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生命的欢愉

来源: 清清寒胭 2021-08-30 17:10:1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713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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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哥哥在微信里通知我“爸爸不在了”的那一刻,狗狗正好在身边。大学全门关了,我们一家人都在家里上网课或者给学生上网课,他关切地看了我一眼,是担心我嚎啕大哭吧。

我没有哭,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后来哥哥一手操办追悼会、安葬、扫墓,我只是在大洋彼岸等着他一样一样通知我。这整个过程里,我只关心妈妈的心情,我知道她悲痛孤单,而我又无法回去,只好隔洋想法子安慰她,转移她的注意力,尽力减少她的悲伤。而“爸爸不在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常常抬头眺望远方,在一片空茫里我不能完全明了这五个字的含意。

我跟爸爸很少单独交流,他和妈妈总是一体的,而且凡事总是隐身在妈妈的背后。我小的时候跟爸爸是很会发嗲,可是长大以后就跟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出国以后跟爸爸的交流更少了。

早年给家里写信,信封上总是写妈妈的名字。妈妈是很能写的,一坐下来就能回我洋洋洒洒几大张信纸,连边边角角都写满了。而爸爸的回信要靠挤的。“写封回信要催一个礼拜,” 妈妈总是等得没耐心,“而且还改来改去很多稿。”爸爸那些被挤出来的信,字迹总是很工整的,仿佛写给领导的报告;内容有点像方遁翁的家书,不过是现代版的。有的时候实在挤不出东西来,爸爸会剪点报纸来给我,有时候剪来做人的道理,有时候剪来养生或菜谱。

后来电话便宜就不再写信了,话筒那头也总还是妈妈说得多。爸爸在电话旁陪听着,但如果接过话筒也不过用广东话问候一句“阿清,妳好嘛?”,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不像妈妈,关于我的姨妈舅舅、她的朋友同事、新来的阿姨、隔壁的邻居,一个一个数过来,广东话上海话来回切换,有好多可以说的。

等到爸爸老了,他在电话里倒是话多了起来。他的话题总是关于养生,如何钻研食补药补,如何一大早起床舞剑打拳。“我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棒,我要打败它!”,说着说着,爸爸会突然切换到普通话那一档,很大声骄傲地宣布,仿佛又回到当年课堂上课一般。“它”是谁呢?是那个跟自己的生命拔河的另一端吧。像所有老一代的知识份子,爸爸相信印刷品上的黑体字。他相信化验单上那个单位的名字,因为那个代表人民政府;他相信各种指标,因为那些数字代表科学。

不管是黑体字还是红体字,不管是中文字还是英文字,未经多方验证,我都不是那么容易信的。我暗笑爸爸的迂腐和教条,一边打开麦克风听他说一边手中忙着其他东西。我在爸爸撑起的一片屋顶下长大,所有的索取和批评都是不假思索的。爸爸在这一片屋顶之外可有过他自己的追求与挣扎?面对老去他有多少恐惧和无奈?我们关心社会、揣度爱人的心思、培养孩子、给爸爸妈妈物质上的关照,但他们的内心世界不在我们关注的范畴之内。

没多久爸爸的听力也不大行了。“同阿清讲几句啦!”,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那头叫他,爸爸“噢噢”应答,但很快又把话筒还給妈妈了。

在与我长年的沟通里,爸爸一直都不怎么在的。那么现在“爸爸不在了”,这两个“不在”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二、

爸爸是秋天的时候走的,其时局势非常混乱。大家的日常生活表面上还是照旧,尽管关了许多地方,进出都戴着口罩,但我们依旧活着、呼吸、走动。可是有什么地方是不大对劲了,空气里传播的,似乎不止是病毒。蝙蝠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成群地倒挂,黑暗中眨着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小眼睛;阴阳同体的撒旦在洞穴不可探知的深处隐身,从那里钻出来的毒蛇“嘶嘶”吐着腥红的信子,它们眼看就要飕地一下缠上来了;风在山谷里呼啦啦一大片地刮过去,树林一排排俯首弯下腰去了,那是从远古的疆场上一路吹过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风。

