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客厅的窗前望出去,岸上停下自行车,河里弛过小船,这是运河人家典型的户外景致。三条街外有一家专卖中国炒饭的店,天天人满为患。常有人捧来红色的纸饭盒坐在我窗下的河岸上吃晚饭。有时候有人发现窗子里的东方面孔,告诉同伴一起好奇地朝我看。每逢倒垃圾的日子附近几幢楼里的人早晨把小袋的垃圾堆在这棵树底下,傍晚我回来时树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有人坐在树旁吃盒饭。
我住74号,紧邻72号住一对老夫妇。他们站在门口透风时,总穿的整整齐齐。有时候老太太一个人依着栏杆抽烟,一只手托了只小盘子当烟灰缸。有时候她蹲在台阶上擦门的底部和门框,擦到天黑。也许她自出嫁起就住在这房子里了吧,儿女长大搬到城外去住,她留下陪房子一起老去。70号是一家卖旧照片的店。淡淡的阳光照在那些照片上,她看着它们时应该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自己穿婚纱的样子。
旧照片店在街角上,转过街角是一家餐馆,门开在Prisengracht街上。周末的傍晚邻居老先生带太太在哪儿吃晚饭。
我出门出得这样的早,太阳刚升起来,河边的人家好像还在酣梦里未醒。深色的河水透着凉意。
桥静卧在河上,
船泊在岸边,
车停在堤畔。
遇见另一个早起的人,正对着河水祷告。我赶紧避开,让运河好好保佑他。
我路过一家小巧玲珑的店铺,
一家不食人间烟火的餐馆。
餐馆的门开着,内外都无人。窗户玻璃上映出河对岸的屋顶,把对岸的白窗子收在自己的窗框里。
运河民居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山墙和飞檐。大部分房子的山墙顶部装有一个吊钩连带滑轮,大件家具和货物用吊钩从窗户吊进楼里。为防止起吊时物件碰撞墙面,房子的正面通常朝运河小于二十度前倾。运河民居多数没有后花园,人们只能把心思用在房屋正面的装饰上。初期人们用山墙来掩饰过于尖锐的屋顶。逐渐地山墙的装饰性越来越强。运河民居的兴建开始于十六世纪。四百年的岁月让山墙的样式随流行的潮进潮退不断变化,阶梯形、钟形、颈形、扇贝形、海豚形、路易式、文艺复兴式,洋洋大观。照片中左边有红窗板的一幢为最初始最普通的三角货仓形,当年这种样式的房子多半上层为货仓下层是作坊。
在绅士运河我看到这一家,颈形山墙带海豚飞檐。圆窗上方悬着吊钩,应该是为吊钢琴准备的。绅士运河的一段都是单纯的住家房子,装饰趋向华丽,既有时尚的影响也体现屋主的趣味。
一户人家把家族徽章和雕塑贴在门面上。
另一户移植路易十四的风格。房子建在十七世纪里,十九世纪末由住家变为博物馆。女主人娘家的姓印在天蓝色的旗帜上,是她把父亲传给她的家留给了城市。
一扇门的局部。散着慵懒气息的阳光投射出涡卷花纹的阴影,很默契当下流行的一种情调,适合怀旧。我现实主义地认定门里的世界和我陌生且无缘。看着喜欢就是,仅此而已。有点想不明白时下许多怀旧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怎么一个个的都怀念到花园洋房里去了呢?
