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80-3 兆芝:风中黑人/姑愁嫂惧)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20 18:19:2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39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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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姑愁嫂惧(1965)

   兆芝收拾了铺盖卷回遵义,到教育局指定地点集中,办理相关手续。第一步先要填好几张表格,其中须如实填写。兆芝老老实实地填写,不敢隐瞒,从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到家庭收入。关于家庭收入,同当年在宇星小学时不同,卜小可在修公路做临时工,每月有23.5元的收入。兆芝甚至慎重地将小数点写得清清楚楚。不料这一汇报带来新问题,兆芝得到一纸轻飘飘的“关于兆芝家庭生活费核发标准的决定”,上面盖着红色公章,还有龙飞凤舞的“同意,XXX”签字。兆芝一看便傻眼了。她搞不清楚政策是怎么规定的。以前她身为右派,每月发的21块也不叫工资,而叫生活费;叫现在,正式开除公职,没有生活费,改发家庭生活费?她心里飞快地盘算:核定为每月2.5元,2.5元……一个月领两块五角钱,就算卜小可的钱月月都能拿到,一家人总共26块钱怎么过生活啊?是不是小数点搞错了?或许应该是25元吧?但这样也不对,都开除公职了,怎么会给她每月涨四块巨资呀!兆芝硬着头皮去问,领导便解释:政策规定,四类分子家庭基本生活应得到保证,从而有利于思想改造。标准是人均6-8元。兆芝目前全家四口人,长子卜小可每月收入23.5元,兆芝本人未来下放到乡下,参加劳动将会有一定收入,所以给她全家按人均6.5元、共计26元的标准计算补贴,实补2.5元,充分体现了党的关怀。过些时候家庭收入有变化,必须如实主动汇报,取消这二块五角钱。领导说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完全符合政策规定,还多少网开一面,没有定为共计二十四块,只发给她每月五角钱呢。兆芝细声细语地申辩:“卜小可是做临时工……”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儿子的工资不能算固定收入。领导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可能没有看她,目光仍然落在他手里的各种表格上说:“临时工也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嘛。”兆芝不知领导是真不明白她想问的事还是故意装糊涂,她几乎要哭了,后悔为什么要把卜小可的临时工收入填在表上。她傻呼呼地站在领导面前却不敢多说话,害怕领导说她态度不好,把两块五改成五角。见领导始终不想同她深入交谈的模样,她只得强装笑颜对领导表示感谢,退出房间来。心里反复对自己说:要是不填卜小可的收入被查着了,说不定又是一条抗拒改造的大罪,毕竟一个月20多块钱,哪敢隐瞒啊,本来只是开除公职送农村劳动,要是因为隐瞒家庭收入而弄得像兆众迪和李与闻一样去劳改劳教也难说。还好,还好,人家照顾我,比政策规定的下限还多了两块钱呢,谢天谢地,谢谢党组织。她拿着这一纸新的生活费标准证明去另外一个办公室办手续,有人接待她,是熟人,北门中学的江献瑶,原先与汪柚怡在文华小学为同事的。江献瑶倒也客气,笑着征求她的意见:“兆老师,根据四清文件规定,你的户口要从城里面迁出去,你看迁到哪台儿合适?”兆芝虽然知道清理阶级队伍意味着失去工作,但没想到还要失去城市户口,听见这一问,头就立刻炸了,天塌了,地陷了,怎么,又没有家了?她喃喃地问:“还要下户口?”江献瑶说:“对呀,送农村劳动,就是把户口迁到乡下去。”兆芝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她一个人可以说死就去死,卜小可虽然只是临时工,但他是男孩,而且好歹可算是自食其力,但未成年的卜小珊怎么办?她说:“江老师,你晓得的噻,我家有个小姑娘,才十二岁,才读五年级,接下来还要上中学……还有,娃儿的姑妈啷个办?”江献瑶说:“兆老师,不要紧张,你误会了。政策规定,你可以只迁你一个人的户口,两个娃儿迁不迁,你个人根据情况决定。”兆芝定了定神说要回家商量,隔几天答复。江献瑶说:“你抓紧点,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

