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爸爸的种
在我还未上生物课的时候，不懂得人是由精子和卵子组成的，只知道人是由他妈生的。基于此理论，我认为我的生命是我妈给的，我只属于她。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见解导致我认为，父亲在创造我这件大事上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他存在的作用仅限于挣钱糊我妈和我的口。可事实上，我这位不争气的父亲偏偏一天到晚挣不到几个子，这使我打小起便对他侧目而视。这种看法给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导致我和父亲的关系陷入不可理喻的境地。说到底，造成这一境地的罪魁祸首，是我习惯于用脑子里那点模棱两可的生物学知识来理解生儿育女这件大事，却忽略了儿女是夫妻爱情的结晶。
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们一家人寄居在县城最老旧的街道里，那里杂居着口音不同的穷人，他们深居简出，鬼鬼祟祟，干得是收破烂、挑灰浆之类的活，整日与废铜烂铁、破衣破鞋、老鼠恶臭为伴。这鬼地方被称为老街，脏得一塌糊涂，住在这里的人像战俘一样，人见人厌。
贫贱夫妻百事哀。老妈和父亲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吵架。老妈有时很凶很倔，一旦骂起来，那嘴巴就呱啦呱啦响个不停，那唾沫星子也哗啦哗啦喷个没完。父亲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枪杆子出政权。每次老妈正骂得起劲时，父亲便霍地站起来，走过去，往老妈脸上扔去两拳头，那不堪入耳的骂声便瞬息停止。直到父亲抽身外出干活后，老妈才又抱着我对着天花板叽里呱啦地接着骂。
老妈撇着一副苦瓜脸，歪眉斜嘴，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过不下去了，这日子没发过了。当初放着一名有声望、有地位的国家干部不嫁，偏偏选了你这么个酒鬼，到头来落得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份上。我这是何苦哟，真是瞎了狗眼······”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老妈这席话我听了几百几千遍了，但突然有一次它却使我感到醍醐灌顶，让我突然搞明白了一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我家为什么这么穷？
答案：全都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老爸。要是我妈嫁给那位国家干部，我现在准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准能穿着光鲜体面的衣服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兜里准有花不完的零钱和吃不完的糖果，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任我差使的穷人家的娃娃······
从这天起，我便日思夜盼着母亲能再次离开这个不争气父亲，与那名国家干部建立新生活，好让我能过上本该属于我的富有生活。
因此，我期待着父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最好能一次性吵到分道扬镳。
这场争吵果然来临了，发生在1990年的冬天。
1990年的天空是昏暗的。硅厂的那根烟囱没日没夜冒着汩汩的浓烟，把县城都熏变色了，触目所及的一世界都显得腐朽陈旧，整个县城遮天蔽日的。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都顶着一个灰渣渣的狗样鼻子，回家一擤鼻涕，嗤——两个硅渣！那时候，县财政靠这家硅厂支撑，全县公职人员的工资也仰靠这家硅厂。那浓烟一刻也不能停，只要一停，全县干部就要敲碗打筷闹饥荒。
那天，那浓烟停了。整个县城万人空巷，全县老师、工人举着牌子在县政府门口讨薪。当废品站的老头告诉我母亲，从今往后不再收硅渣时，我妈的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多亏废品站的老头为我妈掐人中，我妈才醒过来。
我妈扶着墙根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望着满屋子辛辛苦苦捡来的像宝贝一样护着的硅渣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欲哭无泪。原指望靠这堆东西过个稍微像样的春节，谁知道省环保厅一纸批文，硅厂封了，我妈半年来的辛苦全白费了。
我妈回到家后，我兴冲冲跑去问她要糖吃，她有气无力地说，卖糖的人不在家，下次再给你买。我哭嚷道，妈妈骗人，我要吃糖。母亲顿时怒火中烧，一巴掌打了我。我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我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我始终认为这事错在我妈，是她出门时叮嘱我好好守家，回来一定给我带花生糖，我做到了，她却失信了。）
