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鬼谷子
我们家祖籍东海，到了我父亲时移居在钱塘江口，一家人世代都靠打鱼为生。我爹叫鲍六，是个老实巴交的本份人。我娘郑氏，钱塘人。
我的祖父鲍照，字明远。他曾经做过刘宋朝廷的参军，一生南来北往，东游西荡，上窜下跳，总是郁郁不得志，时常拔剑四顾心茫然，后来死于荆州之乱。这一些你们都知道的。那个年头讲究出身，像前朝的宰相陶侃，祖上三代都在朝中为官，那些南渡的王谢族中人还嘲笑他身上有大便的味道。像我祖父这样出身清寒的士子，根本就没指望进入朝廷的庙堂的。他写的好诗，五言七言长歌，独步诗坛。一曲《梅花落》，就是传诵一时的“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耸动了半壁江山。然而我祖父却一辈子未能得志，最后悲愤而逝。这算什么世道？！
到了我父亲时，我们的家道更加破落不堪，以至于父亲不敢在人前提起，他是曾经风靡诗坛的鲍参军的儿子。我二老苦了半辈子，我爹年过四十才生了我，自然喜不自胜。
父亲就将光宗耀祖的重任，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因此我自幼便被父母呵护着，家里虽穷，可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吃过的各种鱼，更是不计其数——方才我在门外，听司马老弟说的那些鱼，我差不多都吃过的。我娘颇有几分姿色，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唇，她生下我的时候才三十岁不到。
不过，后来我慢慢懂事了，我发现她经常出入于一些有钱人家，我爹从来都不过问，只是默默地蹲在江边钓鱼，闲时独自喝上两杯，醉眼之中，长吁短叹。
有时候，我爹酒喝到很好的时候，常常就会一个人偷偷地对着昏暗的油灯发笑，他的诡异笑容让我毛骨悚然。直到我快成年时，我才知道我娘在干什么。她是在通过出卖身体的方式，来养家糊口，因为我爹岁数大了，没法撒网了。那时我才明白父亲的日子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知道，其实我爹是非常爱我娘的。他也知道我娘在做些对不起他的事，不过他全都忍住了。他知道，母亲这么做也是为了这个家：谁让他自己没有本事养家糊口呢？！
我娘在不到四十岁时就过世了，她死的很惨，下半身差不多全都烂了，为她治病又耗掉了我们家不多的积蓄。她的尸身臭不可闻。父亲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气若游丝，一边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用香草汤水给她擦洗下体。我知道，我父亲是在用一种常人不可理喻的方式，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饱读经书，满腹经纶了。可是我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打鱼，只会作些诗赋，掉掉书袋。父亲看了却喜欢，他在我的身上，似乎又看到了祖父当年孤傲倔强的身影。
母亲去世后，我发现父亲正在迅速地老去。我爹将情义看的很重，我知道他在内心深处是极其爱我娘的，虽然我娘的身体并不干净，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把我娘看作是他的精神支柱。所以我娘去世之后，我爹就成了一根朽木了。我爹对我娘的爱对我影响异常深刻，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爱的付出的意义。我父亲叮嘱我，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要将他和我的母亲葬在一起。
早些年，准确地说，该是我八岁的时候吧，父亲将我送入一家私塾，这对我们家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来说，无疑是奢侈的。不过，我在功课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悟性，我读书过目不忘，做为文章，下笔有神，因此业师大为赏识，将我比作前朝的大才子江淹，就是写《别赋》的那人。
我十五岁私塾毕业后，业师便推荐我去远近闻名的山阴鬼谷子门下求学。那个时候，私办学院很多，都是一些士族为了网罗人材兴办的。当然，进入这些学院的条件也相当的苛刻。它们不但要考察你的学问，还要细究你的人品。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考入了杭州的“万松书院”。那个时候，这个学院在江南一带是最出色的，像后来被世人炒作的死去活来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时都在这个学院里就读。——顺便说一下，他们俩的学业实在不怎么样，他们之所以流芳千古，主要还是那一段生生死死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能够流传下来的，除了功名，也就是爱情了。而爱情更是让人名利欲望都丰收。司马老弟于此道一定是深得火候的。
