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人民大学学2楼207室

来源: 不寐之夜 2017-03-13 19:51:4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940 bytes)

青草地,东风夜放花千树。到2009年5月1日,随着释经学(主要是旧约和新约原文释经课程)的结束,我也决定正式告别自己的神学院生活了。我没有能力细数这三年时间里奇妙的恩典,但是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时期。我的旷野时期结束了,我要返回大马色和马其顿去。五月初绚丽的春色是我的赞美诗,或者可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从山上下来,路上郁郁葱葱,又是一个蒲公英开放的季节。这个春天,我还剩下最后一场战役,但我已经从河边那里预支了胜利。五月那份蔚蓝、新绿、粉红、骄黄、淡紫和乳白,让人想起,虚空止于创造者,而雅歌真的是歌中之歌。鸟雀如桥,空中有神的声音说:你们去。

对于我一直决志提前两年离开神学院,我已经疲惫于与人去解释了。特别是当我回复说:“正因为我的学习成绩特别好,所以我要自己‘毕业’了”,我总是看见很多更加茫然的表情。于是我索性用“是就说是”直接挑战他们的“谦卑王法”,说:我认为我可以给硕士和博士当教授了,而那里的教授不再能给我更多造就。事实上我这样说一点儿也不代表我不尊重神学院的教授们,正相反,这三年我在那里所学到的一切,超过我过去20年的文化总和。只是我觉得当我要学的东西已经结束的时候,我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只是为了一张毕业证。在这里我请博士、教授、学者、专家、名牧等角色原谅,在我所遇见的所有这一切人,我只看见了愚蠢。此外,西方神学院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浪费了太多时间,给予了高等批判或现代神学以及人的理论根本不配的重视。第二、神学已经堕落成和一切世俗学问一样的职业教育或谋食之道。正因为如此,学历作为最让我厌恶的许可证之一,又一次厚颜无耻地摆在我的面前。据说,你献身于真理,需要一张文凭,以便让世界和一些叫教会人士的许可和同意,这对我来说,构成了我践踏和蔑视那张贿赂世界之王的有价证券的充分理由。

我对许可证或学历、各样证件之厌恶,是由来已久的。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追求“别人认同”是对我自由的捆绑,后来我觉得这是对我智慧的羞辱,现在对我来说,则是对我时间和生命的浪费。我不再把许可证和真理对立起来,但我时时感受到,我一点儿也不愿意“为别人的许可”花费一点点时间和精力。也许从骨子里,我是这样的骄傲:我从来没有发现有哪些人、哪些机构有资格对我的品质和思想可以进行认证。每当我看见那些煞有介事的什么仪式,就想笑。他们有什么资格许可我,我有什么必要征得他们的许可。如果有时间,我就想捉弄那些自以为可以给别人许可或评价的无耻之徒。不学无术却以颁发学术许可证为专业的人类,他们总让我想起过家家的游戏。大约在20年前五月里的一天,我曾经和他们玩过一次这样的游戏。这几天,我在明媚的春光里常常想起那一幕,觉得自己仍然是“”贼心不死”。

1990年5月某日,中国人民大学教学2楼207教室。这段时间官方历史称为“清查”,而我则是我们班级里重点的清查对象之一。另外一个清查对象不在外边,我自然首当其冲。我的认罪态度将决定我最后是否能保留学籍、学历以及在将来的体制内工作。这个班级因过去的高度热情而成为全校关注的重点,班主任老师的压力可想而知,而对于毕业班来说,每个同学的压力也可想而知。这一天又是例行清查,而清查的任务之一是为前两天班级干部换届选举事件——我和另外一位“有问题”的Q同学被同学们高票选举为团支书和班长,这件事情显然惊动了当朝。于是这一天气氛很压抑,逐渐,每个同学轮流开始文革式的自我批判。我坐在窗前,背对着会场,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想着大约一年前那个清晨,自己对一切价值的重新评估。我特别在城楼下重估过自己用20年时间呕心沥血所追逐的文凭和政府职位,在生命面前,这一切显得如此悖谬和苍白,并日夜指控着我的亏欠,让我对一切“检讨”充满了憎恶和冷嘲,甚至逼我通过赎罪式的抗拒从严来赢得内在的平安。正当我出神的时候,Q同学开始站起来抑扬顿挫地朗诵自己的检讨书,而同学们开始精明地对这份迟到的精明纷纷表示赞赏。然后轮到我了,我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用意各不相同。我静静的站起来,慢慢收拾桌上的一切,然后起立,一步一步走向讲台,越过讲台,走向门口,轻轻地把门打开,再轻轻地把门关上,走了……

对当朝的不顺从,对老师的不尊重,对同学们的蔑视,以及对许可证的羞辱,已经等于公开宣布“我就是不要学历了!”。这份任性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里进一步提炼成这样一句话:“滚开,国家!”。我当时的表情充满了孩子似的快乐和满足,特别是当我想起所有的人都要痛恨我的时候,我就开心的几乎要跳起来。那一天,我开始奠定了自己和“大家”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不过那天晚上,宿舍走廊里传来F女同学的声音,那是骂我的:“这个人真自私,自己不想毕业,还连累了我们大家!”那是我在那些“陪玩”的日子里唯一一次心痛,因为在两年前,F是我关于大学生活唯一一份美好纯真的记忆。如今这份记忆被政治和生活弄得如此脏,使我深感虚空,使我的调侃人生的态度从来没有真正摆脱过悲剧的色彩。也就是那天夜晚,我开始计划选则一个日子,离开那里,永远离开人民大学学(2)楼207室。

热衷于蔑视、抛弃和践踏人人特别热衷的凭证或项目,这是我青春岁月里最陶醉的乐事之一。这份玩儿的心境一直延续到2004年春天的故乡,为一张出国许可证,我龙飞凤舞地贡献了一份“保证书”,以保证自己按汉语语文常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证的承诺。今天我在想,我离开神学院的时候,是不是仍然有这样一份性情。我反复思想和祈祷,觉得自己真的在慢慢长大了。这使我终于在幽默感之外增加了真正的内在平安。如今,我并不是要向任何人去蔑视他们所珍视或追逐的一切,而是有一种力量在我里面静静地燃烧,带领我把一切看成粪土,好用余生去追求那上好的福份。我作真理的仆人实在是不得已的。实在不得已,不再是因为任性,而是因为顺服。三年神学院的学习生活,何等佳美!

2009年5月1日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