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九）岂道红绡（Xiāo）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
《红楼梦》第78回，“老学士闲征姽婳（Guǐ huà）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lěi）”中，贾宝玉为祭奠心爱的丫鬟晴雯，创作一篇祭文《芙蓉女儿诔》。作品文采飞扬，感情真挚，寓意深刻，全面体现了作者曹雪芹的文才。其中有名句“岂道红绡（Xiāo）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 这篇诔，是《红楼梦》难读的部分。诔（lěi）的本义是叙述死者生前事迹，表示哀悼, 即今之致悼辞。
曹雪芹将晴雯列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其画“既非人物，又非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有判词云: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几句判词写尽了晴雯的一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位名人说过，“悲剧就是把人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红颜薄命，世间的一切，在冥冥之中都自有安排。“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既隐含了晴雯之名，也说出了她悲剧性的命运，就像那飘忽不定极其容易消散的彩云一样。
晴雯是服侍贾宝玉的四个大丫鬟之一。宝玉讚赏她，“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
晴雯“心比天高”，宝玉在她心里只是个朋友，不愿担上“傍”宝玉的虚名。晴雯也以自己纯洁真挚的情感，来回报宝玉的友谊。至死，也没有“当初该打正经主意”的念头。她和宝玉是主仆，也是知己。 在他们诀别时，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 并指甲都与宝玉，“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还要宝玉“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她深知，“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换上衣服，藏了指甲。晴雯还哭着嘱咐，“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曹雪芹称她为“勇晴雯”。一个“勇”字，说尽了晴雯至情至性，纯真无邪。
贾母送给宝玉一件产自俄罗斯国的稀世珍宝，用孔雀毛捻成线后织成的孔雀毛披衣。这件披衣金翠辉煌、碧彩闪烁。不料宝玉刚披上，就被手炉中迸出的炭火烧了指顶大的一个洞。恰巧第二天是正日子，老太太嘱咐了要穿去见她。宝玉心急火燎，让婆子拿出去缝补，能工巧匠们没有一个敢揽这个活。晴雯正在生病，“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要是不去缝补，“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她带着病体，“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她还担心宝玉，见宝玉不过意，围着她打转转，急得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眼睛抠搂了，那可怎么好”？而她自己则撑到天将明，待补完时，“力尽神危”地倒下。
宝玉房中的丫头，袭人、麝月、碧痕都与宝玉有染。 晴雯却洁身自好，自珍自爱。当宝玉向她提出一块儿洗澡时，晴雯当即拿话岔开,并推说:“今儿也凉快，我就不洗了”。到后来，“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晴雯因此赢得宝玉的尊重、激赏，并称她为“冰雪不足喻其洁”。 晴雯与宝玉，犹如黛玉和宝玉，透露出诗化的、心灵的美丽。
晴雯“身为下贱”，从小被卖给贾府的奴仆赖大家为奴。赖嬷嬷到贾府去时常带着她，只因她生得“十分伶俐标致”，“贾母见了喜欢”，就被赖大母亲当作一件小玩艺孝敬了贾母。晴雯“心比天高”，“心”是她的自身价值，独立人格，高洁品格。“身”是在贾府中作为奴婢的卑贱身份。这“心”与“身”的“背反”，无法弥合的差距，构成了她性格与命运的悲剧。
晴雯长得风流灵巧，眉眼儿有点像林黛玉，口齿伶俐。 王夫人也曾说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 有人说，晴雯就是黛玉的影子，晴为黛影。
“风流灵巧招人怨”，晴雯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晴雯性格特点，是她的率真。她的爽直莽撞，针对的是每一个人。客观地说，她实在不是一位好丫头。她从来没有摆正奴才的位置，而是追求“平等”。不是奴颜卑膝，也没有温柔和顺，“我为的是我的心”。
“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伶牙俐齿的晴雯，针锋相对，对袭人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端午佳节间，宝玉因金钏儿之事，心情很糟糕。恰巧晴雯给宝玉换衣时失手把他扇子跌折，便训斥了她几句。晴雯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还击了一通，不仅把宝玉“气得浑身乱颤”，而且连来劝架的袭人也落了个灰头土脸。最后，宝玉一定要回了太太去，至袭人一干丫鬟跪下求情才罢。宝玉赴宴回来，还得和晴雯有说有笑。听说晴雯喜欢听撕扇子的声音，就任凭她将一大堆名扇痛痛快快撕尽了。最后晴雯将宝玉手中的扇子撕了，又把麝月的扇子也撕了。
“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因为晴雯模样长得稍好一些，经常和贾宝玉说说笑笑，就被王夫人误以为晴雯带坏宝玉。 王夫人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时，从炕上拉下来，硬给撵了出去。 她死后，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祭她。 她的死，是对封建专制势力的控诉，她的悲剧命运无可避免。
在塑造晴雯这一形象上，曹雪芹以晴雯和大观园里的奴婢作比。与袭人作比较，显示了晴雯聪明、勇散、正直、坦率、倔强。与“多姑娘”比较，显示了晴雯的自尊、自重，“是一盆兰花”。