运河房子的另一个特点是有双重入口。从前的时候主人进出台阶上的门,家仆和来做工的人通过半截在地面之下的另一扇门走进底层。
现在房子的底层可以是这样一家早点店,
也可以成为一家画廊。 这一家画廊窄小的地窗内放着我非常喜欢的一张静物画。我在那儿的一个月画廊一直善解人意地不开门营业,避免我问价钱时心里痛苦。
游览运河环最好骑单车,阿姆斯特丹有一百万辆单车。我有雄心但没有长腿。阿姆斯特丹人的车是荷兰28”式,很结实,也很重。这一辆单车功能齐全,但我肯定驾驭不了,只能看别人骑。
骑车的哥哥妹妹长胳膊长腿,真让人羡慕。荷兰单车经典的一款叫LEKKER,黑色,有两根斜车杠,其中一根带一点弯。很多人骑,很多人偷。八只耳环的主说,你若是丢了车别着急难受,没准你会在运河边上又拣着一辆。我瞧他的模样,淡眼睛活泼泼的,一定拣过不止一辆。
在水边拍这一张照片时我意识到自己处身运河岸上人口密集的住宅区。这里是单车和舢板的主人买菜、洗衣服、倒垃圾,实实在在生活的地方。我逛的不是公园。
旅游书上说运河上有1500座桥,把一圈一圈的运河连成蛛网。
桥上行车走人,桥下过船送货,运河人装饰他们的房子,不装饰他们的桥。我对清凉的砖石拱桥情有独钟,因为记忆深处有一个牵挂。
我还是穷学生的时候来过阿姆斯特丹。当时苏联解体不久,许多前苏联人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摆地摊。我曾经在一座石拱桥头见过一个男人卖苏联红军的大衣、军用望远镜、和一些陈旧的徽章。摊子上有一只苏军士兵的尖顶帽子,垂两只帽耳,前额处缀着一颗暗红色的五星。那顶帽子和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帽子一模一样。一样的帽子曾经神气地戴在保尔的头上,陪他在风雪中邂逅少年时的恋人冬妮亚,尽管他衣着破烂寒酸。我无语地看着那顶帽子乞求地等在地摊上,心里真替帽子难过,也替帽子的主人难过。重访阿姆斯特丹我没再见到一个地摊。岁月象桥下的水一样流走了,但愿那个卖帽子的人早已远离了窘迫。
往Westerkerk教堂走,前方是一座繁忙的桥。建筑师对这个教堂跻身在运河民居的行列中不以为然。荷兰人喜欢把皇冠放在钟楼顶上,专家嘲讽这只皇冠如同圣诞礼物般的嬉闹。如此的评论和莫泊桑说艾菲尔铁塔是个令人憎恶的骨架一个调子,但是挡不住它成为阿姆斯特丹最著名的教堂,就象莫泊桑的话挡不住铁塔成为巴黎的地标建筑。伦勃朗葬在这个教堂里,前不久刚退位的女皇Beatrix近半个世纪前在这里成婚。安妮藏身的房子在教堂背后,她在日记中说她听到教堂的钟声。
在教堂后面我遇上一个画画的人。街头的画家在世界各地的旅游城市随处可见,题材大多两类,当地的风景或者游客人像,多半在热闹地段。这一位选择在僻静之处精工细描,算作荷兰画派的风格吧。树叶的影子落在他的画上,我停在他身后,久久地端详。我知道他不会在画里添上叶子的阴影的,但空白的天空会让我觉得似乎缺失了点什么。
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河上的船也渐渐多起来。人们从河边的房子里出来,一迈脚就到了河中心。他们是使船的好手。
他们的船。。。
和船上的人。他们的男人站着驾船,到了地方分腿跨出船去一步就登岸。
运河上的风光五个元素,民居、桥、船、自行车、和运河。它们根本是运河人家日常生活的五个元素,而且都是人为的元素。上帝给阿姆斯特丹人的仅仅是一片低洼的平地,他们以河狸筑坝的精神用四百年时间凿河运货、建房住人,用双手造就了风景。想到荷兰人们就想到风车和郁金香花田,同样那也是人为的风光。
运河环一直是城市规划的一个经典。它设计的合理和执行的严格在教科书里一再被引用。人们对着运河赞叹的不是它某一处景点而是它的群体效应。运河上的石拱桥沉静低调,朴素到没有特点。可当你走过一座又一座这样的桥,你便会认同这是它独特的风格。单独一幢运河房子,即便有山墙,即便有精致的装饰,也未见得多么与众不同,世界上有各种匠心独运的民居。它不同在于带山墙的房子鳞次栉比,在统一的风格下携带细节的变化,自始至终保持彼此协调的色彩。当这样的房子沿着河道绵延又绵延,就变得格外迷人。论及自然条件上帝真是苛待荷兰人,但荷兰人却把生活过得风光迤逦。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阿姆斯特丹人有事无事喜欢坐在河堤上,
看河里各式的船在眼前滑过。他们间或评论两句,有时回应船上人的招呼。很多时候他们就那么坐在哪儿出神,垂了两条腿,象守望在池塘边的青蛙冲着涟漪发愣。
做运河游船生意的有好些家,这是八只耳环的主推荐给我的玻璃游船。他叮嘱我下午三点以后乘船。早晨游河的都是美国佬,阿姆斯特丹人傍晚才会在河上兜风。果然,黄昏前的运河,岸上人摩肩接踵,河里船穿梭来往,游船象行驶在一卷《清明上河图》中。在船中坐久了,人会有点恍惚,好象船是静止的,城市随着水波从身后流走。
这一处七个桥拱在一条直线上,从桥洞中央望过去弧形的石拱一个套一个,依照透视的原理迭次变小,把人的视线引向天水交接的一点。每一条游船都尽责地带客人来看这七个桥拱,它们是阿姆斯特丹人心目中的一串珍珠。众多的游船在桥拱前排起队来准备钻桥洞。等我坐的船过桥拱时,导游抒情地喊,“请记住我们美丽的运河吧!我们爱运河!”我在想,抒情和煽情之间,我应该把这一句界定在抒情内,人水相依的阿姆斯特丹人真的很爱他们的运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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