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麻的串联¬——文革回忆之一(1)

来源: Candy-北美55 2015-08-15 16:47:1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4993 bytes)

一.

 

      一九六六年八月底,八月十八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一些小道消息传到了成都。譬如说给毛主席戴上了红卫兵袖章的女红卫兵叫宋要武,这名字是毛主席给改的。她原来叫宋彬彬,是文质彬彬的彬,毛主席说要武嘛,就改成了宋要武。

       芸芸众生,就是特别喜欢听传闻,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是在报上读不到的广播里听不到的小道消息,大家就稀奇就爱听,还不停地口耳相传。不过大多数同学们都以为,这种接见是各地安排的人去,谁也不敢擅自行动:无组织无纪律地离开学校,能行吗?到北京去谁认你?许多同学都没有这个胆,大家都还在观望,再说,也没那么多钱嘛。

 

      夏天时间长,每天吃过晚饭,只要不是下雨,学生们老师们都爱步出校门,出外散散步。一来消消暑气,二来发散发散一天下来留在身心的闷气和压力。

       这一天傍晚,吃过晚饭,我照往常一样,独自漫步出来,恰好在校门口碰见了鹃从校外回来。一看见我,鹃立刻笑跑着赶紧迎过来告诉我:可以凭学生证到火车站拿票去北京。

      我不敢相信地问她:“真的?”

    “向毛主席保证!我还去车站看了,是真的。” 鹃有些急了地发誓道,“我还听人说,这叫啥?叫串联。”

     我一听,马上就推着鹃转过身去,汗流浃背地跑跑走走,从南到北穿城而过,来到了火车北站售票处。

 

二.

 

       北门火车站是成都的主客运中心站,开往全国以及全省各地的绝大部分火车都是从这里发出,当然也是这些火车的终点站。由于没有放暑假,学生都被关在学校里,大专院校及中专又停了招生,火车也就没有了夏运的高潮,直达北京的售票窗口前只排了稀稀疏疏的几个人。

       北门火车站是省城主客运中心站,开往全国各地的绝大部分火车都是从这里发运,当然也是这些火车的终点站。由于没有放暑假,学生都被关在学校里,大专院校及中专又停了招生,火车也就没有了夏运的高潮,直达北京的售票窗口前只排了稀稀疏疏的几个人。

       鹃和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敢去排队。歇了一会儿,我对鹃说:“我们去前边售票口看看。”

       于是我们来到售票窗口前,站在队列右边齐胸高的铁栏杆旁。

       我们先是观察了一下队列,我侧身偏头在鹃的耳边低语道:“第三个是男生,看他咋个买票。”

       那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来到了窗口前。我们看他有些怯怯地把捏在手心里的一个小本子递了进去,却看不太清他是否在本子里夹着钱,也一起递进去的。

       很快,卖票的将一张票往一台打卡机上一划,便有了日期车次,然后往小本子里一夹,放到了窗口前。

       这一次,我们俩都看清了,那小本子上有学生证三个字,而且,一分钱零钱也没找。我赶紧跑到队列后面,然后迎着那走出队列的男生问道:“只用学生证不花钱也能拿到票?”

       那男生盯了我一眼,脸有些红地刚嗯唔了一声,突然举起那夹着票的学生证,兴奋地蹦跳着对正朝他跑来的另外一个男生喊道:“拿到了!拿到了!”

       果然是只用学生证拿的票。我拉起刚跑过来的鹃马上就站到了队列后面。

 

三.

 

      队列松松的,一会儿就快到窗口了,本来站在我前面的鹃胆怯地把我推到了前面去。我也还是害怕,但我莫得推了。我知道,我再推,这事就黄了。我只好强作镇定,畏畏缩缩地把学生证放在窗口前,怯生生地说道:“要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同时,我也作好准备,只要卖票的问自己要钱,我马上抓起学生证就往回跑。

      售票员没有回答我,微底着头,职业性的问:“哪天的?”