   兆芝回家,完全想不出个路数,只好头昏昏地跑到熊公馆同汪柚怡商量,汪柚怡也拿不出任何主意,就到北门中学去把谢怡嵋喊来商量。三个女人站的站坐的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除了唉声叹气,无话可说。当谢怡嵋、汪柚怡还在苦思兆芝落户到哪里合适时,兆芝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个主意来:“我明天去黑龙坝同熊端公商量下,落在他们黑龙坝吧。”汪柚怡说:“熊家合适?”谢怡嵋说:“除了他们那台儿,没得其它地方……唉!”汪柚怡小心翼翼地问:“你一走,不属于公职人员,怕是不能再住教育局分配的房子……是不是翟家院的房子又要收回去?”兆芝心里一惊,真没想过这件事:“这个……不会收吧?要不然小珊同她姑妈住哪台儿?”她看汪柚怡,只见她不动声色,看不出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没有教育局分配给她的房子住,岂不是又要住回熊公馆?她心里不情愿,但若硬着头皮到别处租私房,那得多少钱?她哪来这笔钱?谢怡嵋知道此事敏感,说:“打听清楚再说吧。”汪柚怡用小手指的指甲尖抠头发,眼睛没看兆芝,而是斜瞄着自己移动着的手说:“要是房子收回去,你喊她们还来熊公馆吧。”兆芝说:“哎呀,看你说的,心意我领了,我另外找地方住。”汪柚怡眼睛继续斜瞄着自己的手说:“唉,先去问清楚房子收不收吧,现在而今眼目下,还有啷个办法好想。兆渝琴说是要住在她们试验室顺便值夜班,这屋里空起也是空起。”谢怡嵋说:“芝儿,柚怡真是为你着想呢。”

   兆芝去黑龙坝,熊端公惊见稀客造访,熊廷生夫妇十分热情,友国友苏更是亲热得不得了,卜妈长卜妈短叫个不歇。客套过了,兆芝悄悄同熊端公说正事:“这回四清把我清理出来了……开除公职,没得工作了。政策规定我要把户口迁到乡下,我没得去处,专门过来问能不能把户口落在黑龙坝。”熊端公叹气:“啷个政策哟,一年一个规矩,是不是北京那边换了一个毛主席坐龙椅?不讲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看你面相,五十到五十五岁以后大贵,你莫急。我陪你去公社问下户口的事,按政策办就是。你要是真的户口落到了黑龙坝,就住我们家吧,娃儿巴不得你教他们认字哩。我们家房子虽然不好,住个人没得事,卜妈不嫌弃就行。”熊端公出马,得了准信,说是可以把户口落到黑龙坝镇上,暂住在守龙湾生产队熊家。兆芝心里有了底,回城之后去江献瑶那里办理迁户口的证明。江献瑶好心提醒:“兆老师,你住的是教育局分配的公房吧?你赶紧打个报告,申请翟家院的住房暂缓上交。”兆芝先有汪柚怡提醒,现在听江献瑶如此说,倒也不惊。房子果然是要上交的,交就交吧。她去向解桂书问计,解桂书便帮着打听了一下,回来告诉她江献瑶说得不错。兆芝只好打了暂缓上交公房的报告,交给江献瑶,请她一定向领导如实反映情况,争取多缓些日子,然后心事重重地回家来。一回家,便看见喜气洋洋的卜小可。卜小可喊了声“妈”,话就被卜小珊打断了:“妈妈,小可说他有正式工作了!”兆芝看看卜小可:“你啷个不写个信就回来了?真有工作了?”卜小可说:“是的,过几天我就回凤冈去报到。妈你看,这是介绍信,我迁户口,办粮油关系用的。”原来,卜小可在凤冈时,去找兆适安,虽然没见到安安儿,但一来二去得兆适安的媳妇甘姐托人帮忙解决了工作问题,可以正式当上公路养护段工人,工资据说有30块钱之上。兆芝喜极:“我的儿,你妈快要熬出头了!我们去给舅妈说下,让她也高兴!”

   兆芝同卜小可兄妹去熊公馆报喜,她心里还有个小小的秘密,那便是趁便告知真的要上交翟家院的公房,同嫂子商量什么时候搬回熊公馆住。唉,虽然柚怡已说过没房住就搬回去,但又要求人家给房子住了,话很难出口,丢脸得很啊,这回落户到黑龙坝,看样子一辈子回不来,真要借兄嫂的房子长住不走了。也许,可以对汪柚怡这样说:等卜小珊读完初中,一家子搬到凤冈去卜小可那里去住?那个时候料想卜小可能不能在他的单位分到房子?想想又觉得荒唐,哪有带着卜云花卜小珊从遵义去凤冈的道理。兆芝母女三人到熊公馆,兆芝先同汪柚怡说客气话,然后引入正题:“小可说是要看看舅妈,他找到正式工作了。”汪柚怡有些没精打采的:“有工作了?在哪个地方?”卜小可说:“在凤冈,公路养护段。”兆渝琴吃惊:“啷个是在凤冈?不在遵义?”兆芝说:“还敢挑挑拣拣呀,有个工作就不错了。”汪柚怡问:“安安儿还好?”卜小可说:“适安哥哥在凤冈林场工作,我没有见到过。”兆岷琴说:“林场?当工人啊?工人阶级,好啊!他要是做羊肉粉的话,个人成份就是小业主啊小商贩的,听起不安逸的噻。” 兆渝琴问:“适安又讨婆娘没得?”卜小可说:“讨了。”兆芝补充:“他爱人姓甘,大名叫甘馨,小可喊甘姐,在麻佬堡学校伙房煮饭(*伏笔:麻佬堡学校将由兆适安/艾逸南/胥雨花/兆适嘉产生同“遵义兆家”联系之情节链)。”卜小可说:“甘姐学校有个南京分配来的大学生老师,姓艾,同她关系好,甘姐请艾老师找他的学生帮忙,后来就帮我找到了这个工作。”汪柚怡说:“哦,安安儿的媳妇是哪个?在学校工作?”兆芝诧异,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怎么又问。卜小可老老实实再说一遍:“我喊甘姐的。她在麻佬堡学校伙房煮饭,很早以前柚怡舅妈家的亲戚介绍去当的,”汪柚怡似乎不解:“我家亲戚?”兆芝对汪柚怡说:“晋水妹死了以后,公安局要兆适安下乡自谋生路,是有些年了。你家妹夫他老家不是凤冈那边的吗。”兆渝琴和兆岷琴异口同声说:“哦,甘渌姨爹他们老家。”兆渝琴问:“甘姐有好大了?不会是黄花闺女吧?安安儿五十出头了呢。”卜小可说:“甘姐是个寡妇,三十多岁。”兆岷琴问:“哟,三十几,拖油瓶的?”卜小可说:“没得娃儿。不过,最近凤冈那边正在搞四清运动,群众说她以前偷过粮食,怕是要定为坏分子。”兆岷琴说:“怪不得,再嫁的寡妇,啷个是好东西。”

