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芬兰观鸟记

来源: 加拿大雁王 2020-09-20 10:50:1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238 bytes)

 

从纽芬兰岛西端的鹿湖出发,从西向东五天自驾旅行终于抵达圣约翰,纽芬兰的首府,也是我们这次旅行的尾声。心有不舍。第二天一早匆匆吃过早餐,再备上点儿水和干粮,一家人先奔离城十五公里的斯皮尔角。来圣约翰,斯皮尔角是必到的,因为这里是加拿大也是整个北美大陆的最东端。凭栏望海,海连着天际,宽广而壮美。记得多年前刚来加拿大的时候,也曾在加西温哥华岛的“Mile 0”石碑前搂着儿子远眺,望的是太平洋那一边的故乡。从太平洋到大西洋,而今横惯北美大陆的一条直线终于连在一起了,内心不禁感慨。

还有大半天时间,留给了最后一个、也是期待已久的项目:去圣玛利角的生态保护区观鸟。做为北美最著名的海鸟栖息地之一,数以万计的北鲣鸟、三趾鸥、普通海鸠及其他多种鸟类一年两到三季生活在那儿,近距离朝拜这个海鸟世界一直是我心中的梦。

虽然开过去并不近,从斯皮尔角走还有二百公里的路程。初秋的纽芬兰已有几分凉意,阳光从挡风玻璃照进来,温暖而柔软。天是蓝的、透明的,没有一丝云彩,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路以及路两旁广袤、单调的亚级地苔原一样空寂,让人想起鲍罗丁笔下的“中亚细亚草原”。前后都没有车,更看不到一个人。

坐在后排的妻子和小儿子很快睡去了,身旁负责看路、已经长成小伙子了的瑞时不时提醒我几句什么,他怕我也犯困。特别当阳光暗淡下去以后。天说变就变了,乌云翻滚着,浓烈而沉重,仿佛谁黑着的脸,提着的刀…….仿佛要干票大的!只是还没等他发作,一层薄雾不知从何处飘来,宛若一面纱巾,或者一双撒娇的、轻柔却暗藏杀机的手,不觉间就让那黑脸柔和、模糊继而混沌了。世界好像一下子没了脾气,然而高深莫测。我把车速降下来,打开雾灯,车前大灯变成两道光柱,在前面费力地帮我把雾撩开……瑞仔细盯着GPS, 分辩着路两旁的标识,“差不多到了,应该就这儿…….就是这儿,左转!” 一条岔路出现在眼前,岔道口一块醒目的标牌上写着“圣玛丽角生态保护区”。我小心转进去,地图上显示还剩十一公里。

保护区的路是新铺过的,路况很好,只是比一般的窄些,将将够两辆车擦肩而过。雾气却随着目的地的临近愈发浓重了,一团团前赴后继地迎面扑来,能见度已不足二十米。还是没有一丝人迹,我知道我们正行驶在狭窄的半岛之上,路旁不远的迷雾深处,可能就是断崖和大海。“应该没问题。” 见我有几分疑虑,瑞看眼地图再次确认。手机信号早没了,地图是他一早存下来的。这不是第一次,在纽芬兰旅行,疑虑和孤独感有时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冒出来,仿佛自己正在被文明世界抛弃。我握紧方向盘,车速控制在五十公里左右。

“What the!” 小儿子醒了,迷迷糊糊望着车窗外白茫茫的大雾,惊诧不已,“到哪儿啦?”

路终于到了尽头。是一块开阔地,朦胧中,一座白砖红瓦的低矮建筑和门前一字排开的六七辆车出现在眼前。我长嘘了口气,看来还没离开文明世界太远!

“下午好,欢迎你们到保护区来。”

前台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白人妇女,暗绿色的衬衣扎在也是暗绿色的裤子里,衬衣胸前印着纽芬兰渔业与资源局的标志和缩写。听我们说是安大略省来、专为看海鸟的,她显得很高兴,先在本子上记下,再随手打开一份折叠的小册子,是关于保护区的介绍,

“你们没白来。大部分北鲣鸟都还在,虽然有点儿晚了。” 她用铅笔指着上面的路线图,“ 你们现在在这儿,出门左转沿着小路走差不多一公里就到了。注意脚下的标记,别离开路。好好享受!”

谢过她,我心里有了底,原来的忐忑变成了迫不及待。瑞在前,我断后,妻子和小儿子夹中间,我们排成一字长阵向目的地进发,瑞的红色风雨衣就是领队的旗帜。雾气湿而厚,仿佛三四月间南方的梅雨,每个人的头发很快就湿透了,而耳边若隐若现的嘈杂声随着空气中游离的腥气渐渐浓重而变得愈发响亮起来,直至震耳欲聋。天涯海角,我们到了。

当然是悬崖绝壁,还能指望什么呢?狭窄的“鲫鱼背”连着“鲫鱼头”,直指一座相隔不足十米远小岛,上面白花花的一片。是的,是牠们,北鲣鸟,优雅的脖颈、白色的、淡黄色的羽毛,就算挤得再密也逃不过我的眼睛!那密度让人晕眩。牠们的翅膀尖应该是黑色的,当牠们腾空跃起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了…….千百个影子在迷雾中盘旋着,不时从我头顶上掠过,那呼啸着的、飞翔的影子让大雾笼罩的天和海变得愈发深不可测。我有心理准备,曾多少次在网上、在书里甚至梦中见过牠们,可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无意间闯入了一个魔幻的、哈利珀特里才有的世界。这儿是牠们的世界,牠们的家和极乐园。我下意识地、疯狂地按动起快门。