狂风呼啸中爸爸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他一直相信的科学指标下了结论:生命的迹象是零。不管我们用什么食材和药材来补,不管我们如何强身健体,生命终究是要清空等于零的,没有人跟永恒拔河能够赢。

惶惶不安中秋天过去了,接下来是漫长的大雪连绵的寒冬,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大学终于开始半开放了。只是校园里依旧没有往日的生机,为了错开人群,授课的时间也变得很不规则,有些日子我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深夜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Spotify,那一天耳边响起的,是山口百惠的《秋樱》:

淡红色的秋樱

在秋日的夕阳里摇曳

此刻变得脆弱爱哭的母亲

在庭院轻咳了一声

……

最早喜欢这首歌的时候我是在小学还是中学?家里先是有过一台美多牌电子管收音机,那个收音机的噪音很大,听的时候要捏住一根收音机里拖下来的电线才能把噪音过滤掉。美多不见了之后又有过几个小的半导体,再后来就换成了夏普的四喇叭。四喇叭用红色的缎子罩着,拍照时专门用来做背景。

我到底是在哪一台收音机里听到的《秋樱》?

……

让日子在笑谈中变迁吧

回忆往日点滴

不管什么样的日子

你都不会是孤单的一个人

……

夜深了,高速公路上只有很少的车辆在奔驰。追看着那些车尾灯,我想起四喇叭上闪烁的红灯了。当年谁能想到呢,我会来到这一片遥远的山脚下安家。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不在了,四喇叭不在了,从前的家不在了,而如今爸爸也不在了,和那些不在的日子一起不在了。

那天夜里我做梦了,梦到了80多岁的奶奶。老态龙钟的奶奶站在爸爸的病床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一叠连声地哄着:“乖仔,乖仔,你乖啦!”

奶奶只有我爸爸这一个孩子,她这是在哄谁家的孩子?我定睛再一看,她怀里抱着的分明是爸爸呀,是91岁满头白发躺在病床上昏睡的爸爸。

我被眼前诡异的画面吓醒了,醒来发现出了一身的虚汗,连脖子都湿透了。那么爸爸不只是站在妈妈的背后不说话,爸爸是到奶奶那里去了;爸爸和已经消失了的岁月一样,就算我伸出手来也触摸不到了;等局势安定下来时我可以回家,我再也不会见到爸爸了:我终于明白,爸爸是真的“不在了”。

黑暗里我悲从中来,眼泪汹涌如潮水:爸爸,在生命的那一端,您和奶奶都还好吗?

 

三、

外婆的去世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面对死亡。我从小不跟外婆一起住的,她走的时候我也还小,所以对外婆我只有零星的印象。她走的时候我没怎么伤心,只是看到大人哭了我也就跟着一起哭了一场。

奶奶走的时候我已经成年。奶奶把我从小带大,她的离世让我痛彻心扉。奶奶走快30年了,就是现在想起奶奶来,想起她一生经历的磨难,我心里依旧痛如刀割。

然而爸爸离世带来的痛苦是不一样的,那不仅仅只是永别的哀伤。如果一个人的灵魂也是有住所的,那么我的灵魂就住在爸爸妈妈和哥哥所搭建的房子里。我在这屋子里舒服惯了,躺着坐着,光着脚到处走,饿了自己随便翻柜子找东西吃,我自由得忘了屋子本身的存在。我不怎么跟这房子多交流,谁对着自家的墙壁和屋顶说话呢?我身在这个屋子里但只跟外面的人谈主义谈人生。等到爸爸不在了,我才发现这灵魂的屋顶坍塌了。再回头一看,妈妈那边也是颓垣败瓦,岌岌可危了。

那么终有一天我会无家可归,我的灵魂会流落荒野。这是我们的宿命,在蛇引诱夏娃的那一刻,全人类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如果一切终将成空、如果生命终将灰飞烟灭,那我们如何才能熬过此时此刻如刀割般的疼痛?

