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80-2 兆芝:风中黑人/四清两罪)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16 15:24:5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199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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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清两罪(1964-1965)

   社教运动和四清运动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新型的气体,混入由氮气氧气等等组成的空气,以不占任何体积的形式,充斥于中国国土之上每一毫升空间。说起来,它们是两个运动还是同一运动,兆芝搞不清楚,但她知道它们是一种新型的气体,无所不在。这种气体革命地充斥充斥又充斥,卖力地将一切中国人的非革命化生活秩序打破打破又打破。此时的四清,毫无疑问已经比头年夏天集中学习时同解桂书所说的那个针对农村的四清[ “四清”的定义在不同时期有不同。例如,1963年3月之前有小四清,指的是农村“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1963年5月“前十条”规定了四清的任务、政策、方针,而1964年底到1965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制定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俗称二十三条),又将四清定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大大强化了阶级斗争色彩。我清楚地看见不断变化的四清的定义在中国的满天红云中晃荡来晃荡去,在不同的地方或圆或方,直到有一天“四清”之一“清”在遵义这个地方凝固为“清理阶级队伍”时,便如冰雹,从天而降,砸向兆芝的命运聚合物那个叫做1964年的原子团。

   皇坟嘴小学的四清运动之力度,首先是在地主的儿子倪友世老师身上开始显示的。有个教低年级数学的贺老师在会议上发言,突发奇想地分析倪老师为两个孩子取的名字:“一个叫可可,一个叫丁丁,啷个意思?我结合中央文件反复探讨,我觉得哈,他诬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仅仅一颗颗一丁丁!这说明他这个地主的儿子对共产党万分仇恨!”话音落下,有几个人追随表态:“这个分析确实是体现了我党实事求是的一贯作风。”“对头,贺老师说的很有阶级斗争的丰富理论和实践。”“倪友世暗中妄图变天,随时坚定他的地主阶级反动立场。”这个揭发实在是封喉一剑,这些附和的发言也很马列理论很中央精神。会场静下来,空气凝固了。裴校长在抽烟,这时把烟掐灭了:“咳咳,大家发表意见。”贺老师很得意地看着倪老师:“你交待清楚,是不是这个意思?打啷个埋伏,不晓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噻!”倪老师站起来,解释说:“贺老师,话不是这样说的哈。可可这个名字意思是可以成为建设国家的人才,丁丁的意思是说做一颗小小的革命螺丝钉,无论在啷个岗位上都要好好建设国家。”贺老师没想到倪友世给孩子取名有这个意思,一时找不到反驳的方向,便开始用阶级划分的大刀砍过去:“你不要狡辩!你说,你是不是地主的孝子贤孙?”倪老师垂头说:“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我是要抓紧思想改造。”贺老师的同伙打断他:“生个丫头,以为时机到了,把贫下中农和革命教师都喊去吃鸡蛋,吃两颗蛋不够,非要人家吃四颗,你说你是不是想拉拢人,模糊阶级阵线?”“倪友世,你老实说,煮鸡蛋放糖没有?这不就是地主阶级的糖衣炮弹吗?”倪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他还是忍住听那几个人说完,然后尽量平静地对贺老师说:“贺老师,你也去吃过喜蛋的噻,你帮我证明下,我们当时没有摆谈啷个不该摆谈的事噻,同糖衣炮弹没得关系嘛。”这一说,贺老师被倪老师的回马枪杀掉了威风,再也不讲话了。

   倪老师在这个会上逃过一劫。不过,清理阶级队伍的戏越唱越响,今天小会明天大会不断地深挖猛揭,阶级敌人一个个都现了原形。毕竟出身不好的老师并非他一个人,还有平时说话不注意的也有好几个,开会哪里会找不到靶子的。校长曾经打击过哪些革命同志,教导主任曾经执行过什么反动路线,何老师对学生说过些什么煸动的恶言,陶老师去学生家家访时赖在学生家里磨时间非要人家招待吃饭……人人要交待自己,同时也必须揭发他人,个个都要表现积极,不许做逍遥派。总之是老一套——个个洗澡,人人过关。拿倪老师来说,给儿女取名及请同事乡邻吃糖水鸡蛋没有算得上罪状,那还是要自己找个罪状。无奈,他为了过关,想来想去交待了家里的丑事:自己的母亲是个妓女,当年父亲仗势强娶母亲,所以自己父母都不是东西,自己要提高觉悟很不容易,必须加强改造。这样,倪老师认罪服输,自认为要在四清运动中服从四清工作队的处理。

