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80-4 兆芝:风中黑人/乱中好运)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20 18:30:4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4373 bytes)

(4)乱中好运(1965-1966)

   按政策规定,兆芝一家以前居住的翟家院的公房理所当然上交了。好在嫂子汪柚怡伸援手,女儿卜小珊和她姑妈卜云花再次寄居熊公馆,不须细说。这样,兆芝偶尔回城,也有个住处。至于卜小可迁了户口,兆芝这边就是一家三口,按理说生活费可以由2.5元升为3乘以(6-8)元,应该发给她18或者24块钱。她去教育局询问,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临时机构已经撤销,找不到人。她大起胆子去北门中学找江献瑶,江献瑶说:“我觉得哈,政策规定是这个样子的:核定生活费,以当时的户口为准。具体地说喃,是以六月三十号那天的户口记录为准。你家儿子是哪个时间得工作的?”兆芝一听,完了:“卜小可迁户口,是在六月三十号后头。”江献瑶说:“那就不好改得噻。要不,你去找局长反映下?不过说,你在黑龙坝劳动的话就有工分,也是收入嘛,局长要是问你,你打算啷个解释?”兆芝听江献瑶这么说,自知理亏,再也不敢去找局长。她老老实实去熊家住下,因为她必须听从生产队的安排参加劳动挣工分,离开生产队是要请假才行的。兆芝入住熊家,只有随身携带的铺盖和洗潄用品,也没有钱,真正赤贫。在生产队没有分配粮食给她之前,妇女队长先借米借包谷给她。除了借粮食,凡是需要农具的劳动,她也得借农具。开沟挖土借锄头,挑水浇地借水桶,下田割稻借镰刀,不一而足。不过她倒是很快置办了一件属于自己的家当——花了五角钱,请熊廷生砍来竹子,划些篾条,给她编了个背篼,她背着它跟那些大婶媳妇姑娘一起去收包谷,也用它把生产队分的粮食背回来。兆芝身体力行,努力做一个农民,其间辛苦,不必多说。

   落户黑龙坝不久,有天半夜队里的烤烟房失火,兆芝拎着自己的搪瓷脸盆跟着农民们去救火。烤烟房是守龙湾生产队的命根子,因为烟厂的人到时候来收购烟叶,论质计价,当场支付现金。守龙湾生产队全体队员,年终所分配的现金,主要便出自烤烟叶。买盐巴扯布,娃儿交学费,没有现金会急死人。更何况粮仓离烤烟房不远,若火再烧过去,后果不堪。队长在火光面前哭喊着指挥:“舀粪!舀粪!”于是众人排成一条长龙,从烤烟房排到离烤烟房最近的冷二伯家的粪坑。他们齐心协力,相当高效地把那个粪坑里舀出来的粪水传到火场,并从火场向粪坑传递空盆空桶。火扑灭了,还好,烤烟房只烧了一屋子的正在烤制中的烟叶,所有的青叶和已烤好的存货都保住了,粮仓亦无恙。那天兆芝半夜听见人声起来救火,因恰是个月黑天,她是近视眼,晚上看不清楚,一脚踏空,摔到坎下,但她爬起来继续奔向火场,等救火成功后,才发现小腿被地里的尖锐石块剜去一块肉。她赶紧拿水冲,心想这一身的粪水不要紧,但小腿上的粪水弄得伤口感染了咋办啊。好在伤口没有化脓,很快愈合了。

   有一阵队里派她跟着一些妇女去扯黄豆。这个活不重,只消按分配好的地块去将成熟的黄豆连杆带叶拔了打捆背回来放在晒场上晒。但兆芝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累的活让她大吃苦头。太阳很辣,黄豆杆儿豁人[ 豁人:遵义方言,小毛刺蛰人。],双管齐下,两相叠加,好戏不知不觉便来了。先是手和脚长满了水泡,很快蔓延到脸上,先是奇痒,然后新泡叠旧泡,小泡围大泡,泡破了渗黄水。熊廷生采了大把野菊花来煎水让兆芝泡手泡脚,她忍着痛坚持浸泡,但却不管用。到后来,水泡纷纷溃烂,肿痛难消,脸因肿胀而大了一圈,连眼睛都睁不开来,眯成一条细缝,脸盘肿胀得眼镜也嫌小,戴不上眼镜则看不清东西,苦不堪言。兆芝忍着,照样出工去扯豆子,痛得钻心。守龙湾的农民们心善,虽然知道她是个必须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的坏蛋,但却不忍心看着她水土不服却仍然带病下地,扯黄豆的女人们众口一词劝她歇几天。她心里打着小算盘,自己不会干农活,男劳力评九分十分,女劳力评七分八分,她一般只评六分,偶尔有七分,这样低的工分,不多出工做不足基本工分,得不到分配口粮资格啊。她不敢歇,再说,即使歇下来,手上脸上的水泡也不见得就好。过些天实在是吃不消了,戴起芬说无论如何要歇下来,看病去。兆芝知道不能再抗下去,说是想到城里去看病。戴起芬不解:“跑那样远去看病?还要请假呀,你在黑龙坝街上看方便,医生给你开龙胆水。”兆芝解释:“龙胆水涂得紫兮兮的未必管用,还是要对症下药。我家卜小可是国家正式职工,按规定家属看病可以报销一半,但必须是在城里正规医院看。”熊端公知道了这个情况,便去向贫协小组长冷二伯反映。冷二伯听了,马上去同生产队长说了,队长也看得出兆芝不是装病,就爽快地准了假。

