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凡,德国人,住在德国东部一个叫宏堡的地方。1990年的某一天他早上醒来后,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而且这种改变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困惑。
斯特凡起床后,来到盥洗室,照了下镜子,有点胖,发迹线已经后退,露出光光脑门,嘴角开始向下耷拉。不过他还是挺满意自己的。他是一家商店的经理,他干这份工作已经有20 年了。工作比较简单,因为店里的商品种类不算多,而顾客也没什么投诉。他知道在西德商店里东西多得多,但那是资本主义社会,腐朽的,小学生的课本上都这么印着。这时他按照使用推荐用牙刷刷了两分钟牙,梳光了头发,走出来。
妻子端来早餐,面包,咖啡和果酱,但是她说,我烤了三种面包,你选一样。斯特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这是要诱惑我吗?我要上班了。他谨慎地对了一下眼神,发现不是自己所想的,这才问:
“为什么是三种?你平时不是这样的,过节了吗?“
“没什么,你选一种。”说完放下面包篮走了。
刚出烤箱的面包们茁壮地在面包篮里斜躺着。斯特凡忽然觉得这个选择很难,裸麦面包?法式面包?小圆面包?斯特凡不喜欢选择,选择意味着责任和后果。他随手拿了他平时常吃的小圆面包,咬了一口,走出门去。
公共汽车里和往常一样,坐着早出上班的沉默的人们。斯特凡夹着他的公文包朝车厢纵深处走去,小心地跨过可能伸出来的脚。他在一位中年妇女身边落座,因为她看起来比较可靠。
那位妇女正在专心地看一份报纸,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他觉得很自在,开始想一天的工作。正想着,忽然一眼看到那中年妇女打开的报纸,西德的《南德意志报》!顿时惊得头皮发麻,这可是禁忌,这女人怎么这么大胆。他马上觉得不可靠起来,悄没声地站起来换了个座位。
到了新座位后,他还朝那妇女看了一眼,她还在木知木觉地看报,不会有人去告发她吧。不过他对新闻媒体这种东西也不太关心,他不需要知道额外的消息,指不属于他管的消息,而且新闻媒体每天都说同一种话,常常使他昏昏欲睡。
斯特凡工作的商店是这个地区唯一规模较大且各类物品比较齐全的商店,五金产品和工具占了一大部分。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各种榔头,铁锤,小型磨砂机,钻头等等,德意志人民是最好的工匠,这是他们引以自豪的。
他刚要进店,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拦住了他,问他对执政的社民党有什么意见。他很小心地想绕过他走进店门,可是那个年轻人毫不让步。他眼见躲不过,就说,我很满意他们的领导,他们领导我们击败西德的反动势力,从胜利走向胜利。他记得那小伙子的眼神很奇怪,不像以往的马路问卷者会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微笑,而是很困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他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检查他的e-mail, 发现竟有一条几天前来的非常重要的信息漏了看。那是他顶头上司打来的,说要和他谈谈。可能是升职,二十年来他兢兢业业没出过差错。他赶快给上司打了电话,却没人接,电话信箱也不能留言,说是满了。他想起这位领导平时非常敬业,哪去了?
从前一阵开始,他们店里的业务就非常繁忙,有很多人来买五金商品,男的女的都有。有一次他问一个来买燃烧器零件的妇女,这是干什么用的。她好像受到了惊吓,拿了货品快快地走了。又好像人人都对他们的后院建设产生兴趣,铁铲钢钎供不应求。不过奇怪的是,最近几天没什么人来买五金商品了,以至于他开始考虑把多余的存货退回厂家去了。
中午走到街上,人们在五月的阳光下消遣他们的午餐。斯特凡觉察到人们似乎一反往日的阴沉谨慎,街心水池边还有不认识的人来跟他聊政府问题,但他看了看电线杆上空的高压线,回绝了。
下午却把他气坏。两个女人来退买来的钢钎铁铲,说不用了。他说,不退,还拿出店规,货物出门概不负责。那两人嘟嘟囔囔地走了,说没给她们选择。他在心里哼了一句,这里又不是西德,上那去买吧。
下班了,路过街角的花店,忽然想起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就拐进去买了一束花。老板用旧报纸包了花束,递了过来。
来到家,妻子不知哪去了。他想起在晚餐时该戴一条多年前她送的领带,就翻箱倒柜地找。在一个不用的箱子底部找到一份装在牛皮袋里的文件。
“斯塔西”秘密警察绝密文件
鉴于已被报告的数条可疑之处,例如,此地区有56人通过挖地道,下水道偷渡到西柏林,使用工具全都来自斯特凡所在商店。另有一人用摩托车马达配上自己组装的钢板和导航、压缩气体等装置,造出了一艘只能乘一个人的小潜水艇,在水下航行5个小时后从西德那边冒出来。他的摩托车马达是从斯特凡商店订购的。还有人用热气球。。。
因此斯特凡这个商店经理极为可疑,可能是此地区的反动团伙首脑,须严加监视,立刻报告。
最后写着,这份文件请妥善保存于监视负责人处。
再后面有他妻子的签名。
热气球?他想起来了,那个来买燃烧器零件的女人,还有不小心听见的同事们鬼鬼祟祟而兴高采烈的谈话。某年的一个夜晚,从东德一个家庭的后院升起了一只巨大的热气球。气球下面的吊篮里装着两个家庭两对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孩子。这个气球完全由这两个家庭手工制作,从学材料学、工程学,到气体动力学、气象学热气球…前后用了数年时间。据说这只完全可以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热气球,在通过柏林墙的时候,被东德警察发现了,有密集的子弹射来。逃亡者这时操纵热气球一下升高到了2800米以上的高空,不但子弹打不到,连探照灯都照不着了。但是他们担心驻东德的苏联空军出动,决定立刻降落以避免被击落。情急慌忙之中,谁也摸不准方向,而且降落的地点也无法确定。当气球终于落在了地面上,他们谁也没有勇气走出吊篮,不知落在墙的哪一边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天祈祷。这时有军人向气球走来,他们对这八个逃亡者说出了他们盼望了多年的话:
“你们自由了,这里是联邦德国的领土。”
但是,也许她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也许她不告诉我是为了不要吓着我?
刚买来的花还在窗前的咖啡桌上躺着,紫兰色的鸢尾花从包着的旧报纸中挣脱开来,娇翠欲滴。
他不知该做什么,跑过去扯下那张旧报纸,却看见领袖的巨幅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抚平,这才看清报纸的头条:他的国家与隔壁那个宿敌签署了两德统一条约,和人们欢呼的场面。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不知道呢?报纸的日期指着三天前,那天他没有去上班,厨房下水道坏了,碰巧收音机也坏了。。。
斯特凡脑子里乱极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我该怎么生活下去。顶头上司也不见了,虽然不知道他那封电邮是不是要来逮捕我,但是没人来领导是个糟糕的事。我的职位。自由?我会面临太多选择,而我不知道该选哪个,而且万一选错。。。
楼下传来妻子的声音,我们去外面吃晚餐吧。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走下楼去微笑。如果能,那笑该是僵硬的,还有,晚上床上。。。
斯特凡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我会不会这样做呢?我会不会呢?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这个想法抓住了他,他觉得他那小小的灵魂在这种高压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