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述

来源: lanweb 2021-06-25 07:15:5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72338 bytes)

 

因为账号突然莫名其妙被封。我现在只能借朋友的账号把故事一次性发上来。免得让您等结局,或者太麻烦朋友。内容有点多,水平也有限,有些地方写不出来。您就将就着看吧。

感谢您阅读。如果您觉得还可以,请帮忙转发。谢谢。

 

妈妈说,她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唯独剩下我。

 

*

 

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把神奇的魔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使用它。邻国的国王总是对他的王国和魔杖虎视眈眈,边境上一直战火连连。有一天,一个大臣请求他使用魔杖,救济难民,可是国王拒绝了。大臣集结了民众一同请愿,可他却下令把大臣打入了死牢。游街示众的时候,一阵妖风吹过,囚车里空空如也。大臣不见了,国王的魔杖失灵了,国王也从此失去了真心的快乐。国王到处寻找法师,在全国张贴布告,悬赏捉拿犯人,破解他身上的魔咒。但一切全是徒劳。

 

几年过去了,王后生下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公主,然后就去世了。失去爱妻的国王唯一的慰藉就是他的女儿。他非常疼爱他的小公主,认为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天上的湖水。可即使他看着她的眼睛,他依然感到闷闷不乐。

 

渐渐地,小公主长大了。这时,全城都在谈论天国里的法师。据说天上有一位法师,可以治愈国王的魔咒,让国王恢复快乐。小公主听说以后,决心要到天上去看一看。于是她遍访名师,走遍了全国大山名川,造访世外高人,学习驾驭大风飞翔的技巧。小公主学习的很刻苦,她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有一天,她抓住了一阵大风的风头,飞身跳到了风背上,双脚稳稳的站在风脊上。然后她用一根绫罗揽住大风的风头,把它聚合在一起,双手紧紧的抓着绫罗,牵扯着它引导风头,向天空飞去。过了没多久,大风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朵,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国。

 

*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荷兰读博。那天教授说什么也非要带我去听一个外系的报告。我本来并不想去,可教授实在是太坚持了,我推托不掉。当我随着教授进到报告厅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在讲台上,旁边是一张硕大的屏幕,打着关于风能驱动的幻灯片。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紧紧的盯着我看,直到我正眼看回去的时候,他才匆忙把目光收拾起来。下面已经坐了很多人,我跟着教授,匆匆穿过讲台前面的空隙,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他还在偷偷的朝我看。我突然觉得他在哪里见过,我们并不在一个系,也不在一个办公楼,我没有理由见过他。但是……那双眼睛……等等,我想起来了……那还是大约在一个多月前。我照常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哦,对了,当时有一个男孩,棕黄色的卷发,带着一顶破旧不堪的黑色棒球帽。他低着头在挑苹果。当我走过去一同挑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中的苹果掉在地上了。当我看回去的时候,他飞也似得走开了。

 

难道是他?这也太巧了吧?但是,我还记得他那双眼睛,有如湖水一样碧蓝清澈的眼睛……这简直是太搞了。我从来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什么一见钟情,什么命中注定,这简直是太唬人了。上中学教《致橡树》的时候,老师让每人回去写一篇讨论自己爱情观的作文,我甚至连写都不愿意写。相反,我交了一篇讨论博爱的作文,我想老师也没理由说我什么吧?说真的,爱情什么的,真是太肤浅了。

 

