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79-5 贞莉:红色狂欢/台阶血迹)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16 14:56:5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507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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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台阶血迹(1966-1967)

   童年时代的兆贞莉,并不觉得她处于动荡的岁月。眼前神奇变幻的种种事件,在她看来其实很普通,有如在眼前飞过的苍蝇、蚊子、蜻蜓,蝴蝶——它们有时一闪而过,有时总在眼前;有时在左边或右边,有时在前面或后面;它们飞来也好,飞去也好,都是常态,都是自然。某个晚上,突然被街上口号声吵醒,她知道那是大人们在游行,他们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某个白天,她一整天挤在会址门前的人群中,不吃不喝不知累地看忠字舞表演。这些事件充满了她的童年,涂抹为非常快乐的图景。当然,各种事件之“其实很普通”,并不意味着她对所有这些事一视同仁地保持着淡定,她的爱与不爱还是可以很符合小女孩身份地分为三六九等的。例如,她喜欢漂亮的毛主席像章,也笨拙地拿起剪刀试图用一张红纸剪出令人叫绝的有大海波浪的那种“忠”字,羡慕加上崇拜大哥哥大姐姐们全国各地大串联,但她不喜欢后来一些日子里不同派别的战斗队、战斗团、战斗兵团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将地面踩得咚咚响。