瑞也在举着手机拍照,我知道今晚的Instagram 上他想说什么。妻子和小儿子紧盯着每一只飞近的大鸟难掩兴奋,身旁一位先我们而到的、着装鲜艳正在录影的黑人妇女嘴巴里振振有词……

“瞧,Sun is coming out!” 小儿子突然惊呼起来,指着天空。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一缕阳光从悬崖一侧的浓雾中穿透过来,好像穿透了一层油纸,虽还又些吃力、勉强却难掩一份从里到外的愉悦,“笑意”如荡漾的水波向四周扩散,温和然而不容置疑地把浓雾推开了…….一道山梁、两道、三道山梁露出来了,—— 全部是雪白的—— 清亮的、蔚蓝色的、闪动者粼粼波光的天空和大海也终于露出了真容!仿佛一支神奇的魔棒,在落满灰尘的罩布一角轻轻一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的海鸟世界就真实而具体地地呈现在眼前。不下几万只,覆盖了每一座山梁上的每一块岩石。牠们在干嘛?在打盹儿?清洁?喂食?亲子时光还是卿卿我我享受一刻雾和海风中的惬意?或者,遥望他乡若有所思—— 毕竟南迁的日子正在临近…….望着他们,望着天空中盘旋的每一双矫健的翅膀,耳边单调、嘈杂此起彼伏的鸟鸣好像变了一个声音:我的,我们的世界!

是宣誓?是呐喊?还是绝望的哀鸣?我忘不了 ——仿佛那声音就是冲着我、一个陌生的入侵者,或者我背后,霸道的、拥有七十亿人口的同类发出的。牠们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就连我们都心知肚明:鸟类数量的减少哪怕种类的消失都已经不再是新闻。有研究表明,单单我们立足的北美大陆,以常见的529种鸟类为例,其数量比起50年前就减少了近30亿只!将近60%种类的鸟类都在减少,有的减少比例竟高达75%!又岂止鸟类!昆虫、藻类、鱼类、越来越多列入濒危的陆地及海洋哺乳类…….虽说物种灭绝是一种自然现象,可当下物种灭绝速度是自然灭绝率的1000到1万倍。难怪有人惊呼,新的物种大灭绝时期已经到来!其灭绝程度是自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以来所最甚!

我不知道这些数字对于人类来说是不是足够振聋发聩。至少有愈来愈多的声音开始发出疑问:当人类以绝对的智商成为地球主宰的时候,这个星球还是创世之初她所许诺的那样,是一个共享的家园吗?如果不是,那么人类梦寐以求的所谓高度文明还有色彩、有生命、有意义吗?也许文明终有一天会让我们成为黑暗中的流浪儿,让我们变得孤独、无助,哪怕我们乘坐的是一艘威武无敌的大船,哪怕那船上灯火辉煌、夜夜笙歌…….

回到保护区研究和服务中心的时候天又暗下来,我的心依然难以平复。几个工作人员正在进门的大厅里忙碌着,五六排座椅刚刚摆好,靠墙的一张长桌上也铺上了雪白的桌布,上面整齐地罗着一层层咖啡杯、碟,碟上的不锈钢小匙羹闪闪发光。一会儿有讲座?我好奇地问工作人员。回答说不,是一场小型募捐音乐晚会。来自圣约翰和其他几个城市的当地艺术家今晚会汇聚在这里,和海浪海风,和几万只海鸟一起歌唱,为这个美丽的世界发声。这么偏远的地方,晚上会有观众吗?我有几分疑惑。回答说,票已经卖光了。

很遗憾我们无缘聆听这场音乐会了,因为要赶回圣约翰,当晚的飞机回多伦多。然而,心里又有几分满足,不仅仅因为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海鸟世界,还因为这么多关注他们的、热切的而不是冰冷的眼睛。我在前台的留言簿上写下了自己的感受,并写了一张五十元的支票投到捐款箱里,我想至少这是我们能做的。顺便提一下,保护中心对游客不收费。

上车前,我再一次给这座整洁而朴素的建筑以及门边刻着“ Dr. Leslie M Tuck Centre” 的金属标牌拍了照,心里充满敬意。

 

2019年10月于多伦多

首载《世界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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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文并茂的游记,文辞也很优美,谢谢分享。 -一切美好源于梦想- 给 一切美好源于梦想 发送悄悄话 一切美好源于梦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0/2020 postreply 23:46:12

谢谢,每次跟着您走欧洲才心旷神怡。纽芬兰非常值得去。:) -加拿大雁王- 给 加拿大雁王 发送悄悄话 加拿大雁王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1/2020 postreply 04:38:01

令人难忘的观鸟经历,你的感慨是这个世界需要的! -Eva_Ting- 给 Eva_Ting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3/2020 postreply 13:2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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