   小小的皇坟嘴小学,虽然地处郊外,但四清运动却开展得有声有色,一浪高一浪,进入新年之后,全校二十几个教职工,居然有一半已成为等待被“清”的人选,只待运动后期由组织做出结论。这些人里面,包括领导本校四清运动的裴校长。虽然还仅是“疑似四不清干部”,但已被取消了主持各种会议的资格,改由四清工作队队长来主持。寒假里,早已有职无权、名不符实的裴校长,又被揭发出新的大罪——“疯狂攻击四清运动”。原来,四清工作队队长姓哈,裴校长因被人抓了辫子暂时靠边站,哈队长立刻大放光芒。裴校长心里不舒服,就私下对人说:“莫非他姓哈,就样样都哈[ 哈过去:遵义方言,揽过去(在自己掌控之下)。]过去管起。”这话被揭发出来,立刻斗了他几场。

   兆芝看见昔日风光的裴校长被整得服服贴贴,心里更是惊恐万状。她身为右派,一直以来战战兢兢。她自认为本该一开头就被拉上台祭旗,但可能因为初来乍到,皇坟嘴小学的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们对她还不熟悉,没法揭发批判她,或者说没法拿她来迅速掀起运动高潮,所以她暂时没等到向她天灵盖重重敲来的榔头。她庆幸,越发小心谨慎。她知道祸从口出,早先打成右派,就是因为主持才源小学低年级老师整风,多念了几回报纸,做了些启发性发言。自开展四清运动以来,她极度老实,开会时躲在角落,绝不主动发言,有人要她发言时她就推说同各位老师都不熟,不了解情况,最多哼哼哈哈几句,简单附合一下别人说过的话。终于有一天,哈队长开会时点了兆芝的名,要她端正态度,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书,三天后做重点发言,由群众决定是否过关。兆芝领命,但不知如何写。她记不清解放以来已经写过多少份检查,这一次面对四清运动,又该检查什么。写文章不难,难的是写检查——她无法拿捏尺寸,要么是检查不深刻,态度不诚恳,便是企图蒙混过关;要么是言多而失误,辫子一大把,便是自找新罪何堪。