   兆贞莉太小了,她看不到、或者虽然看到却理解不到很多事情。我认为,上节所写的桃源洞那个日子,尤其那天下午回家后的平常家事,便是个典型。我们回望那一天,因在国民党当政时写过有关桃源山景色的小诗而倒霉的倪道贤,被红卫兵强迫砸桃源洞的石雕像与泥菩萨。兆贞莉离开一中回家路上,从丁字口往新华桥走的时候,见到有人游街,从新华桥往丁字口方向来。有的坏人戴着高帽子,有的胸前挂着大纸板。其中有两个人她认得,一个是北门中学的校长翟剑龙,也就是班主任厉笙鸣的丈夫,家住唐家祠堂的,他胸前挂的大牌子写着“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翟剑龙”;还有段尔笙,段波舅妈的爸爸,他戴的高帽子上写的是“叛徒+特务段尔笙”。她有些奇怪,为什么没的适鼎舅舅戴着高帽子游街,他也是个坏人啊。很多人高喊着口号,总之是“打倒XXX”、“保卫毛主席”,也没什么意思。回到家里,竟然见到舜琴孃在同妈妈说话。她们好像在说爸爸的事,舜琴孃劝妈妈把奶奶送到昆明去住一阵,贞莉这才再次意识到,这一段时间爸爸始终没有回过家。她好奇地问:“爸爸啷个不回家喃?还是在搞运动么?”妈妈听见她说话,吃了一惊,回头对她说:“爸爸参加学习培训,忙得很。”贞莉说:“哦,哪天回来呢?”妈妈说:“听他们的领导安排,小娃儿不要问。”贞莉一心想给妈妈说桃源洞看到的稀奇事,但妈妈和舜琴孃却不同她说话,只顾说她们自己的。妈妈对舜琴孃说:“你们毕业分配的事情啷个办?”舜琴孃说:“前一阵我们都在大串联,分配工作的事,要等运动结束后再说。”妈妈说:“你们学校的领导遭打倒没得?”舜琴孃说:“有遭打倒的嘛,学校里在揪走资派,要斗他们。” 兆泖琴说:“你不参加运动?”兆舜琴说:“他们嫌我成份不好。妈给我写信说不要像李与闻姐夫一样,自己把自己整到运动里面去了,我就做逍遥派。”兆泖琴说:“那也不能太落后,一点都不表现政治上积极,二天也要吃亏。”兆舜琴说:“那也不能像瑶琴一样,把她妈卖了。”兆泖琴说:“她呢,积极得过头了,啷个会有这样的人。”兆舜琴说:“不说这些了,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串联很好耍,值得。幸亏我们走得早,后来要求食宿行自费。”兆泖琴说:“中央也是,发文件让学生全国到处走不要钱[ 中发【66】450号文件,1966年9月5日发布,文件规定:自次日起,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学生、中等学校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在京生活补助费和交通费由国家财政中开支。],要是我以前回遵义探亲不要钱就好了。”兆舜琴说:“国家也亏不起,不是又发文件要求停止串联[ 1967年2月19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意见》规定:从3月1日起,中学师生停止外出串连,回本校复课闹革命。]吗,那些没得去串联的,或者串联的地方少的,哪个不是后悔死了。”兆贞莉觉得无趣,要走开去,兆舜琴同兆泖琴停止说话,拿出东西来要给贞莉。贞莉接过来一看,是一枚长方形的像章,毛主席的头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放射着光芒。她又看像章背后,仔细辩认上面的字。兆舜琴问:“看得恁个认真,看见啷个了?”兆贞莉说:“清华大学。”兆舜琴说:“安逸不,我去北京的,北大清华都去了。”贞莉说:“天安门广场呢?”舜琴说:“去了的呀,毛主席接见我们。”贞莉好羡慕:“看见毛主席了?”舜琴说:“太远了,看不清楚,但我晓得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晚饭兆舜琴在兆泖琴家吃,同几个侄子说了好多话。她说毛主席接见那天,半夜三点就起床,去天安门集合。她说去北京大学看大字报,拿笔记本抄了好多,党内有大批阴谋家,最不要脸。她说在重庆串联时去大田湾体育场冲击工人战斗军的假批判、真包庇大会,结果体育场的几万人打起来了[ 1966年12月4日,重庆首次大规模武斗,发生在大田湾体育场。],吓死人了。她说串联路上火车上太挤了,没办法挤到厕所那里去。大便能忍住,小便忍不了啊,女同学要屙尿,让男同学背过脸去,她们轮流着蹲在人群中将尿撒在饭盒里再从窗户倒掉。兆舜琴说着这些趣事,让黎嘉陵他们三兄妹羡慕得要死。兆贞莉对于党内有大批阴谋家之类听不明白,但却完全理解火车上拥挤不堪而不得不就地小便。她想,要是我也参加大串联,怎么好意思在火车上由男同学围成一圈蹲下来撒尿呢?后来兆贞莉说她今天看见红卫兵砸桃源洞的菩萨和游街,兆泖琴打断她:“我给你们几个讲,不许到处跑!哪天把你们也抓起来游街,我是救不了你们。”贞莉抬头看妈妈,眼神很严肃,那架式真是要吃掉她一样。——这么一些“回家后的平常家事”,对于兆贞莉来说,往往有着若干浑然不觉的哑谜,很“平常”地藏之于头脑内、隐之于理解外:“爸爸学习培训去了”,系因百艺中学的学习班(今天通称为“牛棚”)把李与闻关起来了;“瑶琴把她妈卖了”,这里头的故事将在后文详叙;兆舜琴毕业分配须等“运动后期”,系因当年文革打乱了正常秩序,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大多暂停。当年兆泖琴兆舜琴姐妹私下说到的事情,小小年纪的兆贞莉能懂什么,更何况她们说话时的无奈与惊惶。

