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有时又被称作“欧洲棒子”,当然是贬义。巧的是民国时代的一篇有名小说《北极风情画》男主是亚棒,女主是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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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风情画
作者:无名氏
(作者简介:无名氏,原名卜宝南,后改名卜乃夫,笔名还有卜宁、卜怀君、宁士等。1917年生于江苏南京。无名氏是风格独特的作家,其个性和情感都非常强烈,他从四十年代初开始创作,前期以《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两部畅销小说确立文名,随后又潜心创作了长达六卷的《无名书稿》(包括《野兽、野兽、野兽》、《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这部二十世纪中国文坛上特立独行的巨著。文学史家将他与徐訏列入两个现代狂人。)
(nun注:《北极风情画》是无名氏的成名作,遗憾的是2005年手头找不到初稿本《契阔》,先以花城版本扫描,并发在我的红蓝白博客以及百度无名氏贴吧,后来在网上看到了初版本,2007年7月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来《契阔》一书,一并修订,这也是我当年收藏到的版本,本欲上传影印版本,怎奈印刷质量真的很差,还是作罢。)

一千九百四十二年夏季,我因为患剧烈的脑疲症,遵照医生劝告,由河南前线回到后方去西安静养。由于市廛喧嚣。友朋酬应过繁,思想始终不能安静,脑疲竟一天比一天更厉害起来。有时只要稍为多看一点书,就会在椅子上昏晕过去,可怕极了。最后,我终于发了一个大愿心:到华山去休养一个时期再说!
这一年秋天,我到了华山,住在五千仞上落雁峰的白帝庙里。两个月过去了,脑病竟渐告痊愈,这时本该下山了,我却留恋不舍,拿不起决心离开我的许多朋友们,这些奇丽可爱的山峰。
我说这些山峰是我的好朋友,一点也不夸张,谁只要到过华山,他就不会忘记那些古怪而迷人的山姿峦影。它们好像一些活跃活跳的美丽小兽,永远潜藏在你心灵最深处,你无论如何也赶不跑!在华山的两个月中,我没有一个朋友,却又有成千成万的朋友;它们就是山、树、草、石、鸟、太阳。在这个时期,我不再是“社会人”,而是“自然人”,像五十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北京人”似的。
这两个月中,我把生活调理得尽可能地诗化。每天早晨,我和太阳比赛谁赶得早,这个锦标,不用说,常是属于我。每天,迎着薄寒,我一口气跑到朝阳台看日出,看那又大又红又圆的太阳渐渐升起来,像一座灿烂的神。对着太阳,我张臂狂啸三声,或是背诵两首华特曼礼赞太阳的诗,接着就跑到泉水边洗脸。我的早餐经常是在松树下面用。当我吃馒头时,树上松鼠也唧唧嚷嚷着啮松子,百鸟则在唱歌。有时我投一把馒头屑在地上,许多麻雀全飞下来啄食,它们的声音与姿态对我只有一个意义,就是: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早餐以后,我斜倚树身假寐,听泉水的音乐,这里面有钢琴,有提琴,有抒情曲,有夜曲,酒一样地把我弄得醉醉的,甜甜的,好静又好舒服啊!近午时分,我脱光衣服,躺在仰天池的洁白大理石上作日光浴,一朵朵的白云蓝云似乎从我身边滑过去。午饭以后,我满山乱跑,从落雁峰跑到玉女峰,从玉女峰又跑到五云峰或朝阳峰。我不让脑子里有一点思想,我只让四周的山,树,云,阳光,泉水来麻醉我,刺激我。有时偶然在路边看见一只美丽甲虫,我就坐下来和它耍个半天。有时找一些斑斓的鹅卵石,我就一枚一枚的投到泉水中,听它在水里面所激起的悠美回音。有时为了帮助蚂蚁搬粮食,也忙一个下午。有时到危石上集采一些野花,编织花环,直到日落西山,才盎然而返。晚饭以后,我就坐在大殿的一个阴暗角落上,听僧人念诵晚经。钟鼓声、木鱼声、磬声,以及浓烈的香烟使我呼吸到宗教的幽静。直到神思恍忽,身心似入梦境,我才像梦游人似的回到房里休息。
就像这样的无思无虑,我的脑病才迅速痊可。两个月终了,我的日记上只留下两句话:“许多脑中有毛病的人,为什么不来请教华山这位伟大的医生呢?”
* * *
我既对华山依依不舍,发生狂恋,便决定直住到这年年底再走。我的理由有三种:第一,我要把我的脑病斩草除根,彻底治好,以免将来复发,这只有在华山这样的安静环境里才行。第二,我的感情太浮,许多事情常沉不住气,我决心要把自己的性格培养得冷静点。这只有在华山这样孤独冷静的环境中才行。曾有人说过:“经在口头,佛在心头,十年面壁,顽石点头。”这是指达摩祖师的苦行而言。我虽不能像达摩十年面壁,至少也应该择一个冷静环境来体炼体炼。第三,生命太短,机会难逢,谁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华山?我何不借养病的机会,在我的生命史上,与华山结一段较长久的姻缘,以供他日回味、咀嚼、思忆?