       “就今晚。”我木了一下,才反映过来,赶紧回答,生怕换一个时间就不行了一样。

      售票员将一张火车票往打卡机上卡擦一划,打上时间,然后贴上一张坐票签,夹进翻在面前的学生证里,递还给我。接着喊:“下一个!”

      下一个是鹃,有了我在前面做了样板,她毫不迟疑地赶紧把学生证递了进去,也拿到了当晚去北京的火车票。这一下,高兴得我俩完全忘了来时的累,又蹦跳着从北门火车站回到靠近南门火车站的学校里。

       一回到学校,我们赶紧收拾行李,恰好跟我同寝室的同学蓉在寝室里,一听便提出来也要去,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回道:“走吧!搞快点儿,还拿得到票。”

 

四.

 

       这是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底,离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只有十来天的时间,学生串联才刚刚开始,坐火车串联的学生还很少。火车上的乘务员都倍觉新鲜,对我们特别的照顾。火车刚一离站,就有乘务员过来把我们三人从硬座车厢带到了硬卧车厢,让我们享受硬卧的待遇,这一下,高兴得我们又叫又跳。

      串联的同学们坐在一起,互相交换着各自仅有的消息,兴奋的谈论着当前的革命形式。

      开饭了,列车员推着满满的一车盒饭免费供应给学生们。大家友好地互相传递着,互相寻问着,彼此照顾着,……。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吃过饭,车厢里有谁开始唱了起来。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立刻,全车厢都附和着唱。

   “共产党,她辛劳为民族,

   “共产党,她一心救中国。……”

   坐着不要钱的车,吃完不要钱的饭,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又齐声唱着革命歌曲,大家真有到了共产主义的感觉。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个高大潇洒、谈吐不俗,也是从成都出发的男生。他是孤身一人,说话总给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谨慎,欢乐的笑声里好像潜藏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眼睛似乎也随时在搜寻警惕着周围。他始终也不肯告诉我们他是哪一个学校的,他的名字。他也决不打听别人的名字和情况。

 

五.

 

   “过黄河了!看啦,这是黄河!” 这消息又在车厢里引起了兴奋的高潮。我们都没出过川也从没见过黄河,不由得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指点着车窗外大声说:“看,黄河,我们的脚下是黄河!好宽咯!”

   “啊,黄河!” 有人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扬着下巴,半闭着双眼,诗兴大发地纵声朗诵道,“我的母亲河,中华民族的摇篮!”

   “啊,黄河!” 立刻又有人从另一边站了起来,高声应和道,“我的母亲河,你是几千年文明的见证!”

   “啊,黄河!”第三个人站到了座位上,更洪亮的朗诵道,“我的母亲河,您还是那样黄汤滚滚,我们一定遵循毛主席的教导,把你治清!”

   ……

 

   “好!说得好!” 车厢里一片欢腾,一片笑语,大家都鼓起巴巴掌来,大声赞扬,完全是一付亲密无间、志同道合的战友样子。接着便有人唱起来:

“风在吼,马在叫,……”

   整个车厢都在同声附和:“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歌声里没有当年那种驱除鞑虏的同仇敌忾,却有着谁也说不清的年青人的慷慨激昂。火车在歌声中驶过了黄河,继续向前,向北京开去。

 

六.

 

    火车快到郑州车站时,车厢里起了一阵骚动。

    “郑州是北京的门户,到了郑州,离北京就不远了。”有人大声的炫耀着地理知识。 

   突然,后面车厢里响起了凄历的尖叫声和皮带抽人的劈啪声。好像电影里的画面定住了格,所有的人都僵在那里。紧接着,车厢里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抓住了一个‘黑五类’子女。”人们在窃窃私语,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把人从共产主义的幻觉中又带回到现实中来。

    许多想看过究竟的人在往后面车厢涌。文革初期,地富反坏右,也就是地主富农反动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被定为黑五类,这些人的子女,就是黑五类子女。