   我们接着说兆贞莉的欢乐童年。有天周援朝悄悄把黎嘉陵喊走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兆贞莉觉得哥哥有事瞒她,心里不高兴。等嘉陵回来以后,她就不理他。嘉陵发现妹妹生气了,便来哄她:“贞莉,今天那个岳南辉欺负你了?”贞莉把头一扭:“我又不是冉白毛。”嘉陵说:“小气鬼,下回我不带你去好耍的地方了。”贞莉生了一阵气,又忍不住去向哥哥搭话:“你今天去哪台儿的?我晓得,周援朝喊你的。”嘉陵卖足了关子,这才告诉妹妹:“我去看烧四旧,一堆在遵义法院的大院里,另一堆在法院街街上。”贞莉好奇心顿起,刹那间忘记了嘉陵没有喊上她一起去看的大仇大恨,问:“真的?”嘉陵说:“真的。好多东西哟,听说有些还是大卡车拉来的呢。红卫兵造反派七手八脚把它们堆成两大堆,点火烧。我看见怡嵋婆婆遭捆起站在法院的院子里面,颈杆上挂一块大牌子,写的是‘反动军官臭婆娘’。她不是住在大井坎吗,正好在法院旁边。”贞莉知道谢怡嵋已经被揪出来,并不觉得意外,她此刻关心的是那些四旧:“烧些啷个东西?”嘉陵说:“书啊,画啊,连环画,木头雕的佛啊神的,各种封建迷信的东西嘛。嗯,还有一架风琴呢,大人说,是资本主义国家的。”贞莉说:“美帝国主义的么?”嘉陵说:“德国的。”贞莉说:“风琴烧的时候响不响?”嘉陵撅撅嘴:“你憨包哟,烧风琴的时候,火又不会弹琴,难道还听得到音乐。再说,那架风琴已经没得用了。”贞莉说:“我是说,会不会劈哩啪啦地响……你啷个晓得它没得用?”嘉陵说:“唉呀,有啷个好说嘛,早就遭人敲得稀巴烂了,有啷个用嘛。”贞莉说:“你为啷个不带我去看?”嘉陵说:“人家周援朝说不要喊你。”贞莉说:“他?”嘉陵说:“哪个男娃儿喜欢同女娃儿在一起耍啊。”贞莉一扭头,眼泪掉下来了:“你坏!二天不同你说话了!”嘉陵说:“哟哟,贞莉……哪天我带你去偷书要得不?”贞莉转恼为喜:“在哪台儿偷书?”嘉陵说:“北门中学的体操房。红卫兵抄家抄了好多东西,都堆在体操房里面的,书多得很。体操房有锁,我们从窗子爬进去。”贞莉说:“窗子上面有烂玻璃,我不敢爬。”嘉陵说:“哪个要你爬,我爬。你放哨噻。”

   兆贞莉等待着哥哥嘉陵某天瞅准机会带她去偷书。有等待中,她一点都不寂寞,唐家祠堂不断出现令人振奋的新事件。比如有天师范的红卫兵来抄家,抄的是陆丽莎家,原来,陆丽莎的爸爸是师范一个走资派!自从陆丽莎家被抄家后,陆丽莎就灰溜溜的了,也不同兆贞莉玩。又比如有天北门中学的造反派把厉笙鸣的丈夫翟剑龙抓走了,又在厉笙鸣家的门上贴了封条,封条上写的是“地主走狗不得从此门入室”,于是厉笙鸣只能在窗户那里放板凳,从窗户上进屋出屋。还比如有一天财经学校的红卫兵跑来把唐家祠堂的一面墙壁上的那些奇怪的神啊鬼啊的石雕全部砸烂了,又在院内西墙根下找到那一对抱鼓石,几人抬起来一只,反复砸向另一只。抱鼓石石材很好,红卫兵们忙了半天没能彻底砸坏,后来没有力气了,周援朝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从堆放得如西墙一样高的那些大坛子中取一只,拿砖头砸破它:“里面有臭油,涂在这个封建石头上,让它遗臭万年。”红卫兵们大为赞赏,七手八脚弄了一只坛子,拿砖头小心翼翼砸开一个洞,顿时,黄黑白相间的油流出来,臭气熏天。红卫兵们把那臭哄哄的油往抱鼓石上倒,整个唐家祠堂不出一分钟,便奇妙地笼罩在令人作呕的恶臭中,并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门缝进入每一个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红色的或者黑色的家庭。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但很怕面对前清年代遗留下来的散发着莫名其妙而又极度强烈臭气的污浊之油,转眼间全部逃之夭夭。所有这些,都以极其快乐的方式构成兆贞莉的所闻所见,娱乐着她的神经,消费着她的童年,红色着她的亢奋,拼图着她的狂欢。

