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同学会排在周六晚上，李小曼还是迟到了。
周末对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都是不能保证的休息日。比如李小曼过去在济南的那家杂志社工作，周六总是被老王抓差清点杂志打包发货；李小曼的一个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做外贸，下乡跑工厂是经常的事，数年来如一日只休星期天。
经济起飞的时候，原始积累的时候，人人都拼着命地学日本，全心全意为工作奉献，以单位为家，以事业为爹娘，这些孝子们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用自己的青春和劳顿换来成就感和养家糊口的钞票。
你说老板们都是周扒皮，都是黄世仁，老板们比窦娥都冤——你们一天工作 12 个小时？我还工作 16 个小时呢！我为谁啊？我赚的钱移民到加拿大澳大利亚，可以买带游泳池的独立别墅，悠哉游哉地过一辈子，我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保住下面跟了我那么多年弟兄们的饭碗？现在这种春秋战国时代，战火纷飞，一个不当心就成为强秦悍楚的刀下之肉，不拼命行吗？
对于娱乐圈里搞影视艺术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的工作日不是以日历上的星期来计算的，他们是以一个本子一个本子来计算的。拿到一个项目，除了春节这样一年一度基本全民皆休的假日，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工作日和休息日的区分，只有一个档期和另一个档期的区分。
现在李小曼就进入了《潮起潮落》启动的档期内，柳丹红下达了任务，务必抓紧之间赶紧把本子赶出来，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可怜李小曼白天跟陆安安陆泉和陈红叶在一起讨论小说剧情改编，晚上回家再接着跟麦奇文接着讨论小说后面故事的发展。麦奇文也忙得两眼冒星星，后悔地说：“真不该签这个合同。写作确实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是套着紧箍咒写作却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跟麦奇文讨论完了，她才能静下心来坐在电脑前开始案头工作，熬到下班夜一、两点那是很平常的事，早上要小曼妈千呼万唤，拖着拽着才能痛苦地跟被窝告别。
原来早上一系列地按摩保养皮肤程序，被简化成用水抹一把脸，用毛巾匆匆忙忙擦干，拿起面霜盒子，用指头狠挖一块涂抹均匀，算是完成所有程序。
假睫毛不带了，两分钟完成抹粉底霜画眼线涂点浅色眼影。那日对着镜子稀里糊涂地打开眼影盒，却疑惑自己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否则为什么眼窝里颜色如此之深，似乎已经打过眼影了。
她盒上盖子把化妆包放进手袋走出卫生间，小曼妈摆好早饭迎面看着女儿，摇头叹气：“曼啊，你可不能再这么熬夜了。你看看你，眼睛都眍瞜成外国女人了！”
李小曼一边坐下来一边匆匆地喝牛奶吃大包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没那么严重，大概是我今天用了深色的眼影。”
到公司里跟小组成员又忙碌了一天，累得天花板乱转，好容易脱身出来，匆匆溜出公司大楼，像做贼一样步行了一个街口，上了林威停在一栋大楼下的车。
她说：“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我们为一个情节怎么处理差点掐起来。”
林威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诧异地问：“小曼，有段日子没见，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人瘦了一大圈，眼窝都陷进去了。”
这次轮到李小曼惊奇了：“真的吗？我妈早上也这么说。”说着她拉下前面的挡板，打开里面的镜子凑上去。
正是太阳落山之际，车内的光线有些奇异，让李小曼把自己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窝颜色是显得比较深，可根本没有什么眼影，只得一根眼线因为出汗得缘故有些晕开，其他部位干干净净，颜色深是因为眼窝凹了进去，是影子。
林威取笑地问：“那个陆泉整天说爱你爱你，他没发现你瘦得厉害吗？看来不是真心实意呀。”
一抹红晕瞬间爬上李小曼的脸颊，让她苍白的脸色像涂了一层胭脂。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瞎说。他就是一个小男孩，三分钟的热度过了就过了。”
林威嘲讽地反问：“是吗？”
李小曼解释：“我们公司的人天天看我，所以我瘦一点胖一点他们都不觉得。”
这个时间的北京，虽然不是工作日，仍然稍稍有点堵。他们一路走一路谈，走走停停，差不多开了四十分钟才到饭店。
王乐和一干同学早已等在那里，连同林威和李小曼一共 6 个。
这些同学，自毕业以后，除了王乐鲜有消息。这个时代，是个优胜劣汰胜者为王的时代。不见得是这些同学势力或者不念旧情，但是如果你落伍于时代，寂寂无声地游离于圈子之外，那么这些同学也都忙得像得了失忆症，会忘记你的存在。
这个聚会是王乐出面组织的。她电话过去：“你还记得李小曼吗？她现在也在北京混，在柳丹红公司做编剧，什么时候大家出来聚聚，也算尽尽咱们的地主之谊如何？”
于是众同学都记起那个身材有点胖，可是文笔却出奇清丽脱俗的女孩子，总是默默无声地躲在一个角落里微笑，可是每次给她派任务，她总能交出让人刮目相看的文稿。
李小曼半年以来看惯了周孟春充满力量感的运动员身材，看惯了陆泉充满青春活力的身材，今天走进这座中等规格的饭店一看，还真有点不习惯。