    “凡是‘黑五类’狗崽子,一律在郑州下车,返回原地,不许进京!北京不欢迎你们!”有人命令式地吼叫着。

 

    我强作镇静的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静等事态的变化,不敢去看那打人的场面。突然,我想起了他,那个坐在对面的潇洒的男生!他已经没有在对面的座位上了。我站起来,扫视着整个车厢,却看不见那个男生的身影。他消失了,趁混乱的当口。

 

    这时候,有人在拉我的衣袖,我回过头来,看见了卷缩成一团的蓉。她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我头···头疼得···得历害,我准备前面就···就下车回去。”她的牙齿上下打着磕。

 

七.

 

    我把询问的眼光扫向一旁的鹃。鹃的牙齿有点暴,昏暗中我也弄不清她是在笑,还是习惯性的露着牙。至少我可以看出来她的面色带着得意,她仿佛在向我表示:我不会主动去告发谁,但是如果有人问到我,我也不能向毛主席撒谎呀。

    我不敢再看蓉,无助地把头转向了窗外。当我再转回头来时,蓉已经不见了。

 

   蓉是个个子矮矮,身材横横,眼睛小小,却爱叮叮呤呤开心笑的女孩儿。我曾经去过她们家。她家住着两大间铺板房,又高大又拽实。房柱铺板,还有做墙的裙板,都是用桐油浸得黄桑桑的,又厚又笨重,一看就是好木料。房瓦也青蓝青蓝地闪着光。而且房子的位置就在最繁华的商业街背后,这一切全都在张显着主人的殷实富足。

   文革了,我才听说她们家解放前是开铺子做生意的,生意还做得很红火。解放时,因为她姐参加了土改,全家人又都很会做人,没跟人结下啥子怨,铺面也做得不大,赚的钱要么吃喝玩耍要么接济捐助,花了不少,也没置买啥子多余的房产地契,划成份时便给她家划轻了,划成了小业主,其实她家该划成民族资本家。具说她家的金条都有好多,只是窖了起来,谁也找不到。

   蓉明白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从来在学校里就很知情识趣,胆子又小,在班上做什么都只求一个中字;成绩中等,政治表现中等。凡事只要一扯上成份,她就赶紧退缩,只求明哲保身,从不多嘴多舌。

 

    我没有在车厢里找蓉,也没有想过去劝劝她留下,也许能混过去咧。那时候的人心思太单纯。我只是难过地底下了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

 

八.

 

   也就在这时候,一群不怕事的男生们团在了一起,向那群打人的人责问道:“你们用什么能证明你们的出身就一定是红五类咧?就凭嘴说?!谁相信!”

 

   “谁敢不相信老子的成份是红五类?说,谁敢?看我不……。”为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个子,剪着小平头,穿着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黄军装,腰上的铜头宽皮带已经取了下来,捏在手里。一听有人这样说,他满面是不肖的高傲,暴怒地吼着又举起了手中的皮带。立刻,几个男生围上去,抱的抱身子,扯的扯手杆,让他动弹不得,还有几个人扯住了他的皮带,缴了下来。凑不上去的人就在一边七嘴八舌地乱喊:

   “先报报,你是什么成份?”

   “你说是红五类,证据咧?证据在那里?拿证据来。”

   “他是色历内荏,他心虚才用这个法子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他的成份就有问题。”

   车厢的过道本来就窄,这一下,更是挤成一团,前推后拉的,谁也不让谁。

   “说这话的站出来,看我不抽断他的筋!”顶着小平头的大个子样子看去很滑稽,有点上小下大,再配上肥厚的嘴唇,现在又大张着血盆似的嘴在吼,更显得下面大得吞人似的可怕,“我爹爹是老红军,走过二万五!”