   这期间,有一件事同兆家有关,在北门中学当教师的兆适鼎,也被关进了学习班交待问题,而且被抄了两次家,然后引发了后续故事。这后续之故事,突然为兆贞莉的《快乐童年进行曲》写下一个很大很惊悚的休止符,过一会会写到它。兆贞莉看见过红卫兵打适鼎舅舅,这说明适鼎舅舅有“问题”。不过,大人有问题明显是大人们的事,小孩不懂也不关心。但我们此前说过的,贞莉家中北面的墙壁上有个小窗户,趴在那个窗户上,掀起遮窗的破木板拿根小棍子撑起来,就可以通过窗户看见后院里那一排房子,而其中有一个门是适鼎舅舅家。表姐兆莲霏练习吹笛子时,贞莉坐在那扇窗户前便可以听得很清楚。这一阵,听不到兆莲霏吹笛子,但却总是见到后院里的小孩们跑到适鼎舅舅家门口去反复大声喊:

     兆适鼎,反革命!

     兆德恭,丁丁公!

     臭段波,听短波!

   舅舅兆适鼎“有问题”,不算特别,哪个教师都有问题,比如厉笙鸣和白平戈;但适鼎舅舅居然是反革命,段波舅妈收听敌台,令兆贞莉很惊讶。听后院的孩子们频频跑到适鼎舅舅家门口去乱喊,这才得知他已经多日不得回家,在北门中学挨斗,关起来交待问题。德恭表弟弟生下来有病,身体发育不良,瘦弱矮小,都已经快四岁了,还只能扶着一架竹制的童车车勉强站立,也不会说话,只会一边流口水一边傻笑。听说适鼎舅舅给残疾儿子扎针灸,说是刺激孩子的发育,但没什么效果。在遵义方言中,“丁丁”是“很小”的意思,孩子们给这个残疾小孩取了个外号叫“丁丁公”,意为很小很小的小人儿。兆泖琴当然不允许嘉陵贞莉赶水去对自己的表弟喊“丁丁公”,但他们都知道这个外号。而所谓“听短波”,是因为红卫兵从适鼎舅舅家抄家抄出了短波收音机,一直在要求适鼎舅舅和段波舅妈交待使用短波收听了些什么特务指令和情报。开头,孩子们喊得起劲时,段波舅妈就突然开门冲出来:“小娃儿,瞎喊啷个!”这时,孩子们便一哄而散。段波把门关好,得一段清静。不过,孩子们过一会又聚起来,仍然在适鼎舅舅门前喊叫,还将砖头瓦片扔向那扇门,砸得砰砰直响,段波再度突然开门出来赶走孩子们。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一段时间,后来屋里便没人出来了,孩子们胆子渐大,总爱在那门前齐声喊,后来甚至还加上了兆莲霏:

     兆适鼎,反革命!

     兆德恭,丁丁公!

     臭段波,听短波!

     兆莲霏,女阿飞!

   兆贞莉觉得很好玩,有天同赶水悄悄地跑到后院去,跟着孩子们一起喊。赶水表现神勇,他从别处墙壁上抠下一块石灰来,在适鼎舅舅家的门上写字,写的是“特务臭婆娘duàn皮”——“段”字他不会写,“波”字忘了写三点水。不料他刚写好,兆莲霏开门探头看,吓得赶水一路狂奔到唐家祠堂东北角的厕所里去躲起来。兆贞莉藏在表姐家门前不远的大槐树后面,看见表姐冷冷地向外张望几眼,并没有看门上写的字——她可能懒得看吧,又把门关上。贞莉确信莲霏没有看见自己,但肯定看见了落荒而逃的赶水,那么,莲霏一定很看不起这个表弟。

