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80-5 兆芝:风中黑人/无家之夜)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20 18:34:1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6740 bytes)

(5)无家之夜(1967)

   卜云花活得累,如今走了,也算是好事一桩。兆芝更心疼的是熊公馆楼上那些《遵义府志》书版,只剩原先一半不到,散乱狼籍。而兆易康的墨迹和书籍,也没有了,由汪柚怡自己烧了的。兆芝问汪柚怡:“爹爹留给众迪的《续府志》手稿,你是不是藏起的?保险不保险?”汪柚怡说:“烧了噻。我本来想上交的,后来想想看不如自己烧,免得他们说我存了这么多年,妄图这个那个的。”兆芝脸色苍白着说:“这边没得了,不晓得大嫂那一册还在不。”汪柚怡说:“肯定不在了。八个麻雀抬轿子,担不起噻。”兆芝说:“怡嵋不想想办法?”汪柚怡说:“适鼎一向爱舞文弄字,对这些旧书旧文感兴趣,早就听怡嵋说把手稿给了适鼎。你想想,北门中学除四旧搞得哦豁连天的,我估谙,他啷个敢不老老实实上交。”兆芝无奈点头:“是啊,他57年差点遭打成右派,广播站不要的人,敢不谨慎。”汪柚怡说:“好像听人说适鼎遭抄家的,我不敢去打听。要是遭抄家了,想藏也藏不住。”

   兆芝有了自己的购粮本,每月可在黑龙坝公社街上的粮店买属于她的二十四斤粮。在这一点上,她同街上的居民同等待遇。街上的居民有的是供销社店员,有的是信用社职工,也有农机站的工人、邮电所的邮递员、小学校的教师,但她却什么都不是,既不是乡下农民,又不是城镇职工,她只是吃城镇居民商品粮的特殊人。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现在也不可能再参加生产队分配。起先她只能靠卜小可的钱过生活。儿子二十岁,要养活他自己,以及母亲和妹妹。好在他姑妈已经去世,要不然他得以一人工资养活四口人。兆芝才四十岁刚出头,可谓正值壮年,但只能向刚刚成年的儿子要饭吃,心中好不惭愧。她希望能赚钱,一个月哪怕收入十块八块,也是好事。她最擅长的是教书,无论在城里还是乡下,任何一个学校给她一份教职,那是最佳。比如尚频珠,在土改的时候出了岔子,但仍然给他一份花香坝小学的代课老师工作。兆芝穷困潦倒,方知在花香坝的时候,再怎么畏畏缩缩,也比现在无钱买米的状况要强一百倍。她要活下去,必须找活干。凭心而论,若允许她住在城里,找活路的机会一定多些。但她户口不在遵义城里,不能在城里住下。每次回城,都要到居委会报到,给治保主任说清楚为什么回城来居住,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走,由治保主任登记在册。如果迟了一天报到,就要看人家难看的脸色,要被人不客气地训一通。连那次卜云花去世,她要留在城里办丧事,必须多住一个晚上,半夜里姚鼎静还陪着治保主任跑来敲门,要她补办一个晚上的住宿申请,把暂住理由写好交给治保主任存档。这样一来,她只好在农民家中找事做。因为兆芝好面子,找事做的同时并不披露必须找事做的原因,因此守龙湾的农民并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难处。但未知隐情的同时,却都知道她有文化,手巧,是个善良的、未来会有出头之日的当前倒霉女人。兆芝所拥有的技能,从稀少的业务方向逐渐发展到长流水的业务方向,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比如说,会写字的技能,从农民请她为新娘子抄写娘心歌(极偶然事件),发展到请她给外地的亲人写信(较偶然事件),而她擅长女红的技能,从帮人绣鸳鸯戏水枕套或被面(较偶然业务),发展到当裁缝缝制“上海式样”的衣服(很经常业务)。熊端公曾有走乡串户为人驱鬼跳大神的经历,他把他已经不用的营销理论和实战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兆芝这个苦命的女人。渐渐地,兆芝的好技艺好名声飞出了守龙湾,拓展到周边生产队甚至整个黑龙坝。她隔三差五会被人请去帮忙。每当兆芝被农民请去帮忙,主人都待她非常客气,管她的饭,还杀鸡炖一大钵,让她睡最好的床用最好的铺盖。兆芝饱受重压多年,但在乡下却屡屡被奉为上宾,没有人把她视为阶级敌人,只把她当成有文化有教养见过世面有本事的贵客。