我打点了一下简陋的行李，就上杭州去了。我的父亲拄着一根竹杖，和我的业师一起，一直送我到十里长亭外。我望着老父枯瘦的身影与枯涸老泉一样的眼睛，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混出点样子来，即便不能位列三卿，至少也要混个刺史使君什么的，回来光宗耀祖，荫庇门庭。
那时“万松书院”的山长是鬼谷子，当然，这是他的号。他本姓王，此时已经八十来岁了，原是衣冠南渡的士族。不过，他不太看重来到学院求学门生们的出身和钱财，他只重个人的学业。他为人严谨，学风朴实而不乏逸气，颇得抱朴子葛洪的真传，是江左一带深孚众望的道学大师。来投拜鬼谷子的门生挤破了他的门槛。
那一天，他枯坐在讲台上，几案上一杯清茶，热气腾腾。他脸上花白的络腮胡子显得正直而严肃，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出口成章，一一考问着新来的十几个求学者。我的答案毫无破绽，鬼谷子把我叫到他的面前，说：“好好用功，将来会有出息的！”
在鬼谷子门下，住宿跟伙食还有学杂费还是要自理的。我的家境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以前靠我娘卖笑攒了些钱，这次出来时，老父把这笔钱差不多全给了我，我尽量省着花，手头紧巴巴的。我每天头悬梁，锥刺股地玩命苦读，把同屋的梁山伯，祝英台两人吓得面如土色。——后来有关梁祝两人的籍贯和生存年代有多种版本，我在此郑重声明，他们的确跟我同窗了两年，也都是越中人。他们俩试图掩盖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情义，但是他们的交往，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偶然有一次，我还亲眼目睹过，祝英台在后院蹲着小解。不过，这事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包括梁山伯。只是后来再见到英台时，我的脸先自红了。不过这事我没有捅破，因为真要捅破这事，那么别人就会要我拿出确凿的证据，而我的证据实在拿不出手。因此说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那梁山伯长得一表人材，面如傅粉，唇如施朱，是个典型的小白脸，而且人品也相当不错，人见人爱，不过却也跟我一样的落魄。因为寒微出身的关系，我与他同病相怜，便有意要跟他义结金兰。但是他跟祝英台的私交甚好，他们俩早先就已经结拜过了，因此我被晾在了一边。他们两人经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聊些什么。
祝英台写字和吃饭时都捺着兰花指，就像女孩一样，而她的胸部也明显地比大家的发达，从肩膀到腹部的襟领那一块衣裳明显突出，臀部也大，只是肩膀瘦削，上茅房时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别人都有些奇怪，我却心里有数。那梁山伯却是呆头呆脑的，整天和祝英台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却从来不去留意祝英台的身体举止的异常。我心里直犯嘀咕：梁山伯怎么就没敲出端倪来呢？不过我专心于学问，别人家的闲事也懒得去管。我想，这可能也是酿成他们历史性经典悲剧的重要原因。祝英台是个女孩，她躲在爱情的阴暗角落，而梁山伯则在明处，两人卿卿我我，祝英台自然是占尽便宜，因为只有她在品尝着爱情禁果，而梁山伯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点都不知情，吃了大亏。后来真情揭晓后他想吃软饭，祝父当然不依了。两人遂化作了蝴蝶，上下狎昵，不再转世。
我每天只吃两碗青菜面条，还得躲在墙角下吃，免得被学馆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看见了寒碜。有一天，我正躲在学馆后面的竹林里呼哧呼哧吃着面，没想到梁山伯也端着一碗面来了。我们两人见面时都有些尴尬。读书人脸皮薄，平时搞起学问来一点也不含糊，但是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好打哈哈了。梁山伯的碗里有两个鸡蛋，而我的碗里只有一些青菜。据梁山伯透露，那两个鸡蛋是祝英台给的，后来江浙一带风传的“吃软（卵）饭”俗话，据称就是起源于此。
我跟梁山伯也成了好友，经常在一起交流些学问。那祝英台的功课比较差，上下课都死缠着梁山伯，考试时还要梁山伯给她扔纸条子。这些我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三年后，祝英台家里要她回去，嫁给马太守的公子马文才。梁山伯去送了她，缠缠绵绵送过了十八处景地。不久之后梁山伯也退学了，随后便传来他们俩双双殉情的消息。
鬼谷子知情后，对天喟叹道：“这情事怎一个痴字了得！两人这三年时间，这学问算是白做了，可没白活啊！天丧我予，天丧我予！”
那时我对情事一窍不通，因此只管埋头读书，不过有时在花草丛中偶尔见到翩翩起舞的蝴蝶，不免还会想起梁祝二人，心中感慨万端。但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失去了梁山伯这个朋友，有一段时间的确成了我心中的一道暗伤，但是我还得努力完成我的学业，以便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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