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是我居住过好些年的一个城市。她那四季分明的颜色，如同我在那里结识的朋友，永久地留在我的心里。
那时候朋友甚多。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个法泰混血儿。周日，我常常和她，布露吉，在八十几街西面的一个餐馆里吃早中餐。我点我的三文鱼亨利蛋，她则喜欢巧克力馅饼，周边上镶着蓝莓。当然，我们常常点鲜榨果汁。我喜欢胡萝卜汁，她喜欢芒果。偶尔，我们共享一杯木瓜汁。
她有一张棕色的面孔，丝绸般的皮肤，还有很长的睫毛，不是刷出来的那种。
她喜欢坐在靠窗的阳光下，水一般的宁静，听着你唠唠叨叨的叙述，不时眨一下眼睛，慢慢端出自己的见解。她的眼睛的颜色和形状，总让我想起在法国的郊区吃过的一串黑葡萄。
她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丽的法国姑娘，还曾经是法航的空姐。在一次去东方的旅途中，她结识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泰国男人，高大，健硕。他的吻结实有力，还带着一种木瓜的甜味。他长她五岁。他们在飞机上相爱了。几个月后，他们结婚。她在父母诧异和担忧的目光中，毫不迟疑地跟他去了泰国。
他的父亲是个富家子弟。婚后仍然改不了吃喝嫖赌的本性。在布鲁吉一岁的时候，她的妈妈把她托付给了她的爷爷和奶奶。她的母亲深深地信任她们。
布鲁吉在祖父和祖母的呵护下长大，从小热爱诗歌和绘画。我还记得她写过的句子：
【祖母家的窗几乎和屋顶的一般高，
太阳常常来光顾，
疑是佛主的惠赐，
让我不注意
缺失的母爱和
未曾来过的父爱。】
【我们家吃的米是雪白的，
佣人们则长得很黑，
他们的鞋子下面常常发出有节奏的响动，
那便是我童年的音乐了。
街头，一只母狗在挣扎，
躯体的颤动，窒息前的哀求。
砰砰砰，
男人们终于征服了她。
血水一直淌到我的脚下，
染红了我的脚趾甲。
砰砰砰，那是我童年里的另一种音乐。】
布露吉十分寡言，似乎更喜欢倾听别人的故事。当她偶尔说起说起自己的身世，眼睛里依然透着平静。她不曾见过自己的生父。父亲在母亲离开的时候，搬去其他城市，拿走一大笔钱。
有人说他开酒吧了，也有人说是去找更多的，更年轻的女人。
布露吉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来寻她。面对这个衬衣上绣着几朵小花，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人，布鲁吉略略皱了皱眉。她不清楚怎么称呼这个女人才是合适的。
“我天生喜欢看见亚洲人，希望能够帮助他们。”当我后来在巴黎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的时候，她那么对我说。我们在她和她的第三任丈夫的家里共进午餐。她的家里离香舍丽榭大街不远。她显然有着收藏艺术品和古董家具的嗜好。客厅显得有些拥挤。
“我并不是没有能力资助布鲁吉。”她说：“但我要她学会奋斗，吃点苦头，像我年轻时一样。”她的眼睛周围皱纹密集，和她五十出头的年龄不太相称。
布鲁吉十二岁半的时候搬到巴黎，和母亲以及她的第二任丈夫住在一起。那个男人来自俄罗斯，通晓五种文字，曾经担任联合国的翻译官。至于她的母亲为什么和这个人结婚，布露吉不曾问过。继父是个酗酒者，这是她给继父的第一个定义。他有时魅力四射，随口朗诵普希金的诗词；有时却咆哮着，拿着酒瓶扑向她的母亲，用法语发出种种诅咒。
布露吉开始逃学，抽烟，和男孩子们站在地铁口上谈论一些时尚的话题。断断续续地，她当过广告员，模特，女招待和跟陌生人在电话上聊天的接线员。每次她都逃离了那些工作，继续寻找一个新的港口。
母亲曾经找到过她，求她回家去住。布露吉则把背对着母亲。
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过世。据说他挥霍了所有的财产，死在一栋茅屋里。
布露吉去了泰国。面对装着生父的棺材，她和同父异母的妹妹相拥而泣。
