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屯(1):桩子

来源: 西洋东镜 2014-09-19 11:01:1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233 bytes)
      经过了差不多三年的“文革洗礼”,我们下乡了。到小兴安岭北缘黑龙江边上的屯子插队落户。下乡伊始,第一要务当然是要请贫下中农给我们忆苦思甜,进行阶级教育。忆苦思甜是在生产大队的磨房进行的,因为全屯也就那个房子大一点,容得下百来口人。最先发言的是个中年男子,矮小,精瘦,脸上的皱纹山重水复,棉袄用根绳子拦腰捆着。他说他是在“日据”时代,也就是日本人占领东北三省的时候,跟他爸一起被日本人从河北强行迁到这里当“开拓团”的。那时他还年幼,干不了大田的活,只能看牲口。大冬天的没有鞋子光脚在雪地里放牛,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踩到刚拉下的还冒热气的牛粪里暖暖脚……。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一来转了调,说起“日据时再苦也不如六零年苦,那才真叫苦啊。没吃的,我妈和我媳妇都饿死了”。说到这里,旁边还有不少随声附和的:是啊,是啊,就数六零年那阵最苦哇……。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也搞不清他们说的“六零年”到底是哪一年(一是因为和“日据”混一起了,二是根本没想到竟有人敢公开说“六零年”比“日据”还苦)。还是组织忆苦思甜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机灵,忙说好了好了,我们吃忆苦饭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唠嗑。这个“忆苦”的就是桩子他爸,一个正宗的贫农。(后来知道我们屯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主要成员是像桩子他爸他爷一样被日本人强迁来的河北贫苦农民,还有一部分是在“三年”期间从山东逃荒来的农民。)桩子是我的学生。
   
    在知青到来前,我们屯是有过初小的,就是小学1-4年级,完小1-6年级)则在相距五六里地的另一个屯。初小只有一个老师,他住在有完小的那个屯,主要在那里上课,因为他的老丈人住我们屯,所以也兼在我们屯教学。也就是说那个老师有时一星期来一两天,也有时好一阵子都不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据说是我们屯的孩子太淘,那个老师后来被闹得不愿再在两屯间来回折腾,加上文革开始学校停课,我们屯的初小就黄了。我们知青到时,已经停了快两年了。下乡一年后我被安排去和那个老师一起恢复这个小学,就此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一开始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学生分成两班。黑板放在教室两头,两班学生背对背,两位老师面对面。那位老师有一副好嗓门。每当他开讲或他的学生朗读课本,我就得喊,才能让我的学生听见。结果是我后来在二三百人的大教室上课,不用麦克风保证后排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言归正传,说桩子。开学前,桩子他爸领着个矮小的男孩来找我。说:老师,这小子淘,讨人嫌。过去在梁老师班,把老师惹恼了,一脚把他踹在地上。他把老师给骂了,以后就再没上过学。求你让他回来上学吧。贫下中农的孩子,咱没理由拒绝,桩子就来上学了。还是淘,但对我极好。长达半年的冬天不见一星绿叶菜蔬,入夏后家里菜园下了一匝长的脆生生的小黄瓜,桩子揣在怀里带到学校,见我就掰一半给我。有时还会带给我一把野外採来的酸酸甜甜的山丁子。后来听人说,“三年”时桩子他妈和他奶为了省下口粮给桩子爸和桩子爷爷吃,自己吃玉米芯磨的粉,拉不出屎,活活饿死憋死了。桩子爸和爷爷可怜幼小的桩子,就把他给惯坏了。再后来,和桩子熟了,知道他已经13岁,可个子却那样小。他脱下衣服让我看,他后背,肩膀,胳膊......全是疤痕。问他咋整的,他说他妈他奶过世后,一家就剩仨男人。他爸他爷两个大男人要出工,要粗手粗脚做家事,还要带幼小的他,有次做饭时把他放在锅台上,他仰身往后掉进了正在熬大馇子粥的锅里。等他爸和爷爷手忙脚乱地把他捞出来,他身上的皮肤都烫得耷拉下来了。最后命算是保住了,可身上皮肤被疤痕紧住,个子就长不大了。

      后来上面派来了工作队,抓阶级斗争。工作队的大江说,农村孩子没人剃头,你当老师的得学下这手艺。他给我示范了怎样用各种工具。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我就买了套理发工具,带回了队里。有天下午,我第一次拿出了这套工具,对围在身边的一帮孩子说:看你们头发那么长,我给你们剪头吧!话刚说完,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突然静了下来,看着我手里的工具发愣,没有人肯坐到我身边的凳子上来。有的还直往后躲。我有点尴尬。毕竟我只是看过大江给人剃头,自己从来没实践过,所以也没有自信让哪个孩子来当我的试验品。这时,只见桩子把身上的衣服一脱,往凳子上一坐,说:“老师,你先给我剪吧!”好仁义的孩子啊!我就从这第一个开始了我的理发生涯。后来在我当小学老师期间,孩子们的头全是我剃的,最高记录是有个下午剃了18个头!再后来回上海,我爸,我弟,我丈夫,甚至出国后一些朋友的头,也全是我剃。理发工具都换过几次了,我还是清楚地记得几十年前桩子的那一声老师,你先给我剪吧!

      前几年回国探亲,听当年一起下乡的朋友说,桩子的二儿子患胃癌,他带着儿子到上海求医刚刚回黑龙江。还说这几年桩子靠种大豆和养羊,全家每年的毛收入有二十多万。不但给三个儿子都盖了新房,还给生病的二小子买了辆二手的丰田汽车。说是可怜孩子还没娶媳妇就患了治不了的病,他眼馋人家有车,就买一辆给他玩呗。不知他从谁那儿听说我在上海,竟然特意从屯里给我打来电话。听到他喊的那一声“老师”,我不由热泪盈眶……

所有跟帖: 

往往调皮的学生对老师好。 -数字证- 给 数字证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19/2014 postreply 21:43:31

"日据时再苦也不如六零年苦,那才真叫苦啊",记忆中不少东北老人都说过类似的话。 -阿留- 给 阿留 发送悄悄话 阿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0/2014 postreply 14:42:16

谢谢您的旁证!肯定会有人说我这是在“编谎”。黑龙江是产粮大省,其他省的情况可想而知。 -西洋东镜- 给 西洋东镜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0/2014 postreply 19:40:24

绝对不是撒谎,说这话的都是很淳朴的、吃了一辈子苦的老人,出身好着呢!东北肥沃的黑土地,旱涝保收,陈永贵说“攥一把能出油”;出现那 -阿留- 给 阿留 发送悄悄话 阿留 的博客首页 (827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06:18:27

普通老百姓不管谁掌权,只求好皇帝,能给平安日子就行---满洲的傀儡政府某些方面做到了。。。 -江上一郎- 给 江上一郎 发送悄悄话 江上一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06:22:24

对待自己的老百姓比敌人还狠,情何以堪啊!问候江上兄。 -阿留- 给 阿留 发送悄悄话 阿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06:27:44

其实农民苦也不单是“六零年那阵”。敬请期待我的后续回忆。 -西洋东镜- 给 西洋东镜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10:31:41

说的是,不过50年代初到人民公社之前似乎好一些。期待您的连载。 -阿留- 给 阿留 发送悄悄话 阿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10:54:03

这边饿死人,那边主席还愁粮多了怎么办? 留后人去评价这白痴皇帝吧. -tHawk- 给 tHawk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16:09:10

生动、真实、感人! -田园乐- 给 田园乐 发送悄悄话 田园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5/2014 postreply 19:5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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