   他说爹爹时发的是嗲嗲,旁边人丛里就有不睬祸事的人细声细气地学他道:“我——嗲——嗲——是老红军,走过二万五。”人丛里立刻暴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鼓励了那学舌的人,学舌的人更得意了,躲在人群里说道,“走过二万五又怎么样?大大小小的运动这么多,说不定早就犯错误被拉下来了咧!”

   大个子一听这话,气焰顿时有些收敛,神色也一暗。说话的人更得意了,一个单单薄薄、脸色白中透青却精精神神很成熟的小个子大男生,立即从人群中好不容易拱出半个身子来,理直气壮地背道:“任何人,不管他职位有多高、资格有多老、声望有多大,只要他不按照毛泽东思想办事,就要罢他的官。这是最近一期《红旗》杂志上提出来的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标准。”

   小个子立刻成了人群的中心,大家都向他投去佩服的眼光。小个子却没有得理不让人,他见大个子的手完全软了下来,便提议到了郑州车站,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先跟各人学校联系,查了成份再决定可不可以进北京城,也包括他们在内。

   眼看这边人多嘴利,辩论起来一套一套的,说是绝对说不过的,打,人手又不够,也占不了便宜。大个子他们便接受了这个折中的方法。

 

九.

 

 

    郑州车站,夕阳辉映的郑州车站终于到了。火车卡嚓一声,微微向后退了一下便停了。我们这节车厢恰好停在过铁轨的天桥旁。我麻木的、熟视无睹的望着窗外,静等着什么。车厢里只有上、下旅客的喧哗声,一直没有人再宣起查成份的波澜。

    我的心开始松了下来,我轻轻的、缓缓的舒了一口气,视力也开始恢复过来。突然,我的心又紧缩成了一团!我看见了什么?!我赶紧用手捂住已经张开的口,把涌到喉头的叫喊硬咽了回去。

    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跪在天桥下!腊黄色的尖脸很瘦,眼帘底垂,尘灰满面。头发被剪得很断,参差不齐,头发中还剃了个大十字。脖子上挂了几串长长的破鞋,直垂到地。身上穿着撕破了的花衣服,满身满脸的被涂上了墨汁。俩手向上举起作投降的姿势,又似乎在向路人祈求什么。

    这时又有人在拉我的衣袖,这次是鹃。

    鹃惊慌地盯着我,仿佛在说;我不会提你的事情!不会的,绝对不会。因为我在学校里挨个大字报,说我是白专典型。

 

十.

 

    鹃的家庭成份很好,他父亲是产业工人,属红五类。产业工人贫农下中农革命军人革民干部,这就是红五类。

   鹃的出生虽好,在班上却很是被同学们瞧不起。论成绩,她经常是几科不及格。论相貌,她说不上漂亮,一张瘦长得过度了点儿的黄瓜脸,只有二指宽,把个五官挤得来又小又扁。不过跟已经在发育长胖的大多数女同学比,她却有一付干瘦的排骨身材,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打扮,穿一些花里胡哨左凹右拐的衣服,这又让同学们尤其是发育了的女生们,觉得她简直是在丑人多作怪。论要求进步,她从不做任何靠近组织、写入团申请书、积极表现之类的事。最让全班同学们看不惯的是,小小年纪,还是个中学生,居然在外面社会上交得有工作了的男朋友,思想太复杂!

   鹃的父亲在她刚记事时就去世了,母亲没有工作,独自带着她无以为生,便改了嫁。

   继父嫌鹃是个拖油瓶,待她并不好。她从小读书的学费和伙食费都是靠学校的助学金,却经常穿得来光鲜亮丽,具说是在外面交的男朋友给买的。这男朋友交了还不止一个,竟有挣风吃醋打到学校里来告状的。于是人们投给她的眼光,看她的眼神,除了轻蔑,就是鄙视。有的同学甚至在过道上碰到她,就当没看见,头一扭过去了,连句招呼话都没有。她唯一可以炫耀的就只有她的成份,工人阶级,而且是三代血统工人。