我哭累了，饿了，抽抽搭搭地喊着要吃饭，母亲这才发现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了，于是又一次厚着脸皮，领着我去她朋友家混饭吃。自打进城起，她已经拖儿带女到她朋友家混了无数次饭了。这次又去，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饱餐一顿后，她领着我去找我爸。
我们来到父亲所在的硅厂。里面空荡荡的。门外有一批工人在拉着横幅抗议。然后我们又沿着大街走，寻找父亲的身影。当我们来到百货大楼，只见爸爸正躺在一架人力板车上打呼噜。他的几个工友正围在一旁吆三喝五地打牌。
我妈推了推父亲，父亲翻过身去，嘟哝了几声，继续打呼噜。我妈问一位工友：“老九这是怎么了？”
工友说：“中午去给别人家抬死人，喝醉酒了，才刚睡下。你别弄醒他，不然他又发酒疯了。他要发起酒疯来，咱们这伙人坐不成给他。不要钱的酒，他不喝白不喝，一不小心又喝高了，今天够出丑了。”我们发现爸爸的裤裆湿漉漉的，显然他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尿裤子了。
我妈顿时火冒三丈，扇了我爸两耳光，摇醒我爸，问：“今天挣了几个钱？不顾家里妻儿死活，在这里睡大觉！”
我爸说：“管他挣多少钱，有酒有肉过一天。”说毕，倒头睡去。
我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起我爸的衣领，怒骂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算什么男人！”
工友们哄堂大笑。
被老婆这样骂，我爸感到脸面无存，顿时睡意全无，昂首挺胸地反驳道：“硅厂垮了，我失业。从今往后，我就给别人抬死人为生。这活挣的钱养我和我儿子绰绰有余，养你这个病恹恹的老婆实在养不起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了！”
工友们不停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老婆要是这样骂我，我不揍死她就不是男人。”
“嘿，我老婆要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晚上回去我要把她摁在床上，狠狠地操她百十回！”
“妈的，男人当到你这份上够糗的！”
······
我妈听不下去了，朝我爸的脸上唾了一口，气冲冲地转身离去。我赶紧跟着我妈走。
刚走过一个路口，我妈突然停下来，看着我，问道：“干嘛跟着我？”
我说：“跟妈妈去过好生活。”
我妈一愣怔，问：“什么好生活？”
我说：“我是妈妈的儿子，妈妈要去和那个国家干部生活，我也要。”
我妈顿时七窍生烟，歇斯底里地吼道：“滚！你是你爸爸的种，快去找你爸吧。”
我回头望去，爸爸已倒头呼呼大睡，再回过头来，我妈已走远。
在我还未上生物课的时候，不懂得人是由精子和卵子组成的，只知道人是由他妈生的。基于此理论，我认为我的生命是我妈给的，我只属于她。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见解导致我认为，父亲在创造我这件大事上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他存在的作用仅限于挣钱糊我妈和我的口。可事实上，我这位不争气的父亲偏偏一天到晚挣不到几个子，这使我打小起便对他侧目而视。这种看法给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导致我和父亲的关系陷入不可理喻的境地。说到底，造成这一境地的罪魁祸首，是我习惯于用脑子里那点模棱两可的生物学知识来理解生儿育女这件大事，却忽略了儿女是夫妻爱情的结晶。
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们一家人寄居在县城最老旧的街道里，那里杂居着口音不同的穷人，他们深居简出，鬼鬼祟祟，干得是收破烂、挑灰浆之类的活，整日与废铜烂铁、破衣破鞋、老鼠恶臭为伴。这鬼地方被称为老街，脏得一塌糊涂，住在这里的人像战俘一样，人见人厌。
贫贱夫妻百事哀。老妈和父亲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吵架。老妈有时很凶很倔，一旦骂起来，那嘴巴就呱啦呱啦响个不停，那唾沫星子也哗啦哗啦喷个没完。父亲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枪杆子出政权。每次老妈正骂得起劲时，父亲便霍地站起来，走过去，往老妈脸上扔去两拳头，那不堪入耳的骂声便瞬息停止。直到父亲抽身外出干活后，老妈才又抱着我对着天花板叽里呱啦地接着骂。
老妈撇着一副苦瓜脸，歪眉斜嘴，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过不下去了，这日子没发过了。当初放着一名有声望、有地位的国家干部不嫁，偏偏选了你这么个酒鬼，到头来落得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份上。我这是何苦哟，真是瞎了狗眼······”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老妈这席话我听了几百几千遍了，但突然有一次它却使我感到醍醐灌顶，让我突然搞明白了一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我家为什么这么穷？