就看着那道血流如注的伤口吧,不要回避、不要眨眼;紧紧地盯住那道伤口大声地唱歌,歌唱生命里那些欢愉的时光;在那些让人笑出声来的回忆里,让我们找到在虚无中活下去的勇气,直至最后的时辰。

 

四、

爸爸老了以后最先衰退的是听力,腿脚倒是一直很灵便的。妈妈到现在依旧耳聪目明,膝关节却是从中年起就有问题了。这时候他们原先两个独立的个体就要打配合,才能对付生活中那些简单到被我们忽略的小事了。

爸爸妈妈通常都在二楼的卧室里活动。爸爸下棋,妈妈躺着看报纸。院子里忽然门铃大作,一而再、再而三,像拉警报那样催命。爸爸气定神闲,继续埋头下棋,因为他什么都没听到。妈妈急得团团转,无奈她走不快。“头邦,老头邦,快点去开门呀!”这样对老头邦大呼小叫,良久爸爸才“噢噢”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为了安全,或者确切说是为了安全感,他们都是把自己反锁在家里的。门里光是有个门闩还不够,防盗锁还要转好几圈才行。开得一楼的门还要再下几格台阶去开花园的大门,那扇铁门当然也是反锁的。等到爸爸一阵手忙脚乱找对钥匙打开门,快递小哥早就不耐烦扔下包裹,飞身上车冲往下一单了。

爸爸耳朵不灵,妈妈膝盖不好,这倒是不妨碍他们跳交谊舞。爸爸80寿辰,恰逢他们金婚纪念。寿宴完了我们拉开座椅、打开音响让他们表演交谊舞。爸爸自如地踩着华尔兹的节奏进三步退三步,俨然是耳聋后的贝多芬。妈妈顺着爸爸的引导旋转自如,裙子飘成了一朵喇叭花,膝盖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在小辈们的欢呼声中连服务生都来看热闹了。爸爸一激动,在曲终时要表演把妈妈甩出去老远又几个旋转拉回怀中的绝招。这可万万使不得!在众人的惊呼下,我和哥哥一哄而上扑将过去制止了这个危险的动作。

 

五、

到了最后的几年爸爸衰退的不止是听力了。“人的脑子里会有一匹海马的,侬讲奇怪伐?”妈妈电话里说,“爸爸脑子里的海马越来越小了。”

爸爸的海马变小之后,他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了。他好脾气笑嘻嘻地坐着看大家说话,我们大笑时他其实不明所以,但也会跟着笑着“哎哎”点头,仿佛听懂了一般。然而他也不全然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在关于自尊和经济的问题上,他会出乎意料地精明。

妈妈怕他走丢了,就写了有他名字和家庭地址联系电话的纸条放在他口袋里。然而那张纸条无论藏在爸爸的哪个口袋,次次都会被他发现并扔掉。

但你怎么能不担心他走丢呢?他上衣口袋里总塞一叠钱,每次一个人出去,回来钱就不见了,换了几包形迹可疑的中药包拎回家,几年来也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钱。但如果把他的钱拿掉,胸口没有份量了,他按按瘪掉的口袋,马上就知道把钱要回来。我就给妈妈出了一招,不要把爸爸的钱全部拿掉,但是把百圆大钞换成五圆的,摸上去还是厚厚一叠,这样即使骗光了损失至少小些。

到后来爸爸走不远了,他只够能力过一条马路去对面的“来一份”买零食。妈妈说他数也不会数了,也不认字了,不知怎么还有本事买东西吃。我回家时就跟着爸爸去观察他购物的过程,发现原来他是带了前一次的发票,再带一张一百圆,到了那里就跟柜台的小姑娘指指发票再递上钱,是名副其实的照着样子“来一份”。