   兆芝打算去找熟识的老中医给看病。她先是想起耿医生,但耿医生的单位在新城,她从黑龙坝进城,经高桥沿洗马路走,去往新城有点远。转念一想,那就去中医院吧,遵义的几位有名的老中医都不可能一到六十岁就退休,说不定滕千源在坐诊呢。中医院在原先的文昌宫那里,当然老房子已面目全非,以前文昌宫内的几棵大树还在,伸枝展叶,为若干旧舍新楼遮荫。兆芝挂号时问滕医生上班不,挂号室的姑娘说在二楼当班。兆芝心中暗喜,上二楼去找到滕医生的诊室,推门而入。出乎她预料的是,诊室竟然空空,一条略略扭曲的红布懒洋洋地横贯房间,上面有白纸写的大字,一位老人独坐,正是滕医生,并无病人。兆滕两家是世交,兆芝小时候便认得遵义名医滕明道,与滕明道的儿子滕千源相熟,父亲兆易康临终时,便是滕明道父子看过发话“先生要长行了”。二人寒喧几句,滕医生问兆芝现在是否还在教书,兆芝实情相告,坦陈今天之所以进城来看病,为的是卜小可那边可以报销一半费用,少花点钱。滕千源苦笑摇头,然后望闻问切,开了方子:“这是内服药,只要七八角钱,管一个礼拜,行不?”兆芝自是感激。滕千源又补充说:“你回去,在田里面找些马齿苋,洗干净捣烂,放点盐,每天涂两遍。”二人闲话,兆芝问:“以前找腾医生看病要排长队,今天呢,你这里这半天只有我一个人。”滕千源指着诊室里的标语苦笑:“你不晓得这条标语哟,我这个人是冒牌货噻。”兆芝这才端详头顶上那条红色横幅上的标语,原来是“打倒不学无术骗取‘名中医’称号的地主分子滕千源!”兆芝叹气:“原来是这样。”滕千源说:“没得人来找我看病,又要喊我在这台儿坐起。”

   兆芝这回户口是落在黑龙坝的,这同几年前临时安排在守龙湾劳动性质不一样,人家是真正的农民了。兆芝虽然不会干活,但她不偷懒,救火时同大家一起递粪水,扯黄豆时弄出一身的泡。渐渐地大家同她不再隔起隔起的。农民们同她熟悉起来,不时摆摆龙门阵。他们得知她有两个儿女,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读小学。他们得知她是个正宗的老师,认的字那是比熊端公多得多,而且走过上海南京重庆这些大地方。对于世代居住在守龙湾一隅、只在赶集时去一下黑龙坝买卖东西、逛街玩耍的农民来说,绝对是很了不起的。他们大多数没有见过电影院,只是在电影放映队下乡放映的时候,看过露天电影。他们听熊端公说兆芝的面相显示她五十岁以后大贵,个个深信不疑。后来,她干活时老把式小年轻都会帮她一把,从最开称呼她为“嘿”,慢慢变化而成“卜妈”。当有家长把小孩拉着到熊家来要向兆芝请教读书方面的问题时,他们便要娃儿喊“兆老师”。到后来,在守龙湾生产队,无论什么成份的人都有可能跟着孩子们把兆芝喊为兆老师。当然,兆芝也有闹笑话的时候,比如有天生产队开会总结工作时,她口无遮拦地按自己的理解说起那次烤烟房失火:“你们不要表扬我,其实我当时也有私心,很害怕粪水感染我脚上的伤口。你们为啷个要拿粪水去浇火呢,直接打水来浇火不是更好么。”她一说完,坐在她身边的大婶媳妇一齐大笑。这时队长正色说:“卜妈是城里人,不晓得火神爷的脾气。正经开会哈,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笑啷个笑。”兆芝莫名其妙,戴起芬一边纳鞋底一边给她解释:“火神同人是一样的,怕臭噻。拿粪浇,火神爷脚底板抹油,跑得快。”

