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刚走后,我的生活和工作旋即发生变化。生活变化是可以理解的——我原来被判无期徒期,结果服了三年就完事,有如重获新生,当然感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工作变化却出乎意料——我把小刚埋掉的第二天,张队长就把我叫到队部,说团政治处要调我去搞大联合,调令前天已到,因我要办丧事,没有马上通知我。我心中纳罕,农场改兵团以后,我不曾和政治处打过交道,里面的人也都不认识,怎么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其实1968年“四七事件”之后,我就绝少去总场部。那一回我差点让红联的人抓走,胆子都吓掉一半,自不敢再凑政治热闹。尽管事后现役军人很快进场,控制住了局势,但接下来搞的“清理阶级队伍”(“清队”),同样令我胆战心惊。这是毛泽东按照运动计划,发起的一场大规模政治清洗。他号召大联合,不是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将派性斗争转化为阶级斗争。在他看来,在打倒走资派的过程中,大量阶级异已分子趁乱进入了革命阵营,如不加以清理,势必对新政权造成严重威胁。
所谓新政权,就是通过“三结合”建立起来的各级革命委员会。“清队”从1968年5月底开始,那时全国绝大多数省份已经建立革命委员会,所以其作用和解放初的“镇反”相当,目的都是为了巩固新政权。与文革之前的政权体系相比,革命委员会带有极强的军人主政色彩。全国29个省份的革委会,有21个由解放军将领担任一把手。此前在支左过程中,各地军队基本上都是拥一派、打一派。建立新政权以后,自然要进一步镇压对立派。所以“清队”的打击面很宽,除了把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再过一遍堂外,重点打击“叛徒、特务、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反革命分子”,而后面这部分人的帽子就由当权者随便戴了。
我出身不好,运动以来又有两次深度卷入,自然会觉得紧张。但随后的“清队”并没有殃及到我,现在上边居然还要调我去搞大联合,真有些匪夷所思。如今回过头再看,这恐怕得归功于我场两大派长期对立,未能建立“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尽管合江军分区支左时向着红联,但最后进场的却是其他部队,和两派都没有恩怨,比较中立。这些人来了以后,忙于建立“兵筹组”,接管权力。因为势单力薄,又不能依托既有组织,他们没办法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清队”运动中。事实上,一直到了1968年底,73团的团长和政委才到位。紧接着中苏边境紧张,珍宝岛战役开打,一切服务于战备需要,也很难再把“清队”运动深入搞下去。
作为比较,邻近的866农场两大派在县武装部的干预下,早于1967年10月就达成联合协议,随后建立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获得上级承认。由于及早结束了“无政府状态”,1968年现役军人进场后,兵筹组马上成立了“群众专政指挥部”,轰轰烈烈地搞起“清队”来,两个月揪斗了1297人,造成非正常死亡41人,致残9人。要不是地区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小组7月紧急下令撤销各级“群专指挥部”,致死致残者还会进一步增加。】
“群众专政”的概念正是毛泽东提出来的,实质上是在公检法之外,赋予“群众”私设公堂、动用私刑的权力,因而致死致残率很高。比“清理阶级队伍”稍早些的“内人党事件”,也是这种搞法。有些省份的“清队”,干脆直接向“内人党事件”取经,非常酷虐。不过再往前推,土改时斗地主就已经大量采用“群众专政”的方式。“农会”与“群专指挥部”的性质是一样的,它们虽为群众组织,但背后都有军队撑腰,故而可以摆脱条条框框的限制,迅速实现既定的政治目标。
对于群众运动中的暴力行为,毛泽东是相当认可的。早在1927年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他就很不在意农民的一些“过火举动”——“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动不动捉人戴高帽子游乡。”这些不同时期的“群众专政”,共同点在于剥夺被专政对象的申辩权利,能收立竿见影之功效,因此为毛泽东所钟爱。
【我场的“清队”由于错过了黄金时间,未及成立“群专指挥部”,所以没有人员伤亡,到1968年底只揪出428个阶级敌人。来年3月正式成立兵团以后,马上又“解放”了其中224人,“定性结案”161人。真正实行关押看管的只有40多人,但几名场级领导都包含在内。很显然,新政权对这些人还不放心,不想太早放虎归山。另外,珍宝岛战役结束后的半年里,兵团的工作重点一直是备战,营(分场)连(生产队)层面尚未完成大联合,这时候就把包括当权派在内的牛鬼蛇神都放出来,恐生事端。
等到进入1969年10月,现役军人已经把屁股坐稳,中苏关系也有所缓和,全场大联合便成为当务之急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抽调上去的。为了尽快结束基层单位的派性斗争,当时团政治处正在向各营连派出工作组搞支左。我作为逍遥派,长期以来置身局外,这回反倒吃香啦,被他们看中,参加四营工作组,并且成了骨干。在营干部大会上,由我宣讲党的政策精神;在组织对立派头目谈判时,我也充当重要角色。现役军人理论水平普遍不高,资历也浅,尤其不熟悉73团的基层情况。他们既挑不起大梁来,只好让我这样的“廖化”当先锋。我在计划科呆的三年中,全场各个生产队都跑遍了,所以沟通起来比较方便,对方的戒心也比较小。
四分场主要为红联地盘,张杰忠等捍总骨干被抓后就关在六队。不过该场另有两个队倾向于捍总观点,因此派性斗争未决胜负。然而工作组在四营的支左只搞了三个月,就取得成效,实现了大联合。这可以说是时势使然。农场被接管以后,现役军人掌握了大权。两派闹了半天,都没捞到什么,打派仗的积极性自然就下降了。我在四营为促进大联合对两派头头进行斡旋时,并没有费多少口舌,主要给少数派一些面子,让他们能够下台阶。多数派的头目是位知青,颇有来头,乃延安时期左倾路线一位代表人物的儿子。他能说会道,有谋略,堪称小政客,懂得怎么配合,而不像张杰忠那样需要往鼻孔里灌牛奶才能转向。
在北大荒,这类红色贵族的后裔很不少。解放后他们一直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顺心日子,只是在文革动乱中,才降至平民百姓的地位。到了运动后期,上山下乡的“紧箍咒”开始松动,他们是最先脱离苦海的。我的朋友顾学琪是人事干部,他一度专门接待那些从京城过来的权贵们把子女捞走。有位大使夫人就在团招待所里住下,盯着机关给她的儿子办离场手续,声言不把儿子带走绝不离开,丝毫不考虑影响,简直有点无赖作风。这些人成天把马列主义挂在嘴上,但都是用来要求别人的。一旦涉及私利,他们比他们认为“觉悟不高”的平民百姓更加自私自利。任何公理和道德信条在既得利益面前都会相形见绌,所以我早就不相信“老三篇”的鼓吹者所做的那些脱离现实的虚幻宣传了。】
2024-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