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东文书店原来只有两个员工，老经理叶先生和女职员小许。平时有货来，一老一少就得齐心合力一起上。后来肖老板决定经营有关中国文化的英文书，于是就雇佣了一位男职员小军。近来生意大好，经理说人手实在不够，于是肖先生打算雇一个中英具佳的人，丁洁心就这么来到了东文。
丁洁心在东文没做几天，就发现这里的生意一点都不比原来她做过的那家台湾书店差，也很不轻松。人手少，书多，种类多。最使她惊讶的，是许多外国人也来这里买书。他们买中国名著的英译本，买中国的哲学和医学书，买中文学习教材。中医教学在L城似乎很红火，因为东文的医学教材都是成批批发出去的。和医学有关的气功武术的书也相当好卖。
经理老叶和英文部的小军大部分时间都在楼下，门市一般都是小许和丁洁心轮流当班。有一天，丁洁心正在当班，来了一个粗壮的男子，拿了一张一元的钞票，说能不能换四个铜板给他。一元纸钞换四个两毛五的铜板，很自然的事，大家都有需要两毛五打电话付停车费的时候。丁洁心一点迟疑都没有就去开收银机。没想到那个大汉一等收银机打开了就一手抓住丁洁心的手，另一只手快速使劲地在收银机里扒拉，最后几乎把整个收银机的钱都拿了个精光。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丁洁心一急，心还砰砰跳着，一边喊着“抓强盗啊！”一边下了收银台追了出去。可是刚一出门就不见那大汉的踪影，他肯定是一出门就拐了弯。丁洁心想着，正想追入小巷，肖先生喊住了她。
肖先生把丁洁心叫到底下去，让小军上来顶门市。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肖先生问。
丁洁心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现在你知道了吧，”肖先生说，“第一，不要给人换钱；第二，真的被抢了，就让他抢，保护自己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肖先生，真抱歉。”丁洁心心里难受得要死。
“不不不，不要说什么抱歉，我很高兴你安安好好；还有，你真的很勇敢。以后要更小心一些。上头的钱勤着往底下移。”
“知道了肖先生，我一定做到。”
事情过后，有一次，小许就跟丁洁心抱怨说，凭什么小军就可以不当班，整天在底下学英语。“他是男的，他理应多在上面。就象上一次吧，假如有个男的在上头，那家伙也不至于那么大胆。”
丁洁心没发表什么评论，她刚来，情况都不是很了解。
小许把脸靠近丁洁心的耳朵，说：“你知道吗，他在办绿卡。”
“谁？”
“还有谁，小军啊。”
“这书店可以给人办绿卡？”丁洁心有些意外。
“可不是吗。小军是靠熟人进来的。他这儿一边办绿卡，一边学英语，美得他哟。”
丁洁心和白可仁说，原来这家书店可以办身份。
“那你也争取一下吧。”白可仁说。
“嗯，老板看样子挺喜欢我的，等再过一小阵，一切都稳定些了我就和肖先生提。”
那以后，丁洁心干活更卖力了。 店面上的书整理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地板扫得干干净净；收银台的玻璃柜擦得是璔亮。货到了，她一人就能卸下半批货来。一卸了货，就紧着开箱，进电脑，上架。
“你要悠着点。”叶经理和肖先生都那么说。
“没关系，我不累。”丁洁心擦擦汗说。
“你那么玩命干吗，难不成你也想办身份？”小许问。
丁洁心笑了笑，不言语。
没过多久正好赶上老板生日，丁洁心就去买了个大蛋糕，亲自点上蜡烛唱歌切给大家吃，把肖老板搞得是笑不拢嘴。
“我老婆都不会给我搞这个。”他说。
就这么忙忙碌碌过了三个月，有一天丁洁心逮着个和老板单独在楼下的机会，就和老板请求能不能帮她办身份。
肖先生本来嘴里叼着根牙签，听了丁洁心的话后，把牙签拿了出来，扔到了垃圾桶里。
