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十四）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红楼梦》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有半个回目写张太医为秦可卿号脉看病。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写胡庸医给晴雯看病，用了枳实、麻黄等“虎狼之药”。
《红楼梦》是小税，也是一部“百科全書”。一部《红楼梦》，几多中医情。书中描写了包括基础理论和临床，大量的医学活动。所言及的中医学知识，疾病的诊疗、方药、针灸、推拿、保健养生，以及与中医药有关的风俗习惯等，几乎涵盖了中医药体系的各方面，足见曹雪芹深厚的中医学造诣。
中医学以阴阳五行作为理论基础，将人体看成是气、形、神的统一体。通过望、闻、问、切，四诊合参的方法，探求病因、病性、病位。分析生病机理及人体内五脏六腑、经络关节、气血津液的变化、判断邪正消长，进而得出病名。归纳出证型，以辨证论治原则，制定“汗、吐、下、和、温、清、补、消”等治法，使用中药、针灸、推拿、按摩、拔罐、气功、食疗等多种治疗手段，使人体达到阴阳调和而康复。
大观园是粉黛裙钗的小天地。大观园有十四人的医疗团队，其中王太医，张友士尤其擅长妇科。《红楼梦》对妇科病的描写是病因清晰、病理透彻、药方明晓。
《红楼梦》第十回说道，秦可卿两个多月没有来月经，胁下痛胀，少寐自汗，精神倦怠。贾府三四个大夫轮流着把脉，也没有搞清到底是“喜”还是病。儒医张友士受贾珍的邀请初造宁国府，为秦可卿诊治妇科病。“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了，说道：“我们外边坐罢。”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边屋里炕上坐了。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茶毕，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说：“看得尊夫人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今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应胁下痛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当有这些症候才对”。张友士据脉言症，这一段十分经典，也十分精彩。他认为秦氏之疾是由于忧思伤脾，肝木太旺，精血不能按时而至的“月经不调症”。还推断秦氏应该也有经期延长的病史，一问贴身服侍秦氏的丫环果然如此。张友士在双补气血的八珍汤的基础上灵活变通，加入疏肝理气的醋柴胡、香附、延胡索，佐之以益气养血的山药和阿胶，并以清心健脾的莲子和大枣为引，可谓标本兼顾，共收益气养荣补脾和肝之功效。曹雪芹借张太医之手，写出了前八十回中惟一的一张完整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中医认为，情志是内在因素。能引起脏腑气血失和，导致疾病发生，称为“七情内伤”。明代医学家张景岳在《妇人规》中说“月经之本，其所重在冲脉，重在胃气，重在心脾气”。“七情六淫饮食起居失宜者，无非皆心脾胃气之贼”。秦可卿生活复杂， 情志不遂，思虑太过。才变生出气滞血亏，月经不调。天长日久，失治误治。
贾寶玉也是懂藥理的。晴雯因外感内滞，患小伤寒。府中先请来一位大夫，开了紫苏、桔梗、防风、荆芥、枳实、麻黄。结果被宝玉指出，枳实、麻黄是“虎狼之药”，女孩子体质不能承受。后请来王太医，将后几味药材换为当归、白皮，用量稍减，晴雯幸得保住性命。 麻黄作为一味常用药材，有温散寒邪、平喘之效，可治疗外感风寒。但是，由于其发汗力较强，一般临床认为，表虚自汗及阴虚盗汗、肾不纳气的虚喘者均应慎用。“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中醫认为，“使力”是不太耗神思。睡得穩吃得飽，免疫系統不太容易被破壞。病毒無处不在，必須把自己免疫系統這個“本”固住，才能有抵抗力。再者，晴雯“素習飲食潔磷， 佃恤無傷”。 按中醫的理論，因為她平常吃得不那麼油膩，所以體質比較好。
