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李光定没想到，实验室的风暴比他预料得早来了些。
在萧喆怀孕4个多月时，胡教授的江山忽地就跨了。方博士最终成了学术领头人，并以他为主申请到了博士点。虽然胡教授也被批为博士导师，但影响力明显差了。手下好几个副教授和讲师，都靠向了方博士。胡教授似乎早有准备，对于这个结果接受得很洒脱，一封信给了实验室，说自己已到退休年龄，加上身体不太好，申请退休。还没等领导挽留，胡教授办了签证，带着夫人出国给女儿带孩子去了。
走之前，胡教授将李光定和其他两位自己的学生叫到家里。送给每人一幅自己写的条幅。给李金定的条幅写的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虽然是离别，胡教授仍愉快轻松。他对学生们说：“人生百年，虽长也短，虽短也长。立身处事，要知进退。你们现在还年轻，希望我这句话你们能记住，对你们有用。哈，其实我知道，你们不可能记的。但等你们老的时候，你们会理解我这老头子的心情。我老了，当一个人老想去嘱咐别人的时候，他一定是老了。好好干吧，我相信，你们都会有好的前途。”
李光定那天异常沉默，却不全是因为心伤。
李光定决定出国留学。托福GRE以前都练过，重新复习起来不算困难。在萧喆临产前，虽然考得成绩不算太高，但都超过了所联系的那个学校基本要求分数线。导师的联系也很顺利，那个教授曾到北京做过学术交流。李光定见过他，并给他当过一次翻译。
萧喆在预产期的前一个月就开始休了产假。同时赵凤娟也办好了退休。一家人都忙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李金定每天傍晚带了萧喆到外面散步，一种异样的幸福感让他兴奋。
萧喆整个生产过程很顺利，遵照医生的安排住进医院，然后破腹生出了一个7斤8两的胖儿子。李金定给他取名叫李萧然，小名然然。萧喆笑：“李硕士，这名字如果用偏离的思维演绎一下，有没有意想不到的什么玩笑出来？”
李光定笑：“据本硕士仔细推演和排查，尚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至少远离了屁股和鸡鸡这两个关键部位。”
“哈哈，对了，那次和金凤姐聊天，差点把你光腚的笑话给她说了，但我怕她把楚雄联想到‘雏熊’，就没说。哈哈，取名字太难了。好，我看李萧然这名字不错，萧然一听就是我儿子。”
一切都很顺利。李光定拿到了美国的邀请函。由于李光定户口结婚时就转到萧喆家，护照办理得很顺利。可是就在最后一关，李光定被挡在国门之内。
他被拒签了，理由是移民倾向。看着那个拒签单子，他脑子嗡的一声成了空白。
他在大使馆前面那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失望和气愤占据着他整个心情。尽管拒签单中说他还可以继续申请，但他早就听说过，第一次被拒，下次基本无望了。他在一棵树边停下了，木然地望着远处。微风中零落的树叶让他感到某种共情，刚才明明还是在阳光中跳舞，现在却要跌落在地上哭泣。
慢慢地他缓过来，将护照和拒签单放进包里，然后慢慢朝公共车站走去。他试图不去想这件事，不去想怎样回家怎样对萧喆说。心中默默地对告诫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车来了，他呆呆地随着前面人排队上车。人很多，后面有个人骂骂咧咧地催他快点，他没理。那人就用手推他，李光定再也忍不住了，将手提包交到左手，回过头，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撞向车子，然后用右肘顶住那人前胸，大声吼叫：“你丫找死啊！”
那人正想回骂，忽然看见李光定两眼异常的凶光，有些害怕了。连忙说：“嗨，哥哥，哥哥。我也没怎么着你呀。不就让你快点吗，好了，好了，我对不住哥哥。”
边上人过来劝，李光定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份了，松了手，对那人说了声“对不起”，默默地上了车。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光定心情已经平静了。心想，就当美国没录取，就当没办成护照吧。萧喆那里过两天找个机会再给她说。他给萧喆打了个电话，说签证人太多，大使馆说让他过几天再去。萧喆让他别急。