家里本来很多吃的,不需要他自己出去买。然而爸爸海马小了之后,肠胃也跟着坏了。他不停地吃,但是没有饱的感觉。一袋香蕉六七根买回来,一眨眼他就全部吃完了;一盒蛋糕放在桌上,如果不藏起来,一下子也会没有的。所以我回家时发现妈妈会从阁楼地下室各种料想不到的角落把我喜欢的零食挖出来给我吃。“唉,妳个老豆啊,偷野食呃,唔洗恨,”妈妈告状说,“唔系唔畀佢食,方到佢食坏个肚呃。”连安徽阿姨也加入了告状的队伍,“唉,姑娘,你爸爸像老鼠一样啊,连烧菜的油他也偷来吃。”

我听了大笑,笑完却是一阵心酸。狗狗小时候如果这样吃法,我是可以凶他、给他做规矩,因为他是有前途的,而爸爸的海马在日益小下去,怎么教都只有下坡这一条路了。

 

六、

那次回家是给爸爸庆祝90大寿以及爸爸妈妈的钻石婚。非常神奇的是此时的爸爸依旧能够带着妈妈跳华尔兹。我们在浦江游轮上,一时里也找不到音乐伴奏,爸爸就一边自己喊着“嘭嚓嚓”,一边极为灵活地带着妈妈滑动舞步。我们每个人都举起手机拍下了这珍贵的一瞬间。狗狗在边上笑得开心极了,那种发至内心的,只有亲人才能给与的放松与快乐。他以为中国的老人就是只会在法拉盛的街边公园里跳广场舞的,想不到平时懵懵懂懂的外公外婆还会跳连他自己都还想学的Ballroom Dance。在笑声和掌声里我们忘了渐渐缩小的海马,不管爸爸以什么样的速度下坡,山脚依然在遥不可及的远处。

作为庆祝活动的一部分,从游轮上下来后我们带爸爸妈妈住进了附近的威斯汀。我们平时常常旅行,但爸爸妈妈很少有机会住酒店。原来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们开心,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去他们房间敲门,妈妈劈头又抱怨了:“唉,你外公啊不肯洗澡,这么高级的浴室他也不享受一下,倒头就睡!”她对狗狗说,“实在浪费你爸爸妈妈的钱,实在浪费!”

爸爸在船上玩累了要早睡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确是越来越不喜欢洗澡了,也同样抗拒剪头发。洗澡时运动四肢,要用力气的,而且在热水之下呼吸,也比平时消耗更多的能量。但妈妈如何受得了身边的人长期不肯洗澡呢?至于他的头发,像很多中国男人一样,中间秃了,就让边上的长长一点,用来覆盖当中的不毛之地,后面看上去像是少先队的几条杠。本来这种欲盖弥彰的发型是很可笑的,如果不梳的话-爸爸多数时候是梳不动了,或者根本就忘了梳-头发就四散开来,乱成竖起棘刺的刺猬一般。

我看不下去了,决定用骗小时候的狗狗剪头发的办法骗爸爸去发廊。“爸爸,我带你出去行街嘞。”他看看我,也不疑有诈,笑嘻嘻就让我扶着手臂走了。爸爸的手臂曾经是很结实有许多肌肉的,这双抱过我的手臂现在松松垮垮了。过马路的时候我想起当年紧紧捏住狗狗全是鼻涕的小手过马路的情形来。他们住在松江,车是不多的,但都真正是风驰电掣一般。想象爸爸妈妈平日里两个人过这样的马路,我心里顿时一紧。

到了发廊,梦游一般的爸爸突然回过神来,“做乜?”他问。“ 我哋来做靓仔呃!”我凑着他的耳朵说。如果换了是妈妈皱着眉头摁他坐下,爸爸一定转身就发犟脾气了。而我笑嘻嘻哄他,他虽然不乐意剪头发,但居然也乖乖坐下了。

