感，一种经历过同一场磨难的时代认同感，但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当初的热诚又满怀着神圣的悲怆感。似乎是与非、曲与直都在等待一个时间的公平认证。最后，他们两人在这个阔别了祖国几千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的小小巴士站上，惊喜地拥抱了起来。
时过境迁。当年的大才子兼大烟囱的沈亦谦，却因末期肝癌住进了医院。正是前几天一通拜年的电话，沈的夫人玉，才哽咽地告诉了何峻：沈一直拒绝进行化疗。用他的话说，反正都扩散了，又是末期，还治干嘛？这几天，因为剧烈的疼痛，他住进了医院。何峻立刻跟他们约好，今天下午去医院看望他。
但，眼见一场大雨将至，何峻要安兰去接他，反正离HYZ医院也不远。安兰打算接了小修就去HYZ 医院等何峻。 安兰想着，抬头遥望着远处被树荫遗忘的一块刚打过蜡的蓝色天空。热带的气候就是这样，有时只间隔一条街道，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天气，一边倾盆大雨，电闪雷鸣，一边，蓝天白云，怡然自得。
安兰带着在身旁一蹦一跳的小修来到了医院的一楼大厅。她给何峻发了个短信，告诉他自己大概在哪个地方等他。
一楼大厅外面是一个斜长形的公园。再远处是一条繁忙的公路。公路边有几栋高楼林立着。
安兰和小修一起坐在大厅门口栗色的长凳上。 小修跟旁边的一个小男孩玩起了游戏。安兰抬头望着天空。几大片乌云在天空快速的蔓延开来像是几滴墨汁滴落进了一小摊水中，迅速把天际染成了灰黑色。空气却似乎凝固了，暴雨来临之前空气里的酷热像琥珀中的粘液，把人如小昆虫一样紧紧包裹着，胶着在闷热的空气中，闷得透不过气来。
白色混凝土建造的高楼大厦，在灰沉下来的天幕里，显得面色惨白。就像荷马史诗中刚被征服的特洛伊城，一副听之任之，悲凉沧桑的表情。眼前，灰黑色的天空，苍白的摩天大厦，公园里的树叶都成了深绿色，褐色的树干，地毯般的青翠草坪。雨滴滴答答地打了下来，先是几大滴，后是一大片，接着如注般的狂泻。风似乎被雨的迅猛吓呆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接着风追着雨，迅速地在地面狂奔，把雨点撩掀去各个角落，把雨丝不断的拉扯着。
远处的景色，被染入了泼墨山水画中，雨帘似纱幔，细细密密地在景深处编制着一件最轻盈朦胧的白纱，似在给春赶制着一件新娘的嫁衣。近处绿色灌木丛上开着的白色花瓣里镶着黄色花蕊，却风雨掠琼花般不断地颤抖着，远处深绿色的树木一行行，嫩绿色的草地随意地蔓延开去，紫红色的细叶朱蕉站成一排，蜿蜒灰白的小径贯穿其中，在大雨狂风的喧嚣下，都兴奋地吮吸着天地的甘露，洗净一天的尘土与污浊，小鸟早不知躲去了哪里。附近传来几声小鸟欣喜的鸣唱，却怎也觅不到它们的身影。
安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倾盆大雨。雨丝不断地飘逸进来，润湿了她的头发、面颊和手臂。安兰不由地伸出舌头，舔舔脸上沾湿的雨水，那明明是个懵懵懂懂的初恋般羞涩腼腆的感觉。她不禁微笑了起来。
这时，何峻走到了安兰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喊了声“安兰。”
她不由的扭头看着他。他脸色有点苍白，似乎刚刚接受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呆呆地凝视着眼前上演的雨与风的追逐，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他喃喃地说 ：看上去，亦谦没有多少日子了,他瘦如枯槁。他很爱他的妻子，他告诉我。为了让他的妻儿早点摆脱看着他挣扎的那种痛苦。他决定放弃了化疗，以便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说，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感觉到珍贵。他也多想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既然事已至此，他只想及早离开，好让活着的亲人得到解脱。他会在天堂祝福他们，希望他们都继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说着，他的眼角湿润了。他频繁地眨了眼睑。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在大雨中盘绕着自己的思绪。
安兰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接过去，摘下眼镜，擦拭着眼角。重新戴好眼镜，转头对着安兰说：“仔细回想他说过的一番话, 跟他相比，我真是太自私了！”
安兰冲着他悲凉地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笼罩着他们，他转头继续眺望着远处。
又一阵狂风疾驰而过，不远处的几棵墨绿色的大树上，居然还生有几簇翠绿色的新叶。风骄傲地横扫过那些新长出来的嫩叶。树木得意地在风雨中炫耀着自己不同的色彩主张。深绿，嫩绿，正像生命与希望的绵延不息，生长不绝。
在回家的路上，在雨过天晴的灰白天空下，陈楚生再次吟唱着：
在每个分手道别的地方
总有一些纷乱的脚印
谁不曾徘徊过
不曾留念过
把思念化作苍白的回忆
在一个凄清寒冷的夜里
含着眼泪我默默离开你
千言和万语无从说起
只有静待伤痛的痊愈
离开你不容易
想念你不得已
如果你真在意
不必勉强你自己
我不怪你
日记里太拥挤
只要轻轻把我抹去
在好多好多翻滚的夜里
我在梦中轻轻呼唤你
想你的笑容
想你的身影
把思念化作苍白的回忆
... ...
安兰出神地凝视着窗外。她完全没听到身旁的何峻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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