我当即把这一决定告诉庙中主持:一个姓袁的老道。这老道倒还好,没有说什么,只是警告我:冬季山上冷得很,常常有些小野兽冻死,得特别当心才行。我对他说:“身子冷一点没有什么,只要心热一点就行了。”他听了这话,笑了。这老道年已八十,是五十年前上华山修道的。他来的时候,正当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左宝贵在朝鲜平壤死战牺牲。现在第二次中日战争已经发生五年了,他的足迹仍然没有出华山。他已经有四五年没有看报纸:我上山的第一天,他问过我这样几句话:“先生,上山来的先生们常和我谈什么‘炕热”不‘炕热,的大道理,‘炕’当然是热的啦?这有什么道理可谈呢?他们的话真比张天师的咒语难懂。也许我的耳朵聋了,听不清爽吧!”我听了他的话,知道这“炕热”二字是“抗日”的讹音,我没有回答,只笑笑。这老道的脑子虽说和我一样有点毛病,、但身体倒异常健朗。他一顿饭能吃斤半馒头,从山脚下到山顶,五十里陡峭山路,不到六七个钟头就走到了。
秋渐尽了,冬季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袁老道终于和别的老道们陆续下山,到山脚下一个庙里过冬去了。只留下一个年轻的道士和一个烧饭的长工看守庙子,庙里分外显得冷清起来。我倒并不感到寂寞,不时看看佛经来消磨时间。这样,很快就到了阳历年底。
按照我原来计划,打算在一九四三年元旦那天下山,算是昨死今生,完全脱离了疾病与死亡的威胁,从今以后,可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在除夕前一天,我感到分别华山之时渐近,说不出的有点难过。这一天虽然冷得要命,我仍到各个山峰上盘桓了许久,好像小孩子要离开他的玩具似的。
这一天回到庙里,很迟才返房休息。睡了不久,一阵古怪得可怕的巨吼声忽然把我摇醒了。我披衣起坐,侧耳细听,原来是山风大作,狂啸如虎。只听得窗外一阵阵猛恶的怪叫不断冲过来,犹如千军万马在作梯队冲锋。这声音越来越大,势如翻江倒海,怒潮奔腾,似乎要把全部华山吞没下去,窗板被刮得“轰轰隆隆”直响,整个屋子幌动得很厉害。我坐在床上,好像是坐在怒浪滔天的小船里,随时有翻船的可能。听着风声,我不禁害怕起来。听老道说,华山冬季有种极猛烈的怪风能把树连根拔起来,人在风里走着,也会被风吹得跌倒,厉害极了。因此庙里的瓦全是铁瓦,有些柱子也是铁的,庙基则是极坚固巨大的岩石。当年建筑这些庙时,真是费尽心血。春夏之季,好容易把屋架子与梁柱竖好,冬天瓦木匠下山避冬,到得次年上山时,那些屋架子已被吹得无影无踪,杳如黄鹤了。
窗子越震越响,屋子越摇越厉害。听着窗外大风,想起老道的话,我越想越怕。看今夜这样狂风,我住的这个楼房很可能被吹倒。如果这座楼一倒塌,连人带桌椅床铺全会滚到岩壁下面,从五千仞高峰上直摔下去……
听老道说,“一个人如从峰顶上摔下去,至少要到华山一百里外才能寻到尸首!”
“假使我就这么睡在床上被摔到一百里外……”
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么办呢?逃?不逃?还是等死?……”
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疑问晃动在我脑子里。
正恐怖着,一个天崩地裂似的倒塌声响起来。
我吃了一惊,以为宇宙真个倒塌了,索性闭上眼睛,心一沉,等待死亡末日到来,谁知过了一会,这倒塌声竟又没有了。我临时胡猜:这大约是庙外的松树被吹倒了。不久,这倒塌声不断响起来,锤子似地敲打着我的心,我一面怕一面胡思乱想道:
“完了,完了,今夜我是完了!”

我胡思乱想,一夜未能合眼,快到黎明时分,房内特别冷,实在疲倦不过,才昏然入睡。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一觉醒来,风竟停了。举眼向窗缝一望,只见外面一片白光。我不禁雀跃而起:“这是雪!雪!雪!下雪了!”
这一个上午,我倚着窗子,看了半天雪。午后,雪住了。我决定到落雁峰顶仰天池去看华山雪景,这是我在落雁峰的最后一个下午了。明天这个时候我的身子或许已在山半腰或山下了!我得好好地利用这个下午。
我于是拄着手杖,踏雪上落雁峰顶。一路都有铁链围在石上。路并不难走。不到半个钟头,我就上了仰天池。
虽然没有风,但峰顶冷得可怕,一股股寒流锥子似地刺入肌肤,我虽然穿着皮袍皮裤,还是觉得冷。
“这一片雪景太难得了,冷一点算什么!反正明天我就下山了。”
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眺望雪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另一个星球上。
有谁在华山最高峰看过雪景么?啊,太美丽了,太神圣了!太伟大了!那不是凡人所能享受的。只有在神话里生活的人,才能有这样眼福。那并不是雪景,而是一座座用万千羚羊角堆砌成的建筑,通体透明,洁白芳香。整个华山变成了数不清的北极冰山,变成了银色的宇宙。在这里人只有一种感觉:白色!这白色充满了你的眼睛,你的思想,你的心灵,你的血液。你会觉得你的思想是白色的,你的声音是白色的,你的感情你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在这里,白色就是上帝,就是最高的主宰,它把华山的每一块土每一根草全染成了白色。除了白色,它再也不容许第二种存在。
我望着望着,自己似乎整个溶化了。我仿佛觉得我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全变成了白色,变成了雪。在我身前身后,是白色的酒之海,使我从头到脚沉醉在里面!
这样的沉醉不知多久,忽然间,一个黑色的影体出现在这白色海里,这黑色形体慢慢蠕动着、转移着,正对着我的方向,他像一根树,又像一头野兽,逐渐向我走来,逐渐在我眼前明显起来。我突然吃了一惊,从醉梦里醒了过来:“啊,这是一个人!”
是的,这是一个人,一点也不错。这个人已爬完落雁峰的最后一个石级,走近仰天池了。
那个人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条野兽更适当点。他年约四十左右,有着野兽一样的强烈的眼睛,野兽一样的魁梧身子,野兽一样的沉静脚步。他头戴一顶破旧水獭帽子,帽子直遮住脸颊。一件破旧的镶水獭领子的大衣裹住了身子,把他装饰得狗熊一样的笨重,滑稽。实在,他的帽子与大衣太破旧了,有好几处都显出有铜钱样的大洞,照我们南方人的说法,就是“卖鸭蛋”了。他身上至少卖了六七个“鸭蛋”。但大衣的质料倒不错。是地道俄国货,只可惜穿得太久了。
他拄着一条剑阁产的盘龙手杖,终于在仰天池旁边站定,离我只有四五尺远了。
我又对他的脸端详了一遍。在这张脸上,我看出一种极颓唐厌倦的神气,眉目间不时还露出一种狞恶、讽刺、傲慢的表情。他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只有四周美丽得令人疯狂的雪景,才稍稍能吸引他的注意。
从前我看过一本天才舞女的自传:那舞女有一次发请柬,请一个著名的瑞典文学家去看她表演,那文学家拒绝了,回复她一张字条道:“我许久没有出门了,我讨厌人类!”
