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二十)贾宝玉的情和性
性,是爱情小说的催化剂,也是表现作品的主题、刻画人物性格所不可或缺的点睛之笔。写多了,就成了黄色“裤裆文学”;不写,又会使整部作品显得乏味。曹雪芹显然在两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均衡,即写而不写,不写而写。含蓄的描写,不但耐人寻味,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而且使整部作品文字纯净,雅而不俗,保持着相当高的唯美语境。正是因为这种精湛的艺术技巧和写作手法,使《红楼梦》在古典名著中,成为中国文学史上雅俗共赏的颠峰之作。
贾宝玉的“情”,主要发生在黛玉、宝钗、湘云、妙玉四人身上。
宝钗、湘云性格上大不相同,一个沉稳,一个憨直;但她俩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劝宝玉读些正经书以图功名。 黛玉、妙玉性格上非常相似,都是那么孤傲。但通过“吃茶”等情节可以看出,妙玉更像是物质上的贵族,而黛玉才真正是精神上的贵族。脂砚斋在书中说,“黛玉和宝玉就是木石盟”。第一回里,说到绛仙草受恩于神瑛侍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有甲戌眉批道:“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黛玉与她们相比无疑要可敬可爱的多。
在《红楼梦》中,与宝玉有性关系的共“四”人,而且写法各不相同。
实中实写袭人。第六回,“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后来晚些时候,宝玉“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虚中虚写碧痕。第三十一回,晴雯说,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席子上”三字极重要,借 他人之口为虚,未直接提及“那事儿”亦为虚。
袭人与宝玉有性关系,无人怀疑。但宝玉初试云雨情时到底是几岁?问题却很大。前八十回共写了十五年间的事情,宝玉初试云雨情时有多大?实际上,即使以这是红楼十年来算,宝玉也太年轻了。首先,红楼纪元是按照虚岁来计算年龄的,宝玉才九周岁;其次,此为春天,并未到宝玉的生日,是时,宝玉仅八周岁多。在前面几回中,也可能作者早先之原意是要宝玉等人的年龄比现文显示的大些。在宝玉初次登场时的描写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第三回),这不像是对七岁的孩子的描写。同样,书中对此时的黛玉的描写,“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亦第三回),也不像是六岁的样子。
碧痕与宝玉有性关系,疑义颇多。
虚中实写秦可卿。第五回,梦中,宝玉在警幻仙子指导下,与其妹“可卿未免有儿女之事”。
实中虚写香菱。第六十二回,香菱弄湿了裙子,在宝玉面前换上。
很多人不认为秦可卿与宝玉有性关系。 宝玉可能只是做春梦,并没有与可卿有染。 但在书中描写宝玉梦中“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后,脂砚斋批道,“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 按甲戌本脂砚斋对此所批“立意”,可卿不仅与宝玉有染,而且是宝玉的性启蒙者。
《红楼梦》有关性的描写,文本中前后出现了近二十次。
《红楼梦》对婚内性行为写得很含蓄,因为这是人类唯一合法的性行为。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就是通过送花人的眼,暗写贾琏和王熙凤婚内性行为。送宫花的人是周瑞家的媳妇,当她将宫花送到凤姐那里时,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门口,见了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的摆手儿,叫她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着蹑手蹑脚地往东屋里去,只见一个奶妈拍着大姐儿睡觉。周瑞家的悄悄问:‘二奶奶睡觉吗?也该请醒了。’ 奶妈笑着,撇着嘴摇头儿。正问间,只听那边微有笑声儿,却是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平儿拿着大铜盘出来,叫人舀水”。 平儿也在内,还要“舀水”洗洗,贾琏如何戏熙凤?读者自己去想。
第二十三回,贾琏悄悄的问凤姐:“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要改个样儿,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吃饭。贾琏在和凤姐探讨昨晚性姿势的问题,但是书里没有明写,而是用了春秋笔法,虽在写性,却通篇不着一个“性”字。是要告诉读者,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而且还会享受,会对性爱的形式大胆进行创新,是很人性化的一笔;另一方面,也暗示贾琏出外偷腥并不是因为没有夫妻性生活的缘故。
