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
听了这话，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剧了，——因为自从那天苏小小奉劝我跻身仕途时开始，我就暗地里自作多情地窥觉到，她似乎是有心于我了。只是这一年下来，她一直没有明说而已。不然的话，你想哪个年轻女子会将一个似曾相识、却素不相识的男子，留在自己的身边供着呢？！尽管她的经济来源说起来不是那么的光彩。
这时我的心情既是紧张，同时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惊喜。在这之前，婚姻男女对我来说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犹如水中月，镜中花。这事来的虽然有些突然，而且我也已猜到了几分，但是我表面上还是故意装着糊涂，以免显得蓄意与孟浪。凭我的感觉，小小可能是要我跟她在她父母亡灵面前订下终身，共结连理，这是合乎情理，中规中矩的推测。
虽然事出突然，不过我的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与小小这样的姑娘长相厮守，不虚此生。
苏小小当然没有窥觉出此时我的微妙的心理，她的眼神显得有些沉重和忧郁，而不是那种即将得到一生归宿的欣喜。
一盅茶之后，具生让小沙弥出来延请我们进了后殿，拐过一道竹树摇曳的长长的回廊，来到了院门厚实的后堂。后堂有些阴暗，还有些淡淡的霉味，显然是很少有人来到这里。后堂的中间是一个供案，上面摆着小小父母的灵位。灵位的两边点着灯烛，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静寂森冷。供案的后面挂着两张黑色布幔，遮着两付漆黑的棺材，昂着头摆在那里。那无疑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只有魂灵而没有生命。
我的嗓门突然间便有些干涩。——我想，那里面装殓的，可能就是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准岳父岳母了。我心里默默地对他们说：王员外，王夫人，此生此世，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苏小小的。
具生早已安排好了香烛等一应物事，他跟另两个僧人开始在一边叮叮咚咚地敲着木鱼，啊嘛啊嘛地诵经做法事。
小小先在她父母的灵柩前双掌合十，默默地念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她郑重地要我和她一起在棺柩前跪了下来。此时，我早已不再矜持了，我甚至企盼能快速通过仪式，获得结果。我的肩膀就像被人重重按了一把，“扑嗵”一下就朝着两付棺柩跪下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这个庄严的跪拜之后，面前的两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魂灵，就是我的岳父岳母了。
我急着正要叩头，小小忽然又说：“鲍郎，今天当着我双亲亡灵跟具生法师的面，你愿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但是我还是会遵守去年许下的诺言，赞助你去成就功业的。”
这时，就像所有将要做出重大决定的人那样，我的心情沉甸甸的，责任感盖过了欢欣。因为婚姻毕竟是一件终身大事，而且伴随着婚姻而来的，还有对浑浑噩噩日子的唾弃，我必须扛着家庭，肩负两张嘴，迈向将来。
于是我肃然整了整衣襟，挺直了身子，应承说：“佛祖在上，我愿意为我自己的许诺承担责任，如果有负诺言，天地不容！小生为了小小姑娘，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小小，你说吧，是什么事吧？我誓言既出，从此之后，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了！”
小小也肃然整容说：“鲍郎，妾身去年许诺你，决意要资助你去建康成就功业，现在已经是时候了，我绝不食言。不过，在你功成名就之后，你须得答应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说关乎我的今生今世。不过，这事于你来说，可能有些勉为其难。因为我自知像我这样的身份和命运轻微的人，只怕到时候会辱没了你的名声……”
我想起了这一年多来我跟小小在一起的情景，眼睛有些湿润了：虽然我知道她的身份，但是我是不会去计较这些的。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更何况像她这样痴情、慧聪的女子，天底下又有几个？！因此能跟小小成就亲事，实在是我莫大的幸运，我岂有不答应之理！于是，我朗声说：“小小，你对我恩重如山，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我更是对你钦敬有加。小生不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再说了，这一年来来，姑娘你忍辱负重所作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小生的前途？！我们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苏小小听了我的话，难得地笑了笑说：“鲍郎，有你这一番话，我苏小小就心满意足了。就像当初跟阮郁结识、留下了一段不了情一样，我对你也总算没有看走眼。”她顿了一下，我听到她在这时候忽然又提到阮郁，而且还是“不了情”，心里突然有点不舒适，甚至有些恼火，不过我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小小又说：“鲍郎，妾身只求你功成名就之后，到时能将阮郁的尸骨，跟我他合葬在一起，以了我今生之愿！此外，妾身对你别无所求，生命于我淡如云烟，富贵于我直如粪土。——不知你可否做的到？”