“嗯，我会考虑。”他说。“实话告诉你，你也不要去传。我的公司眼下也不是特别大的公司，顶多也只能帮一个员工办。我本来想帮小军办他的身份。不过小军这个人不是很踏实，我感觉他做什么都是在做样子。现在你来了，你很好，我很喜欢你。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在工作。这样把，我要回大陆一趟，不过回去以前我会先找律师谈。这事你就放心好了，只管好好工作。好不好？”
丁洁心连声说好，也很庆幸自己说得及时，否则这绿卡大概就那小军的份了。
说来也奇怪，这小军也不知道怎么地，就嗅到了点什么味道，慢慢地就和丁洁心卯上劲了。 平时不爱理丁洁心，说起话来也是冷言冷语没有好气。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母亲，带着个婴儿。母亲在那里细细挑书，婴儿突然就在婴儿车里哭了起来。母亲过去一看，赶紧过来问丁洁心： 能不能用一下厕所。
丁洁心看婴儿实在需要换尿布，也是想能做成那母亲的生意，就说：用吧。
母亲带着婴儿用完洗手间后，果然是买了好几本书。
客人走了， 丁洁心忙着招呼别的顾客，忘了及时去检查一下洗手间。小军进去了，很快就退了出来。
“是不是你让顾客进洗手间的？”他问丁洁心。
“是啊，有个母亲带着个婴儿。婴儿直哭……”
“你要是不能打扫，就别做好人行不行？”他打断了丁洁心的话。
一股无名火烧了起来，丁洁心回敬说：“谁不打扫了？我天天一早来就打扫那个洗手间。倒是你，我从来没见你打扫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打扫？”
“我没说你没打扫，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扫。你多久打扫一次？”
“管得着吗？”
“我才懒得管呢！要不是你先来管我。”
“我当然管了，因为你影响到我的利益了。”
两人越吵越凶，连顾客都来劝架了。那小许不声不响下到楼下去叫人。不一会儿，肖先生上来了。
“小丁，你跟我下来一下。”
到了楼下，肖先生就问是怎么回事。丁洁心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和肖先生说了。
“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生意重要，懂吗？”
“是，肖先生，对不起。” 丁洁心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顾大局。
“我知道他心里有情绪，为了绿卡的事。你好好干你的，别理睬他就好。”
一个星期后，肖老板解雇了小军。
是嫉妒的心得到了排解，还是一种竞争中的胜利心理？不管是什么，丁洁心的心定了。定了以后，她有了反省自己的心理余地。
“和小军的事儿吧也能看出来，我这人哪，也是人性弱点一箩筐。”有一天她这么说。
“正常的，别那么当回事儿。”可仁回答，眼睛还盯着厚厚的书看。
“是不是我们出国了后，道德标准下降了?”她问。
这回，白可仁没回答。 （谢绝转载）
十
这天，丁洁心从楼下往上一趟又一趟地搬着书。正扛着一箱书走到书架前，只见门前进来了一个人。
好熟悉的身影。她不禁定睛多看了来者一眼 --- 天哪，这不是陈全俊吗？ 他几乎和在国内最后见他时一个样子：还是那么自信和精神抖擞。
“全俊！”她叫了一声。
陈全俊把目光移了过来，“洁心！你怎么在这里？”他的眼睛充满了惊喜。
“我也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丁洁心邂遘来自老家的老同学老朋友，心生欢喜。
“我来中国城办点事，看这儿有个书店就进来看看。”
“你住L城？”
“对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哟，我都给忘了。”
“你瞧瞧，还那样，贵人多忘事。” 陈全俊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打量着丁洁心；好多年过去了，他心里和整个五官都在重温着最后一次见洁心的情形。
“算了吧，什么贵人， 完全彻底打工人。”
“看得出来，你可是瘦多了。不过，瘦这年头是好事，就是 --- 你这是往哪里扛啊？”陈全俊见她双手还抬着一箱书，赶紧说：“我来帮你。”