有几个人的脸还能很明显地辨认，有几个人的脸让李小曼根本都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分不清谁跟谁。三十五上下的男同学，一个个居然肥头大耳，红光满面，啤酒肚突出，顺带显得皮肉松弛。幸亏有长袖衣服盖着，真要穿了短袖露出里面的胳膊，恐怕只能让她想起“玉润珠圆”这个成语。
男人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那真要掩面夺路而去了。
那几个男同学见了她都站起来，有人微笑有人惊异。
微笑的人说：“小曼一点都没变，还那么年轻漂亮。”
呃，李小曼柔软的头发竖起来，不知道他们是真心的夸奖还是假意的恭维。
惊异地人对着微笑的人说：“胡扯了吧？小曼现在是越来越漂亮了！你看看这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这身材跟模特儿一样！”
这样的赞美，李小曼有点挂不住了，连忙跟他们一一握手，说：“今天吃火锅吗？怎么你们先拿我开涮？”
那惊异的人姓郭，当年大家都叫他“大锅”。这哥们儿有个特色，就是唱歌的声音超响，像棒槌敲在锅底上，还老跑调。听他唱歌，就应了一句话——跑调不可怕，只要嗓门大。乐了我一个，气死千万家。这些人当中，属他的变化最大，少年时的模样完全不在了，本来小鼻子小眼的五官，被一堆胖肉齐心合力地往中间挤，差点埋在肉里。
大家寒暄后落座，菜上来，林威示意服务员斟酒，站起来举杯说：“今天这顿饭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是我请客给小曼接风洗尘。小曼去年底就来北京了，因为我忙，她也忙，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大家凑一块儿。今天总算凑得差不多，来，为我们这些曾经少年轻狂，指点江山的老同学重聚，干一杯。”
于是大家纷纷站起来，举杯相碰。
林威给李小曼夹菜。大郭问：“小曼，你现在也做影视吗？”
李小曼说：“我不懂，瞎混。你呢？”
大郭笑着说：“我毕业后先在行业报报社混，现在在一家报社的财经版混日子。”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李小曼拿在手里仔细看，居然是京城很有影响的一张大报，而且还混到责任编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要知道北京报纸虽多，但是大学也多，北大，人大，那一间的中文系新闻系不赫赫有名，跟这些学校的毕业生竞争报社里的职位，其难度可想而知。
她连忙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
大郭问：“你在影视公司做编导？不是编剧？你都导过什么节目啊？”
李小曼还没来得及谦虚，王乐那边替她开吹了：“大郭你真是孤陋寡闻哈。《八卦娱乐圈》就是我们小曼导的，我是每集必看！”
在坐的女同学立刻炸了，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七嘴八舌地跟李小曼讨现场的票子；男同学，除了林威以外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个节目在哪个台播，更不知道这些女同学为何兴奋。
但是没几分钟，这些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李小曼不仅仅在影视公司做编导，似乎还做得像那么回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们纷纷站起来举杯敬李小曼。
大郭笑着说：“小曼，我要考虑考虑调到娱乐版去，以后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有啥八卦先通知我。”
林威这时候开口说：“得了吧大郭，你家里老婆孩子丈母娘一大堆人，还整天在外面暗送秋波，不怕你老婆回家让你当床头柜啊？”
大郭笑道：“只有你这歪人才整天往歪处想。我跟小曼这是在重拾战友情谊！”
王乐说：“大家都是战友，以后要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说着她一一介绍诸位同学目前的职业——大部分都跟文字工作有关，可见大学里的爱好是多么重要，居然能影响一个人毕业后的工作方向。
大郭有点喝多了，半醉不醉地调侃着说：“小曼，你可要当心林威啊。他在影视圈可是著名的少奶杀手。你好好的未婚女青年，离他远点，当心他把你当小红帽给吃了。”
几个女同学吃吃地笑：“大郭还挺怜香惜玉的哈。”
一桌人连吃带唱，一直闹到晚上 10 点才散。林威送李小曼回家，闲闲地问：“小曼，你们那个本子开始在做了吧？”
李小曼充满歉意地说：“抱歉啊林威，我没帮上你。”
林威笑着说：“跟你说别放在心上，怎么还惦记着啊？这么着吧，你好像跟网络上的作者联系挺多的，以后你自己有什么好故事也好，在网上看到什么好故事也好，给我介绍介绍。”
李小曼说：“好。”
到了楼下，她说声谢谢开门下车。林威叫：“小曼——”声音似乎依依不舍。
李小曼回头：“嗯？”
林威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极具雕塑感。他犹豫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说：“如果在柳丹红那里做得不开心，跟我说一声，到我这里来。”
李小曼心里一阵暖流奔涌。她微微一笑：“我记住了，谢谢。也谢谢你为我接风。”
她挥挥手又转身。
“小曼——”林威又叫。
李小曼再次停住：“什么？”
林威顿了顿，说：“晚安。”
李小曼的脸几乎要绽放出酒窝。她轻快的身影隐没在大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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