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80-1 兆芝:风中黑人/皇坟感遇)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16 15:20:0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831 bytes)

第八十章  兆芝:风中黑人(遵义,皇坟嘴,1964-1967)

  时与事

  1964:兆芝被顶包到皇坟嘴小学工作,漫游皇坟有感而赋诗。四清运动往纵深发展,有各种批斗四不清干部的传闻。倪友世被诬借生女儿之机拉拢人,差点没过关。

  1965:皇坟嘴小学出奇兵,把花香坝小学的学生高国妮和老师纪士恩喊来揭发了右派兆芝两大罪状。兆芝被开除公职、取缔城市户口,每月领取2块5角钱生活费。兆芝情急中联系落户黑龙坝,卜小可在艾逸南帮助下得正式工作,汪柚怡则又为外调公章发愁一夜白头。

  1966:兆芝偶然回城,方知文革兴起,老领导窦成银控诉走资派迫害。摘帽右派于小花陪兆芝申诉,得恢复商品粮供应,但暂不能恢复公职。卜云花被红卫兵吓死,汪柚怡烧掉保存多年的兆易康《续府志》手稿,手稿之另一部分在适鼎家,但闻已被抄家。

  1967:兆芝教熊友苏认字,熊端公翻出《增广贤文》权充教材,兆芝有感,月夜赋诗。友苏得晕病,兆芝欲为孩子求医,下决心进城来,立刻被邻居举报,被送往体委去关了一夜,奇耻大辱。

(1)皇坟感遇(1964)

   1964年,社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方兴未艾之时,因需照顾伤残志愿军功臣,兆芝从花香坝小学调动到离城更远的皇坟嘴小学。她老实而听调派,工作移交得很快,下一个星期,便已经站在皇坟嘴小学的讲台上了。皇坟嘴,顾名思义是临近皇坟的一个地方,距离皇坟嘴四五里地的地方,的确有座皇坟,兆芝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兆易康去玩过,记忆中皇坟规模不小,好多精美的石刻,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皇”居然会埋在遵义乡下,或许只是个土皇帝而已。听说有时候皇坟会在夜里冒出奇光,或单色,或七彩。得见皇坟奇光,要看各人运气,运气好的可遇上单色光,若有缘见到七彩光,这人肯定要走大运。皇坟的存在和奇光的传说,煞是诱人,但皇坟嘴小学却很普通,甚至过于寒酸,兆芝一到这个学校,脑子里便浮起两句打油诗:风吹破教室,人依旧椅桌。不过,学校风景很是不错,俯首三亩荷塘水波碧,抬眼半屏青山云雾轻。

