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79-4 贞莉:红色狂欢/桃源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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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桃源菩萨(1966)

   学校干脆不上课了,班主任厉笙鸣早先教学生读红宝书,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教算术的白平戈年轻,不是班主任,学生们不怕她,再说她忙于接待一拨又一拨住在文华小学的红卫兵,不上课,也不管孩子们。同学们乐得天天玩,在教室里疯啊闹啊,大大开心。后来岳南辉每天都要让冉红旗假装走资派:“你爸爸不是百艺中学的走资派吗?我看见游街的!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你长大了也是个走资派。”同学们哈哈大笑,让他站在讲台上、板凳上、课桌上,弯腰垂头,大家假装批斗。有天岳南辉他们将墨汁涂在冉红旗的头上,把他的白头发全部染成黑的,他们染的时候,冉红旗一直在哭。整个学校乱糟糟的,每个班级都有花色多样的闹剧,教室和办公室的窗户几乎不剩一块好玻璃,那是男孩们随意用弹弓打坏,或者干脆用石块砸坏的。兆贞莉开始有一点害怕去上学,她不想看见冉红旗被当成走资派站在高高的课桌上哭,但黎嘉陵和黎赶水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在学校里面不回家,他们很想巴结高年级的同学跟着去看他们破四旧、抄家,看他们当场揪出坏人。兆贞莉知道,高年级的同学跟着中学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去破四旧,然后在操场上兴奋地说他们参与抄家的经历,夸耀抄出很多封资修的东西:“我们往住家户门口一站,就喊口号:‘破四旧,立四新!’哪家敢不乖乖地把家里的四旧拿出来交给我们。”“我哥他们去把狮子桥,把栏杆上的狮子全部敲烂了。”“哈哈,好耍惨了!有个老妈儿喊我们进院子去砸她的鱼缸,石头雕的,八角形,比大方桌还要大。她说她搬不动。我们也费好多力气砸它。”有天黎嘉陵给兆贞莉说,外婆婆把家里的四旧交到居委会去了,兆贞莉问哪些东西是四旧,黎赶水一撇嘴:“这个都不懂,觉悟好低。那天外婆喊我帮她把那一盒麻将牌抱到居委会去的,主任还表扬我呢。”黎嘉陵兴奋地说:“交得好!新社会不准打麻将!发财发财的,外婆她们打牌过程中,思想意识就腐朽了。”在兆贞莉迷茫而惶恐之际,文华小学的学生发生了一场群殴,很多学生受伤,其中有个学生胳膊断了。这时,老师们部分地出现在教室里,他们努力要维护学校的秩序,白平戈有天不知从哪里得到一张语录歌曲小卡片,是照相馆洗印的那种,她把歌曲用毛笔抄在一张大红纸上,贴在黑板左边。她好像代替厉笙鸣成为班主任,不上算术课,也不教语文,她抽出不少时间守在教室里,教学生唱这首歌。歌曲叫做《造反有理》,那一段毛主席语录,同学们早就背得了:“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唱歌,而且是唱语录歌,孩子们兴趣颇高,也不敢马虎。全体同学先是学唱,后来唱得很熟,白平戈一起音,大家便开唱,直唱得声震屋瓦,穿心裂肺。