当然啦,我也不是天生就这么深刻的,我也有幼稚肤浅的阶段。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也跟着班里其他的女生们一起,疯狂追随过一个长得很帅、却让老师十分头疼的男生。我还记得他爸爸在校园里,举着大棍子,绕着乒乓球台子追着他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女孩们才对他如此疯狂的吧?人们都说,他不仅帅,而且坏,还总有一种酷酷的劲头。不过他并不知道我,他甚至都没怎么跟我说过话。唯一一次他对我说话是在一次上课铃响的时候。我跑的太着急了,脚被桌子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他正好跑在我后面,一跤扑倒在我身上。我本来以为可以跟他说句对不起,可是他一骨碌爬起来,冲着我恶狠狠的咒骂道,“臭*****!看下课我收拾你!”他比我年长,身材也比我高大许多。他不是说着玩的,我以前就亲眼见过他和一群男生在校门口打群架。还有一次,我被一群坏男孩压在教室地板狭窄的过道上,连身子都扭转不开,其中就有他。我当时害怕极了,以为真的要被他们脱光了衣服羞辱。可是他突然站起来,嬉笑着走开了,那情景挥之不去,当我多年后,和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依然会情不自禁的想起这些,想起他们压在我身上,试图解我身上的钮扣。

 

所以当他说要收拾我的时候,我知道他是当真的,我吓的一句话也不敢说,看着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表情,乖乖的坐回座位上,一下午都没有敢去厕所。追他的人太多了,而我又太普通,他眼里根本就看不见我。他唯一一次提到我的名字是在我学习成绩好了以后,那时我们已经快毕业了。我听见他和别人说,“我知道那个乔安,最近总考一百分的那个。”在这之前,他恐怕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心里装着的只有班长。她的学习是全班第一,虽然相貌平平,可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他也喜欢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后来上了中学,我也成了年级第一。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变得邋遢起来,不修边幅,人也不好看了。和从小玩到大的表妹站在一起,我渐渐觉得自惭形秽。本来先天不足的她很快追了上来,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整天又是体操又是芭蕾。而我却戴上了眼镜,整天埋在书本里,只知道死磕题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母亲逢人就说我越长越丑。父亲总是嘲笑我的睫毛短的像两排小刷子,笑我的鼻子塌得连眼镜都支撑不起来。他说它唯一的好处就是斜着眼睛向外眼角看的时候,鼻梁骨的地方一览无余,一点遮挡也没有。这算什么好处?毕竟没有这点遮挡也不会让视野开阔到哪里去。我知道他是在拿我开玩笑,可是不管我怎么自我安慰,我都特别羡慕人家高挺秀美的通天鼻。我的头发剪得像个假小子,这样我连理发店都不用去,只是在家里让我妈随便剪剪,早上起来用梳子随便梳两下就可以出门了。我没用过洗面奶,不知道那闻起来会是个什么味道。我也没钱没闲逛商场。我的发型和着装永远都是同学们的笑料……可是这又有什么呢?我学习好就行了。那些以貌取人的肤浅家伙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好呢?

 

然后,当然了,万事都有个例外。这一次心生动摇是在高中毕业那年……老师把一个学习很差的男生调到我的同桌,让我平时多帮助他。他也是一个很帅的男生,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高耸的鼻梁,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弯着点腰,加上一副憨憨的笑容,给人一种很好欺负的感觉。不过班里几乎没有人会欺负他,因为听说他和黑道上的人关系都不一般。他穿的衣服总是肥肥大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发还漂染成了不太明显的深棕色,上面又戴了一顶漂亮的白色棒球帽。每次从厕所回来的时候,身上都会散发着香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我倒是不介意帮助他,可是他从来不像别人那样问过我。上课也不听讲,无聊了,就在课本上画各种各样的漫画。他好像很喜欢画画。课本上,书桌上,黑压压的一片。课桌里也总能翻出几本漫画书,就算被老师没收了,过一会也照样能变出新的来。他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才真正寻求我的帮助。他会满不在乎又惴惴不安似的,让我把卷子给他拿过去一点。他的视力也很好,可是他难道不知道,高考的时候,视力再好也白搭吗?不过,我还是照他说的做了。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觉得,他趁着老师转过身的那一刻,双手合十,低头哈腰求我的样子,实在是太搞笑、太好玩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更何况他又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每次下课的时候,他都会帮我擦黑板,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也会帮我维持班里的秩序。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烟味吧?当他晃着高高的个子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上一个大大的“静”字时,班里确实就会安静下来片刻,然后就是窃窃私语和嘲笑声。我怀疑他们串通一气,故意耍我,好让我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出丑。所以我从来都不领他这个人情。只要他上来帮我擦黑板,我就下去。只要他在黑板上写上“静”字,我就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嫌他的外套把我的大衣污染了,拒绝和他的衣服并排挂在教室后面。每次他挂到我衣服旁边来,我就把衣服取回来,弹弹上面的灰,再放到自己的椅背上。起初,他还是自嘲似得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我刻薄,后来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终于停止了这种傻瓜似得行径。