围布披上之后,发廊小哥问,“怎么剪?”我答,“光头。”

剃成光头的爸爸看上去清爽多了。“你真系好靓仔呃!”我又到他耳旁大声说,这次是真心夸奖。爸爸嘿嘿笑了,乖乖地让我领着回家去。

进入小区的时候,我想看看爸爸是否自己认得回家。小区非常大,几百个门洞,又各处亭台楼阁,很容易迷路。本来我领着爸爸走的,这一刻我停下来, “爸爸,你先行嘞。”我想看他往哪里去。爸爸茫然四顾,显然找不到北了,“你先请,你先请。”他要我带路,居然跟我一本正经切换到普通话来了。我闷笑起来,到底不是真小孩,他知道掩饰自己不认路的尴尬。但爸爸也许不是真的不认路,也许只是有我在,他更加懒得动用他的小海马了。

回到家,妈妈和阿姨非常惊喜地看着爸爸的光头,她们没想到爸爸会那么听话。“阿清啊,”妈妈马上顺水推舟,“今日妳系度,不如劝下妳个老豆洗把身嘞,妳睇下佢听唔听妳话嘞。”

“爸爸,剪完头发好似蚂蚁爬,唔洗身唔得呃。”我一边跟爸爸说,一边推他去浴室,他居然没有反对,乖乖走进去了,妈妈一看马上乘机跟了进去。

我想起狗狗小时候,玩了一天闻上去就是一团酸臭的小肉球,让他洗澡也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对人类的本能而言,他们必然是明白洗澡本不是生存的必须,比如非洲辛巴人就不怎么洗澡的,洗澡应该是文明社会的花样吧。如果爸爸觉得洗澡剪头发是和吃喝一样重要的事,他自然会去做的。他现在的海马只够能力看管那些最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了。

“剥埋条短裤嘞,”当我正试图理解人类的本能,听到浴室里妈妈在大声恳求加呵斥,“边个要睇你嗟!” 我不禁大笑起来。夏娃亚当偷吃了苹果,第一件事就是找片树叶把私处遮起来,这何尝不是人类最初的本能。

帮爸爸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浑身是水的妈妈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她自己也是80多岁的老人了。单是剪头发洗澡这两件小事就已经让他们这么幸苦了,不知当我不在跟前没有亲眼看见的时候,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如何险象环生的呢?

 

七、

但是他们拒绝去养老院。是啊,上幼儿园的时候,有哪个孩子不是哭天喊地不肯去的?自从我离开上海,哥哥就把爸爸妈妈所有的大小事务都扛在自己肩上了。那次回家我难得有机会代替哥哥陪爸爸去看病。爸爸的手莫名其妙肿了,哥哥带着他在附近的医院从头验到脚从内验到外,医生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我们就决定去市中心的华山医院碰碰运气。

爸爸妈妈住得离市区实在太远,我们必须一早出发。我没有微信支付也没有嘀嘀打车,只好在小区门口扬手叫车。夏日的阳光一早就很毒了,我把爸爸安顿到树荫下站好,自己回到路基上等车,不停扭头看他是否乱走动。

好不容易来了辆车,我喜望外出赶紧去树荫下拉爸爸。当我把梦游一般望着街景笑嘻嘻的爸爸扶到车门口要让他上车的时候,他突然清醒过来了:“咦,阿拉到啥地方去啊?”“勿是讲好我带侬去看医生的吗?”我有点被问糊涂了。“啊呀,侬老忙的,勿好麻烦侬的啦!”爸爸一听居然客气起来,推搡着不肯上车了。“那么倷勿去了是伐?”司机看爸爸在那里挣扎不肯上车,不耐烦就要踩油门走人了。“去的去的去的,阿拉去市中心的华山医院。” 我赶紧扑到前座报出地名好让他知道有一笔大的车费可以赚,是值得等的。