离我只有四五尺远的这个陌生怪客,令我想起了上面那个瑞典文学家。我想:他们大约都是一个模型铸造出来的。
我的想法并没有错,不久就被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
本来游过华山的人都有一个经验,就是:当你一过苍龙岭和金锁关后,遇见任何一个上山人或下山人,你都想同他打一个招呼,说两句话,这种神秘心理,在两千年前就被庄子道破了。他说:“夫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你所爬的山越高。你的四周越空虚,所见到的陌生人也越觉得寸爱,只有当你完全脱离人群时,你才觉得人群的重要!
基于上面的神秘心理,不用说,我对身旁边的陌生人自然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不仅是亲切,并且我还很好奇。试想想,在这样的大冷天,而且还是除夕,竞有人会冒雪爬上华山最高峰喝西北风,这个人如果不是疯子,也是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人,入冬以来,这一个多月里,我就没有遇见过一个游客。我原以为自己够古怪的了,现在竟还有一个比我更古怪的人,这怎能不叫我发生莫大的好奇心?
其实,就我的个性言,我是不大喜欢说话的。我曾经统计过:在这一九四二年最末一个月份里,我总共说了还不到十五句话,平均每天才说一句话,我和那个烧饭的长工,几乎一直是在演哑剧,点点头,摆摆手,拱拱腰,踢踢脚,最多两声,就算是说话了。虽说如此,我现在却极愿意和我身边的陌生汉子说话。
我于是向他打了个招呼:
“先生,你是一个人上山吗?”
他只是点点头。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他在望山下雪景。
“你是昨天上山的吧!”
他再点点头,仍望雪景。
“那么,你昨天歇在北峰,还是中峰……”
他并不回头,只哼了一个“中”字,连下面的“峰”字都不想补上去。
他这种带理不理的冷淡神情,实在叫我起反感。我心里想:这个人的心大约正和华山上的雪一样,又冷又白!
在这样人迹罕见的五千尺高峰上,他遇见了和他样有眼有鼻的人类,竟会这样冷酷无情,简直有点不近人情。
我向他狠狠盯盯了一眼,忽然生起疑心,且有点害怕起来:“他或许不是人,而是鬼吧!”他如果不是鬼,是人,绝不应该冷酷的。
我一面怀着鬼胎,一面孤注一掷,背城一战,向这陌生汉子的冷酷无情作最后挑战。
“先生,你今晚不下山了吧?在南峰庙里歇?”我脸上堆满着笑容问他。
“不‘下’了。”他始终没有回转头,一直在看雪景。
感谢他的恩典,这一回多说了两个字。他似乎并不是在回答我,而是在赏赐我。他的每一个字仿佛比珍珠宝石还珍贵。如,果说罗马时代尼罗皇帝是世界上最傲慢自大的人,这陌生汉子至少比尼罗还傲慢自大十倍。
看着他的傲慢冷酷的背景,我越想越气,终于提起手杖,头也不回的离开落雁峰仰天池。我绝不能和这样一个夜郎自大的人同在一起呼吸空气。
我走下山峰时,他仍在望雪景,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这更增加了我的愤怒,使得我加速了足步。我恨不得长着翅膀一口气飞下山,永远不和这个人见面。

吃晚饭的时候,当我跨入客堂时,我微微吃了一惊,这陌生汉子正在吃素酒,啃馒头,庙里有一种白干,道士美其名日:“素酒”,其实酒性很猛烈,这陌生汉子一杯杯的喝着,好像在喝白开水一样,一点不在乎。
那个年轻道士是个类似白痴的人物(也许因为道行太深之故),终日除念经之外,不说一句话。长工则几乎是一千五百度的近视眼,耳朵又有点聋。我们三个人平常吃饭时,是无话可说的。这陌生汉子铁锁泥封的嘴,看情形,就是拿手榴弹炸他,也难得炸两句话出来。因此,我一吃完饭,立刻离开饭桌。当找离开时,那陌生汉子还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回到楼上客堂,我不断来回踱着方步,我想: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团圆欢聚,喝酒猜拳行乐,谁想到我竟会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山上消磨时间!并且还遇见这样一个极古怪的陌生人?
这样想着,越想越懊恼,越别扭。终于我又好笑起来:反正明天下山了,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呕这些闲气呢?倒不如早一点睡觉,多休息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计议既定,我便特别破例,提早睡觉,我睡了不久,便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我猜想就是那个陌生怪客,他在客堂里坐了一会,旋即回到我对面的那间房里。庙里为了便利游人,本预备了很多房间,我的房间和对门的房间是全庙最优雅最宽大的两个,每个房里有两个极大的禅床,原是为了集体游客憩宿的。现在因为没有另外的游人,我和那个陌生汉子便各自占据了一个大房间,可说是极尽舒适之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冷清一点。
倒在床上,翻来复去,始终睡不着。我不断盘算着将来的事,这一次下山以后,我究竟怎样开始我的新生活?上前线乎?在后方乎?干文化工作乎?做公务员乎?……越盘算,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半夜时分,好容易实行自我催眠,正要入睡,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忽然把我惊醒了。这脚步声轻极了,也神秘极了,分明有人在客堂里走动。
“这样深更半夜,有谁会在外面客堂里走动呢?”
