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孩子一满月，她的台湾男朋友就把她接去深圳了。
我知道，姐姐是不愿意待在家里。那个家，永远笼罩在一片惨淡的阴霾之中。父亲整天都唉声叹气，怒火中烧，满腹一触即发的愤怒。每天去菜场买菜是沉重的负担，令他无法自由生活，这是他最为恼火的事情。母亲一脸愁苦，絮絮叨叨，为自己承担照顾新生婴儿和产妇的义务而非常不平。她成天都疲惫不堪，眼皮总是往下沉。
只有我，感到快乐。我想我又有了一个亲人—我的小外甥。看着小婴儿粉红色的小脸，皱巴巴的皮肤，我总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软软的小东西好象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抱着他，看着他微微睁开的小眼睛，对他说，舅舅喜欢你！
我用做家教的积蓄，买了一块小小的金锁片送给这小婴儿。姐姐看着我送给她儿子的礼物，流出了泪。
大学四年的生活接近尾生，我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内心一片恐惧，对现实社会的未知，对自己能力的不确定。每次人才交流大会，我揣着我的简历和各种证书，坐十几站公共汽车去会展中心。我流连在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象个可怜的乞丐一样，在一个接一个招聘柜台前乞讨恩赐，感觉自己象个待售的廉价货物一样。
刘航从来不去人才交流大会。他说他要参加公务员考试。他对我说，考试就是走个形式。我爸早就把我的位置安排好了。
我心里有些酸，对他说，刘航，我真的很嫉妒你。
他说，其实，我不适合在官僚机构里混。那里的人都是两副肚肠，说一套，做一套。两副面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没什么好鸟。
我说，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挺合适的。
刘航让我帮他写论文，许诺给我报酬，我拒绝了。他干脆找专业枪手帮他写了毕业论文，并且给答辩的老师都送了礼物，这是他在大四唯一操心的事情。多数的同学还是和我走着同样的路子，去人才交流中心，投简历去大公司，争取一个职位，争取生存机会，争取一个未来。
每次我回到家里，父亲的脸色都很难看。他冷漠地瞟我一眼，嘲弄道，读书读了有个屁的用，现在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还要白吃饭，你知不知道家里负担有多重？
负担？是的，他是一个拒绝承担任何负担的人，他是一个不能承受生活之重的人，他不适合成为一个家的主人，更不适合成为一个父亲。一直以来，我和姐姐都小心冀冀不要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但是，我们还是不幸地成为了他的负担，在他的心里，我们永远是负担。
曾经，我在母亲面前提过我想考研究生。母亲非常坚绝地反对，因为煤气又涨价了，猪肉又涨价了，大米也涨价了，工资没涨……，我必须考虑家里的经济负担。
我总以为，这些年来，我们家的生活应该有所改善。一来，姐姐常常会寄钱给他们，并负担了我的学费。二来，郊区的房子周围，新建了许多楼盘，成为了欣欣向荣的住宅小区。那两幢房子已经出租给做装修建材的商人，租金按年收取。三来，母亲已经拿到退休工资。可是，母亲，还是一如从前，对钱，如同饥饿了很久的人对待食物一样，有一种扭曲的贪婪。她对我和姐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又没钱……。她用各种名目向姐姐要钱，甚至买拖把抹布也向姐姐报销，因为那些东西是用来打扫姐姐的房子。我的裤子短了，她也说没关系，接一段就可以穿，或是让我找姐姐要。当然，她对待自己也是苛刻的，大热天出门，舍不得买一瓶3块钱的饮料喝。她一直认为自己很能干，懂得精打细算，懂得理财管家，可是家里却没有什么积蓄，钱都花在父亲的业余爱好上了。那只狼狗，每天要吃肉，吃维生素，吃蛋白粉。狼狗病了，为了送狗去医院方便，父亲买了辆汽车。只要是父亲需要的，在母亲眼里没有不合理的。母亲退休后，在家就是为父亲做饭，她没有什么娱乐。她不爱打麻将，也不喜欢广场舞，只喜欢和老同事煲电话粥，一打起电话来，至少两，三个小时。她给人家当知心大妈，帮人家出谋划策解决家庭矛盾。挂上电话，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幸福。所有的同龄人都在为孩子的学业，工作，婚姻，在烦恼，在担忧，她对于儿女的生活完全没有半点焦虑。她常常在同事面前炫耀，女儿为她添置了许多新衣服，领她去喝咖啡，吃餐馆……，儿子考上重点大学……。
对于这样的生活，对于这样的父母，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这就是人生。我从小到大读着唯物主义，但心底是个宿命论者。人生就象一条线，手掌上的那条线一样。跌入红尘之前，这条线就注定是直是曲，是长是短。我伸出手掌，看到这条线，弯弯曲曲的，注定是曲折蛇形的一生。
我放弃考研，我渴望尽快把自己从这样的生活里剥离出来。我得在毕业后，马上找到一份工作，然后租一间房子，一个人开始生活，这是我当时的全部理想。我厌恶走进那个家，虽然，现在不再住在逼仄的筒子楼里，而是住在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公寓。因为疏于整理和打扫，依旧杂乱肮脏，积满油垢的厨房，沾满尿垢的马桶，堆满破旧家具的阳台。房间里充斥着狼狗身上散发那种腥臭味道，令人窒息。
在我拿到毕业证之前一个月，有一所中学的校长同意聘用我做历史老师。我收到聘用通知那天，差一点儿喜极而泣。刘航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我完全可以找一个高职或是大专做老师。我苦笑着告诉他，这样的世道，能找一份中学老师的工作，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没有他那么好的命运，只能顺流而下了，唯求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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