   红卫兵们来自全国各地,说着兆贞莉听得半懂不懂、甚至一句都听不懂的外地话。唐家祠堂正殿那间还空着的大屋,也就是兆贞莉家隔壁,突然间由北门中学红卫兵接待站收拾出来,将很多散发着草香味的新崭崭的稻草垫拿来堆在墙脚。然后,一拨又一拨的外地红卫兵被引来住在里面,他们把堆放在墙脚的稻草垫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铺成两排,男的一边,女的在另一边。他们打开背包,将铺盖铺在草垫子上,席地而睡。一批红卫兵走了,很快就会有另一批红卫兵住进来。不管是从哪里来的红卫兵,都忙得不得了,他们传经送宝,高举着红旗,列队在大街上走,他们破四旧,参加遵义城内多如牛毛的宣传会、讲演会、批判会、斗争会、誓师会、欢呼会、忆苦思甜会、老红军报告会。兆贞莉经常会跑进正殿那间住着外地红卫兵的大屋,看他们读书、聊天、吃饭、嘻笑、睡觉。她也好几次看见红卫兵们在遵义会议会址前盘腿坐下一大片,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比赛背语录,高呼口号。兆贞莉有次被一位北京来的女红卫兵迷住了,她很漂亮,穿一身黄军装,扎着很宽的皮带,袖子挽得高高的,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她头上戴着军帽,两只小辫从军帽后面伸出来,随着她讲话的动作,在她双肩上灵活地扫来扫去。不过,这位北京女红卫兵没能长久地吸引住她,后来又有一位哈尔滨(这个地名很好玩,兆贞莉一下子就记住了)的高大英俊的男红卫兵,干脆利落地替代了那个女红卫兵在她心中的地位。她好想由他背在身上参加大游行,她甚至有天晚上梦见他站在他面前,他清清楚楚地说要送一本红宝书给她,让她激动得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兆贞莉从梦中醒来,很可惜梦太短,怎么不多做一会梦呢?不过,她也暗中感到害羞,真可耻啊,为什么自己更喜欢男的红卫兵呢?难道先前那位北京的女红卫兵不好吗?

   有天白平戈忙不过来,就叫兆贞莉她们帮忙,去北门中学食堂取馒头。白平戈把一张“今日借宿我校来遵串联的各地红卫兵登记表”交给兆贞莉:“你去找北门中学食堂的周师傅,他看见这张登记表就会把馒头交给你。你们几个注意,要数清楚。登记表上有三十七个人,每个人两只馒头,应该有多少?”兆贞莉她们争着回答:七十四个馒头。白平戈说:“你们算术学得很好。去吧。”兆贞莉熟门熟路,领着几个同学一起,抬着装馒头用的竹筐去北门中学食堂,竹筐里垫着棉絮和纱布。他们很兴奋,很快乐,一边走一边大声念诵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歌谣:

     那个娃儿去打油,

     罐罐落到茅厕头,

     捡起来,二两油,

     拿起回去揉馒头,

     馒头生了蛆,

     拿给医生医,

     医生医不好,

     拿给耗儿咬,

     耗儿咬个缺缺,

     我是你们爷爷,

     耗儿袄个洞洞,

     我是……

   在北门中学后门,靠食堂那里,正巧一群红卫兵押着两个人从学校里出来。被押的两个人中,一个是翟校长,一个是兆莲霏的爸爸兆适鼎。于是,兆贞莉她们的儿歌声像被刀切了一样突然就无声无息。翟校长年纪大,弯着腰,兆贞莉可以看到他头顶上几乎没有头发,以前没有发现。这时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原来是一个女红卫兵不知为什么打了兆适鼎一个耳光。兆适鼎“嗯”了一下,然后一声不吭,腮帮一动一动的,在吞口水。兆贞莉她们目送红卫兵押着两个坏人走了,儿歌自然是早已飞到了爪哇国。他们到食堂找着周师傅,也就是周援朝的爸爸,把白平戈写的名单交给他。他拿起名单看,仔细数数:“甘肃天水二中4人,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8人,吉林吉化子弟中学6人,北京石景山风雷激中学4人,南京建筑工程学院7人……”数了好几遍,确信是三十七人,然后揭开热气腾腾的大蒸笼,用竹片夹子夹馒头,丢在兆贞莉她们带去的竹筐里。当她们抬着箩筐走出食堂,看见一群红卫兵往食堂对面的大礼堂进进出出的,便拐到礼堂门口往里面看,红卫兵正在墙壁上贴大标语,写的是“翟剑龙反革命罪证展览”,几张桌子和长椅子上堆了些东西。兆贞莉她们放下箩筐,跑过去看了一下热闹,其中一张照片很惹眼,那是翟剑龙与厉笙鸣老师的结婚照,翟剑龙穿的是奇怪的领口开到肚皮上的衣服,脖子上还缠着一根布条,厉老师穿着白色的大裙子,肩膀快要露出来了。这张结婚照被歪斜着贴在一张大字报的中间,大字报的标题是《地主少爷小姐结婚丑态令人愤慨!》,内中有粗字特别突出的话:“请看走资派、地主家庭的孝子贤孙翟剑龙年轻时腐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兆贞莉好惊讶,原来,厉老师以前是这样的?结婚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啊!