第二天李光定在办公桌前拿本杂志在看，忽听人喊：“小李，电话。”
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喂，谁找我？”
“诶，哥们，是我呀，周强！”
“大裤子，你在哪儿呀？”李光定很兴奋。
“广州啦，广州啦。不过我下午就飞北京，晚上聚聚行吗？”
李光定：“要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6点你到香格里拉酒店找我就成，记着把萧喆带上。”
李光定说：“她不行，我儿子离不了，喂奶呢。”
“啊？ 你小子都有儿子啦，祝贺祝贺。多大了？”周强很惊讶。
“不到4个月。对了，你怎么样，结婚了没？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跟哥们联系？ 上次还是王达说他在广州见过你，说你小子发财了。”
“没有啦，没有啦，一言难尽。见面再说吧。”
在酒店大堂见到李金定，周强给了他一个大熊抱，说：“哎呀，光定，真想你。”
周强还是那样，不过穿着正规多了，花狸狐哨的时髦色彩不见了。
“想我？想我好几年连个电话都不打？”李光定没好气地说。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慢慢跟你说。”
两人找到一家离酒店边不远的广味餐厅吃饭。周强说：“光定呀，不是哥们不找你，实在是哥们这三年多太忙了。其实也不是忙，是哥们混得苦呀，其实也不是苦，怎么说呢，每次想给你打电话，觉得没混出个样子，不好意思啦。”
“胡说，王达上次说你发大财了。”
“哎，哪里算大财呀。那段时间哥们是赚了个小菜钱，搞了40万。后来不又花完了不是。”
李光定使劲打了下他肩膀：“40万还是小菜钱？哥们一辈子工资加起来都没那么多。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嘛。”
（十五）
周强毕业后，在广州钢铁厂找了个工作。其实专业不太对口，周强去那里主要是想把户口弄进广州去。上班后，这家伙就琢磨到外面发财，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出去好几周也不回去，厂里警告他好几次他也不理。他本来住在厂集体宿舍的，有天他回去，看到厂门口有个告示，一看，他被开除了。
周强没当回事，到宿舍拎着铺盖卷就到女朋友那里去了。女朋友是他的中学同学，叫赵萍，中山医科大毕业的。两人以前联系很少。到了广州后，周强发现这个在中学不怎么起眼的同学居然长成一个不错的大美人，就死缠硬泡。赵萍其实对周强印象也不错，但就是有点觉得这人太油，另外对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不满意。赵萍在中山医附属医院工作，住的也是集体宿舍，同宿舍的是广州人，不在那里住。
赵萍看见周强满脸是汗拿着大包小包过来，问：“你这干嘛呀，要住院？”
周强笑：“真要住院了。我被厂里开除了。投奔你来了。”
“早就告诉你让你注意点，不听，还说国营企业绝对不会开除人，这下怎么样？以后你怎么办？”
周强还是笑：“开除就开除，反正也没打算在那里长期干。我有个项目很快就有戏了。赚了这笔，厂里请我我都不回去。”
赵萍说：“你继续牛吧。对了，你把这些破东西拿这里来干嘛？我宿舍可不是储藏室。”
周强声音低了，有点为难地说：“我。。。我想在你这借住一段时间。”
“什么？在我这借住？有没有搞错。那我住哪？”
“我们一起住呗，反正以后都是两口子。”周强低着头说。
“周强，我告诉你，你别想这主意。你没钱吃饭，我可以给你。住这里，门都没有！” 赵萍气很大。
周强一看没办法，就拿起大包小包，回头对赵萍说：“呵呵，跟你开玩笑的，我哪能真给你添麻烦。我过来就是跟你告个别。这段时间，你待我真挺好的。我也特爱你，想赚钱娶你。可苍天不长眼呀，硬让我受此大难。我本想一声不吭一去了之，但觉得还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告个别。以后发财了，我回来找你，实在要是发不了，你就把我忘了吧。”说完扭头就走。
赵萍以为是真的，当周强走了20多米时，赵萍叫：“你站住！”
周强没回头，只是将包慢慢放到地上，用手臂背对着赵萍招招手，然后拿起包继续走。赵萍追上去，将周强手里的包包都打在地上，哭了：“你干嘛呀，你干嘛呀，嗯嗯。。。”
周强用手扶住她肩膀，哄她：“没事没事，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吗？”