我不禁好奇起来,旋即轻轻坐在床上,从板壁缝中向客堂里张望,不张望犹可,一张望我几乎骇了一跳:一个古怪得几乎可怕的景像紧紧抓住了我。
白天那个陌生怪客一手擎着白色烛,正从房里走出来。一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乱披在脸上,好像是一条条毒蛇。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如死,嘴唇边染着斑斑殷红血迹。他在这深更半夜时所显露的像貌,和我白天所见的像貌,完全不同了,我白天所见的是一种野兽的像貌,现在我所见到的,则是一种鬼魂与死尸的像貌,在世界上,最可怕的面孔是被绞死的人的面孔。他现在正是这样一张面孔,充满了歪扭、绝望、惨厉、阴森、悲哀。
他幽灵似地踱到客堂里,轻轻把蜡烛放在桌上,然后从壁上轻轻取下那架桐木古琴,这琴原是客堂里的一种装饰,弦柱子早已坏了,六根弦全松驰着,无法弹出声音。
这怪客取下这具琴,显然并不是为了弹奏,而是为了回忆。他 轻轻抚摸着这琴。深深锁绉眉头,眯细起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整个身心钻入回忆里。他沉思着沉思着,忽然站起来,轻轻在室内来回走着,他忽然轻轻跪在地上,摊开两臂,手掌向上,仰起脸孔,似在做一种极沉痛极悲壮极哑默的呼吁,对苍天呼吁,这时他脸上所表现的苦痛表情,除了用但丁炼狱里的鬼魂来比喻以外,我再想不起别的比拟。
我看着看着,不禁浑身直发抖。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又恐怖又迷爱地听一个白胡子老人在讲狐鬼的故事。“我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我对自己也怀疑起来。我几乎怀疑自己也是吊死鬼之类了。
我正怀疑着,客堂里的怪人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出于我意料的,他回到房里戴上皮帽,竟又走出来,轻轻下楼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来探究这个神秘怪客的行迹。
三分钟后,我也轻轻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下楼。
满院子全是雪,照耀得庙里极是明亮。我看见那神秘怪客在雪上所留下的新足迹,便追踪到后门口,又由后门口追踪到庙外。
一出庙后门;我就看见那怪客远远在前面走,真像一个梦游病者。山上到处是雪,一切光明如白昼,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雪地上,清晰极了,我为了避免被发现,便弯下身子前进和他相距约莫四五丈远。
他走着走着,到了落雁峰杨公亭畔,便停住了。在亭子前面,就是落雁峰削壁边缘,上面石头上雕刻着“五千仞上”四个字,现在却被雪完全覆盖住了。
我悄悄躲在一丛灌木林里,偷偷看这个怪人究竟做些什么。
这个怪人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他不过在亭子里来回徘徊,且不时停下来,向极北方瞭望,望过一会,他又开始徘徊。徘徊一会,他又开始瞭望着,瞭望复徘徊,徘徊复瞭望,最后他突然站着不动,做了一个极长久的瞭望。一面望,一面不时看手腕上的表。
我潜伏着,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终于我听见一阵惨不忍闻的声音。出于我意外,这竟是他的歌唱的声音。天知道:这哪里是歌唱,这简直是受伤野兽的悲鸣,是濒死豺狼的哀吟,是母亲抱着被杀死的孩子时的惨叫!自有生以来,我从未听见过这样悲惨的歌声。
华山的雪夜太美了,是令人不能忍受的美丽。但四周却是死样的静,像发生了谋杀案似的。在这样的美丽与死静中,这歌声分外显得凄厉和悱恻,它们像千万把飞剑似的,直刺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水雨似的滴落着,不由自主地滴落着。
唱着唱着,他忽然走出亭子,直向那悬崖削壁走去,离悬崖削壁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滚跌下去了。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捉住我,我也顾不得他是人是鬼,是野兽是幽灵,突然跳出灌木林,用全身气力向他冲去。
我一面狂跑一面狂喊:
“站住,不要动……”
他听见我的喊声,僵尸似地停下来,一动也不动。
我一口气跑到他面前,不顾一切地拖住他的膀子,把他拖出悬崖边缘。一面拖,一面用满腔热忱对他喊道:
“朋友,你千万不能寻短见,世界上生路多得很!”
他被拖到亭子旁边,莫明其妙似地望望我,突然冷冷道:
“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许你寻死!”我向他大声吼。
他鼻孔哼了一声,冷冷道:
“我并没有寻死。”
“你没有寻死?你干吗往悬崖边上走。”
“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他仍然冷冷地说。
我愣了一愣,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用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声音对他喊道:
“先生,我向你叩头了,请你再不要这样冷言冷语地好不好,我们都是人类,并不是石头,人对人为什么一定要像石头一样冷酷?你能不能对我少冷酷一点?”
听到我发自内心的诚恳声音,他似乎稍稍有点感动,他把我扶起来,深深叹了口气,用比较温和的口吻轻轻道:
“你以为人类比石头少冷酷一点么?”
“当然!”我坚决回答。
他轻轻苦笑了,好像大人在笑孩子的幼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颜。我分明听见他的平静声音道:
“据我看,比起人类的心来,石头倒是一个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东西!”
“为什么?”我对他的怪论发生惊诧。
“你看见过海绵么?把石头和人心放在一起,石头最多也不过是一种海绵体。简直温柔得可怜。”
“我不能同意你的怪论!”我不断摇头,忽然极坚决的对他道:“现在,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寻死?”
“你怎么知道我要寻死?”他反问我。
“我看见你往悬崖边上走。”
“在悬崖边上走,就是寻死,你以为一个人会这样容易死么?”
“不寻死,你为什么往悬崖边上走?”
“因为我很喜欢悬崖,我更喜欢那数千尺深渊,假使一个人偶然像皮球似的滚下去,不也很有趣么?”他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
“哼,你这个人,刚才那样冷酷无情,现在又这样嘻嘻哈哈。你能不能说一点正经话?”我对他不禁有点发生反感。
“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正经话,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我现在还愿意再向你说两句正经话:当一个人生下世来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定必须在悬崖上走路的那一天,他身边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可怕的千丈深渊在等待他!你爱信不信!”
