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之人六月生(下)

来源: 2023-05-07 14:31:09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母亲是彻底的文盲,连数字和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是她塑造了我们的灵魂。虽然出身卑贱,但是我们的灵魂可能还是高贵的。至少我们还有灵魂。

农民儿子的悲哀,是到了青春期,买不起入时的服饰。免不了发牢骚。母亲没有办法,会说:吃得苦中之苦,造就人上之人。从母亲那里,我理解了,奋斗改变命运。人的力量,不在乎外表,不在乎服饰,不在乎出身,不在乎体能。人的力量,在于内在的品质,在于汲取的知识,在于超越的智慧,在于不屈的精神。这种信念是我们向苦难和挫折挑战的力量,一直支撑着我走到今天。我不能理解,如今的社会,为什么会有人仅仅因为我爸是李刚,就觉得自己是人上之人,为所欲为。

从中国到美国,免不了会遭遇偏见和歧视。气愤难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母亲宽慰人、鼓励人时经常说的:“宁可谅人不敢吃屎,不可谅人做不了皇帝。”一般她还会给我们举个例子。刘邦的父亲对他不大好,哪里料到他将来能当上皇帝呢。后来刘邦当了皇帝,衣锦还乡。他父亲害怕了,躲起来了。当初他就不应该谅就他这个儿子做不了皇帝。所以不要轻易瞧不起人。同时如果自己遭人轻视,也不要气馁、太当回事。专心做自己的事,不要受外界意见的干扰,要争气,不要泄气。对偏见和歧视最好的回应,不是直接去争吵、去打斗,而是要在竞争中战胜对手,做更好的工作,过更有品质的生活。轻视我可能是你的权利,战胜你那就是我的能耐了。当然,日子过好了,也不能瞧不起人;人有旦夕祸福,不是都能料想得到的。母亲的这句话,我没听别的人说过。

另外很重要的,因为在发育期营养不良,我落得个五短身材。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话,让我觉得身材矮小是一个劣势。所以我从未因此自卑过。现在的人可能觉得这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我在教高中的时候,给学生描述落后农村房屋的低矮时说,跟我一样矮。我无所谓的。现在我告诫所有的人,不要对我儿子说:多吃多吃,吃了长高。因为这隐含着,高就是好,矮就是不好,人为设置一个未尽合理的标准。我希望以后儿子理解,人生的高度不是一个尺寸。人生的高度,是获取广泛而深刻的人生体验,跨越障碍、突破局限,帮助和改善他人生活,影响和改变世界。

尽管我们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是我记得,母亲会在酷暑时节,烧上一大壶开水,放上茶叶,供路人自由饮用。要知道那年月,不时有人在路上中暑倒毙。很多饮水人出自感激,会在碗里留下一点钱,然后离去。这时母亲会遣我追上行人,将钱退回。我以后懂得,在帮助他人时,你会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行善积德之外,这是最好的回报。

虽说苦难是一种财富,但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也是显然的。我们家都是好人,但没一个有好脾气。早年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让我们时刻处于战斗状态。母亲一生辛劳,没有来得及有任何的享受,在我博士毕业前不久,遽然病故。也许母亲离开时是欣慰的,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是我至今不敢相信,命运可以如此不公,让她在为儿女付出一切之后,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就撒手西去。母亲的离去,至今仍让我感到无以回报的惨痛。

 

有时,柳会说,冯文康,你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儿子。还有老婆、车子、房子、自己喜爱的工作。一下什么都有了。是啊,我也奇怪,自己怎么从中国的穷乡僻壤,来到了美国有名的富庶社区。据说幸福有三要素: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自己喜爱的工作,一个业余爱好。我三个都有了,无疑是幸福的。我满足。但是生命的意义,在于追寻和实现生命的意义。

三十多年以后,我还会神游回到,那土坯砌成的新屋。一盏青灯,几页黄卷。母亲的叮嘱从夜的深处传来:文康,早点睡,睡晚了伤身。

 

二〇一一年二月

后记

这是一篇旧文。写作的本意是让儿子多少了解一些我的人生经历,以减小代沟。我每天写一截,给他读一截。他鼓励我写下去。是他告诉我简·古德尔(Jane Goodall)的名字。古德尔不仅是联系我们父子之间的纽带,更是影响我人生的重要人物。我认同她说的:“我喜欢受过磨难的人,他们比起那些没有受过磨难的人要善良得多。”