   兆芝成了有用的人,兆芝算是摸索到了一种在乡间的生存之道,心情不能说变好了,但至少觉得可以活着等待未来。再一层,她在周边活动的范围增加,信息也比以前要灵一些,例如贵州省造反派夺权没多久,她就知道了,而且有天赶集的时候还看了一眼贴在黑龙坝街上的已经残破的老报纸,那是2月1号的那篇社论《西南的春雷》[ 1967年1月25日,贵州省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总指挥部夺了贵州省委、贵阳市委的权,分别成立了“军、干、群三结合”的省、市革命委员会。2月1日,《人民日报》等联名发表社论《西南的春雷》,祝贺贵州省造反派夺权成功,并称“是对整个大西南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沉重打击”。]。她无法弄懂社论的意思,不明白“一小撮走资派”与走资派遍地开花的关系,自知没有资格也没有精力去琢磨,她更关注活命必须的柴米油盐。卜小可按月寄回家的钱,她每月拿出七元给熊家,除去买供应的粮油花去三块多钱,尚余一半。兆芝在熊家时,就与熊家一起吃。不在熊家时,她的粮食和伙食费也不必退,自然成为熊家的小补贴。她同熊端公家形成了事实上的互补关系,或者更明确地说,互相依靠的关系。合在一起过,对双方都有利,相依为命,相依活命,相依改善命。本来熊端公一家淳朴善良,再加上弱弱相扶,故而经济基础巩固了上层建筑,他们之间的亲情更浓。戴起芬生了老三,是个男孩,取名友强,两兄弟的名字便合成“国强”,盼国家强盛,有政治含义。熊友苏很粘卜妈,理所当然每夜都同兆芝睡一起,甚至兆芝到别人家帮忙留宿主人家时,友苏便一个人睡卜妈的床。友苏大了,该读书了,熊廷生不想让她去读,说友国已经在读书了,家里有男娃儿认得字就行了,女娃儿读书没得用,以后是别人家的。现在有了小弟弟,友苏得整天背在背上。家里养的猪,天天要打猪草,戴起芬忙不过来,友苏得搭把手。兆芝见老师上门来动员,便帮着老师做说服工作,后来熊廷生答应过一两年一定送友苏上学,这才把老师哄走了。友苏虽然羡慕哥哥友国能上学,但也知趣,长大些再去上学也无所谓。她的成长环境中,男尊女卑的正统观念如同浓度很高的MP2.5,不由分说进入了她的全身,但她并不觉得。兆芝看在眼里很痛心,叹息几声,如此而已。兆芝教友苏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字,会写1到10。熊端公见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有天便在屋里东翻西翻,居然找出一本《增广贤文》,拿来给兆芝:“卜妈,教她这个要得噻。”兆芝一看,吓一跳:“你家还藏起这种书?啷个可以教友苏……”熊端公一笑:“我们乡下不讲究,就拿这本书教吧。以前的小娃儿学《三字经》啊,《幼学琼林》啊,明事理噻。未必说毛主席小时候私塾先生不教他读这个?读就读了,还不是没有遭毒害,成了伟大领袖嘛。教得,你就拿这本书教她。”熊端公的推理简单而无懈可击,但兆芝是吓怕了的人,见到草绳立马看成是蛇,改不了的,于是面有难色。熊端公却继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这种话,我们乡下人哪个不会讲,不信你去问冷二伯。” 