苦命的尤二姐，就没那么幸运了。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中，“擅用虎狼之剂”的胡太医，给二姐下了虎狼之药，致其流产。胡太医给晴雯开的药方，实际就是给二姐的药方。“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名叫君荣。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结果二姐服了此药，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胡君荣早已逃了。尤二姐的停经，实际上是妊娠的原因，她的病，也是妊娠反应的表现。只不过因为她心理负担重，反应比常人严重而已。中医认为由于胎气上逆，胃失和出现恶心呕吐，肢体倦怠，吞酸厌食，厌闻油腻气味。一般应用和胃降逆、养血安胎的方法来治疗。
曹雪芹在书中多处引用的中药方，对如今临床仍有重要价值。《红楼梦》里涉及的疾病，喝的中药方剂；中医传统的疗法，如食疗法、饥饿限食法和按摩法等，至今沿用。不少中医常用药，如人参养荣丸、独参汤、八珍益母丸、左归丸、右归丸、祛邪守灵丹、开窍通神散、天王补心丹、黑逍遥散、金刚丸、菩萨散等，至今在中药店里仍是贵重药品。
《红楼梦》处方用药，有深厚中医修为。 疾病种类多样，分科细密，处方用药之繁多，非精通医理者不能为之。全书以中医药命名的，有“张太医论病细穷源”、“拾麒麟侍儿论阴阳”、“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等十一个章节。 所提及的110多种病，涉及内、外、妇、儿、五官、皮肤、精神科范畴。所涉及的疾病既有风寒感冒、肠胃病等常见病、多发病；也有黛玉的痨症即现代医学所指的肺结核，贾瑞的精神病等重症。《红楼梦》中涉及的医药卫生知识计290多处，书中人物生过病的有五十多人，共计100多人次。描写的病例114种，中医病案13个，方剂45个，中药125种，西药3种。
《红楼梦》有内科常见病、多发病，如贾雨村等人的风寒，刘姥姥的泄泻，黛玉的中暑。有疑难杂症，林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的嗽疾，有点像时下热门的“时间医学”。妇科，除了秦可卿，还有王熙凤羞于说出口的漏经、下红之症。儿科，有宝钗吃“冷香丸”才医得的胎热，巧姐的痘疹和惊风。甚至涉及一些怪病，如凤姐和宝玉被魔法算计的邪祟之病，妙玉坐禅时的走火入魔。贾瑞被王熙凤相思毒计害得丢了性命的溺精，王道士胡诌的“妒妇方”；秦钟因馒头庵得趣而得的弱证；王夫人因记性不好而说出的“金刚丸”，宝玉则因此说出的“菩萨散”，令人忍俊不禁 。
食补养生强身，《红楼梦》中也是千变万化。如写到秦可卿体弱多时，太医赐以枣泥馅山药糕，兴味平和，健脾益气，易于消化。贾宝玉被打时，要喝“酸梅汤”。袭人说，“酸梅汤”味甘酸凉，清热解暑，贾宝玉淤血未化不宜吃这种内敛的食物。四十九回中，有一道菜“牛乳燕羊糕”，这个大补精血，养心润肤，适合老年人，所以贾母说“你们小孩子吃不得”。賈宅中的秘法，“無論上下，只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臥為主，次則服藥”。現在很多美国的西醫，也持這樣的觀點，認為感冒最好不要吃藥，多喝水，靜臥休息，保持飲食清淡。賈府的秘方，竟然是現在的新法。
大观园中的林妹妹，“是个多愁多病身”。《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国府，贾府的人问她“常服何药？为什么治不好她的不足之症”，黛玉回答说：“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闻知便说：“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林黛玉所食的“人参养荣丸”，又叫“人参养营丸”。 由人参、当归、黄芪、白术、茯苓、肉桂、熟地、五味子、远志、陈皮、杭芍、甘草配伍而成，具有益气养血、养心安神之功效。如今临床上也多常用于心脾不足，气血两亏，形瘦神疲，病后虚弱等证。不过，林黛玉和贾母都服用人参养荣丸，追求的功效却是不一样的。黛玉用人参养荣丸益气养血，治体弱多病的虚损之疾；贾母服用人参养荣丸是滋养气血，延年益寿，这也是中医异病同治的典型医案。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写到贾母、凤姐、宝钗、宝玉、黛玉等一干人去清虚观打醮（jiào），请道士设坛做法事，求福禳灾。当时是农历五月初一，天气却已经炎热起来。