   周援朝和嘉陵带贞莉先去观察体操房。体操房在学校操场一侧,老式的青砖房子,砌墙的砖好像比每人一本的毛主席语录小红书还薄,墙的两面是砖,中间填有泥沙。周援朝说,如果敲开墙上的一块砖,墙上就露出一个洞,泥沙哗哗地流出来。他们装做玩,绕着体操房转了两三圈。朝着遵义宾馆那面墙,窗户上钉着木板。兆贞莉看见有人在墙砖上刻了些字,似乎是用碎瓷片刻的,很细的笔划,是标准的隶书,不注意还发现不了。她顺着墙移动,仔细辩认着念出来:“党的光辉照耀我们。”(*伏笔:一处暗记)每一块砖上一个字,九个字刻在九块砖上。后来他们觉得还是从对着大礼堂的那一面进去比较好。他们趴在那面墙的窗户上往里面看,屋里黑呼呼的,看不清楚,但可看出地上很多书,还有其它的东西。他们对其它的东西没有兴趣,心里只想着偷书。我在写到上面的情节时,立刻回到过去,当时,我飘荡在遵义老城的上空,在看见兆贞莉跟着周援朝和嘉陵以“小偷”身份“踩点”积极准备偷书的同时,还看见她的外婆汪柚怡站在摆放着卜云花骨灰盒的房间在想“书”的事情,书的事情主要有两桩:一是火,她烧了公爹留下的、前些年没有卖完的那些书籍字画,尤其烧了公爹亲自装订成册留给兆众迪的一册《续遵义府志》部分手稿(当时公爹装订了两册,一册给长房媳妇谢怡嵋,一册给次子兆众迪);二是木,那些抄家的年轻人把楼上的梨木书版从揭了瓦的房顶上往下扔。现在回头想,外婆汪柚怡与外孙女兆贞莉这一老一少在同一时代、同一时期、同一时刻对“书”的不同举止和心思,确是有趣的对比,可以为“中国很有特色、独秀于世界民族之林”添加朴实无华、毫不做作的佐证。

   由于前期工作踏实,准备充分,后来某个晚上,三个小孩的偷书壮举大获成功。周援朝是真正的贼头,嘉陵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份成熟。对着大礼堂那面墙上有几扇窗户,正好处在篮球架后面,要是在篮球架上挂几件衣服,从远处就恰好无法看见那几个窗户。所以,周援朝选择从这一面入室。在确信操场上无人经过时,周援朝同嘉陵从一个比较大的窗户爬进体操房内,借着窗户射入的天光,在黑洞洞的屋内那一大堆书里面胡挑乱选。贞莉负责放哨,她蹲在体操房门口,假装拍糖纸玩,说好如果有人来到体操房旁边,就急速地拍三下。他们用一只破箩筐装了大半筐的书,可能有一百本之多,相当重。周援朝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箩筐上面。他们选择从杨柳街走回唐家祠堂,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是小偷。他们兴奋地把这大半箩筐书抬到周援朝家背后的菜园里,回家睡觉,第二天才放心大胆地重新检视战果。周援朝认的字多,喜欢看武侠小说,他得意洋洋地拿着《隋唐演义》和《说岳全传》,说:“嘉陵,我最佩服秦琼!你晓不晓得秦琼卖马?”嘉陵喜欢的东西要多些,偷来的书里面既有《海底两万里》、《安徒生童话》,也有《苏联航空史》、《俄罗斯建筑艺术》。贞莉看见一本《广东音乐曲谱汇编》,上面是乐谱,问嘉陵:“你要这本书?”嘉陵说:“我看见这本书是适鼎舅舅的,就丢在箩筐里了。”(*伏笔:多年后此书在莲霏墓上供起)贞莉翻开看扉页,果然有“兆适鼎”三个字,还盖了图章,但图章上那种歪歪扭扭的字她认不得。她想起适鼎舅舅家被抄家,有点害怕,问嘉陵:“这些歌是不是封资修?”嘉陵还没回答,周援朝笑着抢答:“憨戳戳的哟,肯定是封资修,还消问。悄悄收好,不准你妈晓得。”贞莉觉得很不好意思,什么都不懂,被周援朝笑话了。嘉陵也笑,擂了周援朝一拳:“她就是憨,一样都不懂,非要跟起我们耍。跟屁虫。”贞莉很委曲,但又只得承认周援朝他们懂得多。周援朝对黎嘉陵说:“你啷个拣些乱七八糟的书?这本,《体操动作图解》,有屁用?”嘉陵说:“我家岷琴孃孃以前是体操运动员,肯定喜欢。”周援朝说:“哦,那还差不多。书先摆我们家,我只要这几本武侠的,其它的你们悄悄都拿回家去,不要一起拿,免得你妈看见了遭吼。”嘉陵问:“哪天我们再去偷?”周援朝说:“你们家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啷个你反而话都不会说。偷书不算偷,说‘拿书’。”嘉陵服服贴贴:“哦,哦。” 周援朝说:“我跟你说,体操房里面还有好多东西,有金有银,值钱得很,我们不敢拿。拿那些东西,才叫做偷。” 黎嘉陵一听,立刻插嘴:“从翟剑龙家没收的日本天皇和皇后塑像,也在体操房里面,昨天晚上我好像看见了。”兆贞莉奇怪:“他有日本鬼子的东西?”黎嘉陵说:“是呀,只不过已经打烂了。大字报上揭发的,翟剑龙以前留学日本,带回来好多日本鬼子的东西藏在家里,藏了几十年,反动得很。”周援朝突然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对了,体操房里肯定有很多铜钱,昨天晚上没得注意……要是找一下,拿些出来就好了,给贞莉做毽子。”黎嘉陵说:“哇,那不行。铜钱可以拿到废品站卖钱,拿铜钱的话,就真的是偷东西了。”