   兆芝当然对《增广贤文》非常熟悉,小时候读的。虽然不能整篇背诵,但随便挑起中间一句,她似乎都能接着背出相连的后面几句。也好,那就拿这本《增广贤文》当教材吧。兆芝教友苏,条件反射般地回避“放毒”。她教友苏“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但却放过“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她对友苏讲“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但不敢讲“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至于“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又至于“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她能为友苏跳过,却不能阻止自己心里久久难平。说是拿这本旧书教友苏,其实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惊觉书好,字字珠玑,爱不释手,再三品吟。兆芝捧读吟诵之余,叹息年幼时只知高声背诵,不解其中深义,如今人到中年,经磨历难,方才读懂所谓启蒙字句,不由得思絮飞扬。有天晚上梦回花香坝,她在坡上自己那片地里劳作,心血来潮将扁担架在两只粪桶上,人站在扁担上欲鸟瞰满坝香花,但粪桶不稳,扁担又窄,几番高站,屡次不成,脚下打滑,人将跌倒,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心中突突乱跳。翻身坐起,倚在床头,看陋室月光如水,泄了一地。兆芝回想梦中情景,脚踏粪臭望香花,和风满坝春色佳,红的桃花轻歌,白的李花曼舞,数年前旧事重入梦中。这一想,脑中飞来两句《增广贤文》中的句子,如冰雪塞进后背:“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于是心中出苦,苦中出诗:

      月夜思《增广贤文》有句(一)

      贤文句句金,增广启蒙音。

      可恨通天地,珠玑贯古今!

      月夜思《增广贤文》有句(二)

      幼曾与父言:蚊舞谓蚊嫌?

      枉度春光老,才知泪苦咸!

      自注:幼时不知何谓“增广贤文”,误以为“贤文”指蚊子讨嫌。

   兆芝正沉浸在诗意中,睡在身边的友苏突然发出奇怪哼哼声。兆芝在暗中摸摸她,她没反应,但那种奇怪的哼哼声不停,身体好像不对劲,人整个地蜷缩,肌肉紧张着。兆芝赶紧下床点灯,看见友苏很痛苦的样子,便惊叫:“廷生!友苏好吓人!”熊家人尽皆惊醒,一齐跑过来看,友苏醒了,见大家围着她,十分奇怪,眨着大眼睛问:“你们看我做啷个?”戴起芬说:“你刚才把妈吓死了,你这哈有啷个感觉?”友苏想了想说:“头有点昏。”熊廷生说:“没得事就好,像是做了个恶梦。睡吧。”众人离去,友苏复又睡着,兆芝却睡不着了,她在琢磨,友苏不像是做恶梦,是不是神经方面有什么毛病啊?过了一阵,有个晚上友苏又犯病了,同上回一模一样。这一来,熊家有点数了,说她是“晕病”。有的人过一阵就好了,一辈子不再犯,但有的人会一直犯,直到发展成羊儿疯,比如兆渝琴的那个同学、友苏的本家大姐姐熊友琴就是的。