贾琏是个性欲很强的男人,“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第二十一回)。平儿虽然是贾琏屋里的小妾,但“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第六十五回)。俗语道,妻不如妾,何况平儿是个“娇俏动情”的美人坯子。曹雪芹对贾琏和平儿,描写得很含蓄隐秘。 “贾琏见他(平儿)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出来,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其中,“弯着腰”
三个字是传神之笔。
《红楼梦》也写到了一些婚前性行为,点到即止。如宝玉与袭人、秦钟与智能儿、茗烟与万儿、司棋与潘又安。 写秦钟与智能儿:“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里漆黑,将智能儿抱到炕上。那智能儿百般的挣扎不起来,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样就把中衣儿解了下来”。写茗烟与万儿:“却见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写司棋与潘又安:“忽然听见一阵衣衫响声,吓了一惊,定睛看时,只见两个人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月色隐隐约约认出是迎春房里的司棋”。这些描写,虽然不像对婚内性描写那样含蓄,而是一看就明白,但仍然不着一个“性”字,不着一个“色”字,不着一个“淫”字。描写得很有分寸,点到即止,所以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猥亵、低俗、下流,反而是多了一份“情”,多了一份“趣”,多了一些诗意和美感。
《红楼梦》对婚外性行为的描写就稍露骨一点。比如写贾琏与多姑娘,215个字就把一个偷情过程精彩漂亮的表现出来了:
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 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 。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 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 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这段文字是《红楼梦》中最色情、最露骨、最能引起读者生理反应的文字。但就算这段较色情的描写,比起《金瓶梅》写性的直露,还是要干净得多。
秦可卿与贾珍乱伦私通的描写则是“露”而不俗。“露”,就是很露骨地点出秦可卿与贾珍乱伦私通确有其事。 焦大醉酒骂街,把“爬灰”的丑事揭了出来。“爬灰”就是指公公与儿媳的乱伦关系。这就点出秦可卿与贾珍乱伦的隐私。 贾珍对秦可卿有着过分的“热情”。秦可卿病重时,贾珍比谁都要紧张、心烦、心急;秦可卿死时,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恨不能替秦氏去死;稍后的丧礼更是奢侈铺张。这些露骨的表现,足可说表明贾珍与秦可卿的关系不同寻常。但书中对秦可卿与贾珍暧昧关系的描写并不低俗,看不到秦可卿与贾珍淫荡的具体细节。《红楼梦》原稿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讲的是两人在天香楼偷情被人撞见,最后秦可卿上吊自尽。畸笏叟(jī hù sǒu)“命曹雪芹”删去了这一节的部分文字,并将回目改为“秦可卿死封龙禁慰”。
贾瑞的故事,突显了王熙凤的毒辣和智慧,读起来很是精彩。贾瑞在宁国府偶遇王熙凤,就被对方迷倒,“见熙凤起淫心”。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开始整贾瑞。先是通过两人暧昧的对话,勾引贾瑞当天夜里就溜达进荣国府,结果被关在院子里冻了一夜。第二次依旧叫贾瑞在后屋厮守,却派去了贾蓉等人去会贾瑞。深夜,贾瑞将贾蓉当成了王熙凤,脱了裤子,“硬帮帮的就要顶入”,才发现对方是个男的。贾瑞被狠狠敲诈了一通,狼狈的跑回家时,又被兜头倒了一桶粪尿。贾瑞狂想王熙凤,手淫过度,精尽人亡。
即使是奇书如《红楼梦》,命运也极坎坷。《红楼梦》诞生后,有多种抄本流传,但长时间未能刊刻,显然与乾隆年间禁毁书籍的大潮有关。在刊刻后,尽管其甲戌本有“此书不敢干涉朝廷”的声明,仍难逃被禁命运。道光即位后,颁布《御制声色货利谕》。 地方官积极配合,大量查禁“淫书”,《红楼梦》也在“淫书”之列。也是从道光年间开始,人们谈及《红楼梦》时多称之为“淫书”。
《红楼梦》“淫”在何处?陈其元在《庸闲斋笔记》中曾这样评论:“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干矛也”。这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点赞”。讽刺的是, 宫中流传下来的《金瓶梅画》,就盖满了乾隆御览之印, 慈禧太后更是红楼迷。
《红楼梦》中有道教和佛教。道教并不排斥“性”,而且对“性”钻研很深,讲究采补。不仅把性行为当作娱乐,还作为健身活动,这很符合现代医学观念。 佛教讲究禁欲,视“欲”为虎。还讲究 “缘”和“禅”,守住元气,才能长寿。
年轻时冲动和好奇,基本上是“看红楼”。关心的是“风月宝鉴”,不会注意云儿唱的是什么。老来“读红楼”,可以开始享受曹雪芹“妙笔生花”: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