   兆芝自从当上右派以来,桃溪庙,佛手潭,布政坝,黑龙坝,转过一大圈,说实话这些年来干过不少农活。但她仍然不习惯,每日下地下田,自是辛苦。乏累之余,躺在床上想想,乡下也有乡下的好,那便是人心淳朴。熊家成份是富农,但同贫下中农还是打成一片的。哪家有红白喜事,不管贫农富农,都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熊端公以前跳大神走村串乡的,见过世面,勉强认得几个字;而且他的儿子熊天贵是客车司机,经常跑重庆这样的大地方的,也是有见识的人。熊天贵一旦回家来小住几天,熊家便成为村民聚集点,大家都要听熊天贵摆龙门阵。所以,熊端公在守龙湾是个人物,他的主要身份是能拿主意的人,而非富农。左邻右舍有点什么事,往往要听他的意见。对此兆芝起初颇惊诧,解放以来阶级斗争不断,社会主义教育也轰轰烈烈,怎么没能真正提高农民的觉悟。后来入乡随俗,习惯了这里模糊不清的阶级阵线。她暗叹,这个富农幸好是在乡下,居然很受尊敬,若在城里面,简直不可想像啊。

   熊廷生夫妇待她很好,熊友国和熊友苏兄妹更是一天到晚卜妈长卜妈短的。小孩就是小孩,是他们一开始就全心全意把兆芝当作亲人。兆芝一直记得刚到熊家住下时,第二天早晨起来刷牙,小姑娘友苏便站在旁边歪着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仔细看,看了一会,好奇地问:“你吃的是啷个白泡泡?啷个又要吐了喃?”好可爱的小姑娘啊!她给友苏解释刷牙的好处,解释牙刷牙膏,后来熊家两个小孩早晨起来都用盐水潄口。兆芝教兄妹二人认字,认数字,教他们加减法,乖法九九表,还教友苏绣花。兆芝在家,经常是曲不离口的,友苏听见兆芝哼歌,说:“唱歌好好听哟。”兆芝便教她唱歌:

     麦浪滚滚闪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社员个个心欢畅,心欢畅……[ 《丰收歌》,石祥作词,傅晶作曲。]

   两个孩子对兆芝亲得很,天天晚上缠着要听她讲故事,什么大灰狼骗小羊,森林里的七个小矮人,猪八戒娶媳妇。有时候会讲到好晚,他们才摸黑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后来友苏想要同卜妈睡,渐渐地不让她同卜妈睡就哭。戴起芬又怀孕了,四岁的友苏便明正言顺每夜都同兆芝睡。兆芝也喜欢友苏。每晚听着蛙鸣狗吠,抚摸着小姑娘软软的身子,在黑暗中想象着友苏纯洁的大眼睛,回忆着友苏小时候不让她打苍蝇,说仔细观察过苍蝇只是舔食物,吃不了好多,打死它好可怜……似乎能释放一些对卜小珊的思念,缓解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

   时光如流水,兆芝当农民已一年有余。当初居委会是打过招呼的,她轻易不敢回城。她又牵挂着女儿,便要卜小珊定期到乡下来一下,同熊家小孩玩玩,其它无话。兆芝极难得回城一趟,必来去匆匆。她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无非是给卜小珊缝缝补补,同卜云花说几句卜小可这个月有没有按时寄钱来。而守龙湾的农民们,话题在于庄稼收成,在于天干天旱,在于五黄六月,在于小山村的家长里短。生产队长本身也是文盲,有时大队支书叫他去开会,开完会回来他传达的东西被被他很没文化地浑然过滤。对于农民们来说,并不在意是否已经过滤。如果队长很有文化,回来口吐白沫讲一堆省里的文件、市里的政策、公社的贯彻,大家说不定会嫌他嘴巴像唱戏的,不说正事,反而不要他当队长。这样一来,空有文化的兆芝越来越不接触外面的世界,什么批《海瑞罢官》[ 批《海瑞罢官》: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刊登姚文元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开始批判《海瑞罢官》及作者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有研究者认为此文发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导火索。],什么搞《二月提纲》[ 搞《二月提纲》: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面对由《海瑞罢官》而引起的批判运动,于1966年2月拟订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后被称为《二月提纲》),主要是为了把已开始的对《海瑞罢官》的批判限制在学术范围内。],什么《五一六通知》,什么红卫兵大串联,她一概不知。她自然而然地远离运动频繁的那一片革命海洋,不知不觉地让生命之舟驶进无秦无汉的桃花源。冬天农闲了,她的工分不够,主动要求去修水利。修水利不仅记工分,而且还给粮食补助,这对于兆芝来说非常重要。她顶风冒雪,整天挑泥巴石块,忙得不亦乐乎。