“你的话太玄虚,我们还是谈一点实际的事。现在请你向我坦白说,你究竟是不是想寻死?”
“你这个人真奇怪,我现在明明活得很好,你为什么非要栽赖我是寻死不可?”
“那么你究竟凭什么理由深更半夜在悬崖上走?”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我不相信那是个理由!”
“世界上不是理由的理由多得很。你既谈理由,我现在就问你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苦苦追问我寻死不寻死?”
“因为我不愿意你死!”
“你不愿我死?”他瞪大眼睛望望我,忽然哈哈狂笑起来,喝醉了酒似地大摇其头,并且借用了我的话回答我道:“我不相信这是个理由!”
“为什么这不是理由?”
他收敛了狂笑,回转到先前的冷静态度,轻轻道:“火星和水星上的事我不知道。因此不敢说什么,至于在地球上,我可确确实实不相信有不愿意别人死的人!”
“你又在说笑话了。你这个人真会开玩笑!”
“我一点也不是开玩笑,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当他这样说时,他脸上充满了沉思意味。
“好了,好了,算你会说笑话,我说不过你。你死也好,活也好,暂且不提,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刚才你在亭子里时,为什么不断向极北方瞭望,并且望了很久?”
“我不愿回答你。”
“为什么?”
“我如果回答,你又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了。”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这回尽管说笑话,我绝不怪你!”
“真的没有关系?”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向我走近了一步,用极低沉的声音道:“你问我为什么向极北方向瞭望?——我是在瞭望一个人!”
“一个人?”我又给他弄得莫名其妙了。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你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愈听愈糊涂了。
“嗯,我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什么,你大年除夕,爬好几十里山路,冒着大风雪跑到华山,就为了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顶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想笑,但我拼命抑制住自己,努力弯下腰,使肠胃紧张起来。
“是的,我不辞干辛万苦,大年除夕爬上落雁峰顶,就是为了深更半夜好在这里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很正经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落雁峰瞭望,不在玉女峰或朝阳峰或是五云峰瞭望呢?”
“因为落雁峰最高,在这里也望得最清楚”。他仍然正正经经地说。
“这个人死了多少时候了?”
“这个人死了十年了。”
听到这里,再“瞭望”一下他的一板正经的面孔,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笑着,笑声响彻雪夜空山,使四周发射出巨大的回音,我直笑得流出眼泪鼻涕,几乎断了肚肠子。如果我将来不幸夭亡,在我的短短生命史上,至少会给世界留下了一个伟大事迹,这就是:“一千九百四十二年除夕深夜十二时,某某曾在海拨五千尺之落雁峰顶狂笑三分钟。并且,在遗嘱上,我一定要把这两行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以代替墓志铭一类文章。”
他一声也不响,等我笑完了,向我点点头,说一声:“再会。”
“你到哪里去?”我慌忙问。
“我要走到悬崖边缘上继续瞭望。”
“瞭望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是的。”
“请你原谅我的罗嗦,我真不懂: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还能望见呢?”
“你以为只有活人才望得见,死人就望不见?”
“自然。”
“那你完全错了。死人同样也可以望得见。死人也有活人的能力,他同样也可以在街上走路,在跳舞场跳舞,喝咖啡,囤积居奇,做生意,打麻将,念经拜佛,拍通电,发表演说……”
“照你这样说,死人和活人完全没有分别了?”
“死人和活人本来就没有多大分别,唯一的一点小分别是:死人的大脑要比活人的发达一点,因此也聪明一点。”
“你又在说笑话了。”我又笑了起来。
“好!好!算我是说笑话!再会!”
他正要走,我又抓住他。
“好!好!不是笑话。不是笑话,不要走!我刚才忘记问你了:“你所望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一个男人会爬几十里山路到山顶望男人?”
“那么,你望见那个女人了吗?”
“望见了。”
“望见她在哪里?”
“望见她在靠近北极的一个地方。”
“靠近北极的地方?你的话真是越来越神秘越玄妙。”我翻起眼睛,狠狠瞪了他几眼。
“我不仅看见她,并且还听见她的声音。”
“什么,你还听见她的声音?”
“是的,我听见她在冰天雪地里呼喊的声音。”
“喊什么?”
“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
“瓦夏是谁?”
“瓦夏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他所说的话,我越听越觉得神秘。我心里暗想:这种疯疯癫癫的话,要让他一直说下去,还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落雁峰的雪夜景致虽然很美,可是我浑身冷得发抖。再谈下去,非冻死不可。如果我独自回庙,又不放心,天知道这位怪人在悬崖边上会演出什么戏来!左思右想,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突然问他:
“你喜欢不喜欢汾酒?”
“汾酒?”他的眼睛登时灵活起来:“那是中国最好的酒,我太喜欢了!”
我更逼紧一步:
“我有汾酒,你喝不喝?”
“你有汾酒,你真有汾酒?”他突然亲密地抓住我的手:“我喝!我喝!我们马上就喝!”
不用我开口,他自动跟我回到庙里。我的计策算是成功了。


当我上华山时,我曾经携带了两瓶最好的汾酒。四个多月中,我只喝了一瓶半,剩下来的半瓶,我原计划在除夕晚饭时痛醉一场,但当时因为和这个陌生怪客呕气,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现在,我和他共坐在灯光下,来实现我预定的计划,也算是消磨一九四二年的除夕。
这时楼上客堂里静寂极了,一切都睡着了。只有我们酒杯相碰的声音在空中响,从厚厚的窗玻璃上,反映出华丽洁白的雪光,把室内照耀得异常明亮。在这样的深夜里,这白白的静静的雪光特别显得神秘,迷人,隐隐的好像有无数白色幽灵在舞蹈,奇丽的闪射出白色光华。透过玻璃窗,我们可以看见华山雪景的一部分轮廓,这些白色山峰仿佛是一些白色的梦,空虚极了。白色烛晃动着黄光焰,把室内的氛围衬托得很温柔,很亲切。
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吃着我所储存的罐头,牛肉、鸡肉、菠萝蜜,以及花生米。
“我忘记问你一件事,你贵姓呀?”我喝完一杯酒,问他。
“你何必要知道我姓什么呢?
