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落 魄（1） 苏小小买来的那个小童，我给他取名叫鲍跑跑，意思就是要他勤快的意思。他长相清俊，年纪只有十六岁，但是好像已经在外头闯荡了好些年了。他人勤快，精明，又讨巧，一张嘴就像炒豆子一般，惹人喜欢。在我们那个时代跟眼下你们江南、闽中一带一样，都有喜好娈童之风，很多达官贵人，以此互相媲美。我私下里也喜欢乖巧的娈童，不过纯粹只是精神上的。因为我对男性的肉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切感，当然，我自己除外。因为很多人都有自恋癖。 我们一路颠簸，举步维艰。——我们走的是陆路，雇了一辆牛车，沿着西北方向走着，以太湖边的阳羡做为中点，所经之处满目的周匝昏鸦，蓊郁古树。倒是鲍跑跑的那张嘴给我寂寞的旅途，增添了些许乐趣。 你们知道，那时南起宁波，北至通州张家湾的京杭大运河还没有开通，不像如今走水路这么便当，又安全，“千里河烟直，青桐夹岸长。”世人都骂杨广是暴君，你朝还有个无聊书生齐东野人，咬牙切齿地写了一部《隋炀帝艳史》，只抽取他荒淫的一面，针砭诟骂，实是宣淫，以夺人眼目，却忽略了杨广的这个贡献。 半个多月后，我们便迤逦来到了帝京建康。 建康是当时齐国的首都，人物风貌，自然跟他处不同，也比杭州繁华。城中四处歌吹沸天，瀍汗扑地，满街的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尤其是这里的美女，可以用我先祖鲍照的《芜城赋》里几句话来描述：“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我这个乡巴佬哪见过这种场面？不觉伸长了脖子，四处呆头呆脑地看着。不过看来看去，似乎没有一个美貌能比得上苏小小的。因此我躁动的情绪，略微得到了平衡。 因为人生地疏，又兼城里人多，我们便不敢驾着牛车行驶，怕撞着人，只好牵着那只黄牛走。我跟鲍跑跑走起路来，都是四处闪躲，跌跌撞撞的，跟难民一般。真是乡巴佬进城，横竖走都不是人样。我教训跑跑说：“奴才，这里可不比乡下你家，你少给我卖乖讨便宜。凡事得有个规矩，要夹着尾巴做人，免得让人笑话。” 鲍跑跑笑嘻嘻的，点头如捣蒜。 我们好不容易在城南聚宝门外找到一家简易的客栈住下，然后考虑如何在这个浩瀚的大都市里，大海捞针般寻找有出息的路子。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先找上阮府去，跟当朝宰相阮道好好商量一下，有关他儿子阮郁和苏小小合葬的事，以了却小小的心思。不过我知道，这事有点麻烦：一是侯门深似海，像我这样一介清寒布衣，想要见到当朝的第一权贵，并与他做一笔难度相当大的没本钱的生意，那无疑是比在西湖里钓到大鼋还要难。二是谁都知道，挪动死去的亲人的骸骨，对于活着的家人来说，是个很大禁忌，虽然阮郁充其量还只能算是“卒”。我要跟阮道谈论阮郁尸骨与苏小小合葬的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是，我既然已经允诺了苏小小，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去闯了。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第二天，我走在大街上，逢人便问阮道的府第在哪里？大家见我口音古怪，样子有点傻，就没人理我。即便是碰到那么几个士子，他们也都冷冷地打量着我，满脸的不屑，根本就不理我。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我早就知道阮道在朝中权势熏天，但是口碑极差，京都里的人对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这些自视气节高尚的士子们，可能以为我是要去抱阮道的大腿的，谁还愿意把我当回事？！ 有一次，我正在向一个士子打听阮府，那士子两眼发直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看了眼我手中的“快雪时晴帖”折扇，突然惊叫一声：“阮兄，你你你……不是已经去世了嘛？我我我……欠你的钱，过些时一定送到你府上去，还给你的家人。只是这些天我手头有些紧，烦请你再宽限几日……，我新婚不久，正活在兴头上，你可别索走我的命呀！” 说着，忙不迭地就落荒而逃了。我心里纳闷：这京都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古里古怪的，这么没修养？！我不就打听一下阮道的府第在哪吗？看来原先我忧虑的怕出笑话的顾忌，其实大可不必。人都是这种样子，你越是猥琐，别人家就越不把你当人。可是你只要略微自信一点，信口雌黄，别人可能还以为你腰缠万贯呢。 看看天色已晚，鲍跑跑苦着脸说：“相公，依我看，照这么招摇过市地问下去，说不定到时候就要挨人家的老拳了！刚才我在一家肉铺前向一位屠户打听，他就朝我挥舞着屠刀，呲牙咧嘴的，吓得我赶紧就跑。像你这样衣着光鲜的去打听倒也罢了，像我这样粗布短衣的向人家打听相府，说不定人家还以为我是钻窬越墙的梁上君子哩！不过我也看出来了，这姓阮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得想个办法，暗地里去打听。” 我想想，这小子的话有些道理。 