   有天得通知,水利工地要开一天大会,无关人员不得参加。兆芝知道自己是无关人员,既然得空,那就请假回遵义。一大早起来,天色阴沉,似有雨雪,兆芝背了个草帽,里面有塑料布,只要不是大雨就不要紧。进城路上,兆芝埋头走路,一辆拖拉机从身后追上她,坐在拖拉机车斗上的人突然大喊停车,然后招手喊:“兆老师,搭车不?”原来,坐在拖拉机上的人是果林场劳动时认识的佛手潭大队长温联友。兆芝上车,二人随便摆谈几句,温联友得知她现在被下了城市户口在黑龙坝当农民,便告诉她一个情况:很多被处理的人向上反映处理过重,上级正在纠偏,你赶紧到市委去看看。兆芝听了,心里立刻波翻浪卷,进城以后,先不回家,直接去了丁字口。天啊,市委大院的墙上贴满了大标语、大字报,很多人围观,也有人站在人群中慷慨激昂地控诉领导干部包庇坏人打击好人,让很多人吃了冤枉。街上的人太多,堵住了路,公共汽车也没法开了,“嘀嘀嘀”连声鸣喇叭。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乱成这样啊?兆芝挤进人群,草草浏览那些大字报,一眼便看见一篇署名窦成银的大字报,标题是《控诉!遵义教育局不整死老革命不甘心!》大字报所说大意是:以前教育局坏人当道,老革命窦成银被陷害,打成反革命去劳教,如今没有工作,没有饭吃,需要落实党的政策,恢复窦成银同志名誉,解决工作问题。在毛主席发动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遵义教育局的一群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已经被革命群众揪出来,大快人心,强加在窦成银等同志身上的种种冤案必须彻底平反。兆芝心头乱跳:教育局那些领导怎么个个都是“走资派”?都被指名道姓地骂?她继续看大字报,哇,控诉的人来自各行各业,有揭发轻工局走资派反动透顶的,有痛斥商业局领导死不改悔的,有责问财政局头头如何私分救济款的,有批判宾馆领导如何陪邓小平打桥牌钻桌子的……啊呀,怎么搞的,整个地委机关从书记到常委、整个政府部门从市长到局长,竟然都在干反党的坏事?革命群众要砸烂这个局那个部的?

