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三年级开始,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所谓日子好过了,主要是指经济上。姐姐负担了我每年4000多元的学费,我的父母少了这笔开销后,心情较之前舒畅了不少,两个人对我脸色也就多少和气些了。不过,因为每月依旧要给我400元的生活费,我爸爸还是一直骂我是个大包袱,是个只会吃饭花钱的消费者。
我爸现在完全以姐姐为荣,穿着姐姐寄给他的名牌衣服在亲戚朋友邻居面前夸耀,说自己的女儿的既有本事又孝顺。他真是个健忘的人啊!看样子,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以前对女儿的种种刻薄和羞辱。
曾经有一段时间,姐姐工作的单位发不出工资,没能有交生活费给家里。那时,只要一上饭桌,他的眼睛就盯着姐姐的筷子,如果姐姐夹多了点菜,他就马上伸手把那盘菜拿起来,放到我面前或是妈妈面前,或是旁边离姐姐远的地方。有一次,家里吃蒸排骨,他把蒸排骨放到自己的面前,对姐姐说,你只能吃一块。姐姐的眼眶子红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子悄没声息地落到了桌子上。
大二暑假,我依旧是回H市家里过的。姐姐得知我暑家的时候回家,就领着他的新男朋友回家了。这是她去深圳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和她见面了。
她的新男朋友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台湾人,脑门上的头发稀稀拉拉,一只大大扁扁的鼻子特别引人注意。据姐姐说,他是一家台湾企业的中国区经理。虽然这人长相确实有些粗俗,不过,倒是文质彬彬,谈吐斯文,特别是衣着极其整洁,每天都换衬衣,衣领洁白。他给我们家的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出手颇为大方。父母一人一套新衣服,一双皮鞋。我除了得到了T-SHIRT,衫衣,毛衣,棒球服,牛仔裤,还有一双NIKE的气垫运动鞋,一个进口牌子的电动剃须刀和一封1000块人民币的红包。我爸妈用招待贵宾的级别迎接这位客人。他们亲自去机场接送客人,每天都会做了一大桌子过年才有的好菜招待他。炎热的傍晚,妈妈很大方地把空调冷气开到18度,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喝酒,吃饭,回忆往事,和睦亲爱得就象电视剧里的幸福家庭。
这一次,姐姐的样子变了许多。她去深圳以前,基本上不化妆,脸上只抹点儿孩儿面润肤霜。一年四季,穿着都很随便,喜欢穿休闲服和运动鞋。最多算得上只是清秀的女孩。现在的姐姐每天都妆容精致,淡淡的粉底霜令她的肤色柔软水灵;浓黑的睫毛膏增加了她眼睛的灵气,原来就黑白分明动人的眸子更加顾盼生辉;唇上闪耀着动人的粉红,无限温柔。化妆品和漂亮的发衣服首饰,果然能赋予女人全新的生命力。我发现姐姐原来是个美人,拥有一种雍容大气的美丽。
姐姐的男朋友只在H市待了短暂的两天,就坐飞机回台湾了。他解释说,他的工作非常忙碌,抽不出更多的时间。他走了后,姐姐仿佛松了一口气。她在酒店里又继续住了一个星期,才回深圳。
她离开的前一天,领着我和父母去我们城市一家五星级酒店喝咖啡。我爸爸坐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咖啡厅里,看着那一桌子花色精致的糕点,闪烁着耀眼亮光的银色咖啡壶,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骨瓷咖啡杯,紧张得脸部肌肉都僵硬了。我看到他的脸上的表情,和以前他嫌弃姐姐不拿钱回家时摆出的冷漠表情是一样的,实在是太奇怪了!或许,有些人的脸部表情就是这么单调,不是喜就是怒,表达不出那种细微的情感变化。
我妈妈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样子,她大方地从盘子里拈起巧克力蛋糕往嘴里塞,然后,两只手捧起咖啡杯,嘟着嘴一点一点从杯子边缘啜着咖啡,在白瓷杯子边缘留下许多蛋糕渣颗粒的痕迹。我爸爸垂着头,整个前胸贴在桌沿,左手像是残废了一样垂着,右手搁在桌子上,拿着小叉子,叉起盘子里的奶酪蛋糕往嘴里送。姐姐很尴尬地伸手把我爸爸拉了一把,说,坐好,不要整个人都趴桌子上!她说的时候,厌恶地白了一眼我爸。我爸爸很无辜地反驳道,怎么了?声音细得象苍蝇嗡嗡。
姐姐对父母说,从今年起,小志的学费,我来出。
我爸爸一听,马上转过脸对我说,你看,你姐姐对你多好。你要有你姐姐一半的本事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瞪了我一眼。
我妈妈说,好,你直接把钱给我。
姐姐,没必要,小志去银行开个户头,我直接打到他的帐户就好了。
妈妈的眼里掠过丝丝不快,我知道她喜欢数钞票,她大约是很享受钞票在指间滑过的感触吧。每次看她收了房租回来,坐在家里饭桌前数钞票时,一脸满足,满眼幸福。
晚上大约八点多的样子,我送姐姐回酒店。浓浓的夜色里,我们俩个人穿行在老城区那些曲折肮脏的巷弄里。姐姐踮着脚尖跨过路面上流的污水,她报怨说,几百年了,还是这个鬼样子。我双手播在短裤的口袋里,走在她后面,嗅到了一股股从下水道散发出来的浓烈腐败臭味。
如火如荼的城市化建设仿佛和老城区无关。开发的新区都是在郊外。新区里高楼层层叠叠,道路宽阔而且整齐干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和人工花圃,越来越有摩登文明城市的样子了。老城区只是更加落魄颓废,堕落成了彻头彻尾的贫民窟,藏污纳垢。窄窄的街道,沿街那些低矮的民房,无论平房还是小炮楼,都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门脸上却都挂上各色巨大的招牌,开成烧烤铺子,煤气罐营业点,开水房,包子馒头店……。它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日复一日地排放着油污和噪音。藏在老城区深处的,曾经风光的职工宿舍单元楼已经面目不清,灰头土脸地苟延残喘。
我们走了很久,一路没说什么话。穿过老城区,到了区政府大楼旁边那个崭新的三星级酒店大门前,我对姐姐说,我要回去了。
姐姐说,上去坐一会儿?你回去对着两个老的,有什么意思?
我说,是啊,他们现在只会想着你。我回去也就是没他们骂没用。
姐姐嘴角扬了扬,没笑出来,她说,算了吧!他们只会想他们自己。我现在对他们这样,给他们买这买那,给钱他们用。只是想在他们面前证明,我不是像爸以前说的是一个废品。
我说,在他眼里,没钱的人都只废品。就算是爷爷把钱都给他用了,他不是一样骂爷爷是老没用的东西,给得不够多。
姐姐叹口气说,我应该去给爷爷上个坟的。
我点点头说,我回学校前,会去看看爷爷,帮你带个话,他会知道的。
姐姐说,嗯。
然后,我们在大堂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