在一个很熟悉的街头，她遇到一个留着胡子的西洋男人。当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已悄悄注视了她良久。布露吉扭过头去，离开了这个陌生的美国人。
第二天的黄昏，他们在同一条街上不期而遇。问过彼此的名字后接吻。他们相处一周，并一起参拜了几个的佛堂。男人决定要昄依信佛。她替他找到了大师，给他举行了仪式。
几天后，那个叫艾迪的男人决定和她结婚，而后带她去美国定居。在夏威夷，她过起金丝鸟的日子。每天学画。那六年中她画过很多的孔雀。
“艾迪。我有点厌倦这里了。我想去纽约生活。”有一天，她告诉他。
艾迪问她为什么？是不是他对她不够好？
她说：“你当然够好。但我长大了。你却一点没变。我觉得自己被束缚了。”
艾迪很悲哀，但还是给了她一点盘缠，让她只身到纽约。
她在第六大道附近找到了一份店员的工作。店主是个做服装的法国女人。布露吉的勤快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替她招徕不少的生意。我认识布露吉便是在那家小店。橱窗的风格特殊，把我和一个朋友吸引了进去。原来夏天的裙子可以这么漂亮？
“我不敢相信你可以整天这么念书。”这是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很不喜欢学校。”
从此，中央公园成为我们相聚的场所。她当时有个若即若离的男朋友，出生于日本，是个在挣扎中生存的青年电视演员。
那时，布露吉母亲的第二任丈夫（彼得）因为酗酒过度，得了肝硬化身亡。她的母亲嫁给了彼得生前的同事，一个本份的法国男人。母亲常常和布露吉通电话。她为女儿的自立而高兴，但不喜欢她的男友。布露吉不以为然，说母亲和第三任丈夫的结合不过是因为他会有丰厚的退休金。母亲也承认，有时候她会思念彼得那种疯狂的才情。
两年后，布露吉带着忧郁的神情找到了我。她说自己怀孕了，男朋友跑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却又举棋不定，要我帮她找一位心理医生。我通过一个老师帮她联络了一个意大利裔的心理医生。医生主张她立即打胎。布鲁吉愤怒地炒了他的鱿鱼。
有一段时间，我们联系不上。间接知道她流产了，不太想相见任何人。她不再回我的电话。一年后，她寄给我一封手写的信，惜墨如金。只短短地提起自己失业了，说她正在尝试设计并制作女式手提包。
我们在纽约下城的华盛顿公园会面，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只是寒暄，阳光却洒到心底。
毕业后，布露吉请我到The River Café 吃Brunch。我们都要了鹅肝，龙虾亨利蛋和一个素色拉。窗外的曼哈顿的天际线让人有点迷, 但还是抬不起心情。“保持联系”，是我们留给彼此的话语。
我离开纽约后，在不同的城市居住过。我很不应该地丢失了她的手机号码。
我曾去过她工作过的那家店。店主已易，橱窗变了，格与之前迥异。这让我更加思念她的名字：布露吉。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敢像和其他的朋友在一起时那般放肆。我忘不了的，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突然决定去看电影。在等公车的时候，已知道时间有点紧。上了车后才知道把方向搞错了。布露吉向司机询问是否能早点下车。司机说，快到终点了。他可以掉个头，送我们去一个离戏院比较近的一个车站。那夜我看见了她的笑涡，如稚童一般。
一个月前，出于其他的原因，我打开一个被疏离的邮箱,看见了来自她的信件，眼睛发潮。她有了很多的改变：
她独立了，在做着一些自己设计的女式拎包和礼品盒子。我看了她的网页：她设计的一个款式已经打入纽约的一个名店。
她结婚了，和一个法国男人。他是个记者，曾去利比亚工作。他们没有孩子，过着很真实的日子。
我们约好了圣诞节前在布鲁克林见面。
如诗的女人，我该怎么去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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