“不用，我行。”
“这活儿是你干的吗？”陈全俊看着那一个个捆绑着的箱子，皱起了眉头。
“习惯了。”
“白可仁呢？他干吗呢？”陈全俊的话题很快就落到了他的旧情敌身上。
“念书呢。”
“还念啊？念什么呀？”
“美洲语言文学。”
“没戏这些东西。”陈全俊说，“叫他务实点，赶紧找个对口的工做，别让你做这些乱七八糟的。”
两人你来我往站着聊了一会儿，陈全俊就说：“怎么着，今天中午无论如何也得一起出去吃个饭吧？我请客。”
午餐上，丁洁心向陈全俊讲述了自己到美国两年来的经历。陈全俊一边听着一边摇头。
“你为什么不找我啊？”
“找你也没有用啊。”
“怎么会没有用，在我那里当个秘书会计什么的，不比你受的那些强？”
“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我是想争取在书店里办个身份。”
“就这小破书店？”
“别看它小，生意好着呢。再说了，老板另外有家大一点的贸易公司，也许老板是用的那家公司的名义帮我办的也未知。”
那顿午饭，两人聊得挺热烈。丁洁心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安心的感觉。 她说不好那确切的感觉，只是觉得好像在这他乡里有了个新的依靠和安全感；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安全感了。
晚上回到家里，丁洁心就和白可仁提起了遇见陈全俊的事。
“陈全俊？” 白可仁的眼睛从书堆里移开，“他也在这城里？”
“是啊，他一直都在这里。城大，八辈子都碰不上。今天还真算是赶巧了。”
“怎么，他有没有缠着你？”白可仁没有失去往日的敏感和警觉。
“说什么呀，都那么久了。”
“他那死心眼，八辈子改不了。”
“对了，他说你别读那书了，赶紧找个实际点的工作做。”
“他懂什么，不是一个道上的车。”白可仁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继续做起了他的功课。
碰见陈全俊的大概一个月后，肖先生出差去了中国，说是两个星期就回来。三个星期过去了，还没见肖先生的影。丁洁心等得有些着急了，因为半绿卡的事还悬在那里。
那天可仁身体不适，丁洁心上班晚了一点点。 进了书店，只见楼上放空城。她到了楼下，就见小许和叶经理在那里交头接耳。
“经理好，小许好！”丁洁心打了声招呼，把便当放好了，转身刚想上楼，小许叫住了她：“喂，小丁，过来一下！”
“什么事啊？”看叶先生脸上的严肃样，丁洁心预感到出了什么大事。
“老板死在大陆了！”
“啊！”丁洁心大惊失色。
“怎么会呢！怎么回事？”
“交通事故，惨极了。”叶先生说。
丁洁心踉跄着上了楼，坐到了银柜跟前。店里有几个客人，她压根就视而不见，没有心思做生意。
她拿起电话来，给可仁拨了电话。
“什么事洁心？”可仁听出来她声音不对。
“肖先生在大陆出了交通事故死了。”
“有这种事？！”可仁也非常震惊。
“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丁洁心大叹了口气。
“那现在书店怎么样？”白可仁问。
“还不知道呢…… 大树倒了，办身份的事恐怕要黄。”她说。
那个晚上，丁洁心回到家里，满心的失落。
“我说洁心，别那样。好好继续在书店做，身份的事还难说呢。”可仁开导她。
“我知道。”丁洁心说，“我是难受老板是个非常好的人。这好人怎么就命不长呢。”
老板一死，和律师谈到一半的绿卡之事也就不了了之。老板的儿子想要把这家店卖了。丁洁心是多么想买下这家店，可是银行里实在是捉襟见肘，找银行业务员谈过贷款的事，他摇摇头说抱歉。她还想说服老板的儿子别卖了这店，她能把店做得越来越红火。可是和老板的儿子一来不熟，二来老板的儿子心思根本不在这小店上，也不感兴趣。
丁洁心总算是领略到了什么叫过一天，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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