 

可能是因为那是《灌篮高手》的年代吧,他也喜欢打篮球,我每次路过篮球场的时候都知道在一群热烈的小姑娘的包围圈里有他的身影,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向那里瞥过一眼。因为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能够强烈的感受到空气中有某种脉搏一样的东西在跳动。有一次,他打完篮球,大汗淋漓的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双臂架在膝盖上。我坐在旁边,不小心瞥了一眼,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他肩头的汗珠一闪一闪的,晶莹剔透。一滴汗珠滑落下来,沿着肌肉的线条,啪的一下落在地上,碎成几瓣。那手臂坚实饱满,富有力道,他双臂拄膝,微微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像镀了一层金边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上的线条铿锵有力,坚实流畅。我突然想起了大卫,一尊会呼吸的意大利雕塑。 突然,他抓起桌上的塑料瓶,汗水和矿泉水沿着他的短发,脸颊,脖颈,倾泻而下。他一饮而尽,塑料瓶“哐”的一声磕在课桌上。周围传来起哄的笑声和口哨声,他抓起空瓶子追着他们打,我这时才如梦方醒,回过神来。

 

我必须要再次郑重的声明一下,我当时一点男女之情的想法都没有,我完完全全,纯纯粹粹,只是出于美学的角度在观察!可是班里的同学都不这么认为。他们非说我对他有意思,并且不停的拿我们开玩笑。起初,我还面红耳赤的跟他们争论,但是后来我就听之任之了,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只不过是在耍我玩,根本就不喜欢我。我在他的课本上看到一张画像,那是一个美丽女人的画像,介于漫画和素描之间,大眼睛,高鼻梁,长头发,他不停的画着那个女人。突然,我知道了,他是在画班花。班花是我的好朋友,有着混血儿一样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卷曲的长发,清新入时的着装,最主要的,她有着西方人一样秀丽大气的通天鼻,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洋娃娃。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开朗大方,从来不跟我比较成绩,也不会只为了让我给她讲题才跟我说话。她拿我就当她的替补男友。 因为我平时不仅要忍受她的撒娇卖萌,还得时常陪她去回绝男生的告白。我清楚那些男生都对我恨之入骨,可是我能怎么办呢?谁叫她是我的好朋友呢?而且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葬送了我们的友谊。我是觉得有些伤心,但是我假装没有看见,毕竟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这一切都说明不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也许他对每一个女生都这样,也许他是一个很随便的人,也许他私底下有一百个女人,我太喜欢自作多情,像他这么帅的人,我根本就没有胜算。说到底,男人终究就只是以貌取人的笨蛋,我不该为了他们分心,更不该为了这些扑风捉影的事情分神。我开始一心一意的准备高考,我不想再理他了,也不再在考试时帮他。他很快也知趣似得不跟我说话了。

 

就这样,高考来了,又去了。我又是年级第一。

 

拿完成绩,我和班花一起推着车走出校门。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我想。可就在这时,他推着车从后面追了上来,然后肩并肩的走在我旁边。天啊,我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上帝保佑他不要跟我说话。好在,他只是在和班花说话,虽然中间隔着一个我。我别别扭扭的听着他们谈话,接着,奇妙的一幕上演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幕……

 

*

 