   兆芝到了这个新单位,想想卜小可去了凤冈不在家,十一二岁半大不小的卜小珊,姑妈卜云花管不了她,舅妈汪柚怡也不好管。小姑娘渐渐长大,做妈的实在放心不下。这一想,觉得不如狠下心来,把她放在自己身边,转学到这里来读五年级。虽然皇坟嘴小学是乡下小学不如城里正规,但自己可以管教孩子,也不在乎学校的好坏了。权衡利弊,到底还是把女儿放在身边较好。女儿的转学也不复杂,一番小忙,自然安顿妥当。这时候,兆芝才意外地得知,与她对调的那位当过志愿军的伤残老师,竟然正是艾怡洁的舅舅,大名卫尚新。兆芝去年在礼仪中学集中学习时便认识的:瘸腿,会一点中医,当时,卫老师的学雷锋义诊摊子面前天天有人排长队。可惜的是,艾怡洁已经毕业了,要不然,兆芝似乎会有些情愿这个对调——艾怡洁的亲舅舅在花香坝小学上高年级的课话,岂不是可以稍微多一点地照顾可怜巴巴的地主女儿艾怡洁么。而更让兆芝意外的是,她又从新同事口中了解到她的调动同早已失去联系的老熟人倪家璨有关。当年倪家璨在桃溪庙夜里爬上大水车欲死未成,经治疗后成了瘸子,腰椎又经常疼痛,行走时不得不佝偻着腰。倪家璨是右派兼残疾人,又没有工作,她父亲倪道贤征得上级同意,把她送回老家皇坟嘴,让她住在老屋里图个清静。她是卫校毕业的,平日便在山里走走,采些草药。皇坟嘴这一带好多人同她都有亲戚关系,乡下人对右派不右派的也不敏感,只说这个女娃儿年纪轻轻落下残疾好可怜,对她非常好。她因有医药知识,能帮乡民看些小毛小病,渐渐地在皇坟嘴有了良好的名声。卫尚新因赴朝作战负伤,伤愈后得政府照顾安排他在家乡当小学老师,一直在离家不远的皇坟嘴小学工作。倪家璨来到皇坟嘴以后,二人便渐渐熟悉了。他们是远亲,均瘸子,都对医道略知一二,很自然地有些共同话题。卫尚新又常听农民说倪家璨的好话,说她心肠好。卫尚新见倪家璨行动不便,便经常帮她弄她的草药,清洗、晾晒、烘焙、切碾、分包。卫尚新有文化,却又有残疾,找对象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拖到了三十岁出头。在他为找老婆十分发愁的时候,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右派残疾女倪家璨,不知不觉地潜入了他的心。情人眼里出西施,正可用来描绘卫尚新的情况。在他眼里,端坐门边专心地分拣草药的倪家璨,脸廓上一抹夕阳、头发被染成金黄,其状美如天仙。卫尚新坠入情网,无力自拔。据说倪家璨不愿意同他好,但卫尚新却不顾一切地追。此事起先当然是地下的,后来就浮出水面,在皇坟嘴小学尽人皆知。皇坟嘴小学校长姓裴,是个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政治觉悟颇高。裴校长私下找卫尚新谈话,很正式地提醒他站稳立场,不要同右派分子打堆。校长的意思是,卫尚新如果只是同一个残疾女孩谈恋爱,他是不会干涉的;但那个残疾女孩之残疾,来源于她抗拒改造,罪有应得,这同在朝鲜战场上光荣负伤完全是两码事;堂堂志愿军三等功臣、共产党员、小学教师,万不可鬼迷心窍。卫尚新知道裴校长所言的分量,但下不了决心。裴校长很快又让卫尚新的家人出面来说服他,其中最为有力的劝导来自他的大姐。这个大姐,便是艾怡洁的母亲,早年嫁入艾氏地主家的卫姑娘。艾怡洁的妈妈当然对作为黑五类家属有着切肤之痛,她现身说法,坚决反对弟弟乱娶家残(璨),自取灭亡。裴校长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卫尚新同志的政治生命,很老练周到地拿出万全之策:建议卫尚新调离皇坟嘴。卫尚新仍然痴心不改,重压之下哭丧着脸,却未有表态。裴校长不管三七二十一,认定他不表态便是默认,主动为他联系调动工作,于是,兆芝成为了一颗最方便挪动的棋子,同卫尚新交换了工作。

   兆芝闻说这些,一想起美女倪家璨就痛得揪心,很想登门看望她,她父亲曾聘卜云腾去当教员,对卜家有恩的。但兆芝没敢——右派到校伊始,立刻拜访右派,这风险也太大了,听说很快将要清理阶级队伍呢,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乱说乱动啊。与此同时,她又因弄明白了自己作为棋子与卫尚新对调的事,心里不免泛起悲凉。或许,下一次又有什事情可将她作为最方便挪动的棋子,岂不是又得离开皇坟嘴去往某个完全生疏之所吗?若总是被当作小棋子挪来挪去,何时会是尽头呢?这天她心难静,便领着卜小珊信步去往皇坟。沿小径而至墓前,母女一同看了一遍,然后卜小珊自己玩。兆芝呆立在一块苍苔满布的汉白玉石雕面前,看出那是半截马匹,倒卧墓前,心头不由得泛起些语词。晚上女儿睡着了,兆芝对灯自吟,提笔写下:

      乱树影下,石雕猛龙探首翘尾;

      荒草丛中,石刻武士仗剑肃立。

      窥石室数丈,含石棺一具,

      残破而存精美,沧桑未掩宏丽。

      鸟飞虫鸣,风卷云移,

      遥想皇坟之主,荣华富贵,唯剩无声又无息,

      惜西天落照,洒几点金黄,如此而已!

      兆家之芝、倪家之璨,汪家梓能、全家浩勇……

      望史一掷,各得一瞬,谁非一尘,何来其异?

      认命也,切记切记!

