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父母的意思是让我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这在中科院子弟中是非常普遍的。可是我没兴趣呀。老爸是高知，从小开始熏陶咱22年，等大学毕业了，反而对科研不感兴趣了。父亲的失望可想而知。这该怪谁呢？一不能怪家庭，二不能怪母校清华，只能怪自己了。
不想继续念书，就进入社会闯荡闯荡吧。好友建伟在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又名“骗子一条街”）办公司。他开始介绍我认识社会上的朋友。那会儿流行干实业，看好了一个机会，我开始跟朋友一起办公司。我们办的公司叫寻呼台，地址在安贞里，北京市畜牧局的一个职工大院里，因为需要用一台有10条中继线的电话交换机。技术是华讯的，BB机是美国摩托罗拉的。频率是向北京无线电管理委员会（简称“无委会”）申请的。
长话短说，筹建了一年寻呼台终于开张了。90年代初在北京办实业，与今天大同小异，与几百年前也大同小异。就是一顿一顿饭吃出来的，一瓶一瓶烧酒喝出来的。我至少见过两次我们老大刚把客人送走就口吐白沫倒下了，顺便说一句，老大当时可是国家正处级干部。最难搞定的不是这些需要好吃好喝伺候的各级部门的办事员，而是最廉洁的无委会。当初老大申请频点的时候，无委会油盐不进，但频点也不批。老大搞不明白，只好明说：哥几个需要些什么吗？人家说什么也不缺，就是有时候联系起来不方便。后来我们明白了。免费送10个BB机行不？人家说光有BB机有什么用，还得有“大个大”才行啊。老大脸当时就白了。
“大个大”是哪些年流行的古老的手机，一个卖8万块人民币。一个BB机是1855块人民币。而当时中科院给刚大学毕业的年青人的月薪是70元，算上北京市的副食补贴等每个月121块。当时在中关村“骗子一条街”干，基本工资是每月200块。2010年以后据说月入5000在北京很普通，这么折算下来，那时候无委会的开价等于今天的2000万。无线电频点，那是国家的重要资源！你们想要，想要的人多了去了，我凭什么给你们呀。不换几个小钱说不过去。
进入社会，倒也自在。平时除了喝酒看书，也下一下棋。后来发现，民间没什么高手！臭棋篓子非常多，比我臭的海了去了。还是清华高手多。这一年间赢多输少，马上寻呼台就要开张了，我终于遇到的平生见过的第一个民间高手。清华的呢，那只能叫校园高手。
华讯公司有个徐工程师，是一位象我老爸那样的老知识分子。他的二儿子是棋手，比我小一岁，没念过什么书，一直想走职业棋手的路，但是后来得了肝炎，只好停了下来。徐二公子人很老实，甚至有点憨直，可能天分也是不够，虽然受过职业棋手训练，最后还是成了一名业余棋手。我后来见过他的段位证书，他是业余3段。
第一次见到徐二公子挺有意思。二公子偶尔有点结巴。当时我们正一起喝酒吃饭，他见了我就打听我是否会下围棋。我说会。二公子说：下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你呢？二公子说：3段！我顿时肃然起敬。二公子说：你去过海淀棋院吗？我说没去过。二公子说：你们家在中关村，还没去过棋院？不可能。我说真没有，而且我不知道海淀还有棋院。二公子道：那你平时在哪儿下棋？我说学生宿舍呀。二公子说：你下棋不正规。我说是，就是吃午饭的时候随便下，吃完了也就下完了。二公子说：周末我带你去棋院吧。我说好啊。我们就这么约好了时间。
棋院条件真差，就楼里那么几间屋子，一堆桌椅，很象中学的教室。徐二公子跟所有的人都认识，很快就拿了一副棋，我们找了个僻静处开始对局。
二公子说：我让你二子吧，不然你水平差下起来没意思。
我听了这话很生气，就说：我们还是猜先下，黑贴5目半，输了你再让我二子。
二公子没有异议。这样猜先我执黑先行。二公子显然有点瞧不上我，无理招非常多。结果被我抓住机会，吃掉了一个角，优势一下子明朗起来。二公子抵抗了一段时间，看看没希望了，就爽快认输。
二公子说：没想到啊，咱们再来。
说完他自己把黑棋拿了过去。我心中暗笑，他现在终于没有上手的感觉了。第二局徐二公子很认真，我又执白，这差距就显示出来了。通盘我没什么特别大的机会。这样我们在棋院战成了1：1平局。公司里有几个人也懂一点棋。听到消息后说：这王工的水平也不错呀，徐老二可是牛人呢。