赵萍看了一下他的脸，见他还是平时那调皮的样子，知道上当了。气得打他：“天塌下来还有你，你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你，天才会塌的呀。”
没办法，赵萍将他安置在一个男同事那里住。周强从厂里出来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处找发财的路子，最后还真在顺德那里做成一笔生意，赚了40多万佣金。
周强用这笔钱在瘦狗岭以赵萍的名字买了套商品房，然后喜气洋洋地将钥匙交到赵萍手里，说：“萍，这是房子钥匙。房子小了点，你先凑合住段时间，以后老公给你挣大的。”
赵萍这时才相信周强确实是个经商的料，心里也就完全接受了他，再也不说那些打击他的话了。
周强后来又做了几笔生意，但数目都不大。随着销售渠道的逐步完善，这种皮条客的生意路越来越窄了。周强一看这样搞不行，就和几个人合伙搞了个公司，专门给各厂家做分销，慢慢才有了起色。
等周强说完他的故事，李光定说：“大裤子，还以为你早就过上资本家生活了。没想到这几年你也不容易呀。唉，天下乌鸦一般黑。”
周强说：“你也叹气？在学校呆着，又没压力，老婆儿子都有了，还有个给你房子住的丈母娘，这么好的日子哪里去找？”
李光定把实验室的事情还有自己签证被拒的事情都给周强说了。周强听完也对方博士很愤慨：“操，这家伙连胡教授这样好的人都欺负，嗯，的确不能在他手下呆着。你呀，我早就劝过你，我们这一代，搞学术没什么前途了。现在博士硕士一大推，都挤在一起有几个能出头的？”
李光定说：“我是准备离开学校了。可是，离开后到哪里去呢。我又没有你那种灵活劲。”
“操，你英语那么好，又有专业，到广州找个外企什么的，怎么也比你在实验室舒服。”
“那工资大约什么水平？”李光定问。
周强告诉他，想他这样的，按照去年95年的标准，5千块一个月肯定没问题。今年估计行情又涨了。他说他有个朋友在香港一家猎头公司上班。他说： “你整个简历给我，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给你提每月7千的基本要求。”
李光定听后，心情有些轻松了，至少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这时，他才想起问周强这次来北京干吗。
周强说：“哥们这次来就是找你帮忙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全是有事才登你这三宝殿。成了，有你一份报酬。”
“说吧，说吧，还不知道你，即使是，我也不计较。”
周强：“你那老丈人不是在部里当处长吗？ 我就想和他见个面。别瞪着我，不是拉拢腐蚀他。现在做买卖，当官的那边不好搞。我们有个产品在广州铁路局那里竞标，本来我们这家质量最好，价格也有竞争力，但有个管事的小科长估计吃了别人的回扣多，要搅黄我们的生意。如果萧喆她爸能帮着打个电话，真的，就打个电话，我们这生意估计就成了。”
李光定说：“不能光听你说。我得搞清楚你的产品确实没问题。要不我老丈人不仅不会打电话帮你说话，还会告诉他们断你的财路。”
“这我还不明白，吃完饭到我房间，我给你看详细资料。我也把对方产品的资料带来了，你小子是专家，一看就明白。”
李光定看完材料后，发现周强说得没错。就对周强说：“我先回去跟老丈人说说。不过你别有太高的期待，然后给你答复。时间不早了，我该回了。明天我们再聊。”说完就要走。
周强说：“等等等等，差点给忘了。给小侄子的。”说完从兜里拿出个红包。
李光定笑：“哈哈，广东人的好习惯哈。”他看红包不太鼓，估计也就10多张厚，没客气就拿了，说：“行，我替儿子谢啦。对了，明天我请你，结婚还没请你喝喜酒呢。再见。”
回家已经很晚了。萧常贵已经休息，赵凤娟和萧喆还在那里给然然换尿布。见李光定回来，萧喆说：“快快快，把这脏尿布拿到厕所洗了，这小子，拉屎越来越臭了。对了，周强怎么样？”
“还那样，挺好的。”
等快睡觉时，李光定想起了那红包，把它交给萧喆，说：“周强给的。”
“我看看，这大财主，看给我儿子多少。。。啊？ 光定，这太多了吧！”
李光定回头一看，那是一千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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