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游戏 (一)从放学到天黑

来源: 2009-10-18 12:46:19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眼下,上海的旧弄堂都改造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层公寓。随之而来的是现代化的生活模式:电话电视,手机短信;随之而去的是我儿时的记忆:弄堂口的传呼电话间,3号亭子间“四眼”的小人书(连环画),5号底层“老克勒”的外国唱片,7号三楼“土八路”的大盖帽,…… 最最难忘,弄堂里小囡白相的游戏。

生活在BC(Before Computer)甚至 BT(Before TV)时代的少男少女们,如果想要打发时间,真还需要点创造性。电视是70年代末的事了,晚上6点半节目才开始,而且屏幕只有9寸;电影是8个样板戏外加《地道战》和《地雷战》;小人书连头带尾的很少,而且每一本都看了 N 遍,《红与黑》和《红楼梦》是要等大了以后有“路子”才看得到;兜里的零花钱是以分计算的,连一副扑克牌都很难凑满54张……

在文化资源如此贫乏的年代里,弄堂是我们游戏的天堂。从下午放学到天黑吃夜饭,弄堂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在弄堂里白相,家长基本上是放心的。那时街上的汽车就不多,更不会开进弄堂里来,所以不用担心出车祸。偶而小心翼翼地开进一辆“上海”小轿车,我们整个下午就围着它转了,若是“北京”中吉普,那就更不得了。弄堂里的孩子按学区都在同一个小学或中学读书(跟现在比简直不能算读书),大家都很熟,进来一个陌生人,弄堂里十几双好奇眼睛都盯着,怪不舒服的,还没算窗户后面的眼睛呢。这些窗户后面的眼睛还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也就做不了出格的事。若是发生了争吵,声音一大,即便会有人从窗户里探出的头来,把我们厉声喝住:“吵啥魂灵头!还要做夜班呢!”于是大家静下来,继续白相,直到下一次再吵起来。

在男孩子中流行的弄堂游戏里,有几样是不需要任何物质资源的,只要有人、有力气就可以白相了, 比如“斗鸡”,“ 骑马打仗”,和“输逃赢抓”。“斗鸡”是不用鸡的,架起一条腿便是“鸡”,斗到一方失去平衡,或倒地或松手,即分胜负。“骑马”打仗自然也是没有马的,两人一队,一个做“马”,把另一个驮在背上,与另一队相互拉扯,直到把对方拉下“马”。“输逃赢捉”就更简单了,只是跑来跑去地追逐而已,也就是外国小孩玩的“tag”游戏。不同区的弄堂里还有些变化,有一种叫“达部嘀铃”,是外来语“stop”的意思,在被“tag”之前可以叫“达部(stop)”。还有一种叫“卡马”的追逐游戏,像是英语里的“come on”,估计也是旧上海租界里的孩子留下来的。

大多数的弄堂游戏是需要一些资源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比如钉橄榄核,先得花五分钱买一包甜(咸)橄榄,想掼浪头(摆阔)的可以花一毛钱买拷扁橄榄(那时的大福果是红棕色的,已经多年不见了,现在只有黑色的,味道坍板一点),核大,钉起来占便宜。买来后几个小朋友分着吃了,然后把核都收了洗干净,就可以在地上玩了。最简单的玩法是先画一个圈,然后轮流,看谁先把对方的橄榄核钉出圈子。所谓“钉”就是站直了拿一颗橄榄核瞄准好后让它落下去,打在下面摆着的橄榄核上,不容易的。“刮片”和“豆腐干”需要用纸,于是练习簿就遭秧了,弄不好连第二天要交的作业也撕下来做了“豆腐干”,晚上自然少不了一顿“生活”(挨打),但白相的时候还是满开心的。

后来长大了一点,手头的资源多了一点,游戏的技巧性也就提高了一点,滚铁圈、打菱角和扯铃是其中比较流行的几样。滚铁圈就是找个箍桶的铁圈,水桶脚盆都行,马桶圈最多。另外找一根粗铁丝,一头绑在竹竿上,另一头弯成一个半圆的钩,然后把半圆的钩拗过来,与竹竿成90度,就可以用来滚圈了。自行车的钢圈用一根小竹(木)杆也可以滚,因为大而阔,好滚,但勿灵活,白相不出花样的。木制的“菱角”是“贱骨头”(也就是陀螺)的变种,那时难靽还可以买到,但大多数是自制的。不象“贱骨头”那样可以一直抽下去,“菱角”转起来以后是抽不“活”的。可就“打”这一下,也让我们白相出不少花样。扯铃也叫空竹,是杂技项目之一,有单铃和双铃,哑铃和响铃。我有过一个12响的,叫“连云”,扯好了响彻云天,当然少不了被做夜班的邻居骂魂灵头。响铃容易摔坏,难靽拿出来扎扎台型。哑铃(不是练身体的铁哑铃)不容易坏,而且便宜,所以用来练习和玩花样。另外茶杯盖、茶壶盖、包括锅盖都可以拿来扯,只要能保证“软着陆”,或是不怕 “吃生活”。

那时的孩子都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只管尽情地白相,直到张家或是李家姆妈做完夜饭,从后窗口探出头来叫我们回家:吃夜饭拉!一日到晚野在外头,晚了也不晓得回家!走缺了一个,游戏不好白相了,于是大家停下来,整一整衣襟,开始我们的最后一个节目:看看我们里面谁晚上要“吃生活”。“大块头”斗鸡时摔了一跤,新裤子膝盖上开了一条口子,一顿“生活”肯定逃不掉了;“长脚”在骑马打仗时,衬衣的钮头被拉掉了两粒,要看他爷老头子的情绪好不好了;“野猫”踩到阴沟里,满脚污泥,大概用不着吃“生活”,顶多一记“毛栗子”…… 与之而来的惧色一闪即逝,大家依然是兴高采烈的,背起扔在边上的小书包,走进自家的门洞,去面对我们的“生活”。

上了高中以后,跑来跑去的“小人脾气”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于是三五成群地聚在弄堂里,双手插进裤袋,东拉西扯地闲聊,消磨时间。一个说昨天偷了家里老头子一支带咀的凤凰烟,闻上去香的不得了;另一个说过两天可以借到一本《林海雪原》,很好看的。头尾都有吗?当然有啦。借给我看个头和尾可以吗?等在后头吧 …… 大孩子了,“装酷”自然是要的,可游戏还是少不了,其中不能不提的当属“大怪路子”和“四国大战”(亦称“四角大战”)。一人坐一张小矮凳,中间用四张方凳拼成一张小桌,就可以白相了。前者是三副扑克六个人,后者是两副军棋(也叫陆战棋)四加一(四个人加一个裁判),都是分成两拨的队式游戏。从放学到天黑这段时间可以白相几轮,但不过瘾。只有到了寒暑假时,从早上白相到夜里,杀得天昏地暗,那才叫过瘾。这两个都是策略型的智力游戏,讲究配合,审时度势,变化无穷,很练脑子,至今还认为从中得益匪浅。据说二者现在都有正式的规则和比赛,但那是大人们玩的,小孩子恐怕是没时间玩了。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出现靠“大怪路子”和“四国大战”吃饭的职业选手。

等到读完《林海雪原》和《红岩》的时候,我们的兴趣便转向了《夏伯阳》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转向了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和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把弄堂这个游戏的天堂让给了更小的一拨孩子去白相。从学校毕业的同时,我们也从弄堂的游戏里毕业了。吃完了爹娘的“生活”,来到外面精彩的世界里,开始了自己四海为家的游戏人生。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上海话里的外来语和“洋泾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