“不,你得告诉我,你姓什么?”
“你愿意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吧!”
“你又开玩笑了。”
“那么,就算是姓钱,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这个姓最有意思了。谁不想和‘钱’拉交情呢?”
“一个人的姓,怎么能随便扯了用呢?你究竟姓什么?”
“你这样追问我!我真无从答复你。在我过去一生中,我至少变更过三十个姓名以上。我究竟告诉哪一个呢?”
“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
“我的原来名字已经死了三十年了,我早已忘记它了。”他苦笑着,忽然又很温柔地说,“在我一生中,我的最甜蜜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的姓名是姓林,你就当我姓林吧!”
他问我的名字,我也告诉了他。
他一口气喝完我敬的酒。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东北人。你是东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么,你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三十年前就给人卖掉了。”
“卖掉了!”
“嗯,卖掉了,卖得很廉价。”
听了他的话,我怔了怔,旋即审视一下他的脸孔,又听到他的话,以及他的口音,我忽然说道:
“我猜到了,你是鸭绿江对岸的人?”
他点点头,低首不语,只是喝酒。
发觉他是一个韩国人后,我对他的观念突然改变了,我觉得似乎比先前多了解他一点了。我再慢慢咀嚼他刚才所说的那些怪话,疯话,笑话,从这里面,我似乎得到了一点启示。
我抬起头望着他,他的脸孔已显出微红,并不是酒力反激起的醉红,而是感情的火所烧起的红色。这个时候的他,已不再像白天那样冷酷无情,似乎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狂热的喝着酒,似乎并不是为了刺激,而是用它来浇灭心头的火。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一个饱经沧海的舟子。在他心灵中,一定蕴藏着最丰富的有关人生的宝矿,我何不来开采一下?
我于是从怀中取出表,看了一下,用极平静极恳切的声音道:
“现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元月一日一点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经结束,完全死了。一九四三年正在开始它的第一点钟,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能赠给我一点新年礼物,作为我们这次见面的一个纪念吧。”
“什么新年礼物?”他笑着问。
“你先答复我,肯不肯赠送?”
“只要我能赠送的,我一定赠送?”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绝不食言?”
“绝不食言!”
“好,我现在请求你送我一点‘人生’。”
“什么人参?我们高丽人参虽然很著名,但我现在没有!”
“不,是人生,生活的‘生’!”
“好,这回是你跟我开玩笑了,我简直不懂你的话。”他故意做出不懂的神气。”
“我坦白说吧!你是一个饱经人生忧虑的人,在你的心灵矿藏里,一定有无穷的人生智慧。你冒着风雪上华山,除夕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顶,向北极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这里面一定有一段珍贵的故事,请你告诉我这一故事。”
他不回答,沉思了许久,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道:
“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又从坟墓里拖出来呢?已经死了的事,我们最好不要再提吧!”
“不,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刚才已经答应了我!”我固执地要求着。
他喝了杯酒,慢慢道: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你!”他用右手支颐,很伤感的道:“你一定要我说呢,我当然只得说。不过,这却使我很痛苦。如果你能够可怜我呢,最好不要我说。”
“你把心头伤心事说出来,不也可以得到发泄的快感吗?最低限度,我可以分担你的一部分痛苦,比你一个人独自负担不好一点吗?”我安慰他。
“任何人都不能分担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能分担海洋的痛苦一样,至于说到‘发泄的快感’,那是绝没有的事。”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说我自己的故事,就等于自己用刀解剖自己的心,除了一片血腥气味与可怕的痛苦外,还能有什么呢?”他说这几句话时,血红的眼睛是可怕的阴郁、哀伤,仿佛是一只受了重伤的狮子。
“不,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就算我这一请求是一种残酷,你也得原谅我这种残酷!”我说出了最后的话。
他听了我这几句话,便忧郁地笑了。他连喝了两杯酒,伸直腰肢,突然便豪壮的道:
“你一定要听呢,我就讲给你听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全能接受!”我坚决地说。
“这三个条件是:第一,当我讲这故事时,你不能插一句话。第二,当我讲完这故事以后,你不能问一句话。第三,听完这故事以后,你将来绝不能作为文章的材料,写一句话。你能答应我这三件事,我才讲。”
这三个条件,对于我,太不成问题了。我立刻满口答应,并且催他快点讲。
他不开口,突然一口气把灯光吹熄了,室内完全为雪光所笼罩,一切皆是乳白色,好像是一个洁静的病院。在这白色世界中,他仰坐在大椅子上,两手紧紧抱住膝,全身只显出一个阴暗的轮廓。我一手支着腮巴,眼睛望着窗外雪山,把自己的整个感情全沉浸在一个幽静神秘的境界中。
不久,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来,沉重地叩击着我的耳鼓,这似乎不是人间的声音,而是大提琴的一曲独奏。曲中流泻出最忧郁最美丽的旋律,最悲哀最凄艳的光辉。这声音不断流泻着,流泻着,整个占领了我的感觉。我好像是一只小船,在他的音浪中飘浮着,飘浮着……
下面就是这陌生怪客所说的故事:

十年以前,一千九百三十二年冬季,我是九一八后东北抗日名将苏炳文部的一个军官,我的职务是幕僚参谋。这一年的冬季,我们在中东路的扎兰屯和日本强盗作了最后一次大战,主力损失殆尽,我们便沿中东路撤退,直退到满州里:中俄两国的边界。
这时马占山、李杜两将军的部队也沿中东路撤退,目的地也是满州里。他们在博霍图及兴安里和日寇迫击遭遇,打了最后一杖,完成了掩护任务,使主力得以安全到达满州里。
这样,满州里便成了东北各路义勇军的聚集中心。自从九八以后,这些勇敢的战士便一直与日寇周旋,只可惜有消耗无补充,后援不继,终于不得不作大规模撤退,领导他们撤退的,就是日后由欧洲回国的马占山、李杜、苏炳文几位将军。
到了满州里,与俄方交涉后,准许我们暂时侨居在西伯利亚,这时日寇用尽各种手段,想索回我们这一批人,特别是马、李、苏三位。为了避免日寇的意外麻烦,当局便把我们隐藏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一个偏僻的地方。搭火车到达那里,要费一个多星期。
当火车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经过时,我隔着那厚厚的玻璃一望,到处是一片银白色。无边无极的冰雪覆盖了一切,望着这一片大雪原,我不禁想起西伯利亚大铁路建筑历史。
据说两百年前,有一天,彼得大帝正在皇宫里散步,看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他忽然想到:“有窗子,才能有阳光和新鲜空气流进来。我的大帝国因为没有窗子,才这样的寒冷和阴暗,我必须为我的大帝国开一扇窗子!”他所谓“帝国窗子”就是指一个不冻的出海口。
他于是拿起一幅大地图,在上面细细研究。他的眼睛在西欧部分看了一会,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如果想从波罗的海找一个出海口,现在是没有我的份了。”他的视线便转到亚洲部分,终于狠狠地盯着海参威:这是一个很好的东方出海口。
他得意地笑起来。
才笑了不久,他的脸上就起了暗影。他忧郁地望着地图上的西伯利亚茫茫大草原,想到:“我们怎样才能通过这万里无边旷野,到达海参威呢?”