   1966年初冬,正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之时,走资派威风扫地,造反派揭竿而起,红卫兵破势如破竹,大字报铺天盖地。可怜在乡下劳作的文化人兆芝,茫然不知。现在,她站在遵义最繁华的丁字口,看见大群义正辞严、拥挤不堪的人,面对大堆深揭猛挖、措辞尖锐的大字报,样样稀奇,步步惊心,原来,遵义、贵州、中国,早已天翻地覆了呀!毛主席号召革命群众造党内走资派的反了呀!兆芝正在吃力地让脑细胞适应沸腾的场面,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竟是于小花。二人好久不见,立刻交谈起来。于小花问兆芝近况,兆芝说了:“四清里头,清理阶级队伍那阵,把我的户口下到黑龙坝,真正当农民,没得商品粮供应,一个月拿两块五角钱的生活补助,比在桃溪庙的时候恼火了哎。你呢?”于小花说:“那一阵在桃溪庙不是说我表现好吗,先调回卫校得当临时工,后来还说我改造好了,给我摘了右派帽子,我高兴得不得了,党英明嘛!结果,临时工一直当到现在,领导总是说等政策,等来等去,等到文化大革命他们都遭打成走资派了,我还是临时工。”兆芝说:“他们都——遭——打倒了?”于小花说:“是啊,哪个单位的不遭打倒!说起来也该打倒,吃共产党的饭,不好好执行党的政策,不同群众一条心……不过呢,我虽然没有恢复公职,还是比你好得多,一个月三十一块五,要不然我家男人的血肯定是卖光了。”兆芝说:“唉,都是伤心事。”于小花问:“我天天来这里要见领导解决问题,你啷个得到消息的?”兆芝说了实情,只是偶然遇到佛手潭的一个干部,从他那里知道有纠偏的事。于小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地委派来一个纠偏工作组,今天现场接待呢。我们进去找人解决问题。”兆芝胆小:“我也可以提要求?要是说我不老实改造啷个办?”于小花说:“兆老师,你这个人,不是我说你哈,马善遭人骑,人善遭人欺,你倒是说给我听,继续处理你又能啷个样,取消你的二块五角钱,你怕?”于小花同兆芝说好,由她先反映问题,然后兆芝学她就是。于是,兆芝跟着于小花挤进市委大院去找纠偏工作组的人。工作组办公室围了很多人,她们耐心地等待。从门外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其实也很简单:进去的人说明自己的情况,曾经受哪个或者哪些走资派迫害,纠偏小组的干部在听,听完了就提出处理意见,“你的问题就如何如何处理,行不”,若行,开一份证明,交给申诉者,完成。然后,再放进去一个人。哇,一个中年人得允许地主成份改回富农,一个半老头儿三青团问题早已交待过不应该扩大化处理,一个圆脸汉子因受乡下老父亲“四不清”影响而被降级属错案,一个女人下放到绥阳老家得纠正允许她回原单位工作并同小孩重新迁回遵义来……他们一个个满脸喜色拿着纠偏小组的证明信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轮到于小花,她进去说了自己的情况,红军的女儿,在卫校因什么言论成为右派,在桃溪庙劳动时表现如何如何,成为思想改造积极分子典型重新回到卫校当临时工,然后某年经卫校师生评议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但摘帽后却没有恢复公职,后来父亲到市里面找领导吵了一架,结果她的恢复公职被遵义教育局或者卫生局的走资派卡住不办。纠偏小组的干部听了,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有数了。这个事你自己办不成,你回去等落实政策,我们帮你办。就是说,联系解决你的公职待遇,对不对?”于小花大获全胜,出门来对兆芝说:“该你了。”兆芝腿发软,害怕。于小花很仗义:“我陪你。”二人一起进屋去,于小花先开口介绍兆芝的事,然后说:“你自己接倒讲。”兆芝突然就很有胆量了,竟然滔滔不绝,说起自己的遭遇,说起卜小珊小学刚毕业,还有丈夫的姐姐一个大字不识,也在她家生活,说着说着竟哭起来。干部问:“你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说吧。”兆芝说:“我要工作。”于小花在一边补充:“兆老师思想改造绝对积极,你们要给她摘帽。”干部摇头:“你现在还是右派?右派不在这次纠偏范围。”兆芝一听就傻了:“工作不能解决吗?”干部说:“右派被开除公职的,当然要先解决右派摘帽的事,才能恢复工作,你说是不。比如这位于同志,她是摘帽右派,按程序,摘帽以后应该恢复公职,但她受走资派打击,光摘帽没有恢复公职,偏离了党的方针政策,我们负责纠偏。”兆芝不知哪来的勇气,说:“给我一份临时工作呢?我不能没饭吃啊,再说家里小女儿啷个办,她才十三四岁……”干部说:“这样吧,你的情况我比较清楚了,划为右派,开除公职,监督劳动,但并没有达到劳教的程度。四清的时候,有些同志没有把握好政策,错误地把你的商品粮取消了,对不对?我们先给你恢复商品粮供应,其它的再说,你看呢?”兆芝不懂得那些政策框架,见干部有理有据又有情,自己也觉得不好再为难他,同于小花交换下眼色,于小花的意思也是适可而止。好吧,兆芝点头,干部拿起一张空白的“四清纠偏工作意见书”往上填,写给黑龙坝公社的。写好了,交给兆芝过目。兆芝看见意见书上写着“经研究,请贵公社按当地居民口粮供应标准,恢复兆芝商品粮供应,其余事项,等运动后期解决”。干部见兆芝没有别的意见,便“啪”地一声盖了个章,公章是“遵义地区‘四清’工作纠偏小组”,极有权威。兆芝手捧这一张纸,重如山哪!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这一样,先得知足,党给我这种人落实政策,岂可能一步登天,样样顷刻到手。她同于小花告辞,步履轻快,心中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速速回家。刚到家,便迎头一个炸雷:卜云花在早晨,今天早晨,在兆芝感觉到阴云如阳光般灿烂的早晨,死了。卜小珊说,前几天红卫兵抄家把姑妈吓呆了,一天到晚念“又打土豪了,又打土豪了”,后来念累了上床去睡,就起不来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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