   兆芝好不苦恼。检查书,要命的检查书,要当众呈堂的检查书!轻而浅则不得过关,重而深不得好死,难写啊。雪夜明月当空,她碾转难眠,见卜小珊睡得很香,披衣起身,走出小屋,胡乱踏雪而行,这一走,不知不觉走到皇坟附近。她心存奢望,要是看见灵光浮现多好,但残雪反射月辉,天地间都是阴惨惨的寒亮,哪里能看见皇坟上有什么灵光闪耀。但寒夜这一走,皇坟还是给了兆芝灵感,她突然想起有句毛主席语录说的是“放下包袱,轻装前进”。那么,就按这个路子写吧,家庭出身这个这个,划为右派那个那个,不管这个那个,一定要相信党和政府,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积极改造自己,努力回归革命队伍。有了这个思路,她把检查稿写好了。到了开会决定她过关与否那天,她认真念完检查稿,惶恐而谦卑地肃立,额上背上全是汗,生怕不能过关。哈队长开始发言,他引经据典,启发与会者揭发批判。贺老师又跳出来了,说:“我听学生反映,兆芝给他们讲封资修的故事,右派分子不好好改造,只要有机会就放毒,毒害青少年,妄图培养反革命有生力量。”兆芝一听,吓一大跳,完了完了,毒害青少年啊,脑子顿时木了,只是条件反射地赶紧分辨说没有讲过。贺老师说:“你不要顽固不化,我们不可能诬赖你。你在某时某场合,给学生讲孙悟空的故事,又不是一两个人说的。”哈队长要兆芝说明一下情况,兆芝回过神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找到了反驳的角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讲孙悟空的故事,是这个意思。”哈队长说:“我认为兆芝向学生讲这个还是站在革命立场上的。”哈队长一锤定音,贺老师没词了,这一轮检查没有起大风浪,让兆芝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兆芝希望自己能顺利过关。但是,事情并没有完。有天开会,她惊讶地发现花香坝小学的两个熟人在座。一位是老师纪士恩,另一位是曾经的学生高国妮。当然,纪士恩也曾是她的学生,那是多年前在才源小学的事了。纪士恩平时对她挺好,还帮她挑粪,种自留地。他们来做什么呢?传经送宝吗?没听说花香坝小学或者花香坝公社是四清运动的典型呀。正式开会了,哈队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党中央号召全国城乡人民开展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绝对不允许有死角。在座各位都很清楚,所有的教职工都进行了深入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同时也进行了有效的揭发批判,但有一个新调来的右派分子兆芝,成为皇坟嘴小学的死角。今天,我们请来了花香坝小学的纪老师,他曾经与兆芝共事。还请来花香坝小学毕业生、花香坝公社女民兵高国妮同志,她曾经是兆芝的学生。他们对兆芝是比较了解的,现在请他们发言。”高国妮清清嗓子,拿起一本学生作文本说:“根据皇坟嘴小学的四清工作配合要求,我们查了兆芝以前在花香坝小学批改的学生作业本,发现严重的问题。大家看,在这个学生的作文本上,有一篇作文被兆芝加上这样一句话:‘老师对我们像慈母一样’,这说明兆芝故意让学生把她看成是母亲,而且还是慈母,是何居心?抹杀阶级斗争吗?”兆芝想起来了,曾让学生写题为“你最敬爱的人”,她帮学生改了这么一句,这怎么成了抹杀阶级斗争?兆芝欲辩解,高国妮却说:“兆芝,你心里面想啷个,我都晓得。以前艾怡洁搞阶级报复,撒了我一身的墨水,逼得我退学,是不是?”兆芝的喉咙像是被人拿一团泥巴堵上了,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自以为当时解决得很好,怎么现在高国妮竟这样说?高国妮才毕业不久,当年的事她本人最清楚,明明是她母亲说家里认为女孩读书没有用才不读书的,怎么成了老师逼她退学呢?这时,哈队长说:“请纪老师发言。”纪士恩慢吞吞地站起来,手里也拿着一本学生作文本说:“更反动的是,兆芝把一个贫下中农子女写的作文中的‘毛主席’用红笔叉掉了……”兆芝听着纪士恩的揭发,吓得脸色惨白,紧张地解释:“纪老师,你说的是李国俊的作文吗?其中有一段每句话都写了毛主席几个字,我觉得重复了,帮他把语句理通顺,但没有叉掉‘毛主席’呀?”高国妮从纪士恩手里抓过那本作文本,高高地举起来挥舞,“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你叉哪个?你再说?你自己看!我同纪老师忙了两天时间检查你批改过的作文本,你以为我们没得证据就乱说?你还想赖?兆芝,你必须老实交待,为什么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怀着刻骨仇恨?竟然胆敢把毛主席这几个字……那个……那个……咳咳……一笔勾销?”