他开始他的个人秀了,在教授和我前面的讲台上。他有着一头深褐色的卷发,俏皮的在头上打出一个一个的小圈。他那双碧蓝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蓝色的碧波里一闪一烁,激动的马上就要跳跃出来了似得。他狂热的像个莫扎特。 我甚至有些不敢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这个show boy,他做的太明显了!我都替他担心,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教授和同事的面,这么明目张胆呢?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报告,那就是一场绚丽的告白。他看着我,从屏幕的一端从容潇洒的踱到屏幕的另一端,像个话剧里的亚历山大大帝一样,挥舞着手臂,指点江山,气宇轩昂,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他是天生的男一号,聚光灯下的男主角。其他的事物都黯然失色。全场的目光都被他虏获了,他这个人,他本身,才是报告的焦点,而不是什么风能驱动。亏他在超市里还那么低落忧郁。他目光如炬,却聚焦在我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烧,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头发。天哪,我都忘了自己早上有没有好好洗脸了!瞧我这身衣服,我怎么穿着这种肥大的格子衫就出门了呢?我开始祈求他早点说完,结束,散场。我想我真应该早点回家了。

 

所谓的家,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阁楼。坐落在一座年久失修,即将被拆除的二层小楼上。你不知道在代尔夫特找一间价格正常的房间有多么的不容易。先前,因为找不到房租,我打包了行李,在办公室里的地板上,睡了将近半个月。而这间阁楼还是几经辗转,凭着中六合彩的运气,从一个好心的男生手里转租过来的。楼梯和地板都是古香古色木头制的,踩在上面,吱吱呀呀作响。小楼的一层是厨房和楼梯,二层是卫生间和卧室,有着暖气和暖炉。顶层是一大一小,两间阁楼,中间用隔板隔开。大间堆着捡来的旧家具和杂物。小间的则给我住。能住的面积本来就不大,其中的大部分还被一张破旧的锈迹斑斑的铁写字台占去了,就是以前国内经常能见到的那种铁办公桌,上面因为生满了锈,铺了一层旧报纸。写字台上面是一扇木质小窗,用力往外推,可以勉强吱吱呀呀的打开,但是关就关不上了。插销已经锈得不能用了。窗框上拉了一根电线,上面挂了一小块用抹布拼凑成的布头,算是窗帘。房间太小,除了床和桌子,就勉强还能再放一个小柜子和一把椅子。 阁楼的一面是倾斜的,挨着墙壁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么高,勉强可以放下一张小的行军床。床的两头都有窗,通风良好。到了冬天的时候,更是如此,北风呼啸,四下透风。我穿着羽绒服,坐在床上,也会冻得手脚发僵。房东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未婚女人,在一家不知道在哪里的中餐馆里打工,她早年来到这里,排到了这座廉租房,然后转租给中国学生,贴补家用。可能是因为工作不容易,她节俭到了抠门的地步。为了节省燃气,她规定每天只有晚上下班后的6点到8点,两个小时,可以开暖气。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必须盖着被子,压着羽绒服,戴上帽子,把手压在屁股底下,才勉强不被冻醒。帽子是必须的,不然头发会冻的打结,耳朵会冻伤。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一样,流动不开。另外,她还有些挑剔。她总是嫌我走路的时候把地板踩得吱呀作响。嫌我洗漱完毕,地板上会留有水滴。嫌我在走廊上掉下来的头发。以及做饭时用的水太多。不过,我和她的话也不多,这是我们关系冷漠的主要原因。这不是她的错,这主要是我的错。可我就是这么不善交际。

 

*

 

终于随着掌声,他优雅的欠身,说了谢谢。提问环节,我本想糊弄着跟老教授坐一会就出去,可偏偏这个时候,教授点了我的名字,“乔安,你对这个题目有什么想法?”人们的目光瞬时聚焦了过来。他的目光炙热的像两束蓝色的火焰激光枪,投射过来,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发烫,喉咙发干,眼看就要被烧死了。教授洋洋得意的盯着我,一面胜利的旗帜在他脸上徐徐升起。

 

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大大的鼻头,下巴和两颊都留着浓密的白胡茬。身上总是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衬衫,如果再带上一顶红色的尖帽子,那活脱就是一个圣诞老人。他表面上看起来和蔼可亲,可实际上绵里藏针。

 

我刚来荷兰读博的时候,有一段倦怠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的看漫画。这样看了两个月,老教授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打电话把我叫到实验室。

 

“这两个月,你都在干什么?”