   鹃能考上学校,也是她班主任,找到招生办和招生的学校说,这女孩儿成份这么好,可家里没人管,不能让她这样早流入社会,否则有可能毁了她。不过她的那些太前卫的行径还是惹恼了许多工人家庭出生的同学,他们不肖于与她为伍,甚至还有骚言杂语的话传出来:工人阶级的子女也有败类。

 

   在学校里,在班上,鹃是孤独的。我因为被班上同学写大字报的事,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也是孤独的。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同一层楼两间相邻的宿舍里,只是隔着一堵墙,鹃的寝室就在我的隔壁。

    一天,我走过隔壁寝室,无意识地侧头一望,寝室的门是开着的,正好鹃也在往外望,两人的眼对在了一起,不管理由是啥子,孤独寂寥的眼神都是暗淡无光的。就在两人对望的一霎那,就如同一见钟情的情人一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使俩人互相觉得亲近了许多,这感觉将两人拉到了一起。于是,我和鹃交往频繁起来,但也不是形影不离的那种,因为俩人的性格爱好实在是相差太远。

    再说呐,我也不喜欢和任何人形影不离,我还没有遇到那种让我可以和她形影不离的朋友,我总爱留下一些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去作我喜欢做的事,看我喜欢看的小说。这样一来,我和鹃也就只是有时一起去食堂买饭、洗衣服、散散步或者聊聊天。

 

十一.

 

 

    我的家庭成份是职员,凡是不属红黑两类,如职员小业主之类的,都属麻五类。不过在运动深入中,把民族资产阶级也划入了黑类,再加上被称为黑帮份子的走资派,于是黑五类就变成了黑七类:地富反坏右资黑。革命的敌人在壮大。

    如果我本人没有啥,如被人写大字报之类,我就不是革命的敌人,我就可以站到革命队伍一边,所以鹃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我仍旧把头转向窗外。

   让人压抑地沉默了一阵,我觉得鹃又在拉我的衣袖,我想不理她,却又明显地感到靠在我身上的鹃在瑟瑟发抖,我只好转过头去,看到的是鹃十分慌乱的眼神。我搞不懂了:她又怕啥子嘛!只见她惊慌地盯着自己,语无论次地喃喃道:“我们互相都不说啥,就当不认识,不认识!别人问起,就说是在火车站拿票时碰上的。”

   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她是害怕了!害怕把她也当作破鞋整!

   再说,如果留下她一个人,她不但胆小,遇上事还没主见,又从没一个人出过这么远的门,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又是在这样动乱的环境里,她需要我这个伴。再说,我的成份虽不红,却也不黑,属于麻五类。当时那些人也没有提到不让麻五类进京呀,只要不提我挨批的事,进京该是莫得问题吧。

 

   我不置可否地又转向了窗外,任她还在不停地碎碎叨叨。我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便用眼光在月台上搜索起来,仔细地查看着每一个下车的旅客,可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个男生和蓉。后来,我串联回来,才听蓉说,她没到郑州就在一个临时停车的小站上下了车,和那位男生一道回了成都。

 

十二.

 

    火车终于离开了郑州车站,缓缓地向北京驶去。

    车厢里很静,连日来的歌声笑语全没了,只有列车员例行公事的报站声。

 

   到北京站时已经很晚了,学生们聚集在候车大厅里等着过查成份这一关,却不知道是谁在黑暗中大叫了一声:“同志们,冲啊!”呼拉一下,排成长方队的同学全都朝四面八方跑去。

   鹃和我稍稍迟疑了一下,赶紧也跟着乱跑。我们刚跑出候车大厅,就看见车上那个清水脸的小个子,和其他几个在车上不睬祸事的同学,被一个迎面跑来接他们的人拦住了。那拦住他们的人还大声武气地说:“你们回来晚了!毛主席昨天才接见过!”