   这两大罪状让兆芝有口莫辩,高国妮的无情和纪士恩的背叛,更让她心里万分难过。哈队长很得意,不仅表扬纪士恩和高国妮,甚至还借机敲打裴校长:“现在,都晓得哈数了不?皇坟嘴小学那位负责的同志,是不是故意包庇兆芝?运动开展恁个久,眼眼底下的右派屁股上没得屎,根本不符合阶级斗争的规律。有人反映,姓裴的对兆芝态度好得很,好得过份!有没得其它意思,我是不好说得。说是说,她在皇坟嘴工作时间短,嘿,我要问下你:为啷个不到她的原单位进行深入调查?这不是阶级立场的问题又是啷个?同志们哪,毛主席党中央就是英明,确实有不少基层干部不肯走社会主义道路,而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个会开下来,兆芝心如死灰,两腿绵软无力,也不知道是怎么才离开会场的。接下来,她的这两条罪状在各级会议上被反复拎出来批判,她也不得不在这些批判会上承认有罪并反复检讨,一次比一次把自己骂得深骂得臭,甚至念自己写的检查书,仿佛是在念针对别人的批判稿。恰如当年在才源小学被划为右派之前的情况如出一辙,皇坟嘴小学不再安排她上语文,连音乐课也不让她上,改上体育和图画。兆芝一天到晚都在惊惶错乱中猜测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结束的时候,她将会受到什么惩罚,也许成为“永不允许摘帽右派”?唉,最后归宿是什么,多半会像窦成银、兆众迪和李与闻一样被送去劳教吧?如果去劳教的话,会送到什么地方?不如送到绥阳柏菇沟去算了,同卜云腾的魂靠在一处吧……可是,卜小珊怎么办啊?她还是孩子啊!在兆芝忧心忡忡之时,并不知道道哈队长那句生动形象的话已经传遍皇坟嘴小学。有一节体育课,兆芝在操场上吹哨子,要学生排好队做操,有两三个小孩懒散,兆芝便说他们几句。不料,一个胆大调皮的学生当面顶撞:“你这个右派,以为屁股没得屎!”全班哄堂大笑,队形大乱,笑声还越过小小的泥土操场,冲进了每一间教室,几乎每个教室都有老师或者学生从窗户探头往操场上看。兆芝束手无策,几乎要在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面前哭出来。

   上级文件明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将在建党节前全面结束,全国要转入新的斗争。随着运动走向尾声,兆芝发感觉不妙,惶惶不可终日。各个学校里不断有人被揪出来,张三是国民党员,李四是三青团员,王五是“四不清”干部,还有贪污分子、腐化分子、盗窃分子、(男女)作风不正分子……你揭发我,我批判你,一片杀气,人人自危。端午节(1965.6.4)将至,粮站供应每人半斤糯米,肉店也额外供应每人半斤肉。兆芝决定好好地过一个端午,再过一阵,运动结束下达处理决定,或许就身在劳教的地方,见不着卜小珊了。她喊女儿:“珊儿,我们去协台坝买粽叶。”卜小珊高兴:“妈妈,要包几个粽子?”兆芝说:“至少七八个吧,我们把一斤糯米全部包粽子,安安逸逸的吃一顿要得不?”卜小珊扑到妈妈身上,大叫:“真的呀?不节省起吃呀?”她们买了粽叶,回家时路过一家米皮店,兆芝问:“珊儿,要吃米皮不?”卜小珊点头,于是就进店买了一碗米皮。米皮端上来,卜小珊要分一些给妈妈吃,兆芝说不饿,不要。这时,她听见背后有个声音轻轻喊:“兆老师。”扭头一看,原来是纪士恩,她很尴尬,不知道如何同他说话。纪士恩头低低的,侧面对着她说:“兆老师,对不起,他们非要我陪高国妮查学生的作文本,又非要我到皇坟嘴开会……我真的没得办法。”兆芝明白了,看见他躲躲闪闪的眼里含着泪花,极其诚恳的样子,既感动又悲哀,不禁也要落泪。纪士恩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毛票若干硬币,放在卜小珊面前:“拿去买糖吃。”说完,转身就走。兆芝想要追他,来不及,也不便去追。卜小珊暂停吃米皮,数了数钱,说:“妈妈,有六角八分钱……正好可以买一斤三级肉……他是哪个呀?啷个给我恁个多钱?”兆芝说:“花香坝小学的同事,纪老师。你要记倒起,他是好人。”卜小珊点头,笑脸如花。兆芝见女儿高兴,便同她商量转学回城里,仍然读原来的班级。卜小珊的脸立刻转阴,表示不愿意。兆芝完全理解,皇坟嘴小学很小,兆芝的事卜小珊总能知道一些,小小年纪的女儿,早已觉得自己是另类,怕城里原先的同学知情而耻笑,反倒不如就在皇坟嘴小学好。但兆芝要为自己被送去劳教提前作准备,她同汪柚怡说卜小珊转学的事,汪柚怡去找人帮忙,这样,在六月下旬,兆芝完成了一件大事,卜小珊得以进原先转学出来的那个民办小学五年级班级去借读。这样,女儿的事下了眉头,母亲的事才重上心头——兆芝回过头来等待清理阶级队伍的处理结果。结果出乎预料,下一段我会细说。先交待几句卜小珊的后来情况:她在新学年(1965年9月)正式从皇坟嘴小学转学回到原先就读的学校,但她坚决不肯同原先的同学在一起,宁可留级,不要升入六年级,对妈妈又哭又闹。兆芝生气而又无奈,只得让她留级,重读一年五年级。我围绕在兆芝满面怒容加愁容的兆芝身边,很想告诉她不要气,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兆芝同我不一样,在当时自然不知后来卜小珊因祸得福:多读一年实在是好,阴差阳错,使她后来无需上山下乡去当知青,政府安排就业呢。