   兆芝觉得应该给友苏治病,但熊廷生他们只是叹叹气,随她。这也难怪,乡下人命贱,有病都扛着,拖着,不去治,也没钱治,听之任之。兆芝琢磨着要帮友苏想想办法,小女孩这么可爱,不能就这么下去。有天她下决心回城去一趟,同汪柚怡说起熊友苏的病,把小女孩的情况一一说了。汪柚怡想都没想就说:“可能是癫痫哟。”兆芝说:“就是说羊儿疯?肯定?”汪柚怡说:“是的。以前众迪在贵阳做事的时候认得的一个人,他家千金就有羊儿疯。这个人不厚道,不给亲家说自家姑娘有这个毛病,瞒天过海把姑娘嫁出去,后来就出事的嘛。”兆芝问:“出啷个事?”汪柚怡说:“才嫁过去没得好久,煮饭的时候突然发病,一扑爬就倒下去,头磕在地下的一个砂锅高头,砂锅遭打烂了,这个姑娘的脸上也遭划了个大口子。后来男方退亲,闹麻麻的,女的不声不响自杀了。”兆芝听了,心里好痛:“友苏好乖的姑娘哟!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心也好,才六七岁,啷个得这种病……”汪柚怡说:“要去找医生说事的话,今天来不及了哟,我说你晚上你就在城里歇,不要回去了。”二人各忙各的事,晚饭后又说怎么给熊友苏看病,汪柚怡说她听人讲腾千源被打倒了,不知道该找哪个熟悉的医生。说了一阵,兆芝说:“熊家穷呢,肯定没得钱去给娃儿看病。”汪柚怡说:“有钱怕也是要打水漂,这个病难医噻。哪个生病,哪个倒霉,命哟。”正说着,有人在外敲门,声音很凶。汪柚怡直说“来了来了”,去开门。敲门的是治保主任,门外除了治保主任,还有居委会主任,姚鼎静,另有几个革命群众。治保主任说:“家里有啷个人?”汪柚怡说:“我家小姑子,兆芝,她难得回来。”治保主任说:“难得回来?我倒是要问,她啷个又溜回来了?一年要回来几趟才得行?你们刚才在说啷个?门关得严丝合缝的?”兆芝赶紧出来乖乖地站着,紧张辩解,语无伦次:“我回来看看娃儿……还有,有个小娃儿生病的事……”治保主任说:“你家娃儿生病了?姚婆婆,她家娃儿生病没得?”姚鼎静说:“没得啊?卜小珊呢,你过来!”卜小珊闻声过来,不知何事。姚鼎静说:“主任,这就是兆芝的娃儿,没得生病。”兆芝说:“我是说,乡下有个娃儿生病……”治保主任打断她:“啷个乡下不乡下的,你莫在这里扯横筋。把户口薄拿来。”当然,户口薄上只有卜小珊的名字,没有兆芝。治保主任说:“卜小珊户口簿上,居住地写的还是翟家院,啷个不改过来?”兆芝陪着笑脸:“那边的房子上交了,户口簿上只剩我女儿一个人,所以一时没有改。她借住在这里,舅妈家。”居委会主任说:“小娃儿住亲戚家,我们是允许的。你的情况不一样。最近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阶级斗争形势尖锐复杂,你晓不晓得?不晓得在乡下老老实实改造,隔三差五地溜回来想做啷个?”兆芝发愣,不知道“最近斗争形势尖锐复杂”是什么意思,而且从未隔三差五地回城来,但她不敢说话,生怕被抓现行,只是示意女儿回屋去。卜小珊离开了,兆芝央求说:“我办个住夜证,在家睡一晚上要得不?明天早晨回去,我跟生产队请了一天假的……”她把假条拿出来给大家看。姚鼎静说:“兆芝,今天你也不消汇报了,根据上级指示,主任他们另有安排。”兆芝同汪柚怡交换一下眼神,她们都明白又是姚鼎静监督得好,是她去把两个主任领来。治保主任对兆芝朝那几个革命群众一扬下巴:“你跟他们走,无户口的闲杂人员不准在这里过夜。”他的话音未落,站在他身边的那几个人便对兆芝示意跟他们走。汪柚怡看看姚鼎静,问居委会主任:“我要不要跟着走?”居委会主任对她一笑:“没得你的事。未必你还想当一回四类分子?”汪柚怡得居委会主任亲切关怀,谦卑地笑着:“哦,哦。”兆芝看得出汪柚怡胆小,虽然已经摘帽,不算在册管制的地主分子,但哪敢不主动表示服管呢。兆芝人马上必须跟人走,去哪里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明白,十分无奈,却只能服从,回屋对卜小珊匆匆叮嘱几句,又望望汪柚怡,跟那几个人走了。

   兆芝先被带到居委会,居委会的一间屋里已经有几个人,兆芝都认得,全是轿子街居委会辖区的地富反坏右,也就是那些被管制的街坊邻居。大家相互点头打个招呼,兆芝一一回应。其中有白惠彰的堂哥,精瘦的一个老头,兆芝一向跟着同学白梨花喊他为堂叔。大家在等人来处理他们,很安静。兆芝暗中打量着白堂叔,心想,这个人没杨照琪福气好。他同杨照琪在旧社会都是混混,杨混混抽大烟把家败光,进城拉板车得了个城市贫民成份,后来在运输社还当了小干部;白混混游手好闲,白老爷动家法惩治并无效果,听说镇反的时候检举堂弟白惠彰立功,虽然白惠彰被敲了砂罐[ 敲砂罐:遵义方言:(枪弹射头式)枪毙。砂罐,指头颅。],但这个堂兄怎么还是被管制到如今。