一脚踏入华山医院我就被彻底震撼了。我所习惯的医院向来是个清净之地,只有三两个病人坐在候诊室里。而这个地方有七八层楼高,除了扶手电梯还有各种用途的升降梯,每层都是曲里拐弯、人声鼎沸。爸爸如果在这里走丢了,我是决计没有可能把他找回来的。

挂号显示我们有数个小时要等。我不能让爸爸站那么久,就在拐了好几个弯的地方找了个位子让他坐下,自己再回到大堂等叫号。每过几分种我就要跑过去看看爸爸有没有到处乱走。“你千祈唔好行开啊!”我每次回头都非常严肃地叮嘱他。“噢噢。”爸爸听得出我的语气里的严肃,很认真地眨眼答应。

过了一会儿爸爸坐着的走廊里蹒跚走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由太太陪着。老先生看到爸爸,径自就走过来,也不管看医生的事了,好像约好了专门来跟爸爸碰头似的。爸爸在一走廊黑压压的人群里突然看到了另一个同类,他的脸上马上有了“找到玩伴”的舒展。

小的海马会自己去找别的小海马玩的,他们认得出自己的同伴。就像狗狗小时候,把他放到游乐场里,他自己会迅速归类找到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孩子玩。他们各自叽咕自己的母语,单用眼神和肢体语言,就可以玩得兴兴头头。

爸爸和老先生对视了一下,“侬几岁?”一个问,“我90啦!”一个答,很骄傲的口气,“我也88了!”一个不问自答,也非常自豪。接下来他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也不用说什么了。他们互相望着,微笑点头赞许致意。边上的人都是能跑能跳的,当初和他们一起奔跑跳跃的人都离开人世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孤独而颤巍巍地站在这里。

 

八、

看完病我们又穿越几乎半个上海回家,爸爸实在累了,进门就直闯楼上卧室要去睡觉,妈妈拦住他换拖鞋。拖鞋上下楼会增加跌倒的隐患,爸爸牢牢抵抗不肯换。“那我明天去买双室内穿的软皮鞋给爸爸好了。”

我就要回美国了,走前再一次带爸爸上街去买鞋。我挑了一双白色的软牛皮鞋给爸爸换上,蹲下来的给爸爸穿鞋的这一刻我想起了狗狗小时候带他买鞋子的光景来。狗狗换上新鞋子的时候我会说,“来,跳下来走一圈让妈妈看看。”现在轮到爸爸在店堂里走一圈给我看了,新鞋子看上去非常舒服合脚。爸爸挺着肚子笑嘻嘻站着,他非常满意,再也不肯把鞋脱下来。

周末的长途电话里妈妈说起这双鞋,“啊呀走了几天鞋底会叽叽叫的,”妈妈又开始申诉了,“囡嗯买的鞋子么,倷爸爸讲啥也不肯脱下来,走到哪里叽叽叫到哪里,吵得我头也晕死了。”我叹了一口气,“好好好,下趟我回来再帮爸爸买一双不会叫的鞋子。”

可以想象他们两个人如何在这件事情上闹别扭的,就像开门、吃东西、剪头发、洗澡、买骗子的中药等等所有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这双鞋子叽叽叫,爸爸是听不到的,妈妈当然也不可能把这叽叽的叫声当作狗狗小时候那双走一步会叫一声的老虎头鞋子来喜欢。他们就这样一个不太有效地指挥,一个消极地抵抗,用和舞场上完全相反的方式跳了一场60多年的华尔兹。

 

九、

我再也没有机会给爸爸买双不会叫的鞋子了。哥哥通知我们爸爸病危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去以色列旅行。得到消息马上改道连夜兼程赶回上海去,到了医院已经是傍晚了。晚间的病房依旧灯火通明,爸爸躺在靠窗的位置昏睡。窗台上种了一排茂盛的花草,冬天里连天竺葵都盛开着,和病房里的情形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凑到爸爸跟前去喊他,帮他拂去脸上的皮屑,这是一种非常生疏的亲近。上一次我们父女这么亲近地面对面的时候,我几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物理上和精神上都离开了他?