晴雯的唯一的亲人，表哥多浑虫和表嫂多姑娘，同样“身为下贱”。这多姑娘儿，是路边一颗任人践踏的小草。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封建社会，笑骂由人悠然自在。“活着”，考验她的能耐，“充满欲望的活着”，考验她的智慧。
多浑虫是一个酒鬼，诸事不理，只沉迷于杯中物，性格又窝囊，老婆生得标致，与其他多个男佣勾勾搭搭，明目张胆。 她老公外号有个“多”，她的奸夫也多，索性就叫多姑娘。这多姑娘儿，敢于与丈夫在一炕偷情，在古代的男权社会，在整个的红楼描写中也是独一无二。多姑娘，二十来岁年纪，生的有几分姿色，生性轻浮。最喜欢沾花惹草，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小厮们都与这媳妇是好友”。
作者在整部书中，对性的描写可以说是惜字如金。写贾琏与凤姐也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与尤二姐“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写宝玉与袭人，“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还有写宝玉与仙姑的“未免有儿女之事”等，皆是一笔带过。惟独对多姑娘与贾琏偷情，写的详细。“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进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
多姑娘似乎就是一个无耻又无脑的女人，其实不然，第三次的出场，才真正的彰显了她人性的光辉。 晴雯临死病重、宝玉前去探望之时，她“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后来，得知宝玉是特地来探望晴雯，便说“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透出她的善良，以及对真爱的一丝羡慕。
七十八回说，晴雯十岁入侍宝玉，侍年五年八月，死时十六岁。一个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没有读过书的少女，她的“心高”，应该是天性，不是“巧盘算”。《红楼梦》作者同情并赞扬了女奴晴雯，在大观园中备受压迫，又不断反抗。因“风流灵巧”而招人怨，因“诽谤多”而寿夭。晴雯的“心”能与“身”背反，是大观园中一朵奇葩。
附：《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hú），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通“又）”六载（16年）。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nǎng）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yīng xián），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fú zhuó）；薋葹(zī shī）妒其臭（xiù），茝(chǎi）兰竟被芟（shān）鉏（chú）！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gǔ chài）之谗，遂抱膏肓（huāng）之疚（jiù）。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kǎn hàn）。诼（zhuó）谣謑（xī）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qìng)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lián）；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diàn）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语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jiān jiā）；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huì）棺被燹(xiǎn），惭违共穴之情；石椁(guǒ）成灾，愧迨（dài）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kuàng）以啼猿，绕烟塍（chéng）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yù）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quán）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qiú）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纕（xiāng）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wēi ruí）而成坛畤（zhì）兮，檠（qíng）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瓟（bó hú）以为觯斝（zhì jiǎ）兮，漉醽醁（líng lù）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è）兮，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qiān）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fú）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y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mǔ）。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zhù）。爰格爰诚，匪簠（fǔ）匪莒（jǔ）。发轫（rèn）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yīn yūn）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yún dāng）。鸟惊散而飞，鱼唼喋（shà zhá）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