   过了一会,治保主任进屋来点名,兆芝认真听,原来白堂叔叫白惠广。治保主任清点完毕,人齐了,便在前面领路,若干革命群众类似押送一般,挟持着这些无户口的不是人的人跟在他后面走。他们沿着红旗路(曾经叫子尹路,红卫兵破四旧改了街道名字)往北走,兆芝不知道要去哪里。街上有很多标语,其中一条是在路过遵义会议会址时看见的,贴在纪念馆侧边的墙上,最为惊悚,每个字都有半个人那么高,好像比挂在屋檐下的毛主席写的“遵义会议会址”那几个字还要大:“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兆芝脑子里禁不住闪了一下:一切,指的是什么?一切人?一切事?城里面到底在革什么命呢?他们一群人走到石龙路下坡过纪念桥,然后到体委的兵乓球室,一个个进去。兆芝知道岷琴在体委工作,当她发现被领到体委来,便开始担心万一被岷琴看见丢脸。她尽量低着头,躲在人后,好在一直到进入乒乓球室,都没有发现岷琴。乒乓球室有三间,每间都有两张乒乓球台,一大群人不分男女,占了两间,大约有七八十人。乒乓球台上坐了些人,但更多的人只能站或蹲在地上。兆芝他们进了房间,然后治保主任他们就走了。有戴着红袖章的人板着脸把门,门一关,从外面锁上。兆芝他们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等房门一锁,大家便开始交谈。从人们的交谈中,兆芝才知道了原委。原来,遵义城里将开个什么重要的大会,为保证大会成功召开,就把无户口的人和四类分子全部请到这里来关起,但没人知道要关多久,最后如何处理。兆芝关进来之后,又陆续有人也被带到这里,估计已近百人,两个房间越来越挤。有人见还空一个房间,想到那个房间里去,门外看守大声吼:“哪个喊你们进那个房间的?”于是他们便灰溜溜回到原来的房间呆坐。