    很显然,那人还沉浸在被接见的兴奋中,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起来:“还有主席的夫人也出来了的,长得又高又瘦,很有风度呃!由总理陪同着下了天安门,来到我们学生中间。以前不要说见,连听都没听说过是什么样,这一回都看到了。还有好多好多新的中央领导人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个子打断了来人的话,很机警地说道,“回校再说。”说完就拉着那人快速地往黑暗中走去。

   我这才知道,他们就是北京的大学生,便与鹃商量,去找他们问问到了北京咋个办。等我们商量好,再回头看他们时,他们早就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和鹃没有走:深更半夜,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走哇?我们又回到了候车室,在长椅上找了个位子卷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我们刚走出北京火车站,就看到同车来的人,还有一些也象我们一样,在候车室里过的夜。其中还有人告诉我们说:去找红卫兵接待站,可以在那里凭学生证安排食宿。

   这天才刚亮,时间还早得很,还是先逛逛吧,毕竟是第一次来首都嘛。我们商议道:要是再被那群要查这查那的学生发现,弄不好连北京城都没逛到,就被送回去了呢,那就太划不来了。至于接待站,晚点去也可以。

 

十三.

 

    我们漫步在北京街头,好奇地东张西望。突然我看见了红墙,天安门的红墙!

   “阿,天安门!”我惊喜地叫了起来,指给鹃看。

    鹃也跟我一样的兴奋,也按捺不住地高声笑了起来:“天安门到了!我们到了天安门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兰布衣裤的瘦长小姑娘,臂上也有一个红袖套,上面写着打回老家去战斗队,马上走过来,一人给了我们一张传单。

   我起初以为又是啥子小道消息或大批判之类的文章,还傻乎乎地望着那小姑娘一笑,谁知人家板着个脸,理也不理我。我被搞得莫名其妙,心下忐忑地赶紧打开传单一看,原来上面写的是要我们赶快离开北京,回本省本城本校去闹革命!

   传单上还说北京已经受不了全国的学生都往这里跑,人满为患,不堪重负,交通住宿食物供应都成了大问题。吓得我们再也不敢说话,因为一开腔,那纯正的外地口音就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外地进京的学生。在京的外地学生不一样,总会点儿京味普通话。

   我们使劲闭紧嘴,还是忍俊不禁地要笑,来到天安门城墙根前了阿。她们看见许多人拿出学生证,然后翻开来,用雪白的扉页去擦红色的墙土,把扉页也擦得通红,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她们也学着别人,掏出学生证,使劲的去擦那一块已经显得发白的红城墙,好不容易才把扉页擦红,也心满意足地走了开去。

 

   在天安门前的大街上,我们也闹不清是啥子街名,边看边继续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一群和我们年龄相访的女孩子围在路边上,个个穿着黄军服,戴着红卫兵袖套,也听不到什么叽喳声。一大清早,她们悄没声息地围在那里干啥子唉?我好奇起来,想看个究竟,便走了过去。

   突然,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猛地刹住脚,用手按住胸口,想止住剧烈的心跳。她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垂着手、顺着眼站在女孩子们中间,麻木、谦卑而又恭顺。她的脸上身上挂满了鼻涕和口水,但是她的两手依旧垂着,连眼皮也不抬一抬,毫无去揩的意思。革命的红小将们仍旧还在不停地向她满头满身的吐口水,不停的擤鼻子,把鼻涕摔到她的脸上身上,象打靶的人在练准头。

   ……

   我不敢再看,低着头,拉起鹃一边走了开去一边说:“我们还是去找红卫兵接待站吧。”

 

十四.