   话说兆芝想去见倪家璨而不敢,但突然来了个机会成全了她。皇坟嘴小学数学组长倪友世老师有天向同事们报喜,说老婆生了个女儿。倪老师家虽然离学校只有三四里地,但他是地主成份,平时大家并不去他家串门。不过,现在人家生了小孩,依当地风俗,在倪老师的女儿出生的第三天起,同事们便抽空去倪老师家道喜,把成份的事放在一边。兆芝虽是新来的人,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被同事喊起去倪家看婴儿。走在路上,老师们议论说,倪老师之前已有个儿子,取名可可,现在生和这个女儿,则取名丁丁(遵义方言:一丁点,少,小)。兆芝一下子想起汪柚怡的娘名字叫颗颗,听说小时候娇小惹人怜爱。这么说倪老师这一对儿女也是可爱得很的小不点,心里生出很想去抱一抱、亲一亲小丫头的想法来。倪老师很客气,为每一位前来道喜的人递上一碗糖水鸡蛋,每碗四只蛋。兆芝接过自己的一碗,吓了一跳:啊呀,要是女儿小珊在身边才好啊,她如今十来岁了,从来没有一次吃四只鸡蛋的福气呢。倪老师说,老婆怀孕后,便特意养了不少鸡,这些天乡亲们不停地送了鸡蛋来给产妇,大家同喜同喜。这时,倪老师出门去同一个人打招呼:“八妹,进来噻。”原来是倪家璨也上门来道喜,倪老师叫她“八妹”,显然是族亲,倪道贤倪正贤兄弟的老家是在这里的,本家亲戚自然多。兆芝打量刚进门来的倪家璨,虽然清瘦,但更显得楚楚动人,真是个病恹恹的林黛玉,好一个皇坟嘴的倪妹妹。倪家璨进门来也看见了兆芝,朝她浅浅一笑,从那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兆芝调到皇坟嘴小学来教书。她们没有说话,也不必说,心照不宣的。兆芝一边吃鸡蛋一边想,可怜的倪家璨,活得真是不易啊。如果没有我,或许卫尚新一时半时还调不走呢……可是,如果卫尚新没有调离皇坟嘴小学,倪家璨天天能看见心爱的人的身影却不能接近,岂不更痛苦? 

   头年暑假集中学习时,解桂书曾经说了一气社教,甚至引用了老蒋派小蒋到上海打老虎的旧闻来说事,神秘兮兮地推测运动发展走向,但兆芝听得半懂不懂的,觉得很深奥。解桂书是有文化的老革命,甚至懂英语和些许日语,一红军,二延安、三抗日、四解放军,虽然入党没有入成,但在共产党队伍中积攒了丰富经历,而且还曾被当成什么抢救对象与后来挺不过去而自杀了的肖儒皓一起坐牢,于是化为神人,左眼睁在共产党内,右眼瞪在共产党外,从内外两种角度去看报纸上那些红色的标题的凌厉风向、黑色的文字的深沉伏笔。他似乎能从字里行间看穿现在,看见未来。但他述说他所看穿的现在,总是闪烁其辞,而描绘他所悟到的未来,太过抽象,而且还未发生,须待验证。解桂书的话在兆芝脑子里有模糊而清晰、薄浅而深刻的印象,虽然不甚了了却又始终记得。当针对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发展为通吃城乡的四清运动时,她仍然不足以敏感到彻底悟解解桂书推测的运动大方向。她只能看到身边的全体人员都积极地读报纸,揭发那些小权在握者平素的作风问题和经济问题,以保持社会主义在纯洁的道路上前进。后来,她开始感觉到解桂书说的“上头鼓动下头治中间的恶吏”有几分道理,因为听说周边公社揪出了不少“四不清”干部,甚至还听说桑集那边哪个公社,甚至出现了一个裸体游街事例,十分轰动。那个公社的一个大队支书被揭发在三年困难时期多吃多占,罪恶很大。这个支书承认有多吃多占,但不承认有罪,他狡辩说那一阵他要不多吃多占,他同他的家人也要饿死。群众认为他不老实,打他,把他剃了阴阳头,他还是只认错不认罪。后来,有个女人站出来,说她知道那几年他逼着有求于他的女人陪他睡觉,起码睡过十个,有罪没罪?支书一听就大叫冤枉,坚决不承认,要她拿出证据来。女人说,把支书的裤子脱了来验证,我那个死了的闺女给我说过他的鸡巴怎么长的。结果,真当众脱了支书的裤子,并且证明女人所说是真,支书旋即被群众脱得一丝不挂,游街示众。兆芝听闻着这样的运动成果,心内茫然。因为她在皇坟嘴小学是不折不扣的新人,轮不到她去揭发谁,她也深知自己的右派身份,不敢去揭发谁。她本身是恶人,绝不会投入到举报并惩治恶吏的行动中。不过,她多少有些奇怪:按文件说的,要寻找“四不清”干部的根子,而且根子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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