 

“学习……”我心颤巍巍的回答,脑子里拼命的搜罗可以回答他学了些什么的答案。

 

“学习?”果然,他并不相信,可是他点了点头,眼神尖锐的盯着我,“我想你可以把你的学习先放一放。有一个题目,我想让你研究一下,”他说着,拿起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起来。“这种矩阵的性质可否延伸到三维上。”他把纸递给我,然后笑着说,“我知道它八成不能,这些性质推广到多维上就不适用了。但是你得证明它。还是两个月的时间,”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怎么样?继续学习吧!”一面胜利的旗帜在他脸上徐徐升起……

 

“可以适用?”当我第二天拿着证明结果给他看时,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不,不,乔安,你一定是哪里算错了,再试一次吧!”他微笑着把结果还给我,那面旗帜仍然在他脸上迎风飘扬着。“麻烦请您再看一遍。”我请求到。我这么说是因为,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可以说我不漂亮,可以说我不聪明,但唯独学习,我想我应该是不会错的。他一连看了三遍,“哦……我想……你可能是对的……”他一边搓着下巴上的白胡子,一边缓缓的降下了那面旗帜。

 

从那以后,他就对我纵容起来。像惯着家里的小女儿那样,任我为所欲为,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这会,他眯起眼睛,“怎么啦?我们全知全能的乔安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又在挑衅。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压根就不知道风能驱动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把激光枪刚才都突突了些啥?我本能的扫向屏幕上的幻灯片,可是屏幕上除了“谢谢”两个大字,再无其他。这回,我可真的是糗大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我说,“……我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这完全就是胡扯,我脑袋里被那两把蓝光照的空空如也!“但是我现在很难整理好我的思路……我想我能不能留一下他们组的联系方式,等到会后再单独请教他们?”说完这番话,我真是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以为姐这么多年都是吃闲饭的吗?姐当然也练就了一身泡帅哥的技巧啊!我没有径直向他走去,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找了他们组里一个叫汉斯的博士生,留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还有MSN。我弹了弹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准备pass。当下之际,唯有速速走为上策。

 

可是这时,老教授也不慌不忙的站起来,用他庞大的身躯,不早不晚的,正巧把我前面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从容的踱着步子,缓缓来到讲台前。“讲的真好!”教授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绕过桌椅的边边角角,尽量不碰到分毫。然后也被迫跟着伸出手去说,“讲的真棒!”他现在看起来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的,“一般般吧。”我愣了一下,他难道没有领会到我的用意吗?我一时也语塞了,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我总不能说我喜欢你吧?那简直就是自杀!再说,要告白也得男生先来吧?可我要怎样才能让他先向我告白呢?

 

老教授还是沉着冷静并厚颜无耻的站在我前面,挡着我的去路,隔着我,向着八丈远的另一个教授喊话。要知道,在这个时候,一旦你选择了沉默,你就很难再开口了。于是,我就这样在他们俩之间尴尬的站着,等了足足有十分钟。就在我打算放弃,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教授终于把身子挪了挪,露出一条缝隙,放了我一条生路。

 

*

 

