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那个三月黄昏的感受。
既便现在我已能风轻云淡地做个记录，彼时彼刻的感受如那个春夜里的寒气一样渗到了我对生命的记忆里，丝丝入扣。
关于这个人生片断的感受与记忆可能永远也不会消逝了，它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中年的无奈与无力感。在此之前，孩子与父母虽然也会让我操心，但他们都各自把自己安排的妥当。女儿从小到大一路走来都很省心，远方的老爸老妈虽有高血压高血糖、心脏病等老年性常见问题，但也都不是大问题，日常独立生活不受影响。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的生活也一样，但如果能调整好心态，也可以暂时用岁月静好来给自己的生活做装裱。
三月底的黄昏，从太平洋吹来的晚风仍然寒气袭人，我还身着薄羽绒服。路边的樱花树已经开出了朵朵花儿，软软糯糯的粉嫩花儿，让人立在树下久久不愿离去。“美好的让人绝望”，绝望是因为知道这一树的繁花是留不住的，它们终将洒落在季节的更替中。
我和女儿一边走路一边谈心，才上大二的她提出休学的想法已有几日了，我仍在努力说服她一鼓作气读完书再出社会闯荡，苦口婆心地跟她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能真正静下心来，没有拖累与负担读书的时光就是这宝贵的几年，以后再难有这样全身心投入到读书上学的青春时代了。感情，事业，家庭，哪一样都是少不了要经历的，也是少不了要分散精力的。
女儿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与理由。她说现在在学校学的很多东西没有用，她在co-op所做的工作都是自己一边干着一边自学的。她还告诉我她已订好了去美国的行程，先去奥克兰参加两天的生物医学工程博览会，再去旧金山与一些也是大学休学，在硅谷创业的年轻人们交流。我听着她的讲述，却感受不到她的激情，唯有对她所做决定的深深焦虑与担忧。那是一个以我的经历与知识已不能理解的平行世界，我听不明白女儿所描述的web3时代，因为不懂所以更加焦虑。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代沟的存在和难以跨越。
我们娘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试图说服对方。我挽着女儿的胳膊，她比我高大许多，但我还是没有完全接受她已长大成人的事实。女儿是我的小棉袄，在这个寒气很重的春夜里，我的小棉袄却说要离开我，让我衣衫单薄地受冷风吹。我有些气恼，但更多还是担心。
按部就班地长大、求学、就业、成家、养育孩子，如同一棵溪边的树一样按着正常的生命成长节奏开花结果多好啊，为什么要无端生出休学的念头？为什么要急功近利？不遵循生长周期的植物野蛮生长后会长成什么样呢？我不敢想。
我们娘俩正说着话，我的电话响起，我一看是老妈的微信语音电话，赶紧接起电话，老妈的声音很是焦虑无助， 一接通就喊了我的乳名，对我说你爸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了，最近一直稀里糊涂的，今天我们说好了在哪里碰面，却找不到人，他记不得路了。
一霎那间，我有种灵魂出离肉身的感觉。当时我正和女儿走在一个停车场里，偌大的停车场里只有几辆车和几个人，显得更为空旷。这个寒气很重的北美春日黄昏，我肉身麻木，却灵魂清醒。眼前发生的事像一幕剧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当时所看到的颜色场景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这一幕剧叫《人到中年》。
好像有另一个我清醒又冷静地从我的肉身里走了出来，看着一个中年妇人突然间就承受了人生中的两件难事，女儿青春时代的偏离正轨会走失，远方年近八十老父亲的走失。一个是年轻灵魂里的有意识出走，一个是老年肉身的无意识走失。生命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沉重，让人留连，也让人绝望。
是突如其来，却又是早已料到，只是自己不愿接受，平日里也回避去想的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其实每个中年人都应该知道岁月静好绝不是人生常态，孩子的任性不听话，父母的加速衰老，会有一天突然降临在我们的生活里。坏事会来得突然，然后就会变成逐渐能接受的日常生活。我们早已读过剧本，却没有做过彩排，也没有彩排，这些事临到每个人头上时，都是突如其来的现场直播。
忘了在哪本书里读到的，一位女人说她平日里就在努力训练自己变得心肠硬一些，为的就是有一天在不得不面对与父母生离死别的场景时神经能够更强大，可以让自己能够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苦。我现在敲出这行话时，忍不住又泪流满面了。
可是当时的我竟然没有流泪，甚至没有一点想哭的感觉，倒是有着自己都没想到的冷静，我止住了女儿絮叨，安静地听老妈的讲述，了解老爸走失的细节，然后让老妈不要出去找，先回到家，我再查公交车公司的电话，请公交车司机留意有没有这样一位男性老人，家族群里我的表弟表妹们，身处另一个城市的老哥也都在急切地想办法寻找老爸，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亲人二字的涵义。
…….
感谢神，最终是虚惊一场。老爸确实一时糊涂坐错了公交车，但他还是找到了目的地，他的手机没有电，所以我们联系不上他。老爸是在衰老，最近也是有些忘性大，但他还没有痴呆。我又得以从命运那里偷来暂时的安心。
可是，有个声音在冷酷地跟我说，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样的事都是你要面对的。
我也冷冷地回答命运，发生就发生吧，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的我能怎么样呢？回不去的远方，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介平凡人，想当然地以为人类社会是越来越好，世界越来越开放包容，却万万没想到世间事演变的轨迹是往前走几步，再往后退几步，时常会偏离我们想也想不到的轨迹，因为人心比深邃的宇宙还难测。
身处动荡时代的我们，能怎么办呢？只有在接受现实中变得麻木，对痛苦的麻木是我们人类在进化中获得的能力。
所以一个月后，我已能平静地接受女儿休学的决定。硅谷的一家创业公司提供给她一个起薪十万加公司期权的工作，待遇在硅谷不算好，却给了19岁的她独闯硅谷的勇气与自信。老爸老妈日常生活没有变化。我的生活还没有变得太差，但未来却越来越不是我能掌控的了，我已意识到既使用尽全力做好自己，也抵抗不了命运的无常。
除了带着感恩心活在当下，中年的我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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