   大家说着,不料汪柚怡又问:“哪个再嫁?”汪柚怡这一问,兆芝便发现她目光迷离、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听明白卜小可讲的事。再仔细看,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敏感地发觉出了大事,便拿眼睛询问地看兆渝琴。兆渝琴眨眨眼睛说:“芝孃,你来得正好,陪小婶说说话。云南又派人来外调,去年曾经调查过,今年还要查。” 兆芝诧异:“外调?查啷个?”汪柚怡说:“公章,挨刀砍脑壳的公章。”兆芝不明其义,兆渝琴对兆岷琴使使眼色,兆岷琴便对卜小珊说:“小珊,走我们体委去看他们打乒乓球。”卜小珊跟着岷琴去了,渝琴亦同卜小可退出汪柚怡房间。现在,兆芝坐在汪柚怡面前,听她语无伦次地说:“云南又来人搞外调,查众迪以前管的国民党公章……去年来查过的,我写了个汇报,后来以为没得事了,不料今年又来查,还说同兆适同有关系,吓死我了……你哥解放前不是在县党部做了个秘书吗,好像还是啷个执监委?外调的同志说兆适同的交待有问题,说明天要我的交待材料,同兆适同的对证。我对他们说我不晓得这颗章的事,去年就交待过了,也是云南来外调的。哪晓得他们说:‘交待不交待,老实不老实,你自己想好,包庇的话,死路一条。’天啊,兆适同究竟说了啷个?遵义的事,啷个扯到昆明去了?成芷茱坐月子,我在昆明,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他们那个工厂啷个会想起来调查的?唉,哪天说不定还要把泖琴也裹进去,说也说不清。”兆芝听她说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问:“你打算啷个办呢?”汪柚怡说:“我头痛得要命,血压又起来了。你今晚在这里歇,不要走,我害怕。”兆芝说:“好,好。一会岷琴去翟家院睡就是。”当晚,兆芝果然在岷琴的床上睡下,怕柚怡万一有什么事。她在半醒半睡中,知道嫂子一夜无眠——不停地抽烟,在屋子里踱步。次日兆芝起来,来到汪柚怡房间,大吃一惊:“啊呀,柚怡,你……”汪柚怡惊讶:“啷个喃?交待材料我打好了草稿,你帮我看一眼。”兆芝看了一眼草稿,其实也就几行字,说的是“反革命分子兆众迪是否私藏国民党遵义县党部公章一事,我本人实不知情,决不包庇”。她眼里流出泪来,也不避汪柚怡,取下眼镜揩眼泪。汪柚怡有些奇怪:“芝儿,你哭啷个?我实话实说,不会出大事吧。”兆芝把镜子拿过来,递给汪柚怡:“你个人看,头发……”汪柚怡对镜一照,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她的头发,那一头秀发,一夜之间,冒出好几缕白发!她撩起白发,声音颤抖着说:“芝儿,真的是白头发?恁个多?我是不是要扯大拐了?到昨天为止,一根白的都没得的呀……”兆芝看见汪柚怡惊讶、呆滞、悲伤的眼神,实在不忍心说自己要上交翟家院的事情,心里闪电般冒出一副对联来,虽说对仗欠工,却是十分应景:

      姑愁住处,万般无奈,万念俱寂;

      嫂惧公章,一筹莫展,一夜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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