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原创中篇小说连载 21）

 

14

 

当这位年轻的准妈和年长的代妈各自吃着避孕丸调节荷尔蒙时，格格飞去了洛杉矶，与大陆来旅游的朋友会合、游玩。百合则飞回中国，看望多年不见的母亲。百合终于辞了职，并在社区大学报了名，准备在几个月后的秋季一边怀孕一边修读教育文凭课程。

 

母亲三次婚姻皆以孤独收场，七十四岁的她现在两室一厅的单元独居着。一路上，百合心情激动，她最近一年竟然开始想念起她老人家了。

家乡的机场。百合与母亲拥抱了好一阵，像把这四十多年所欠下的亲热债都补上似的。母女俩也流泪了，然后相互用手擦了对方的泪。

最近电话闲聊时百合告诉母亲她最喜欢安溪铁观音茶，于是母亲边泡茶边赞叹：“我前些天特意去买的，一次也没舍得喝，六百多块钱一斤，还是批发价呢！你回去美国时就全部带走。批发店那小姐让我试喝了，真是香！”泡完茶，母亲又把瓜子花生糖等堆了一桌子。

百合深深享受着这温馨的母女情，虽然这来得稍晚、来之不易。品着香气浓郁的茶，百合不禁又想起了杰森，远在美国的、别人的杰森。要是他此时能坐在这里，他定会一边喝着香醇的中国茶，一边品着母女俩此刻美丽的心情。

她开口聊起了杰森的故事：我的一个美国男同性恋好朋友，母亲也是同性恋，七十年代那阵，居住在落后地方的母子俩被当地人欺负，母子俩也常吵架。后来，他俩谁也不干涉谁，谨守互不侵犯的原则。再后来，我朋友发现得了遗传病，可能与她母亲的一夜情男人、也即他的生父有关。他默默地一边读大学一边辛苦工作挣钱控制着那个病，后来还打好几份工。再后来，他又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遗传病，与他生父绝对有关。不过他并没为这些事跟母亲争论，母亲也给他充分的自由，让他随心走自己的路。

听完故事，母亲作了如下总结：“是呀，各人都有私心在脑子，苦闷在心头，能相互体谅就好。都不容易啊。”母亲竟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这还真出乎百合的意料。

母亲长了很多深的皱纹，像是把那些暴躁脾气埋在了里面，脸上显得宽容了。不过第二天，百合还是用了淡淡的、有些距离感的语气告知她代孕一事，以免那些皱纹里的脾气猛地就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像她当年对待百合及父亲一样。

母亲大惊失色。她没有吼叫，只是用了明显的克制的声音把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代孕？！你怎么活到如此下场？在中国，只有最最底层的人才卖肾卖肝儿，你一个堂堂的美国公民、知识分子，你为什么要贪这点儿钱卖你的子宫？你要多少钱？我卖肾挣钱给你！”母亲声泪俱下，“造孽呀造孽！还不如当年没生下你！”

母亲终究还是没搞清楚多年冷淡关系的症结，还在让那借种的事以及她的脾气去捣毁一切，虽然她以前会用更恶毒的“我应该一屁股坐死你！”来表达此刻的“还不如当年没生下你！”

“妈，你明明知道我最大的动力不是为了钱。夙愿，你应该比谁都懂得什么叫夙愿吧！”百合努着力让自己平静地说话。她心里的气被她憋着压着，免得把这段时间储存的温暖给一并散发出去。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我，甚至对不起你的家乡！四十多岁的人，无儿无女无老公无房子，现在还想卖子宫！你真的是一无所有！你丢尽了脸你！”

“那你为了实现你自己的夙愿、你的私心而要了我，你对得起我了吗？对得起我爸爸吗？那花生米的谜，那苏联歌曲的谜，我那些丑陋的痣的谜都是怎么回事？我讨厌你，讨厌你欺负我爸欺负我，但我说过你丢脸吗？是啊，你曾经似乎也有了很多呀，可你现在又剩下了什么？”百合连连发炮。她承认自己终究是修行不深。

母亲的眼睛瞪得滚大：“你他妈的个X！”她从墙角拾起扫把就朝百合打来。百合连包儿都没顾得上拿就夺门而逃。

“你他妈不知好歹，想揭我的底儿！你胆大包天！你这个死狐狸精！前世作恶今生遭报应的狐狸精！你今生就是在遭报应！”

好在母亲只有咆哮的声音紧追着百合，她人并没有提着扫把追出来。

心碎的百合跟好朋友吃了晚饭，桌子旁放着两个行李箱，是朋友帮她去母亲家取出来的。里面还有避孕药需要吃。昨天还在为母女之间的回暖感动不已，现在想来还不如把最近那份美丽的牵挂藏在心底。她后悔回来自取其辱。

回国时间总共才一个星期，这大部分时间都被百合在宾馆或者市中心给闲逛打发了。她不愿约见更多的朋友，跟他们解释住宾馆的原因。离开那天，好朋友来宾馆送行，带来母亲的一封信。信封里有一叠钱，大约五千美金。百合再展开那封信，短短两行字让她无言泪奔：

“以后不要告诉我你的事情。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了。这些钱留着你一个人坐月子买营养品。到时连你怀胎十月的婴儿都不会在你身边陪伴你。造孽哟！”

 

幸福在心中。没人能理解莱拉的幸福，母亲更是不可能。坐在机舱里的百合让莱拉的笑脸与她同在。

回美几天后，百合和格格开始了多种助孕针药的疗程，以把两人的经期调到一起，以刺激格格的多个卵细胞生长，或帮助百合的子宫内膜增厚以助胚胎着床。

百合吞下或注射进这些荷尔蒙，感觉自己的情绪像几年前那样变得伤感而脆弱。她自然也忆起那些日子麦克每天早晚在她小腹上注射那些贵价荷尔蒙的痛楚，肉体和精神的，即时与后续的。“喂，百合小姐！哦，不是，是百合女士，你能快乐点儿吗？这次的药一分钱都不用自己出，还有钱等着收呢！”她努力笑着，自我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