   这时,兆芝看见被看守吼回来的人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啊呀,那不是白梨花吗,她怎么也被关起来了?白梨花被关在另一个房间,此刻她回到她原来所在的地方,没有看见兆芝。乒乓球桌上有人躺下,但更多的人只能席地而坐,偶有几个人小声交谈,无非是抱怨:“要关到哪一阵哟!”又偶有人站起身来在屋里走几步,扒着门缝往外看。夜深了,这些人渐渐撑不住,一个个开始打瞌睡。兆芝亦困乏不堪,闭目养神。突然一声惊叫,把所有的人吵醒:“哎呀,哪里来的水,流得到处都是!”原来是白惠广在大喊大叫,他站起身来,摸自己的屁股,裤子上一片湿。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老头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没得用,你拿我的衣服擦。”说着,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原来,是那个老头憋不住尿,小便流了一地。白惠广自认晦气:“哪辈子坐过这种班房,要是腊月天啷个办。”有人起哄:“腊月天冰冰凉的,正好凉拌(办)。”大家“哄”地一声笑。有个光头胖子趁着这个劲头说:“听说过没得,凉拌虎鞭,百日顺酱园上等酱做佐料,白老爷最喜欢吃的名菜。”白惠广已将浸湿了的长裤脱下,只穿了个裤衩,一下子跳到说虎鞭的人那里,指着他说:“我*****妈!”众人大笑。这时门外看守咚咚地敲门板,示意里面的人安静,于是大家重新安静下来。经过这一闹,有人开始到空着的那一间去撒尿。那房间又不是厕所,没有蹲位也没有粪坑,那些人只好直接就往地上撒。兆芝再也无法入睡,不断地听见有人推开那间屋的门,吱呀一声又一声,人进房间去,紧接着悉悉索索解裤带的声音,再接下来必然是尿流落地的声音,滴滴嗒嗒——刷刷刷——滴滴嗒嗒。她肚子也发胀,也想小便,但实在不好意思。后来,开始有女人也去那一间屋里小便,但她们抱怨那间房离门远的地方已经被排泄物占满,不得不靠近门口蹲下方便。女人们撒尿的声音当然同先前的男人们大有区别,既有脱裤子下蹲之声,也有尿流更为激越地近距离冲撞地面之音,一听就是另一类。渐渐地,两间屋里近百人频繁地进出那个临时厕所,起先男人与女人尿声交替,女人进屋去撒尿时,有人把门。后来有人说,你们女的慢死了,黑漆漆的,哪个看得见。于是两性排尿的声音开始合并,再也不知人间羞耻。又有人蹲在里面大便,半天不出来,把外边的人急得不行,闹麻麻的。兆芝朦胧中看见白梨花去“厕所”,觉得是个机会,她若同白梨花在一起脱裤子,似乎就有不要脸的胆量。于是她立刻起身,跟在白梨花后面去往那个空房间。这时,白梨花才发现兆芝,这二位高中同学相互点头示意,没有说话。微弱的来自有人的房间的灯光,从打开的房门透过来,可隐约看见满屋污秽,而房门跟前,清晰可见混浊的污物已经开始从门槛往有人的房间漫,这个被当作厕所的房间,臭气熏天,而且早已没有下脚的地方。现在,男人脸皮厚到只站在门口,毫不犹豫地掏出胯下之物,向那屋里扫射;而女人多少要点脸皮,只得踮着脚尖,踏着臭水,躲到屋里去蹲下解决。兆芝跟在白梨花身后往屋里走,一阵阵恶心的臭气迎面扑来。她尽量踮起脚尖,但鞋立刻就湿了,她的脚趾、脚掌和脚背都能够感受到液体的进攻,她索性放平自己的脚,心想等于踩在猪粪上。她想起那次半夜救火,大家手里传递的是从冷二伯家的粪坑里舀出来的粪水,不也无所谓吗。这样想着,心里劝自己不要嫌不要怕。屋内背着灯光的那一面墙比较暗,有个人蹲在那里大便,臭不可闻。白梨花不管不顾,找了个位置脱裤蹲下,她也别无选择,只能尽量隔那个男人远些蹲下。白梨花小声说:“我遭下放到老家绥阳去了。听说要纠偏,就回来反映情况,等待落实政策,哪晓得说我没得户口,拉到这台儿来关起。你呢?”兆芝说:“我下放在黑龙坝,也是遭查户口的拉起来的。”解大便的男人咳了几声,兆芝和白梨花知趣不说话了。兆芝光着屁股,就是解不出小便,因为不仅能感觉到身边不远有个男人蹲着,而且接连有几个男人站在门那里,他们身后的灯光将他们长长的黑影投射入屋,斜贯整个房间,生动而张扬地横在兆芝的眼前。他们居高临下地朝室内撒尿,正站侧立,直泄斜滴,各有千秋,直接搅乱兆芝的神经系统。直到那个解大便的男人离去,解小便的男人出现空档,她才好不容易解决完自己的问题,此时腿都蹲麻了。白梨花早已不在室内。她再也不顾忌鞋子踩没踩在尿中,只想快些逃出这个半明半暗、男女混用的风水宝地。她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才发现一只脚的鞋面上粘着脏物,她用另一只脚尖去拨,原来是被水泡烂了的草纸,草纸上有特殊的红色……兆芝差点没呕吐:那是某个女人的月经!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了吃的来,每人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兆芝排队领她的早饭,最不愿意出现的事情出现了。站在大箩筐跟前负责发放镘头的人,是兆岷琴。兆芝不愿意让岷琴看见她被关了一夜,太丢人了!于是,干脆不去拿那只镘头。她只是喝了一碗稀饭。大约从十点钟开始,有些被关押的人被他们的原单位领走。兆芝没有单位,没人领她。同她一样的,大约有一半,白梨花也在内。不知为什么,到了中午,看守把大门打开,说:“你们走,没得事了。”兆芝跟随着被关了一夜的又无人来领回的贱民,一哄而散。兆芝糊里糊涂地逃离体委,走到纪念桥时,先跑到桥底下去,捧起河水狠狠地喝了个饱。然后,坐在湘江河边,把鞋洗了,穿着温淋淋的鞋子回家。回家的路上,她想哭。我没有家,我没有户口,我不能在生我养我的遵义过夜,我是右派,我是黑人黑户……这一夜的经历,比开一场批判会、比打她一顿更可怕,更残忍。她心想,以后,老实蹲在守龙湾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进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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