   黎嘉陵也不上课,说是上学,其实跑到红军山上去玩。嘉陵有天眉飞色舞地说:“红军山上好多人,热闹惨了。”贞莉听得心里痒:“他们在山上耍啷个嘛?”嘉陵说:“人家都在那台儿刻石头。”贞莉不知道雕刻石头做什么,便同赶水一起要嘉陵带着去玩。嘉陵说:“不准给爸爸说。”赶水说:“不说。”贞莉说:“爸爸又不回家,我们啷个会同爸爸说。”原来,妈妈说爸爸在他们百艺中学有事加班,不回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嘉陵说:“哦,我的意思是不准给妈妈和奶奶说。”贞莉同赶水赶紧答应。第二天,三兄妹假模假样地背着语录包到学校,不一会便一个个跑到厕所那里碰头,一起去红军山。他们从遵义宾馆那里下坡去,过河去红军山。爬到山上,果然好多人,大部分是各地红卫兵。在邓平墓下面,整整齐齐地竖立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石片、石块、石碑。有的刻了一个字“忠”,有的刻着很长的诗文。有一些人围着一块红砂石在议论,贞莉跑过去看,原来那块同她一样高的石板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文。上面是一幅毛主席戴着红军八角帽的头像,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贞莉看最后一行落款,写的是“广州大专院校新一司赴革命圣地遵义长征队”。人群中有人说:“我家有个亲戚是中山大学的,他说他是八·三一。”又有人说:“新一司同八·三一好像是一派的。”还有人说:“都是革命小将。”贞莉不喜欢听大人说那些东西,她钻出人群,去看那些正在雕刻石头的红卫兵。她站在一位大哥哥面前专心地看,大哥哥胸前别着一枚茶杯口那么大的瓷质的毛主席像章,十分显眼。只见他坐在地上,对着一块青石板,不紧不慢地用榔头敲手里的铁凿子。青石板上用笔描出字,全是草字,贞莉认不得。红卫兵见她站在面前看,便同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贞莉说:“兆贞莉。”红卫兵笑:“你的名字,听起来怎么像你们遵义人说‘遵义’?”贞莉说:“就是遵义的意思,我妈妈故意给我取的这个名字。你是哪个地方来的呢?”大哥哥说:“革命老区,江西。”贞莉说:“啊,井冈山?”大哥哥笑:“不是井冈山,我们那个地方叫做景德镇。”贞莉并不知道井冈山同景德镇的区别,也不在意,只管继续说:“景德镇的人都会打石头吗?”大哥哥说:“我们那个地方家家户户会做瓷器。”贞莉明白了:“怪不得你戴的是瓷像章。”大哥哥说:“好看吧?”贞莉说:“好看。你刻的是啷个字?是不是毛主席语录?”大哥哥说:“是毛主席的诗,七律,长征。”贞莉说:“哦,你刻的是毛主席书法。”大哥哥又笑:“你认得?”贞莉摇摇头:“认不得,毛主席的字很草。”大哥哥说:“我念给你听。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下面的还没有刻。”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抹石板上的石渣子。贞莉听不懂,傻呼呼地点头。红卫兵看她可爱,便把胸前的瓷像章摘下来:“小朋友,我把这个送给你,好不好?”贞莉心里很想要,但不好意思,便直摆手:“我不能要。”大哥哥说:“哎,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虽然你现在还小,以后长大了一定是要接革命的班的,我们是革命战友,对不对?留下给你做个纪念吧。”贞莉很开心,让大哥哥帮她别在胸前。她心里想,上回去黑龙坝弄丢了雕花弹头,现在一位红卫兵大哥哥送给她一枚瓷像章,多好呀。回家以后她忍不住把这枚大大的像章拿出来炫耀,于是妈妈立刻就知道了兄妹三个没有上学去红军山玩了一下午。本来他们以为妈妈会大发脾气,但她没有,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下回上学的时候,不管上不上课都不要逃学。”