他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一个办法,最后他愤愤地拿起一支鹅毛笔,狠狠在地图上画了一根蓝色直线:从莫斯科直达海参威。画完了,他微带怒意地自言自语道:
“让我在梦里从这条直线飞到海参威吧!”
若干年后,彼得大帝死了,研究皇帝遗稿的人,找到这幅地图,并且看到这条蓝色直线。他们研究了许久,终于得到一个结论,就是:“皇帝一定是梦想实现一条路线直达海参威!”
“不能让皇帝的梦想失望!”这是大臣们的一致意见。
于是一百八十年后,这条用鹅毛笔随便画在地图上的蓝色 直线,终于变成两条万里铁轨——这就是西伯利亚铁路建筑的历史!
西伯利亚虽然很冷,却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我先给你说一段有趣的故事。
你是中国人,一定听说过东北三宝之一的乌拉草,这种乌拉草,在西伯利亚更是无穷无数。它们几千年来不断生长着,又不断死亡着,死亡了的草,剩下腐烂的草根,一层又一层的铺在地面上,相互交缠轧结,终于溶化成泥土,构成了表面层。因为是草根构成的,这表面层上的泥土也特别松软,好像是一大片几十丈厚的海绵体,虚悠悠地悬挂在空中,又软又富有弹性,人走在上面,连几十里以外的地方都会震动起来,好像在沙发床上跳舞似的。这种情形,在贝加尔湖一带尤甚,你说有趣不有趣?由此可见:当年建筑西伯利亚铁路的工程师们是费尽了多少心血,绞尽了多少脑汁,才能克服这一困难呀!
我再对你说一段西伯利亚的趣事:
据考古家与地质学家说:在几万年前,在欧亚连接之区,有一种古代巨象,宣们和冰川同向北方退走,到了西伯利亚,因为沼地太多,无法前进,经最后挣扎后,无数巨像终沉陷入极度寒冷的泥泞沼地中,在长年不融解的冰雪中冻死。这些巨象,虽然经过几万年的时间,到现在还被天然的大冰箱保存得很完整。不仅巨象的肉、皮、毛,就是它们胃里未消化的食物,也是保存得好好的;像一束束的苔、草、菖蒲,以及野麝香草之类甚至还在嘴中未咀嚼过。因此,许多西伯利亚农民发现了这些巨象后,便割下它们大块的红色肉来给狗吃,你说有趣不有趣?
我再对你说一件有趣的事。
你知道,西伯利亚是旧俄的放逐区域,就像中国的黑龙江,新疆是满清充军区一样。旧俄的大文豪杜思退益夫斯基,也在西伯利亚监狱里关过几年。据传说,犯人在做苦工之余暇最得意的娱乐,就是数栏柱。栏柱共有五百多株,他们数完了,差不多记得很熟。每一株栏柱,就代表监禁的一日、一星期、或一个月。每天数一次,他就知道他尚须监禁的日期了。因此、每数完一次,他就显得非常快乐。天下竟有以数栏柱为娱乐的人,你说又趣不有趣?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经过十一天旅程(我们搭的是军车,走得很慢。)我们终于到达托木斯克了。托木斯克是一个极偏僻的区域,西伯利亚铁路特别设有一条支线通达这里,工商业倒还发达。它的位置是在鄂荜河的支流托木河畔,在贝加尔湖以西,乌拉尔山脉以蔓。在西部西伯利亚区域中,它可算是靠北极海最近的一个大城了。如以它的气候寒冷言,我们即使称它是北极地带,也不算过分。
我们到达托木斯克时,正是冬季,这实在是一件最不走运的事。
没有到过托木斯克的人,你绝不能想象这里的寒冷,用抽象词,绝不济事,我现在只向你说两件小事:
一、有一次,一个士兵挖了一羹匙热稀饭,走到大门口去吃,他大张开口把调羹送到嘴里,放了一下,再想取出来时,调羹似乎和舌头结在一起了。他用力一拔,把调羹取出来时,调羹上已溅满鲜血和碎冰片了。
二、这里如在户外吐痰,当一口痰落在地上时,已由粘液体变成冰块,跌碎枉地上,好像一块磁片跌碎了似的。
托木斯克的天气是这样寒冷,人们出门时,脸上必须涂上一层厚厚的凡士林,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身上穿着厚厚皮大衣,镶着老山羊皮领子,皮上结着暖暖的螺旋状的厚毛,脚上则穿着一种毡疙瘩,这种‘毡疙瘩’由毡毛缝成,靴要高高的,靴内是厚厚的皮毛,好像一座倒立的小房子似地掩护着腿脚。即使穿这种厚厚的靴子,人们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常常还不能超过半小时以上,过了半小时,地上的冰雪寒气就会透兰厚厚的靴皮与茂密丛毛,直刺脚心,使血液逐渐凝滞,终于僵硬麻痹起来。万一不小心,闹得重点,一只脚就会因此冻坏,为了避免这一危险,在街上走路的人,如果路程长一点,就会分几段完成自己的路程。走一段,就到人家歇一歇,烤烤火,取点暖,等靴子烤暖了,再走。在托木斯克,家家户户都带着笑脸,无条件的欢迎行人进来烤火。不仅是为了烤暖靴子,也为了溶化凡士林,在户外走久了,凡士林在脸上结了一层冰冻,非常不好受,在火炉边一烤,就又恢复滑腻了。
托木斯克虽然这样冷,但风景却非常美丽,它属于高原地带,周围尽是森林和山岭。这些森林和山岭,像海洋似地起伏着,绵延着,异常壮观。托木斯克的城区不是平坦地,从城外远远望过来,仿佛是森林与山岭之海洋中的一座冰岛。尽管这里有人家,有炊烟,有灯,有火,有工商业,但在旅行者眼里,依然只是“世界花园”以外的一朵花,一朵没有彩色没有芳香的花。
托木斯克的最好生产是:马。这里的马比常人个子高,雄壮极了。
