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五）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妙玉身份最特殊。虽然与四大家族没有血缘与婚姻关系，却也能跻身其中。《红楼梦》第五支曲子就是写妙玉，排名在王熙凤之上。
妙玉出身于苏州一个“读书仕宦之家”，是“官宦小姐”，身边亦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因自小多病才出家当了尼姑。她“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妙玉七八岁时，就已经住进寺院。之前住在蟠香寺，与邢岫烟做了十年邻居。进京后住在牟尼院，十八岁时进大观园栊翠庵。妙玉未成年时，不在父母身边，缺乏安全感，形成孤僻性格。说她“洁”，是她身处空门。她又有“洁癖”，刘姥姥在她那里喝过 一次茶，她竟要把刘姥姥用过的一只名贵的成窑杯子扔掉。
出家就要“ 六根清净”，可她偏要“带发修行”，尘心末断。第 六十三回写宝玉过生日时，妙玉特意送来一张拜帖，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扣芳辰 ”。一个妙龄尼姑给一个贵公子拜寿，这类似荒唐。拜帖寄托她对宝 玉一种爱慕之意，也流露出一个少女隐秘的心思。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老老醉卧怡红院”。 写妙玉在栊翠庵，请贾母和宝钗、黛玉、宝玉品茶。栊翠庵品茶这一节，以贾母品茶为引子，以妙、宝、钗、黛品茶为主体，概括了高雅茶事的全过程，奇崛委婉，层层展开，令人叹为观止。
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有着强烈的暗示和期望。但这份燃烧的激情，必须在袈裟的掩盖下偷偷进行。宝玉又是那样的不解风情，令妙玉无限烦恼。宝玉天真烂漫，毫不矫饰。要一个“古玩奇珍”,紧跟着被妙玉调笑，喜滋滋的道:“吃的了”。
妙玉那著名的“品茶三步曲”，足见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读起来真是清雅谐谑，颇有韵致。妙玉说，“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这一段品茶之论，是妙玉从书中学得。连横《雅堂笔记》有一篇《茗谈》，也说过：“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止渴。若玉川之七碗风生，直莽夫尔”。在妙玉看来，品茶功夫首在茶具，茶倒在其次。妙玉亲自捧出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其余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宝钗黛玉在耳房内吃体己茶，茶杯却是古董，与宝钗黛玉一般不同凡俗。宝玉要求“随乡入乡”，妙玉便找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至于她自己吃茶用的绿玉斗，宝玉开头说是“俗器”，她却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妙玉认为品茶功夫重在品水，茶叶倒在其次的。她给贾母献茶，用的是“旧年蠲（Juān）的雨水”。她请宝黛吃体己茶，黛玉以为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却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醇？如何吃得！”在她看来，“连水也尝不出来”的人，当然就是“大俗人”，哪里还谈得上品茶！
“金陵十二钗”中，妙玉是一个神秘女子。她与林黛玉有相同处，二人都是痛失双亲，才华馥仙，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但妙玉却是身陷佛门，带着无数的枷锁和羁绊。贾惜春是身在凡尘，心向佛门；妙玉是身在佛门，心向凡尘。她被扭曲的怪僻性格和灵魂，是由她的出身、她所处的环境造成的。她敢于打破世俗的常规戒律，去大胆追求正常人的生活和爱情。可是妙玉难与“命”抗衡， 最后仍是以悲剧结束自己的一生。
《红楼梦》中专论妙玉的的曲子，是那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世难容”三字，不仅概括了妙玉多方面的复杂性格，也道出了她曲折独特的一生。“世难容”，发人深思，耐人寻味。
“气质美如兰”，第十八回说妙玉是“模样儿又极好”。“ 才华馥比仙“。 第七十六回， 黛玉湘云称妙玉为诗仙，诗仙者即才华馥比仙。与黛玉、湘云无异，同为官宦小姐的妙玉，在为黛玉、湘云续诗时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孤僻者不愿合群、孤芳自赏。第六十三回：宝玉说妙玉：“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第四十九回，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妙玉者清高、洁身自好，为世俗所不容。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妙玉在这古殿（佛殿）之中，伴着青灯，任时光流逝，直至老去。红粉，本义为化妆用的胭脂和铅粉。借指美女。朱楼指豪华的楼阁。春色喻娇艳的容颜。妙玉这样花容月貌的美女，伴着青灯在佛殿之中，任时光流逝，直至老去，终身未嫁人。真是“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风尘指世俗纷扰、污浊之意。妙玉性格孤僻有洁癖，是典型完美主义者。追求完美，在现实中难以实现。所以，“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妙玉在佛殿中，伴着青灯，任时光流逝，直至老去。终身不嫁，又何需感叹。
曹雪芹给妙玉的画，“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四句判词是：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洁”，既是清洁，又是佛教的“净”。“空”，指“四大皆空”。地火水风既空，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色不离空，空不离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金玉质”，比喻妙玉的身份。“淖泥”（ Nào ní），指烂泥。
寺院（包括庵）本是佛门清净之地，清净即是“洁”。可是，这寺院又何曾清净。第十五回，水月庵的净虚比丘尼，不守本分，涉足于尘世之事。致使一对苦命鸳鸯，一个自缢、一个投水而死。第二十五回，庙里的马道婆收取赵姨娘的钱财，用魇法害王熙凤与贾宝玉。第七十七回，水月庵的智通比丘尼与地藏庵的圆心比丘尼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 故曰“欲洁何曾洁”。这寺院被称之为空门，即“云空”，可这寺院又何曾空呢。
妙玉在大观园栊翠庵的生活，正如她在诗中描述的那样。可以看出妙玉独来独往、离群索居，但也免不了为孤独、寂寞和空虚所困扰。：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第六十三回中，有妙玉推崇好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土馒头”，坟丘也。 妙玉自称槛外之人，就是自认土馒头中人。妙玉的结局，有多种说法。被强盗抢去， 被迫流落烟花巷，沦为娼妓， 归老朽做妾。妙玉好似无瑕白玉，“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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