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老来读红楼（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所谓“不肖”并非是“不孝”，是指人们常挂口边的，“这哪象我的儿子”。子不似父，儿孙“一代不如一代”。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传到宝玉时，贾府已经到了末世。“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红楼梦》第三回，有《西江月》二词，写贾宝玉。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是极痛极悲之话。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Wánkù)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心人物，荣国府贾政和王夫人的儿子，贾琏和王熙凤的堂弟。贾母嫡派孙子，是贾氏家族寄予重望的继承人。他既是世袭的“官二代”，又是“富二代”。含着比“金钥匙”还要金贵的“通灵宝玉”出生，聪明灵秀。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Chēn shì）而有情。项上金螭 （chī）璎珞（yingluo），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也许某个家族或企业没落的原因，并非完全在于子孙不肖。但是贾宝玉的纨绔习性，“天下无能第一”，“于国于家无望”，却染浓了贾府溃败的色彩。当悲剧开始后，贾宝玉“贫穷难耐凄凉”。巨大的反差，使得贾宝玉不得不改变纨绔的习性，开始自悔自责。由于八十回后原稿的遗失，没法看到贾府的没落与贾宝玉的自悔。我们只能看到“古今不肖无双”，没法看到贾宝玉的转变。但前八十回，很多处都明确写出了作者自己，也是贾宝玉的自悔、惭恨。

 

    “我今日才知自误了”，通过“情种”之口，说出了宝玉的心声。第十六回，都判愿意放死了的秦钟回去给宝玉说几句话，秦钟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秦钟是宝玉之知己，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第五回梦游时，警幻那样“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的神仙姐姐，也要劝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在前几十回，林黛玉“不曾劝他（宝玉）去立身扬名等语”。然而第七十九回叫宝玉“干正经事”，即会见孙绍祖。

 

    显然，那么多人劝宝玉“干正经事”，都希望宝玉不要一味“安富尊荣”，希望他“运筹谋画”、“置身于经济之道”。这些人的行止见识，皆出于贾宝玉之上，才是曹雪芹所要宣扬的。前八十回的贾宝玉是一个反面教材，即“我之罪固不能免 ”。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映射四大家族“贾、史、王、薛”，生活奢靡豪富。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的门子说，“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四大家族权贵集团，以贾家为中心。贾母和湘云来自史家，王夫人和王熙凤来自王家，薛姨妈和薛宝钗来自薛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写的是荣、宁二府荣华富贵的景象，也暗示贾家的政治地位。

 

    贾元春的“失宠”、“暴亡”以及“事败被抄” ，贾府走上“大厦倾颓”的命运。最后，“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曹雪芹通过繁荣与衰败的对比，写出贾宝玉，也是作者自己，说不尽的悔和恨。批判贾宝玉早期的纨绔习性，为后来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埋下伏笔。

 

     第一回中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是作者一生惭恨。欲将已往“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Yàn）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

 

    “一事无成，半生潦倒”，后悔，自责，痛彻心肺。如今愧则有余、悔则无益，无可奈何。造成悲剧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人生数，顷刻分明。

 

    前八十回，贾宝玉一直用情滥漫，而且涉及了淫佚之事，故称为“始于情”。但是后来思想转变了，宝玉悟出“情不得滥漫而涉于淫佚之事”，故称为“终于悟”。曹雪芹笔下，贾宝玉和贾蓉，贾琏贾珍等辈是有很大区别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爱情，得到肯定和歌颂。《红楼梦曲》十二支，加上前面的引子和后面的尾声，共十四支曲子。中间十二曲分咏金陵十二钗，暗寓各人的身世结局和对她们的评论。第三支“枉凝眉”写林黛玉，成了电视剧“红楼梦”的主题曲。1990年，笔者在亨茨维尔的室友李野，夫人王红霞从国内来，为我们演唱了这首

“枉凝眉”，余音在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另有“终身误” 写薛宝钗，表达了贾宝玉婚后不忘死去的林黛玉。薛宝钗徒有“金玉良姻”的虚名，而实际上则终身寂寞。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贾宝玉涉及“云雨之事”，前八十回有两处。这些只能算是两次“经历”，不能说是宝玉的淫荡。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情而不淫，非贾蓉辈可比。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 "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第三十一回，晴雯说“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宁荣二公以来，袭官至贾珍，贾府历经四代。皆以“德”治家，贾府还出了一位“贤德妃”贵妃娘娘。贾府第一代“水字辈”，宁荣二公因军功而封国公。“人字辈”未写，贾母折射她的丈夫贾代善的形象。“文字辈”三人，贾敬虽然出家，但也考取了进士。贾赦继承了荣国府爵位，贾政赏了一个工部主事。

 

    有人说贾宝玉厌恶科举，是反抗封建之举，也不尽然。 府中其他子弟，薛蟠、贾珍、贾蓉、贾蔷、贾环等等，除开贾兰，都无心应付科举，难说他们个个都是反封建。不会运筹谋画，一味安富尊荣，“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贵族子弟不求上进，源于他们纨绔的惰性。

 

    “漫言不肖皆荣出”，曹雪芹不仅是批判贾宝玉的纨绔习性，也是在写宝玉的悔恨。从而寄言天下的纨绔(Wánkù)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