   现在,我再说兆芝。既然建党节前运动要全面结束,现在建党节一天天逼近,兆芝的心一天天往地底下沉。到底会是什么结果呢?她千万遍祈祷:千万不要把我送去劳教啊!我还有个女儿要抚养啊!6月30号终于到来,遵义各个农村中小学全体教职工集中在烂板凳镇中学操场开大会。大会规模颇大,会议叫做四清运动总结大会,大会上宣布了对各个学校四清运动中揪出的坏人的处理决定。遵义政府机构之一的教育局在它所管辖的范围内,不由分说去积极执行一个党派的清理阶级队伍之政策,它为了完成党以人民的名义要求政府去完成的革命任务而将教师队伍中的大批阶级敌人清除出去。为此,教育局内的政府官员起草了一系列所谓符合党的政策的红头文件,规定了若干杠杠。公允地说,为了不出偏差地执行这些杠杠,被执行者大多是“地富反坏右”。右派兆芝的心前些时候在等待中曾经沉到底,但沉到底之后便十分平静,她垂首站立在大操场上那一处划给坏蛋们站的位置,对各个坏蛋的处理结果变成一段又一段声波,在当天25摄氏度的条件下,以346米/秒的速度从大喇叭里飘进她的耳朵。她听见了全浩勇的名字,也听见了石藻秧。兆芝心想,他们都跑不掉。全浩勇在花香坝小学民愤很大,共产党肯定要收拾他。石藻秧是右派,共产党也肯定要收拾他。不同的名字,像是一个又一个X,不同罪行,像是一个又一个Y,它们被代入一个叫做四清的访程式,然后立即输出计算结果:现决定,某某如何如何。兆芝怀着急迫又恐惧的心情,终于听到了这一段:“皇坟嘴小学教师兆芝,右派分子……开除公职,送农村劳动。”兆芝心里骤然松口气,这个结果比预想的要好,比兆众迪李与闻幸运啊!她的心可以从底部向上运动些许,感谢共产党,万岁毛主席啊!我原以为她会有些激动,于是钻进她的心看了一看,咦,此时,这个叫做兆芝的兆家美女,根本就没有为这个处理结果加速或减速心跳。她垂首,但面无表情,很耐心细致地听喇叭,把关于皇坟嘴小学的处理名单一字不漏听完,最后还得到了一个足以百世流芳的准确结论:中国贵州省遵义县皇坟嘴小学,总共二十三名教职工(含代课教师),四清运动末期待“清”的人曾达到十二名(超过一半),现在正式处理的只有八名(所占比例仅达34.7826%),并且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被送去劳动教养。执政党慈悲为怀,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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