我听了这话，脑子里轰然一声，一下子震呆住了。我的脑袋瓜差点没分裂开来：这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外了！闹了半天，原来小小并不是要跟我成亲，而是要我帮她和阮郁合葬在一起！刹那之间，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最可怜，最荒唐的人了！我心里忽然间掠过一团对阮郁恨之入骨的妒火！
命运真会捉弄人。鬼谷子当初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必将成就大事，不过中间免不了一些波折，因此要我凡事都要有耐心，不能放弃。看来，这个波折，看来就是这段孽缘了。真是知徒莫如师啊！
我拿捏定了差点迷失的情绪，心里长叹了一声：自己刚才都歪想到哪儿去了？！明明是自己先入为主地以为小小将要以身相许，故而自作多情，其实那只不过是幻觉而已。我的心猿意马让我难堪不已，我恨不得像土拨鼠一样借地而遁。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失落感，就像钓鱼的时候，浮标明明已经被拽进水里了，然而钓竿一提，鱼钩上却什么也没有。
一直在一旁闭眼合掌诵经的具生法师，此时睁开眼问我说：“鲍公子，你愿意答应小小姑娘的要求吗？须知这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知道，在小小的心目中，具生不但是个住持，还是这些年来她所最信赖的长辈之一。
此时，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了苏小小一眼说：“我答应。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将阮郁和……小小葬在一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感伤地想，说不定我到时候比小小还要早离开人世呢，那时候，又会有谁来葬我？
具生满意地闭上了眼，就像是完成了一桩功德似的，又低头诵起了经。
苏小小听了我的誓言，脸上像流光晃过一样浮起了幸福的笑容。她闭着眼，双掌合十，口里喃喃有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生动的表情。她那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
不可否认，她的这种表情此时成了我的暗伤。看来我真的是自作多情了。我看着她的脸，心情低沉，目光黯淡，满眼的泡影。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重新整肃了一下衣冠，随后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描淡写地笑着对苏小小说：“小小，你跟阮郁能够生死厮守，三生有缘，这也正是我的愿望，何必还要发誓呢？！即便你不说，到时候我也会去找他的，——哪怕是找到他的尸骨。我鲍某虽没有什么侠肝义胆，但你们的事我是绝不会推却的。”我相信，希望破灭之后，倘若再执迷不悟，那就是昏蛋了。而能够化泡影为实在的大度，则可以使自己脱出窠臼，艰难地站立起来。我说：“小小，这事我记在心上了，你放心便是！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
苏小小也站了起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什么事，鲍郎？”
我说：“小小，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不然……”我说着，心里感慨万端，眼眶一阵发涩。我觉得，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了：眼看着一块玉破碎了，还得将它重新组合起来。——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不然的话，我的所谓的功业，也就毫无意义了。
苏小小听了，先是淡然一笑，随之泪水情不自禁地就出来了。她突然间就朝我跪了下来，把我吓了一跳。她这么一来，让我看到了她对爱情的忠贞和她的倔强。而具有这两种性格的女人，命中注定了她们的悲剧结局。当然，这是几年以后我才悟透这一点的。小小哽咽着说：“鲍郎，小小这里先谢过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守信的人。”
说着，她抬起晶莹的泪眼望着我，似是期待，又像是在倾诉。我的心颤抖了。而她那泪花，却透射着生命的欢乐光芒！我发现，生命的光芒，其实未必都是以活着来体现的。只要你爱过，你的身上就有了这一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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