我问我妈相不相信一见钟情,她笑我太过幼稚。她不像我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自己找的婆家。这是她引以为豪的地方。她是个情场高手。当我妈带着我爸回到家里时,全家的人,包括我姥姥,全都瞠目结舌。没有人认为这个丑丫头能带回这么耀眼的一个姑爷回来。他英俊高大,有能力有才华。要知道,我姨要比她漂亮多啦!他们本来是要把我妈下嫁给村里的一个老农民的。 说到经验,我妈总是津津乐道的提起往事。说当年,我爸是怎样的找借口经常往她医院跑,怎么隔三差五的就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病。可是我爸每次都是气急败坏的矢口否认,“我从来就没有追过你妈!”我只当他是害羞,并不知道他话里的含义。 我向我妈保证会在一年内带回一个男友给她看的。让她把心放在肚子里,别整天提心吊胆的愁我嫁不出去。结婚对于我来说,现在已经是易如反掌、探囊取物一般了。我只要想办法让他在一年内向我求婚就万事大吉了。

 

代尔夫特的冬天就是这样,又是风又是雨,阴冷的海风夹杂着雨点,斜挎里扫过来,又猛的调转一个方向,向一头发了狂的野兽一样,再次朝你扑来。雨伞是没有用处的,它们枝枝叉叉的,很快就会被刮折。雨衣也无济于事,它被风戏弄着,掀起,扭曲,折叠,落下,再掀起……狂风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会蹑手蹑脚,一会疯狂暴躁。它钻到雨衣下面,捣起一阵旋风来,让雨从四面八方泼到脸上腿上,沿着脖子往下灌,不一会,全身就湿透了。这种恶作剧似得暴风雨,扰的人心烦意乱,狼狈不堪。只有在河面上空盘旋的海鸥们得意洋洋,自在逍遥的乘着风雨打闹嬉戏,兜着圈子滑翔。

 

我骑着车,艰难的穿过代尔夫特狭窄的街道,下半身已经完全湿透了,视野被雨水洗刷得模模糊糊。就在我正要转弯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雨幕后面,黑色的棒球帽下,一双忧郁、落魄的蓝眼睛,哀怨、近乎仇视的瞪着我看。雨水将他浇得狼狈不堪……他阴暗得像个徘徊不散的幽灵……唰,车子擦肩而过。我和他都消失在难以捉摸的雨雾之中。

 

我想我应该想办法跟他解释一下,理由不能太明显也不能太严肃。我本可以借着讨论问题的借口去见他一面。可是我的论文迟迟没有进展,我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给他看。很快,圣诞节到了,我试着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发了一张电子贺卡,这样也能理所当然的发给他一张。可是杳无音信,他八成当垃圾邮件删掉了吧?我正想着要找机会当面跟他说说清楚,可离奇古怪的事情却好像被触动的齿轮一样,一件接着一件的发生了。

 

首先,老教授要退休了,他计划的为期四天的退休大会,不仅邀请了我,还邀请了蓝眼睛。随后,房东突然下了逐客令,她说她的朋友要搬进来,让我尽快搬走。天啊!她难道不知道在代尔夫特找房子比登天还难吗?我到处贴广告,天天参加征房面试。但是做为一个外国人,困难重重。而电脑里也祸不单行似的冒出来许多病毒。就在我一筹莫展,准备在实验室再次打地铺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联系到我,他急着要把一间space box低价转租出去。这真是奇怪。闻所未闻。从来没听过有人这么低价的转租space box的。

 

所谓的space box是学校提供给国外硕士生的临时宿舍,其实就是三层由铁架和彩钢搭成的简易鸽子窝。也就是所谓的开间,中间由彩钢板相隔,隔音效果极差,差到哪怕在屋里打个哈欠,隔壁都能听到。屋子的一侧是一面宽敞的落地窗,另一面是门。门对门是另一排鸽子窝。而落地窗对面则有一块十平米大小的空地,铺满了碎石子,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楼道和楼梯都是露天的,每到下雨,雨水就滴滴答答的沿着钢板上的小洞滴落下来,打的钢板叮当作响。在屋里,你就可以凭窗观雨,感觉像住在野外宿营的帐篷里一样。每次有人走过的时候,钢板也会噹噹作响,这时,待在box里,都会感觉像坐着轿子里似得,颤悠颤悠的。更有甚者,路旁有卡车经过的时候,整片box都会跟着颤抖起来,像是在太空舱里一样。这也是它为什么叫space box的缘故。

