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预 感
日子又有过了几天。
那天下午，安兰带着儿子走进家门，赫然看到何峻居然侧躺在客厅里黑色沙发里。他的头无力地埋在臂弯里，身子弯曲的像只大虾。
“爸爸 --- ”小修兴高采烈地冲上前，拉住何峻的手臂，何峻坐起身来，抱了一下小修。抬起头，不经意地问安兰“回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着。
安兰看到的是一张一下子老了十年的脸。他黑了许多，瘦得两个颧骨突出，脸上胡子拉碴。两只无神、飘忽的眼睛，好像还沉浸在昨天的世界，却突然间降落到她跟小修的面前，看着他们两个，他眼里明显地浮过一些慌恐。
“小修，去自己洗手，做功课。别缠着爸爸。” 安兰拉开儿子。儿子看着何峻的脸，细声细气地说“ DADDY ，你怎么变得又黑又瘦了？”然后，蹦蹦跳跳地进了洗手间。
安兰关好大门。给小修布置好作业。她走进何峻的书房。她看到一个深蓝色的行李箱孤零零地放置在门口，上面绑着一张航空公司的白色行李条，上面打印着：“ MELBOURNE ---S'PORE " 。看样子他真得去了澳洲，去料理了美云的后事。
他坐在那张黑色的靠背椅上，背对着她，面朝着白灿灿的窗户，窗户紧闭着，窗户上贴着不透明的白色的窗纸，看不到外面一点点的风景。他完全没听到她的脚步声，一动不动地朝着空白如一张白纸的窗户。就像黑白照片里，一个静止不动的物体，地上画着的是他黑色沉重的身影，身影里沉甸甸的装的是他的心事、追悔还是哀伤？
安兰原本想上前，跟他寒暄几句。但，她止住了脚步。
光线一圈圈穿过窗户，射进房间，空气里均匀弥散着一种类似固体颗粒的东西，把房间里的人、物都紧紧地跟透明的空气粘帖到一起。静止、死寂。他的周围笼罩着的哀伤和孤独，那样厚重地包裹着他，坚硬的似一道城墙。
不知为什么，当她默默离开他的书房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呆坐着的背影。
突然间，她联想到了当年她最后一次离开姑姥姥的住家。
当时，姑姥姥执意要送她，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86 岁高龄的她，走出房门，白枯的大手，顫抖着抓着楼梯扶手，她斜靠在楼梯扶手上，站在楼梯口，不断地跟她说再见。因为隔天她将乘飞机离开故土。 她每走下一段楼梯台阶，就回头跟姑姥姥道声“再见”，一共喊了六次。最后，当她来到楼梯间的出口，看着外面明亮的夕阳，她转过身，抬起头，透过眼前飞舞着的无数细小灰尘，鼻子里充斥着一股灰尘和霉味，昏暗陈旧的楼梯上，在头顶上方楼梯的拐角处，一张苍白的脸，正低下俯视看着她，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喊着“小三子，再见、再见 ---- ”她大声地回应着“姑姥姥，再见 --- ”她使劲冲她挥挥手。
她转身，无意间，她习惯地又望了望挂在楼梯口墙壁上的布满灰尘的邮箱，眯缝着眼睛从 03-22 的字下看着那个黑黑的小缝，丝毫没有白色信鸽的影子，她舒了口气，走了出去。就当她从灰暗的楼梯间，走进明晃晃的街道时，那一刻，有一个词突然跳跃进她的脑海 -- 永别！
她止住了脚步，泪水一下子涌出了她的眼眶。她仰望着陈旧的小巷上空贴着的一片苍白无力的冬日的天空，她明白，在这滚滚红尘的寻常巷陌里，在那缘尽缘散的时间的尽头，站着一扇冰冷黑沉的门叫 --- “永别”。当时，她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扭头又冲进楼梯口，抬头左右观望，姑姥姥已经回去了。她无声的，在心里一直反复地、大声地喊着“再见、再见、再见呀 -- ”她的声音在自己的心谷里来回飘荡着，飘荡着 ...... 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姑姥姥。她永远记得那次的永别；永远记得那次因为意识到永别，她心头引起的那种颤动。
就在此时，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的预感一下子盘踞在了她的心房。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立刻用手扶住墙壁。泪水的咸、苦涩和后怕搅进了她的喉咙。虽然这个男人曾经把自己打得昏死过去，虽然她恨他、鄙视他、厌恶他，但是，他毕竟跟自己相濡以沫地生活了 10 多年。她希望这个预感是错的、是假的、是荒谬的。
她转身，冲着他喊了声“何峻 ---- ”他没有动。她的声音像一滴水掉进了一潭深水中，消失无影，甚至连涟漪都没看到。
她径自走上前，更大声喊道“何峻 ---- ”他转过身来，眼光迷离着，困惑地看着她。他好瘦、脸黑乎乎的，只剩下颧骨，和一副很大的眼境。
“晚上、晚上，吃面好吗？”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慌忙间问道。
他眼光飘忽着，机械地点点头。目光居然沉甸甸地落在了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他没再抬头看她。
安兰连忙走进了厨房。她微颤着双手，打开冰箱的门，她却想不起来自己是要做什么了。她关上冰箱门。在白色的冰箱前，她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她一下想到何峻，一下子想到美云，一下子，又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冰箱，她怔住了，好不容易，“煮面”这个词才从她空白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对，她是要煮面，要煮面给三个人吃。
她取出昨天的鸡汤，放在炉子上热着。另外解冻了一些碎猪肉，和一块三文鱼。 在水龙头下低头洗着蔬菜。
突然有个身影在身旁晃过，她猛扭头,是何峻。 他低头在倒着水。他的杯子两个多星期没用了，也不洗洗？她忙说“你的杯子拿过来，我帮你洗洗，你再喝吧。 " 她伸手，要拿他的水杯。
他没有应答，自顾自地把水一口吞进肚子。喝完了，才沙哑着喉咙说“没事，死不了。”他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他突然停下来，转头对她说，“谢谢你，兰。”