过了几个月，我们找时间又去棋院下了一盘。这一次我执黑，又输了。我感觉机会还是有的，但是当时犹豫了，所以没有抓住。总成绩1：2，徐二公子领先。
总比分领先之后二公子松了口气，说：你的实力大概有初段，因为我现在不在巅峰状态了。我巅峰的那几年让你二子没问题。
干了两年公司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大概还是想继续深造吧。否则以后年纪大了，没有博士学位可能成了心病。当时有个机会去欧洲原子核研究中心（CERN），尽管不是留学，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干干再说，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科研，毕竟CERN的环境是国内任何研究单位没法比的。
我开始办护照，准备出国。
二公子得到消息，跟我说：咱们再下两盘吧。我说一盘吧，这些日子准备出国的事太忙了。我们约好了我值最后一个夜班那晚下一盘。那天吃完晚饭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对局。
前面的三局里我拿了两次黑棋，所以这一局又轮到我执白了。知道这是最后一盘，二公子显然有所准备。他正襟危坐，招法犀利，一股必胜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棋也一直稍稍领先。为了摆脱被动，我拼命反击！中盘有个生死劫，是黑棋的机会，但是二公子求稳，结果双方妥协，等于白棋度过了难关。这盘棋激战到晚上十点多，最后我侥幸赢了3目半。2：2平！终局后二公子心情非常沮丧，简单复了复盘，收拾好棋就回家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痛苦得几乎一夜没睡！
两年后我回国讨媳妇，未成，但抽时间跟二公子吃了个饭。二公子说：你还记得那盘棋吗？你下得非常有朝气。我说两年多了，记不得了。二公子说：我还记得。我把棋谱背下来了。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份。我说：还是算了吧，我看棋谱挺费劲的。那一次时间有点紧，没能再下一盘。后来我回国再也没见过徐二公子，这一转眼20年过去了，今生也许再也没有和徐二公子对局的机会，恐怕永远就是2：2的平局了。
与业余3段恶斗四局，结果战平，我当时有业余3段的实力吗？恐怕还要差一点，但是我肯定有业余2段的实力。
人生很多事不能太深地回忆。徐二公子在棋上有些傲气，但是人真的很实在。
那年回国虽然没有跟徐二公子下一盘，却意外地遇到另一位民间高手。那次是准备结婚的，所以前女友家的亲戚我也见了不少。有一天她问我能不能一起去拜见著名演员朱旭，也是她家的亲戚。说如果可能的话，下一盘棋。没想到朱旭老先生也是业余棋手！朱老先生比我父亲还大了10岁左右，演过《红衣少女》，《洗澡》，《刮痧》等电影，作品不算太多，但是质量都很高，演技传神。朱老曾经获得过百花奖影帝，东京国际影展影帝。
那天朱老家里还有他的一个小孙女，6-7岁的样子，非常可爱。聊了一阵，我们就开始对局。经过猜先，我执黑先行。朱老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手段很娴熟，可见年青的时候水平不错。这一盘棋白棋取了很多实地，让黑棋形成模样，然后再轻灵地侵消，这大概是朱老的惯用手法。但是白棋前面实地拼得凶了一点，以至于黑棋变厚。如果收官子，感觉大概是朱老的强项，可能变成细棋。还是战斗一下吧。我开始猛攻白棋的一块孤棋，因为黑棋非常厚，白棋有死活问题，朱老有点慌了手脚。白棋侥幸逃脱，但是黑棋获利不小，应该说赢得没太大悬念。
一赢不算胜，印象最深的还是朱老的棋风。朱老的棋，在小地方游刃有余，大方向上避免正面冲突。我很少跟这样的棋手下过。在清华下棋的时候，遇到的对手几乎是清一色的力战棋风，下棋的时候大都咄咄逼人，赢棋是因为力量大，输棋是因为拳头小。棋风无所谓强弱，棋力高什么棋风都能赢，但是棋风能反映出棋手的性格。如果一个人的经历越来越丰富，棋风也会有细微的变化，因为性格在不断地调整。
从1998年以后我很少回国了，民间的高手接触得不多。据说现在的小孩子学棋的很多，都很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