   兆贞莉从大串联的红卫兵那里不知不觉记住了好多地名。这些地名非常抽象,但却牢牢地铭刻在她心底。比如有个地名叫做南京,在她的心中,被理解为蓝色的金子,因为遵义话中,南与蓝都读lan,京与金都读jin。当1968年底南京长江大桥通车时,她看见了报纸上刊登的长江大桥照片,哦,原来,这才是南京!她立刻联系起曾经听红卫兵说过的南京二字。而在1966年,她曾经奇怪,为什么黄色的金子会是蓝色的。当然,在她的快乐童年中,除了心里偶然有一些小小的疑问,还有某些大大的遗憾。比如说,有一天听说红卫兵把湘山寺砸了,她不清楚湘山寺在哪里,只是模糊地知道在狮子桥不到的那座山上。听说砸湘山寺时,有个老和尚被红卫兵打死了。老和尚不允许红卫兵砸那些四旧,于是很多人一起打他,有人把老和尚的裤子撕掉,最后那个老和尚就光着屁股在地上爬。兆贞莉虽然觉得一个血淋淋的光着屁股的人在地上爬有些让人害怕,比冉红旗低着长满白头发的头站在课桌上假装被斗要恐怖得多,但她为没有能够去看见这一幕而惋惜。如果当时在就好了,哪怕用手把眼睛捂着,从手指缝看上一眼也好啊。兆贞莉痛恨于自己的年龄,怎么这么小呢,要是能够在几天之内长大五六岁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也穿上黄军装,扎上军皮带,戴上红卫兵袖章,也去参加破四旧的运动。