黎嘉陵同兆贞莉把书带回去,先是放在书架的最底层,但书架很小,放不下他们陆续带来的更多的书。于是,嘉陵同贞莉商量还有些书放什么地方好。贞莉想了想,说放在奶奶床底下搁鞋子的木板上。嘉陵说这个主意好,下雨天屋里淌水也不会淹到书。后来他们再带了书回家去,便依计而行,把书先放在奶奶的床下。奶奶耳朵聋,起先没有听见兄妹两个进屋出屋的,后来偶然发现他们往她床底下拱,拱了一回又一回的,便骂:“你们两个钻床脚做啥子?一身的灰!”奶奶一骂,把赶水引来了,好奇地问:“你们藏啷个?”嘉陵悄悄说:“我们在北门中学体操房拿了些封资修的书来,不准给爸爸妈妈说。”赶水说:“我晓得,说了的话,妈妈会喊我们拿去烧了。”嘉陵说:“就怕还没来得及烧,红卫兵就来抄家了,说都说不清楚。就像抄丁丁公他们家,一家人都是反革命。”赶水说:“呀,我差点忘了,我们到北门中学去……”嘉陵奇怪:“干啷个?”赶水说:“适鼎舅舅自杀了,你们不晓得?”嘉陵说:“你发梦冲,哪个给你说他自杀了?不信。”赶水急了:“真的!我本来就是要喊你去看……他们说他在圆柱大厅楼上跳楼,昨天半夜跳的,有人就大声喊,把那边家属院的人都喊醒了……今天早晨已经送到火葬场去烧了。”嘉陵说:“哟,那个的话……我们去看一眼?”贞莉说:“我也要去。”赶水说:“你去做啷个,他们说圆柱大厅门口坎坎上还有血,吓你不死。”贞莉不依,一下子站在嘉陵面前,摊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嘉陵说:“去就去吧,反正死人又不在那台儿,都遭烧成灰灰儿了,贞莉你晚上做恶梦的话,不要后悔。”兄妹三个一个接一个悄悄溜出家门,在杨柳街会合,然后去往北门中学。他们看见了那几级水磨石台阶上残存的淡淡的血迹。血迹虽然淡,但却广,一共六级台阶,每一级上都可发现一片片一滴滴的红色。原来,兆适鼎是在半夜里从三楼关他的小房间里翻窗户跳楼的。被关在另一个房间的图画老师金逢荪听见人落地的声音,后来觉得不对,就在房间里大声喊。但半夜被惊醒的人们来也无用——看见过尸体的人说,他是头朝下直插地面的,脑袋磕在水磨石的台阶上,当时就裂开来,血与脑浆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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