这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我想出了个办法：阮道不是名声太臭了吗？好，咱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臭着一张脸到了大街上，让鲍跑跑在客栈里呆着，好生看守行李。我见到一个看上去风度很清高的士子，模样敦实，于是就过去拉住他的衣襟说：“请问兄台，那阮道的府第在哪里？” 那个士子瞪了我一眼，带着厌恶的神情看看我，猛地就要甩掉我的手。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快告诉我这个老王八蛋住在哪里？兄台不知，我实在是看不惯他的胡作非为了，我和他不共戴天，我要找上门去宰了他，为民除暴，为天下的士子们谋条出路！请兄台助我一臂之力。” 那个士子听了这话，眉目一下子就舒展开来了，他兴奋地喷着唾沫说：“兄台说了我们敢想而不敢干的事！颇有古侠士之风。你若杀了阮贼，百姓必将欢呼雀跃，士子们定然会为你歌功颂德。那阮道的府第，就在秦淮河边上，乌衣巷往东不远的地方便是。门口几株高大的梧桐树，高墙大院的四周都被浓密的大树遮掩着，因此难找。”接着，他附在我耳边说：“兄台行动时，可得小心一点。这家伙是只老狐狸，而且门下颇有一些死士！可千万别出手未捷身先死啊。我等着你的喜讯！” 终于问到了阮道的府第，我心里舒了口气。其实阮道的为人为官品性，于我此行并没有什么关联，若不是为了对小小承诺的盟誓，我还会把他当根葱？我本来想在街上买些晋见的礼品，后来想想，我出手有限，这老家伙平时搜刮民脂民膏，金珠宝玉的什么没有？我的礼物，估计他也看不上的，到时候反而让他小瞧了我，我不如故作清高，出尘脱俗的样子，说不定他就吃一套。另外，我手里的这把折扇，不就是我的最好的敲门砖吗？！ 我来到阮府大门外，逡巡了一会，就到门房去递了名刺。可是看门的横竖不让我进去：因为每天像我这样来递名刺的人，海了去了。很多位高权重的官员来拜访他，他都未必待见呢。于是我就“啪”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扇子，在身前慢慢地摇着。看门的看到扇子上面的那二十来个字，吃了一惊。他又仔细看了看我的模样，忽然呆了一下，二话没说就慌忙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我便被延请到了阮府的大客厅上，并受到了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宰相阮道的亲自接见。 那阮道作势由两个眉清目秀的娈童扶着，缓缓走了出来，坐在大堂正中的镂花楠木大靠背椅上。他年事已高，虽然峨冠博带，但是富态之下，难掩病态恹恹，不住地咳嗽着，说话的时候也是满嘴的痰音。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手里打着一把折扇，摇来摇去的，装着清雅。他落座后就闭上了眼睛，那两个娈童就一左一右地站在的身后跟着，不住地给他捶背。我很难想象就这么一个老病夫，居然就是当朝一手遮天的权相！ 我上前一步：“相国大人，我是山阴鬼谷子的门生鲍仁，今日冒昧特来拜访，只因我跟令公子阮郁当初有一面之约……” 阮道听到我提到了阮郁，就半眯着眼，目光像老刀片子一样盯着我，仔细地打量着，随后满脸就堆满了诧异之色。可能是即便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觉得我跟他儿子长得实在是太相像了吧。但是他毕竟老于世故，马上就镇静了下来，拉长着嗓音说：“哦……刚才听门房老鱼头说，你有一把‘快雪时晴帖’的折扇？可否借给老夫一赏？” 我恭恭敬敬地将那把折扇递给了他，一边偷偷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阮道慢慢摊开折扇，眯着眼仔细看过了扇面，突然间眼光一亮，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说：“年轻人，你是我儿子的什么人？我家儿子已经于两年多前就因病过世了，你是从何处得到这把折扇的？你知道吗，这把扇子是当年老夫的父亲请王右军题写的。那时右军刚刚给山阴张侯写了一封书函，家父正好在旁陪他饮酒，见那些字写得出神入化，他就让王右军将那些字题写在他随手拿着的这把折扇上了。你这扇子果然是我儿的。请问，你跟我儿阮郁是怎么相识的，这扇子又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你今天来我府上，就是想将这把折扇送还给老夫了？” 我怕有变，就慌忙从他手里拿过扇子，仰着头说：“相国大人，小生的确是你家公子阮郁生前的知交。小生今天到你府上来，是为了替阮公子了却一桩未了的心愿。”于是我就将三年前在西湖边上偶遇阮郁的事，跟他说了一遍：“不知阮公子如今葬在何处？我想到他的坟头去祭奠一番。并将这把折扇，在他的墓前烧化了。” 阮道虽然已经猜测到我可能是因为这事而来，不过听了我的话后，还是忍不住沉下了脸。他沉吟着说：“鲍公子，依老夫看，这事就免了吧。你跟我儿萍水相逢，你的盛情老夫领了。这扇子既是阮郁的遗物，理应归由老夫收藏，以作忆念。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不管是要钱要官职，老夫将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