成文后,在亲友间传阅。哥哥姐姐们在事实上只有两点小的补充。两位老姐对我在外面遭的罪是头一回听说,泪水涟涟。有两个晚辈比较受感动,说他们经历的困难跟我们比,根本不值一提。也有不醒事的说我在写小说。还有一句议论,“怪只怪,当年没有精准扶贫。”这些都发生在十年前。

新冠(读guān)瘟疫开始在美国传播之后,中国的亲人非常担心、甚至同情我们。我如实相告,我们行动自由、生活基本正常。他们说,如果连命都没有,自由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担心我不自由,他们担心的正是——我自由。前年圣诞节,我们去佛蒙特州睽契(Quechee, VT)滑雪。当地景致可观,我们兴致勃勃,跟他们分享,冷不丁地给我来一句:“一定要注意病毒啊!”我已经说了一万遍,“我们非常非常非常注意!!”

如果一定要作一个结论,那么我的结论会是,当年的苦难、尤其是食品短缺,完全是因为缺乏自由。社会自由度改善之后,我们就不挨饿了,整个社会经济也得到发展。要是不同意,您倒是去问问去年四月经历过静态管理的上海人。是的,现在经济发展了。但是今天的饥饿跟过去的饥饿,两者之间就没有一丁点联系?

美学家高先生、经济学家单先生和物理学家胡教授读了拙文,有所鼓励。高和单本人经历坎坷,容易产生共鸣。胡教授也比我年长,她说她在北京的童年,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哪里想到中国还有饥饿人群?“所以我要写啊,”我说。上海人民也万万料不到他们要挨饿啊。

但是,直接促使我对外发布这篇陈芝麻、烂谷子旧文的,是有一次我去洁牙。我的牙医是位韩裔,前台来自香港,洁牙师是本地白人。前台见我是相熟的华人,兴冲冲地给我看油管视频。她汉语已经不灵光了,问我女主是谁。我说是李子柒啊。她对中国农村向往得不得了。洁牙的时候,洁牙师又告诉我,她八十岁的妈妈也经常看李子柒。我感到震惊。

比起以前,中国农村的生活水平确实有很大改善。但是中国还是由共产党领导、没有变色,仍然保持曾经的底色。我赞同崔健说的,只要毛主席像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中国就没变。

既然要不忘初心,怎能不回首往事?

 

黑猩猩虽然是人类的近亲,但只能维持二十秒的记忆。它们的首领,说不定也是个什么党的。失忆症,是统治的必须。

我们是人类,我们有记忆。美好的记忆,值得回味。痛苦的记忆,有的可以经过智慧转换为财富。过去的苦难,造成了营养不良。重新咀嚼,可以获取营养。我如果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百折不挠,在苦难和挫折中学会的。

对于人类,失忆症是一种病态。

 

这不是伤痕文学,而是个人历史。确有一位现在法国的前文学编辑读过拙文,她不认为这是文学,“冯先生,您写得太实诚了!”

有人质疑,坚称七十年代湖北黄冈不可能有人吃糠,甚至要求我提供证据。小时候吃麸糠导致严重便秘,得由姆妈和二姐用发卡一针一针往外掏。当年没有视频,现在我也不可能吐出麸糠作为证据。但我六姊妹都健在,其中只有小妹没有吃过麸糠。我们都是有记忆的,我们的记忆是不可磨灭的。一位湖北应城的同龄人作证,他也吃过麸糠。

有人提出,我家作为半边户,条件应该比一般农户好。也不尽然。我家只有三个副劳力,没有主劳力,累计工分只相当于两个主劳力,但有六七张嘴,所以基本每年都是缺粮户,挨批斗。我二叔家里没人吃商品粮,但劳力多,相反过得比我们好。但是我同意,我家远不是最苦的,比我家苦的大有人在。最苦的人早就饿死了,不会来文学城发文章。

而且,这两部分人的意见是相互矛盾的。前者说苦得令人不敢置信,后者说不够苦。但是我只陈述事实,由读者自行判断。

 

有人不喜欢我谈自由。马克思早就替我作了回答:“没有一个人反对自由,如果有的话,最多也只是反对别人的自由。”

有人不喜欢我把吃饭跟自由联系起来。罗斯福说的四大自由,是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於恐惧的自由。我有切身感受,湖北人民有切身感受,上海人民有切身感受。殷鉴不远。

2023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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