安兰呆了。在她的记忆里，这个从他嘴里说出的谢谢两个字，从她家的屋檐下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又走进书房，突然发现，他的背弓得好厉害。
吃晚餐的时候，沉默把空气搅成了浆糊。连小修都闭上了小嘴巴，静静地吞着面。
何峻吃得很少。吃完饭，他主动说“今天，就我来洗碗吧。” 安兰吃惊地看着他。结婚 12 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提出来洗碗。而且，洗完碗，他还把厨房的地板擦干净了。 安兰在客厅陪着小修做功课，她颇有些不安地默默地注视着他。
等小修睡下了。
洗漱完，她躺在床上，翻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脑子。这时，何峻敲敲她的房门，走了进来。
安兰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坐在床边。
“这两天，辛苦你了。你公司的营业情况还好吗？” 他突然问。
“不错呀。”安兰现在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公司的业务。
“其实，你是个很独立的女人。”他由衷地说。然后，侧过头，在她惊讶的目光里，一张刻满忧伤的脸上居然浮现着浅浅的笑容。
“假如当初，你不是碰上我就好了。我们是一段错误的姻缘。”他低声说着。然后 , 躺在她身旁 , 伸直了双腿，似乎他刚看完一出蹩脚的肥皂剧，应该做一个影评。
“何峻”，安兰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困难，也没有绝望，任何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是吗？”
他似乎吃了一惊。他侧过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她。她冲他温柔悲凉地笑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手掌间摩擦了许久，然后说，“笨女人，上次把你打成那样，居然这么快就忘记了。”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请原谅我。我很想对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当一个人面对着尽头，当面对着一个终结的时候，也许他才会真正的反省。我一直在问自己，假如有机会可以重新来过，我会做什么。结果我的答案总是一样：我会安份地跟你一起过日子、好好地珍惜我们的每一天。我一直执迷不悟，沉醉在诱惑与逃避中。美云、美云她、她走了.......因为她跟老头子在争执遗产的事情。老头子很气愤，因为老头子认为她眼里只有钱。美云自己叫律师准备了一份遗嘱，让老头子过目，老头子不肯。两个人就纠缠起来。结果 ...... ”他停顿了。
“他儿子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美云逃跑的事。等我到了墨尔本，她已经出车祸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她总是期望别人能够帮她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沉重地摇了摇头。“不怕你嘲笑，原来她在墨尔本还有个藕断丝连的情人。葬礼上，我才发现自己多么的可笑。后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在澳洲到处游走。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风餐露宿，我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错得无法挽回。。。”他说着，坐起来，痛苦地把头垂入了臂弯。
良久，他沉重地说 “假如我还可以再做些什么的话，我想，那就是让你们都多一些自由，你应该得到你本该得到的幸福和梦想。”
自由、幸福、梦想？安兰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他。她不明白。
突然，刚才的预感又深深地缠绕着她，一阵后怕把她的心揪了一把，她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腰 : “不，你是小修的父亲，不管怎样，这里是你的家。”
他呆了片刻，拉开她的手臂，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还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站起身来，走过安兰的衣橱的时候，一件紫色的裙子的一角正露在外面。他打开衣橱，把裙子角放入衣柜，然后轻轻地关上橱门 , 慢悠悠地说“我喜欢看你穿这条紫色的裙子。记得，我们有次出去吃晚饭，你穿了这条连衣裙，在灯光下，皮肤很白，真漂亮。”
安兰眉头紧锁、诧异地看着他。她做梦也没想过，何峻居然会注意自己穿什么裙子？他永远都是心不在焉，对她总是皱着眉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正面打量过她。他刚才的赞美之词，却像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她心上。
半夜她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门口，她听到他的均匀的呼吸声。她放心地又回去睡了。
清晨，他满脸笑容地送小修去上课。
傍晚，他主动接小修放学。还提出来由他下厨炒几个菜，烧完晚饭，他主动洗碗，擦地板。
看着他满脸平静的样子。安兰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但是，她不知道或者她不想承认，一个决定，不会那么容易改变。尽管，谁也不想看到它。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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