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父亲因患肺癌去世。我给他换衣服时,他后背上还有一片一片隐约的伤痕没有消退。那不是哇哦的旧社会留下的,不是枪林弹雨的战场留下的,而是文革期间内蒙古第七挖“内人党”酷刑拷打的印记。无法治愈的还有双腿肌肉萎缩,左耳神经性耳聋。。。。
1968年初,批斗走资派的高潮已经过去。关押在牛棚的父亲和一群“牛鬼蛇神”除了每天被押送着去劳动,去改造,偶尔接受造反派的训话之外,日子相对平静。
可是,没有多久,一场更大的迫害降临了。那就是在全国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内蒙古的独创:挖“内人党”。
挖“内人党”别说今天,就是文革期间,对于全国其他地区也是个陌生的名词,陌生的事件。这里稍加介绍——
“内人党”全称“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最早成立于1925年,是一个左翼的政治团体。30年代已经解散。1945年抗战结束后,内蒙古东部的部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老党员和革命者,同蒙古族青年和原在满洲国兴安省任职的蒙古族上层人士,于1945年8月18日在兴安盟
王爷庙(今乌兰浩特)召开会议,提出恢复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并且成立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东蒙党部,制定了民族、民主革命纲领,发动了东蒙自治运动,于1946年1月成立东蒙古人民自治政府。1947年4月20日,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内蒙古自治问题给东北局的复示》,“内蒙古人民革命党”解散。
1968年4月23日,《关于“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叛国案件的报告》报送中共中央。康生向滕海清指示“你们内蒙古的同志脑子里是没有敌情的。内蒙古有这么大的反革命组织,你们还向中央请示什么,有多少挖多少,越多越好嘛。”7月5日,内蒙古革委会召开第三次全委(扩大)会议。7月20日通过了《关于对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处理意见》,意见认为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后,以乌兰夫为总头目的“老内人党”转入了地下,对内人党支部委员以下的骨干分子按反革命分子处理,一般成员限期自首,抗拒从严。该处理意见随后以“内革发351号文件”的形式传达全区,对内人党的迫害自上而下的开展起来了(这段文字是网上的,略作删改)。
实事求是地讲,当时日本投降,满洲国崩溃,中共组织还没有进到东北腹地,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地方管理总要有人出面的,“东蒙自治”就是这个意义。1947年,受中共之命,乌兰夫才正式组织成立内蒙古自治区,东蒙自治寿终正寝,“内人党”也随即解散。一段历史就翻过去了。更何况,将内蒙古留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留在中国版图,乌兰夫是有贡献的。可是文革中竟成了分裂叛国的主凶!
文革初期抄家时,在我们家里翻出当时任内蒙古军区司令员的乌兰夫签名给父亲的委任状,这本来是正常的组织任命手续,文革中成了“罪证”:于是乎,父亲又从文革前期的“乌兰夫黑帮分子”,到了挖内人党,又成了“内人党骨干分子”。
握着“骨干分子”这样一张王牌,各路造反派恨不得敲骨榨髓从父亲那里得到最多的供词,立下更大的功劳。偏偏父亲又是个耿直的军人出身,不仅不肯承认自己是什么子虚乌有的内人党,也不肯咬别人,于是昼夜审问加严刑拷打,成为我们那里众多内人党里被折磨得最厉害的一个。
那一幕确实不堪回首。父亲去世多年,每当他的忌日、每当父亲节前夕,我都想写一点纪念的文字。但是20年未成,就是不愿回忆。。。。
喝墨水:每天要写交代材料,没什么可写、可交代?那就把墨水喝下去!
拳打脚踢:不是一般地打,专门在夜里,拉进一间小黑屋子,四个角落站人,把你推过来拉过去,逮哪儿打哪儿!
最残忍的是站木笼:一个仅够一人容身的木笼子,绝对不够你站直的高度;也不够你蹲着的宽度,只能佝偻着身子;也不能让你倚着靠着木笼,因为木笼都缠着带刺的铁丝!两只手还要带着手铐!这样的木笼里父亲站了三天三夜!
我中学同学的父亲,手指头曾被强按进去图钉!
1969年4月,中共九大召开。之前有首迎接九大召开的歌:“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造反派为了向九大献礼,伴着大喇叭里的这首歌,天天严刑拷打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以至于后来许多人听见这首歌,浑身就会颤抖。
在这样的酷刑下,有人选择了自杀。爸爸有个战友使用炕席的蔑条割断手腕动脉死的,我认识的一个赖大爷,硬是抓起烧得通红的炉盖子砸脑袋!父亲出来后说过,他也真地不想活了。但是想到还有一个女儿,唯一的女儿,他要是自杀,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女儿就要背这样的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挖内人党几乎伤及所有蒙古族家庭。不仅是当权派,知识分子,就连大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也不能幸免。因为造反派有个理论,每个内人党都可以从组织那里领到活动经费,所以连家庭成员,从老婆到孩子都拉进来领钱。严刑拷打下,很多人苦打成招,只得承认自己是内人党,家人是内人党,来往密切的亲友是内人党,内人党就这样滚雪球般越挖越多,在内蒙古的其他少数民族,如达斡尔族、鄂温克族等等也未能辛免(我的父母都不是蒙古族)。最后连和少数民族亲近的汉族也被挖了出来。有的人头一天还在打内人党,第二天自己就成了内人党,被人打!
不堪忍受的孤儿寡母揣着蒙汉文字的告状信,背着血衣、刑具, 骑马、扒火车、甚至步行进京求告,“内蒙古万人寡妇团”终于惊动了中央。最后,时任内蒙古一把手的滕海清受到批判,调离了事。然而,事件造成内蒙古形势动荡,民族不满情绪弥漫,导致中央决定,将内蒙古自治区拆分缩小:最东部呼伦贝尔盟(海拉尔)划给黑龙江;哲理木盟(通辽)划给吉林;昭乌达盟(赤峰)划给辽宁,直到1979年。
1987年,内蒙古对“内人党事件”的主犯进行起诉、审判,这个主犯不是滕海清,而是给滕海清办公室提供“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党员名单”等材料的乌兰巴干,就是小说《草原烽火》的作者乌兰巴干。乌兰巴干当年确实跳得挺疯狂,但是他能够拍板左右如此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运动吗?一个迫害蒙古人的运动最后还是一个蒙古人做了替罪羊。
这样的事情可能今天的青年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我所举例都是我的家庭,我身边的亲友所经历的,句句属实。如果有兴趣去找找相关文章,那里面有更多的骇人听闻!
这一页曾真实地存在,可多少人已经不相信了!
这一页翻过去了,真的翻过去了吗?
不能忘却。因为,忘却就是背叛 。忘却就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