 

   来到红卫兵接待站才知道,那等着接待的红卫兵象蚂蚁一样,一圈又一圈地绕着那房间走道院子排,密密麻麻排得个昏天黑地。我和鹃,在那接待室的走廊上过道边院子里,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一个接一个地追着问。被问到的人都无精打采地回一两个字,或者干脆抬手轻轻一指,便埋下头去。足足追了小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队列的最后边排上。

   我们排在那里,跟其他人一样,困了就坐在地下把头埋在膝盖上打瞌睡。还好我们是俩个人,可以轮流上厕所,仅着兜里的一点儿钱,饿了去买点儿馒头——只能买馒头,看着油条吞口水,兜里无钱。就这样排了一天一夜,有人问及,我们也只有要死不活地回答一两个字的精气神了,这才被安排到了北京市第八十九中。

   来到那所中学,住的就是教室里几张课桌靠墙拼起来的一个大通铺,上面放了几张草席,反正学校也停课了。然后每天可以三餐免费去学校食堂里拿窝窝头或馒头吃,有时中午是面条。如果要出去,早饭可以向食堂多要两个馒头或窝窝头当干粮。我以前没吃过窝窝头,不过觉得那馒头颜色发灰,味道有点儿酸,窝窝头虽说糙点儿,味却有些回甜,我反而爱吃。

 

   九月的北京,天气已经开始凉了起来,街上还乎乎地刮起了风。我们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更没有天凉时该加的衣服了。一出门去俩人都冷得清鼻涕吊吊,又打喷嚏又咳嗽,于是我们只好窝在教室里了。再说,火车上的查成份,还让我心有余悸,刚一到就在北京街头看见的吐口水擤鼻涕那一幕,更使我噤若寒蝉。现在,北京城里到处都是红卫兵,红海洋,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我要是去那些大学看大字报,去接触红卫兵,人家要是问起成份问起在学校的表现咋个回答?一旦被人发现真实情况的后果让我恐惧莫名,于是我完全无心再在北京城呆下去了,更无意留在北京等待不知道还有没有的毛主席接见。

   主意一定,我便跟鹃说:“不知道毛主席还接不接见,问谁谁都说不知道,这样呆下去咋办?又不能出去。这身衣服从出来时就穿起,都穿了一个多星期了,满身咬得哟,还是回去吧。”

   本来就没啥大主意的鹃觉得北京一点儿不好玩,一出门一开腔就被人散传单,要求你离开,再加上身子瘦弱,头痛得要暴了似的,早就想回去了,只是不好先开口。现在听我这样说,马上就笑逐颜开地同意了。就这样,我们两人就在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的前一天搭上了回川的火车。

 

(十一)

 

   离进京也就十多天的时间,在回来的火车上,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我们回来坐的火车不再是普客,而是红卫兵专列,其实就意味着不定时,不定车次,什么时候铁路有空可乘才能走一站两站,塞满一车厢学生才发车的特慢车。车上没有暖气,没有茶水饭菜供应,更没有任何服务,连报站都没有。车厢里的坐位下,行李架上,都塞满了人。如果你两只脚都放在地上,就千万不要提起一只来,否则你就再也放不回去。在三个人的长椅上,足足坐了六七个人。

   其实起初也只坐了三四个,我就坐在位置的最边上。不过站着的人实在是太多,不知道时间,不晓得开了多远,一路上不停地有实在站不住了的人,上前来说,挤一挤。都是出来串联的,谁也不好说不。我又不愿意象夹心饼干样被男女混杂着夹在中间,便始终坐在最边上。到完全挤不进来时,我坐的最末端,已经是第七个了!实际上我只是臀部的后边靠在位子上,完全没有地方坐了。

    在我的面前,一个高个子男生一只脚站在地下,背靠在行李架边上,一只脚悬空的吊着,就这样看着窗外日起日落了两次。最后,他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我的怀里。

   我把椅子上的那一丁点让给了他,自己站了起来,还好两只脚是落到地上的。当我站得精疲力尽,连看窗外日出日落的心都没了,觉得再也支撑不住时,火车哐啷一声停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车厢里开始涌动起来,往车门外挤。

   有人在问到哪了?居然还有人有气无力地对着无精打采的车内人说:“成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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