托木斯克最值得骄傲的是:教育。这里中小学极多,并且还有国立大学与博物馆,几十年以前,大文豪托尔斯泰曾在这里度过一部分写作生活。为了实现他晚年的宗教福音与新理想,他曾在这里致力于文化事业,给予当地居民以很大影响。因此,这个城又被称为西部西伯利亚的文化教育中心。
或许是受了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的影响吧,这城市里的居民特别和善,慈悲,仁爱,给外来旅人以极好的印象。在这里,托尔斯泰的一颗善良的心已播种出千万颗善良的心了。
到了托木斯克以后,我们最以为苦的,就是寒冷,我们人数太多,差不多将近两万人。所住的房屋自然很拥挤。我们所住的房屋俄文叫做“巴拉克”,是一种类似营房的屋子。在上届欧战时,奥国俘虏就住在这里。这“巴拉克”一共两层,建筑得很简陋,上面一层算是楼,我就住在楼上,下面则住着下级干部军官,一间房子几乎住了四百人。在这样大的屋子里,只生有两个极小的炉子,由小洋油桶制成,里面燃烧柴火,那热度实在小得可怜,因此,虽然有这两个小火炉,室内温度常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其冷可知。
有时候,晚上太冷,我常常睡不着觉,终夜坐到天亮,直到太阳出来以后,再行入睡。
在这些日子里,寒冷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中心。士兵们成天在外面跑,上山砍木柴,是为了抵制寒冷。大家白天躲在被子里,也为了抵御寒冷。有许多军官带有眷属和大量的面粉,太太们整日坐在炉边忙着烙饼,也不过为了多在肚子里装点东西,好抵制寒冷。
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这两个字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朋友。说是敌人,因为我们一天到晚和它打仗;说是朋友,因为我们除了它,再没有更接近的东西了。说它是朋友,一点也不夸张,它不是整天和我们“瞟”(黏的意思)在一起吗?
前面提到烙饼,我不禁想起一件很可怜的事。你知道,火炉子白天是不大有空的,经常闹人满之患,直到夜晚,才比较空闲点,有几个人就专等这个时间来做烙饼。我住在楼上,夜里要小解,必须下楼,经过炉火边。做烙饼的都是熟人,他们见我经过,难免不疑心我以小解为借口,而希望他们拉我咬几口烙饼。为了不叫他们起疑心,有些夜里,应该小解时,我常常强行忍耐了,直捱到天亮才下楼。
有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了下面几句话:
“昨天夜里,N夫妇与T夫妇双双生病了,没有在炉边做烙饼,我得以痛痛快快下楼解一次手。这是我到托木斯克以来第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除了寒冷,第二件令人发愁发闷的事,就是消息不通。我们好像是一些鲨丁鱼,紧紧封藏在罐头里,与外面世界隔绝了关系。
在我们一群人中,我因为懂得俄文,从俄文报上可以看到一点消息,但其中关于中国及东北的消息几乎没有。至于韩国的消息,更是石沉大海。这时中俄还未正式复交,我们寄给关内的信件全由地方当局代转,其可信托的程度,是很有限的。
没有消息,一切全隔断了,我们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冰雪地带还要住多少时候,心里焉能不焦急?
为了排遣心头烦恼,我常在本地图书馆里消磨日子。在这个时期,我读了很多文艺书籍,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已判决死刑的囚徒,正在向法场上前进,随着每一个日子过去,我离法场是更近了。
当我深夜冻醒,不能复睡时,我常常沉入回忆中,我深深忆念着我的祖国,我们在鸭绿江彼岸的故乡,在我的故乡,冬季是并不寒冷的,在春天,原野上到处盛开着鲜红杜鹃花,美丽得令人不忍回忆。
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在图书馆里看书外,此外占据我大部时间的,就是回忆,换言之,我常常走入回忆的坟墓中,和死人谈话,玩耍。当一个人的日子中只剩下回忆时,虽然是够美丽的,但也够痛苦的。只有老年人爱回忆,因为他们所能保有的“将来”是很少了,他们只有在“过去”中,才能感到一种光荣,一种骄傲,一种自满,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怎么有勇气放弃“将来”,完全和“过去”做朋友呢?
我于是陷入痛苦中。
幸而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也可以说是一种意外的幸福,使我暂时脱离了痛苦,但这场短短的幸福,虽然消灭我暂时的痛苦,却换来此后的十年痛苦。今天你在落雁峰顶所看到的我的一些事情,就是我的痛苦的一个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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