答案：全都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老爸。要是我妈嫁给那位国家干部，我现在准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准能穿着光鲜体面的衣服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兜里准有花不完的零钱和吃不完的糖果，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任我差使的穷人家的娃娃······
从这天起，我便日思夜盼着母亲能再次离开这个不争气父亲，与那名国家干部建立新生活，好让我能过上本该属于我的富有生活。
因此，我期待着父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最好能一次性吵到分道扬镳。
这场争吵果然来临了，发生在1990年的冬天。
1990年的天空是昏暗的。硅厂的那根烟囱没日没夜冒着汩汩的浓烟，把县城都熏变色了，触目所及的一世界都显得腐朽陈旧，整个县城遮天蔽日的。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都顶着一个灰渣渣的狗样鼻子，回家一擤鼻涕，嗤——两个硅渣！那时候，县财政靠这家硅厂支撑，全县公职人员的工资也仰靠这家硅厂。那浓烟一刻也不能停，只要一停，全县干部就要敲碗打筷闹饥荒。
那天，那浓烟停了。整个县城万人空巷，全县老师、工人举着牌子在县政府门口讨薪。当废品站的老头告诉我母亲，从今往后不再收硅渣时，我妈的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多亏废品站的老头为我妈掐人中，我妈才醒过来。
我妈扶着墙根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望着满屋子辛辛苦苦捡来的像宝贝一样护着的硅渣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欲哭无泪。原指望靠这堆东西过个稍微像样的春节，谁知道省环保厅一纸批文，硅厂封了，我妈半年来的辛苦全白费了。
我妈回到家后，我兴冲冲跑去问她要糖吃，她有气无力地说，卖糖的人不在家，下次再给你买。我哭嚷道，妈妈骗人，我要吃糖。母亲顿时怒火中烧，一巴掌打了我。我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我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我始终认为这事错在我妈，是她出门时叮嘱我好好守家，回来一定给我带花生糖，我做到了，她却失信了。）
我哭累了，饿了，抽抽搭搭地喊着要吃饭，母亲这才发现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了，于是又一次厚着脸皮，领着我去她朋友家混饭吃。自打进城起，她已经拖儿带女到她朋友家混了无数次饭了。这次又去，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饱餐一顿后，她领着我去找我爸。
我们来到父亲所在的硅厂。里面空荡荡的。门外有一批工人在拉着横幅抗议。然后我们又沿着大街走，寻找父亲的身影。当我们来到百货大楼，只见爸爸正躺在一架人力板车上打呼噜。他的几个工友正围在一旁吆三喝五地打牌。
我妈推了推父亲，父亲翻过身去，嘟哝了几声，继续打呼噜。我妈问一位工友：“老九这是怎么了？”
工友说：“中午去给别人家抬死人，喝醉酒了，才刚睡下。你别弄醒他，不然他又发酒疯了。他要发起酒疯来，咱们这伙人坐不成给他。不要钱的酒，他不喝白不喝，一不小心又喝高了，今天够出丑了。”我们发现爸爸的裤裆湿漉漉的，显然他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尿裤子了。
我妈顿时火冒三丈，扇了我爸两耳光，摇醒我爸，问：“今天挣了几个钱？不顾家里妻儿死活，在这里睡大觉！”
我爸说：“管他挣多少钱，有酒有肉过一天。”说毕，倒头睡去。
我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起我爸的衣领，怒骂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算什么男人！”
工友们哄堂大笑。
被老婆这样骂，我爸感到脸面无存，顿时睡意全无，昂首挺胸地反驳道：“硅厂垮了，我失业。从今往后，我就给别人抬死人为生。这活挣的钱养我和我儿子绰绰有余，养你这个病恹恹的老婆实在养不起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了！”
工友们不停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老婆要是这样骂我，我不揍死她就不是男人。”
“嘿，我老婆要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晚上回去我要把她摁在床上，狠狠地操她百十回！”
“妈的，男人当到你这份上够糗的！”
······
我妈听不下去了，朝我爸的脸上唾了一口，气冲冲地转身离去。我赶紧跟着我妈走。
刚走过一个路口，我妈突然停下来，看着我，问道：“干嘛跟着我？”
我说：“跟妈妈去过好生活。”
我妈一愣怔，问：“什么好生活？”
我说：“我是妈妈的儿子，妈妈要去和那个国家干部生活，我也要。”
我妈顿时七窍生烟，歇斯底里地吼道：“滚！你是你爸爸的种，快去找你爸吧。”
我回头望去，爸爸已倒头呼呼大睡，再回过头来，我妈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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