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81-2 瑶琴:红镜照妖/林空霹雳)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26 14:32:5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746 bytes)

(2)林空霹雳(1966-1967)

   居住在熊公馆的汪柚怡因家中藏有若干四旧而被抄家,在当时的遵义,虽不算西瓜级大事,但也绝非芝麻级的小事,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兆瑶琴一旦从杨照琪口中得知这个信息,没费口舌便打听到较为详细准确的情况。原来,汪柚怡家前一阵被抄家,所剩无几的书籍字画被没收,而书版直接从揭了瓦开了个大天窗的阁楼上劈劈啪啪扔到院坝里。红卫兵本来是要揪斗汪柚怡的,汪柚怡当时心理温度已经跌到-273.15摄氏度,处于没有物质活动从而也没有精神活动的超静止状态,原本胆小怕事的人,斯时倒不怕有人打有人斗,大有死与不死都只是虚无的意味。红卫兵正在兴头上时,志愿军烈属、邻居姚鼎静挺身而出,她指着红卫兵说,她可以证明那些书版是由兆众迪保存的,同汪柚怡关系不大。汪柚怡只是个初小文化水平的人,看不懂那些书版上写的是什么。而汪柚怡确有悔改之心,曾将书版送到工管委当柴烧取暖,并非刻意保存四旧。说实在的,一个摘帽地主老太婆,搬不动这么多的书版,只得让它们摆在楼上,不算隐藏,罪行不大。姚鼎静公事公办,公话公说,红卫兵见她义正辞严,又因她的烈属身份,确属革命群众,便只是要求汪柚怡跟着他们喊了些“坚决破四旧”之类的口号,没有打汪柚怡。当时的场面颇惊险,于是把借屋而住的文盲老太婆卜云花吓坏了。前两年查公章,她曾以为是打土豪,吓得不轻,这一次又来,而且穿着军装、扎着皮带、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直接就进门、上楼、揭瓦,从楼上往下扔东西,是不是要拆房子啊,她不敢问也不敢哭,整个吓傻了。没过几天,卜云花就死了,但她死在迷糊犯傻的状态中,似乎也不太痛苦,阿弥托福。说实话,抄家的红卫兵从楼上往楼下扔《遵义府志》书版,确系力气活,不光累人,而且灰尘又呛人,他们也没扔完就下楼来了。有可能因为他们相当累,再听姚鼎静说道理,揪斗摘帽地主婆的热情便消弥殆尽。他们找来板车,一趟又一趟往返,把已经扔下楼来的书版拉倒法院去。法院被造反派占领了,有空房子,堆了有好多抄家抄出来的四旧物品,准备经鉴定后在合适的时候开大会统一烧。烧四旧必须搞得轰轰烈烈,每一个抄家小组都得有抄家战果,否则让人笑话不好。兆瑶琴打听清楚情况,心里有些看不起对熊公馆兆众迪汪柚怡家实施抄家革命行动的这一拨红卫兵,她认为他们革命斗志不高昂。实际上,他们有些敷衍,交任务而已。