  在兆贞莉糊里糊涂地沉浸于那些不着边际的童稚幻想时,我发现有一件令她终生难忘的事件迈着无声的步伐向她走来。这一天,这一个机遇,这一个伟大的时刻到来了。那是初冬的一天,天上飘着细小的雪花,学校组织看电影,在丁字口那家电影院。电影是什么,她后来记不得,我现在也没必要说。我们的兆贞莉在看完电影之后,同几个要好的同学踩着长长的石阶爬上去,说是到一中玩。这其中包括陆丽莎。一中在桃源山半山腰,桃源洞一侧,那里有周公祠旧址,也曾经是国民党遵义警备司令部的那个地方。她们在一中的操场上看见一群红卫兵列队而来,手拿肩扛各种工具,而且还押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显然那是个坏人。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他们已经把山顶上那个怀白亭推倒了。兆贞莉她们好奇,便跟着红卫兵走。这些红卫兵之中也有一两个大人,可能是一中的工友或者老师,精神抖擞,他们的手臂上戴着红色的袖章,上面印着什么战斗队之类的黄色文字。一群人在操场的跑道上转了两圈,一边转一边高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把一切反动派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他们绕操场转过,吸引了好多人,然后他们离开一中,走向桃源洞。兆贞莉她们跟着这些人也走进桃源洞。桃源洞很高很大,洞里有一池水。以前洞里常年点着火照明,但现在没有任何火光,只有从洞口射入的光线。红卫兵们带来了几支手电筒,在洞内乱照,看得见洞壁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神仙雕像。潭水正对的是端坐的很大的菩萨,起码有三个人高,光是肚子就有乒乓球桌那么大。红卫兵们架起梯子,把桃源洞里梯子够得着的菩萨全部敲碎了。他们也命令押着进洞的那个坏人去捣毁菩萨:“倪道贤,你去把它敲了!”那个被叫做倪道贤的不敢动,红卫兵们便说:“倪道贤!你一脑壳的封资修!今天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同腐朽观念作坚决的斗争!”倪道贤不知所措,无语可答。与红卫兵一起来的成年人中的一个走到倪倪道贤面前,踢了他一脚:“倪道贤,你自己交待的反动诗,马上就忘记了?‘至今花草亦风流’,散发着旧社会的臭味!哼,风流个屁!你这种人,流氓成性,一贯下流,是不是?不要以为砸了怀白亭,你的思想就干净了!快点把菩萨敲了!”有个红卫兵把一把铁镐递到倪道贤手里,另外有个红卫兵领头喊口号,于是,全体红卫兵与在桃源洞里看热闹的,大家一齐跟着喊:“毛主席,我们是你的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反动派,死得快!”“打倒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倪道贤!”“坚决搞臭倪道贤,让他不得好死!”兆贞莉与她的同学也跟着使劲喊口号。倪道贤在口号声中,举起一柄铁镐去挖泥菩萨。铁镐所至,轰隆,哗啦,一座菩萨四分五裂,原来里面是空的。眼看菩萨被挖烂了,大家都很开心。正面那个最大的菩萨,被几个红卫兵抡起大木棍一阵猛敲,头打破了,灰尘在桃源洞里弥漫开来,迷得睁不开眼,呛得张不开嘴。兆贞莉无法呼吸,便捂着鼻子,眯着眼睛,同陆丽莎等手拉着手一起跑出桃源洞外。她们同很多看热闹的人一样,站在洞外,一边议论,一边听洞里面的声音。兆贞莉从洞里传出的声音,能猜想到洞内呛死人的尘雾中用大木棍在撬那一座无头菩萨的红卫兵大哥哥们的奋力之态。菩萨破裂的声音,菩萨倒的声音,众人欢呼的声音,一样一样,十分真切而激动人心。等红卫兵们从桃源洞里撤退了,兆贞莉与同学马上进了桃源洞看战果。烟尘飞扬,仍然呛人,她们只好用手捂着口鼻。洞里没有了手电筒的光亮,更显得幽暗。兆贞莉她们过了一会才适应了洞里的光线,看见大菩萨很不体面地栽倒在水潭内,水面上露出它的身体的某个部分,看不出是肩膀还是别的什么。呀呀,菩萨从岩洞壁那里倒下来,带着灰尘倒在洞里的一潭水中,激起直抵洞顶的水花,多么有意思啊!在桃源洞里说话时,整个山洞都嗡嗡地响,回声不绝。可以想象,大菩萨倒下来,倒在水中的时候,那种巨大而嗡嗡不绝的声音,实在是音响盛宴,可惜啊可惜,她却没有能够在洞内亲自欣赏。正想着,水潭里忽然冒起一串水泡,咕咕突突响了几声。她的一个同学突然吓得尖叫一声,原来,有个人背靠着菩萨残骸坐在水中,正是倪道贤!这一来,兆贞莉也突然感觉到恐怖,几个小女孩魂不附体,尖叫着逃出桃源洞,跑到一中教室的屋檐下望着在阴云下飘落的雪花喘气。陆丽莎突然想起件事来:“刚才那个坏人……倪道贤会不会被淹死?”兆贞莉也开始犹豫,问:“要不要喊人去救他呢?水深不深不晓得,但水里肯定好冷。”几个小女孩故作镇定地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不要去喊人,倪道贤淹不淹死、冻不冻死同她们没有关系,在文化大革命的火热斗争中,一个流氓成性的坏人死了更好。这时,他们居然看见浑身湿淋淋的倪道贤出现在一中的操场上,正向她们走过来。他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嘴唇黑紫。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在滴水,脚一崴一崴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视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兆贞莉陆丽莎她们不知此人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鬼,立刻被吓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兆贞莉回到家里,鼻子好痒,嗓子老是不舒服。她擤鼻涕,擤出很黑的鼻涕来。她咳啊咳,咳出几口黑呼呼的痰来。奶奶很惊讶:“娃儿,你咋个吐黑漆黑漆的痰?我一天到晚咳嗽,也只咳浓黄的……”贞莉回说:“今天去看菩萨,吃了好多灰。”奶奶笑说:“哪个菩萨喂你吃灰,你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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