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的女人] 6

我在期待，期待广播里报414的番号。

小监房今天很静。瘦女人和羊脂球一早就默默地坐在角落，等着家属接见。

近来她俩特别安份， 自 从那天受到停止接见的警告后，两人的粗野举止收敛了许多。这星期来，女监正举行体育运动会，羊脂球的“吨位”被选入拔河比赛组，我和瘦女人被排进队列操练 组。也许是白天体力的消耗，疏散了她们的欲望，这些天的夜里，两人倒下便呼呼大睡。听着近旁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暗暗欣慰：谢天谢地，希望每天有拔河比赛。

“414，201，200，…..”广播在叫。

我、瘦女人、羊脂球不约而同地蹦起，箭步跨出小监房，排入甬道中的队列。几分钟后，二十多人组成的队列由队长带领，走下石梯，走出女狱大铁门，走向监狱的大礼堂。

淡淡的阳光铺盖着水泥地面，拥着高高的墙头。天气很冷，一幢幢建筑物的铁窗泛着寒光。

“嘻嘻，414你看，那8号楼上有个光头在发骚劲呢！”羊脂球在背后轻轻推我。我茫然抬头，看见8号男狱的二楼窗口，有个青年男犯在打着下流手势。公猿！恶心，我下意识地低头加快步子。在赤裸裸的原始性欲面前，在被压抑又随时都在蠢蠢欲动的魔障面前，人类文明、教育素养能有多少压邪的重量呢？

“嘻嘻，嘻嘻…..”随着羊脂球的讪笑，队伍中一阵骚动。

“怎么啦?”押队的队长问。

“报告队长，那个窗口有个男犯做下流动作。”

独眼龙的报告声刚落，羊脂球又嚷开了：“逃了！逃了！”

 

宽敞的大礼堂里，流着嘘寒问暖声，责难呵气声，哽咽饮泣声…..

我坐在等待接见的那排长椅上，远远看见家属队伍里妈妈和明浩的身影。显然他们没有认出我。我这一身臃肿的囚衣，憔悴的面容，眏在窗玻璃中自己都不敢认，何况他们了。惆怅、哀伤又一阵袭来，我的眼睛又噙满了泪水。

“喂，你同监房的那个姑娘犯什么案了？从没见她笑过。”

“414吗？贪污。原来是当老师的。”

近旁几个女犯在悄悄议论，我垂目不去理会。嘴尖是戴番号女人们的一大特点， 她们更喜欢的是用带毛的手去刺探别人的隐私，无聊中什么都讨论，从队长的容貌到监狱长的身高仪表，从男人的生殖器到女人的分娩。议论是她们发泄情绪和情欲的一种渠道，我听多了，听腻了，不以为然了。

终于听到一声哨响，轮到我们这排人接见了。

我蓦地站起，向着妈妈和明浩站着的位子奔去。

妈妈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纵横，穿着一件灰色的棉罩衣，显得憔悴苍老。明浩似乎清瘦了许多，深褐色的眼睛罩着黯淡的雾。

噩梦，罩着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我一阵酸楚，抓着妈妈伸过来的手臂饮泣不止。

“娟娟，你瘦了…..”妈妈也哽咽了，豆大的泪珠打湿了我的手。

“414，冷静些，交谈的时间不多。”严队长过来劝阻。

我缓缓抬头，朝队长点点头，强咽悲泣，擦干眼泪。

 “娟，不要太悲观，惹妈妈更伤心。申诉的事，舅舅已在四处奔走了。” 明浩眼圈红红地望着我，声音闷闷的，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和柔和。

舅舅在奔走，那么你呢？你在做什么呢？我默默地看着他，将数日积攒的幽怨全盛在冰冷的目光中向他泼射。

“我这一段实在太忙，为了赶一篇重要的会议论文……没有给你写信，生我气了吧？”褐色的眸子没有光亮，像阴天的深潭。

这是往日热情、温柔的明浩吗？这是往日自信、无畏、明察秋毫的哲学讲师吗？他曾教给我对人性以冷静的思索，对事物以冷静的分析，是接受哲学意识的我变了吗？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上冷冷的嘲讽：“嗯，论文很重要！我没有权利生你的气！”我的声音降到零度，带着冰冻下的颤抖。

他涨红了脸，似乎很委屈，欲辨又止。

我在冷笑，心却在哭泣。

“娟娟，不要责怪明浩，他确实很忙，今天还是换了课时才来的。”妈妈打圆场了。

妈妈呀妈妈，你知道什么呢！我强忍住夺眶的泪水，低下了头。

“娟，对不起，是我不对。我忙完这一阵，一定将功补过……”

我倔强地低着头，我不想看阳光消失的深潭，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悲哀、囚犯的自卑。

……

一声哨响，接见时间已过。我蹭地站起，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归途走。我把无声的呵责丢给他，把冰冷的背影留给他，让他自责，让他难过，让他惆怅！

“娟娟，自己要保重啊！”妈妈哭着喊着。我没有回头，牙齿咬破了嘴唇。

恍惚中，我似乎听见严队长在劝导我，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软，泪水止不住滂沱而下…..

迷迷茫茫地跨出接见的礼堂，回到女狱小监房。天冷，心冷，氛围冷，我倒在铺盖上哭得浑身打颤。我明白这是软弱，但无法控制情绪。

羊脂球兴致勃勃地嚷嚷：“抓到了，刚才那个光郎头抓到了！队长让我和独眼龙去认过，真是一场好戏！队长安排那些光郎头在外面站队，让我们在窗内看，我一眼就认出是前排第三个人。嘻嘻，这小子要蹲鸽棚了（关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