林黛玉在清虚观中暑之后，回家休养，吃了“香薷饮”。 香薷饮是中医有名的方剂，由香薷散演变而来。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药仅3味：香薷、炒扁豆、姜厚朴。主要功用为祛暑解表，和中化湿。若在暑夏季节，外感于寒，内伤于湿，或受暑热侵袭，常会头重头痛、身热畏寒、食欲不振，或者腹痛吐泻、四肢困乏、精神倦怠。此时用香薷饮治疗，常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黛玉多病，经常不思饮食，只靠补药支撑身体，宝钗劝她：“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竞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又说：“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这些话提出了食补胜于药补、食物养身的观点，指出了滥用补药的害处。人参可益气补神，但人参肉桂太多，容易助火。 黛玉所患的是肺痨，要注意“平火”，因此宝钗的见解是正确的。而燕窝粥可滋阴润肺，用西医的话说，就是可提高免疫力，有益肺痨患者。
第八十三回中王太医为林黛玉治疗吐衄(nu,鼻出血)血，处方中用了柴胡。“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
薛宝钗是冷面美人，吃的药也“冷”。《红楼梦》第七回，宝钗患咳喘之疾，服用冷香丸，疗效甚佳。药方为：白牡丹花蕊、白合花蕊、白芙蓉花蕊、白梅花蕊各12两。用露水、霜水等，做成龙眼大小的丸子，每次一丸，黄柏一钱二分煎汤送下。此方的特点在于所用诸药（除黄柏），均为花蕊，气味芳香，性寒而平，便于服用，易于收藏。方中牡丹花蕊除蒸退热，白芙蓉花蕊清热解毒、散瘀止血，白荷花蕊清心益肾、止血，白梅花蕊开胃散结、生津止渴、安神定魂、清头目、利肺气。四药为丸，用黄柏煎汤（泄肾火），共奏滋肾润肺、宁嗽止咳之效。
王太医医术高明，常用“饥饿限食法”治病，特别是胃肠道疾病。一次，贾母感受了风寒，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王太医望、闻、问、切之后，到外书房对贾珍、贾琏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了些风寒，其实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可见他的治疗原则是调养为主，药物为辅，甚至不吃药也罢。
在王太医刚要告辞时，奶妈抱了大姐儿也要看病。王太医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前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好了”。 在医疗实践中，如消化不良导致的腹泻，饥饿是很好的办法。我国医学经典著作《黄帝内经》，谈到上古之人，“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其主要经验之一，就是“饮食有节”。
曹雪芹在小说中，对不少药材的性质、用途有准确的表述，用方纯熟。例如，在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结怨》中提及，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 钩藤可用来清热平肝、熄风定惊，是治疗小儿惊风、妇人子痫、高血压等病症所常用之品。
红楼药膳，不仅治病，更是美食。久咳不愈，可试试“胭脂鹅脯”。《红楼梦》第62回中提到，柳家人为宝玉等人送来四菜一饭，有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以及绿畦香稻粳米饭。因唱戏怕坏嗓子的芳官只挑了鹅脯吃了几块。“胭脂鹅脯口味鲜香，颜色红润呈胭脂色”。 有人以为鹅肉为“发物”，其实鹅肉味甘性平，具有益气补虚、和胃止渴的作用，可利肺、润喉、下气，对呼吸系统有益。久咳不愈、药物性皮疹、药物性肝炎患者不妨试试这道菜。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却包含丰富的中医药知识。人们不仅能从中了解当时的中医药文化状况，还能更深入地剖析《红楼梦》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