   隔天晚上,兆瑶琴去大井坎。她心里打过小算盘,深知须尽快去同母亲谢怡嵋说事,要不然哪天红卫兵一抄家,抄不出东西来作罢,若抄出什么来,母亲照受罪,自己却无功。才走到大十字,便闻到空气中的焦糊味。路过法院门前那条街时,看见地面上黑呼呼的,明显是烧过东西。法院门前的墙壁上,贴着很多大字报。一条大标语,每个字都在五十厘米见方,是用那种三寸甚至五寸油漆刷写的字,字写得很好,带魏碑味,很有气势:“砸烂假法院,踩死走资派!”兆瑶琴到了母亲家,告诉家中近况,大意是说吕兆源成为林业局的白专典型、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现在天天蹲学习班交待问题,有事必须请假才得回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被褥都带去了的。谢怡嵋不由得沮丧地摇头:“他还犯啷个别的错误没得?”瑶琴说:“我懒得问。他肯定同他们单位的走资派一起干了几多坏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这个人就是不学习不进步,思想一贯落后,资产阶级享乐腐化思想很严重。我以前同他说过好多遍,他就是不肯改,这回文化大革命来了,群众把他揪出来,看他啷个整。说实在的,他那个思想,我最清楚,臭不可闻的,我终于发现我同他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看来不可能在同一战壕里战斗终生。”谢怡嵋吓一跳:“耶,啷个意思?”瑶琴说:“他要是有严重罪行,我立刻同他划清界限。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大不了离婚。”谢怡嵋说:“离婚?”瑶琴说:“你不要担心,我有心理准备。干革命死都不怕,还怕离婚。”谢怡嵋心里像有人丢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乱炸乱响。她不能同女儿探讨离不离婚的事,委婉地拿外孙女说事:“茹霏还好?”瑶琴说:“她很好。她喜欢在隔壁何妈家耍,安逸得很。”谢怡嵋语塞,又无话找话:“你们电管站……运动开展起来没得?”瑶琴来劲了,把单位上成立造反派组织、揪出走资派的事情说了一通。谢怡嵋自言自语说:“同我们北门中学一样,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瑶琴说:“我听说渝琴把红卫兵吓跑了,她胆子好大,一个人要保卫理化实验楼?”谢怡嵋说:“是有这回事,红卫兵想进理化实验楼把那些仪器敲了,渝琴把门关得死死的不让进,据说她还在地板下埋了自制的土地雷,红卫兵也不敢随便砸门冲进去,只好天天围住实验楼,从楼底下往二楼窗子丢好多石头,窗子上玻璃全都都砸碎了,电线也遭剪了,整幢楼晚上黑漆麻孔的。唉,把我和泖琴担心死了。渝琴也是,死心眼啊,那些实验仪器再啷个珍贵,不都是国民党那个浙江大学送的吗,拿命去保它做啷个哟。”瑶琴说:“妈妈有觉悟。”怡嵋却不耐烦:“我有屁的个觉悟。我只是觉得一个残疾姑娘,凭啷个同红卫兵抬杠。今天在法院街上开了个破四旧现场会,开会的时候烧了好多东西,其中有兆家存了一百多年的书版……小婶家遭抄家了,你晓得不?书版运到法院存了一阵,昨天堆拢来烧了。”瑶琴说:“听说的,是杨照琪给我说的,我后来仔细打听了下,抄家没得出啷个事情,只是卜姑妈胆小,遭吓死了。”谢怡嵋说:“今天破四旧现场会,居委会的造反派把我捆起来看烧四旧。幸好有人邀请了我们学校的人来参加现场会,他们说‘谢怡嵋是我们单位的人,只准捆不准打’,要不然我今天说不定都见阎王……咳,咳,见马克思去了。对了,你莨儿孃早年买的那架风琴也遭烧了。”瑶琴说:“风琴?德国风琴么?”怡嵋说:“在那一大堆四旧里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大奶奶当年生莨儿孃的气,顺手拿起剪刀砸到琴上,砸坏了一两个琴键。后来由萧儿孃借给了音教会,解放后就没得影子了。没得想到,有人从地委哪个走资派家里头把它抄出来。”瑶琴说:“哦,这正好说明走资派是混蛋。明明是公家的东西,他要占为己有,明知是资本主义的风琴,非要拿去享受。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太及时了。要是由这些披着共产党员外衣的走资派掌权,人民就肯定要重新受旧社会的苦。”谢怡嵋说:“倒也是。公家的东西,说拿就拿,同当年国民党一样搞贪污。”

   说了一会,兆瑶琴开始转移话题:“今天来,有个事想问下。”怡嵋说:“哦,无事不登三宝殿哈。你讲。”瑶琴说:“我记得你以前藏了些匪团长兆众生的东西,还在不在?还有爷爷交给你保存的东西呢?”谢怡嵋抬头看着瑶琴的眼睛:“他们的东西?”瑶琴说:“妈,我担心……要是有人来抄家的话……”谢怡嵋说:“我早就把那些东西甩了的,烧了。我留起干啷个,害人又害己,还消你来咂咐[ 咂咐:遵义方言,叮嘱,提醒,交待。]嗦。”瑶琴说:“甩了烧了就好。要是还存起的话,一定要去主动上交了,表明我们都同匪团长坚决划清界限。”谢怡嵋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哈,你以为划清界限简单得很。只怕你觉悟高是高,就是划不清。我到死都是匪团长的婆娘,地主的儿媳妇,改不脱这个身份的,你心里头记倒起点。哎,你恁个一说,我倒想请教你,小婶说她有件事焦人[ 焦人:遵义方言,令人心焦。]得很。”瑶琴问:“啷个事?”谢怡嵋说:“你爷爷以前写《遵义府志》,有几多手稿。后来他选了一些手稿来订了两册,一册交给我,一册交给你小婶她们。我前些年觉悟不高,把我存的那一册交给你哥了。文革开展起来以后,估计他要么上交了,要么遭抄家抄走了。昨天在学校碰见泖琴,我们说起你小婶遭抄家的事,泖琴说,小婶把能烧的东西都烧了,包括你爷爷那册手稿。”瑶琴说:“你说这些做啷个?小婶说的焦人,是啷个事情?”谢怡嵋说:“你听我讲完噻。小婶烧书,划根火柴就得行了,但有些东西没得办法烧。她说,在阁楼上有二十几颗图章,那天红卫兵抄家没得发现。除了有几颗是大爷爷的,其它都是你爷爷的。以前你爷爷他们给人写字,写过是要盖章的。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最小的只有手指头粗,红黄紫白黑,啷个颜色的都有,都是很名贵的石头。你小婶找泖琴商量啷个处置,要拿去甩了的话,往哪台儿甩,要埋的话哪个去埋。我同泖琴都想不出主意来。你跟得上形势,说个好办法?”瑶琴说:“这还不好办,上交给街道造反派。”怡嵋说:“不敢。红卫兵抄家要斗争小婶的时候,人家烈属姚婆婆正儿八经跟红卫兵说小婶这些年改造得还不错,没得乱说乱动,没有妄图变天。结果喃,现在突然去上交老地主的图章,不是找死么?以前为啷个不主动交出来?而且,还要连累姚婆婆,说她包庇坏人……你说是不是?”瑶琴说:“哦,那就把图章敲敲烂嘛。”谢怡嵋说:“没得哈数了!你喊小婶在哪个地方去乒乒砰砰敲?隔壁哪个人听不见!再说,敲烂那些石头,没得力气不得行哟。”瑶琴想想,说:“其实,那些石头还是很好看的,不要敲烂了,留起,把印口磨平吧。不要甩不要埋,个人革它的命就得行。”怡嵋说:“馊主意,你说起好耍呀。”瑶琴说:“这些图章既是四旧物品,又是地主阶级的剥削工具,现在啷个年代了,你们这些人专门怀念旧社会。磨不磨随她,等下回人家来抄家吧。”谢怡嵋说:“向你学习,向你学习。我明天给泖琴说,让她给你小婶赶快传话,革了图章的命。”