爸爸听到喊声睁眼看到是我,他非常惊喜。我们相视着笑了,像狗狗小时候入睡前,我望着他时相互之间会有的微笑。爸爸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妈妈指着我大声问爸爸,“呢个系边个啊?”爸爸的嘴唇吃力地蠕动,终于爆破出声来,“阿清。”“阿清系你个边个啊?”妈妈继续问。“囡。”爸爸答得很肯定。“尼个呐?”妈妈又指着狗狗问,“狗仔。”爸爸回答时没有那么肯定了,递过来询问的眼光,我们猛烈点头表示赞许。这多么像当年我把狗狗搂在怀里教他认字的时光啊,生命的尽头原来和人生最初的开端是那么相似的。

只是爸爸能认识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们回美国之后妈妈电话里说起她的探视,她带了自己年轻时的相册去让爸爸认。当爸爸头脑清楚的时候,他会大声回答“系老婆”;有的时候含糊地回答“系阿清”;再有的时候,他看着照片喊“阿妈”。

当爸爸看到我奶奶的面容的时候,他回家的时辰到了……

***

我们都从母亲那里啼哭着来到世间,在生命的蜡烛熄灭的那一瞬间回到母亲身边去。这无中生有而终于又落得一切成空的一生啊!让我找寻那些欢愉的时刻吧,把它们像光滑的鹅卵石一样铺排在人生花园的小径上,让它们引导我走完这一场虚妄的旅程。

 

所有跟帖: 

很好。写不尽生命的欢悦,是人生的动力。敬礼! -- 给 立 发送悄悄话 立 的博客首页 (4338 bytes) () 08/30/2021 postreply 18:28:14

简练、诚挚的文字背后的人生阅历和真挚的亲情,深深触动我的心,好文,手工点赞。 -寂寞的烟花- 给 寂寞的烟花 发送悄悄话 寂寞的烟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30/2021 postreply 19:17:06

生命的尽头/直到没有力气说/爱你 -忒忒绿- 给 忒忒绿 发送悄悄话 忒忒绿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30/2021 postreply 20:35:00

好文!海外游子最牵挂的就是在国内衰老的父母,最遗憾的是不能陪伴他们终老。 -为人父- 给 为人父 发送悄悄话 为人父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30/2021 postreply 21:21:26

每一字,每一句,都出自你內心,又走进我内心…… -简丹儿- 给 简丹儿 发送悄悄话 简丹儿 的博客首页 (29 bytes) () 08/31/2021 postreply 03:07:54

“我们都从母亲那里啼哭着来到世间,在生命的蜡烛熄灭的那一瞬间回到母亲身边去。这无中生有而终于又落得一切成空的一生啊!” -京工人- 给 京工人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31/2021 postreply 07:39:25

一句话看得我热泪盈眶 -京工人- 给 京工人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31/2021 postreply 07:39:56

人生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被你的感悟打动:让我找寻那些欢愉的时刻吧。 -迪儿- 给 迪儿 发送悄悄话 迪儿 的博客首页 (539 bytes) () 08/31/2021 postreply 10:41:49

老了确实难过。拖着残病之躯,相互扶持和照顾,再艰难也不愿意麻烦孩子,这就是中国的父母。 -为人父- 给 为人父 发送悄悄话 为人父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31/2021 postreply 11:04:44

写得真好。但是没有看完。因为越读越心痛。 -yirenkaixin- 给 yirenkaixin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31/2021 postreply 10:53:03

谢谢大家 -- 拥抱 -清清寒胭- 给 清清寒胭 发送悄悄话 清清寒胭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01/2021 postreply 17: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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