   兆瑶琴凭直觉感觉母亲不信任自己。但既然母亲说有关“匪团长”的那些东西早已扔了,她也无奈。她写了一份思想汇报,郑重其事地向红江山的全浩嘉全司令汇报思想,写了些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再次表示坚决要求参加红江山革命组织,保卫毛主席的决心。但全司令有文化,也很精明,他曾经要求兆瑶琴要有“与家庭划清界限的实际行动”——其实这便是投名状,他不想让投机革命的人混进自己的队伍。再则,事到如今,文化大革命迅猛发展,兆瑶琴的丈夫同他们林业局的走资派狼狈为奸、干尽坏事,也已经被群众揭发出来。但兆瑶琴的这份思想汇报中没有提到任何与父亲、丈夫划清界限的实际行动。因为同兆瑶琴也算是个熟人,知道她表现一向很好,全司令便不想说破,只是建议她去参加长空闪电:“雍司令他们吸收了谭向红参加他们的队伍,你晓得不?那个谭向红,以前叫做谭香珍的,她老汉是右派分子谭学操,对吧。”兆瑶琴不认识谭向红(谭香珍),但她知道右派谭学操,同兆芝是同事的。兆瑶琴是个明白人,懂得全司令婉拒的意思,红江山很注重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对不住她这位蒋匪军上校团长的女儿了。

   有天林业局造反派“林空霹雳战斗团”通知兆瑶琴去配合他们的工作,也就是要她去说服丈夫老实交待。兆瑶琴自知责无旁贷,老老实实地去了,但一同吕兆源见面,立刻发现他被打得身上多处青斑。伤势倒不算重,只是腰时常隐痛,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比较麻烦的是他耳朵听不清了,要把嘴凑在他耳朵边上说话。兆瑶琴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造反派审问他时经常拳打脚踢,还命令他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比赛猛抽他耳光,打得他天旋地转的,把耳朵给打聋了。兆瑶琴认为林空霹雳没有很好地执行党的政策,欲同他们理论。但造反派把吕兆源的诸多罪行和百般狡赖说给她听,她立刻失去招架之功。从吕兆源被群众揭发、以及他自行交待的多种材料可见,此人绝对不是好东西——父亲是右派,对共产党和新中国怀有深仇大恨,一贯反动,牢骚怪话不胜枚举,一方面认为把他分配到贵州不公平,另一方面又死心塌地追随林业局当权的各位走资派,狗仗人势作恶多端。兆瑶琴看吕兆源那些材料,看得心惊。在这里,按这部小说的惯例,我不打算细说男人吕兆源的种种大罪极恶,只说女人兆瑶琴的感受。啊啊,原来,她的丈夫如此仇恨毛主席和新社会,如此反动透顶。还有个极其可恶的事情,让兆瑶琴觉得比吃一碗蛆还难受:根据群众检举揭发,吕兆源人品不端,与某某女同事眉来眼去,当着众人的面奉承那个女人漂亮,连衣裙好看显示好身材,单位上看电影时他们竟有意使用联号票坐在一起,明显是想搞流氓活动。现在,我们的兆瑶琴既是一部文革机器,又是一个受伤女人。她向着耳朵很背的丈夫疯狂展示她的双面形象,一方面以文革机器的钢齿铁锤疯狂修理他,一面又以受伤女人的悲泪哀泣疯狂淹没他。我游弋在这对夫妻身边,欣赏着忽而气势汹汹脸红筋胀、忽而声泪俱下哽咽语噎的兆瑶琴。毫无疑问,这体现了一种文化大革命之美,抽象而具体,苍白而多彩,收敛又发散,聚合又分解。她现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混合体,既钢铁着,又凛然着,也美女着,还怨妇着。她忽而如勾三股四弦五极有规律,忽而又如2开平方毫无规律。这个让人一时恍惚以致似乎分不清是机器还是女人的物种,挥马列主义大棒,抡红色宝书皮鞭,舞两性道德快刀,举夫妻情分利锥,在那个可怜的男人吕兆源的心灵中狂殴,蹂躏得他精神之血喷溅九天,漫过苍穹,烟波浩淼,卷走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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