 

他的房间在一层,在一排box的紧边上,只有一侧有邻居,这样比较安静。另一侧是一大片宽阔的法国梧桐林。林子里有一间红色的小木屋,是供学生们烧烤开派对用的。那里经常是载歌载舞,不过当然啦,也有懒得外出,在房间里直接开的派对。这里没有明确规定不许放音乐,只要你的邻居不踹墙,你想怎么折腾,那是你的事。紧挨着落地窗,有两块齐膝高的木板,上面放上厚床垫就是一张舒适的床。我铺上褥子和床单,仰面躺在上面,刚好可以望见空地上空的繁星。稍稍侧过脸,则是那片寂静的阔叶林。晚风吹过的时候,树叶沙沙作响,就好像有人在耳边呢喃细语。只是,因为对面还有另一排的落地窗,所以需要长年挂着百叶窗。打开窗,随着徐徐的清风,各家各户的说话声,音乐声,甚至耳语声,都会轻轻的飘进来。

 

我感觉这一切就好像是专程为我预备的一样,星空,树林,温暖,无可挑剔,而且这时间让我别无选择。我就好像被阿拉丁神灯暗中引导着,顺理成章的住了进来。

 

搬家后的第一天夜晚,隔壁就人声嘈杂,歌声大噪。我一边擦拭家具,把行李里的物品一件件的摆放出来,一边听着女人们的欢笑声和男人们肆无忌惮的歌声。门打开了,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你终于来了!”她那迷人的声音像琴弦一样撩动心扉。

 

“嘘——小声点……”是他!我仿佛又看到了黑色帽檐下那闪动雀跃的一双蓝色音符。

 

“得了,”女人笑着说,“这下满意了吧?”

 

“是的,非常……”门关上了。隔壁传来一阵欢笑声。我侧耳倾听,却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你知道我爱着你吗?

……

 

乐声依旧温柔热烈,歌词大胆直白。让人在初春的夜晚感到发烧。也可能我还未适应新环境,彻夜难眠。……星星在天上一闪一烁,像是在冲着你微笑眨眼……阔叶林静悄悄的,好像也在倾听动人的乐声。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一夜,我失眠了。

 

*

 

几天以后,我鼓起勇气给他发了一封邀请函,请他周末一起到附近的公园去游园。其实那时候,天气才刚刚有点转暖,太阳还懒散的发着惨淡的光。冬天还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但是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既然他让我搬到他的隔壁,结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可是过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回信……他为什么没有回信呢?难道他还在犹豫不决吗?我禁不住在MSN的签名档上写道,

 

“花儿明了阳光的温暖,才敢尽情开放。

鸟儿明了空气的清新,才敢大声歌唱。

但是怎样,才能明了你的心情?“

 

很快,他在签名档上回复到,“Coupling, nice!”,同时,一个朋友的签名档写道,“你让我去哪都行,只要让我睡好觉。”……开心,暗号对上了!谁让他半夜不睡觉开派对唱歌的?

 

第二天起床,一行行的文字在脑海中翻腾,我写了一首小诗。

 

Like those eyes,

At first sight,

Like the sun shine sailing on the lake,

Like the moonlight dancing on the wave.

Like those eyes,

At first sight,

Though the lightning didn’t shown,

The time went slow.

And in the flash of peace,

I could only see,

You and me…

 

喜欢那一双眸,

好似平湖上风戏水,

又如清泉中月梳妆。

喜欢那一双眸,

承蒙命运的恩赐,

感受传说的真实。

初次相遇,

晴空下虽未现霹雳,

四目相对,

静谧中却只见你我。

喜欢那一双眸,

瞥一眼也会是奢望,

大洋大川,寻之千百度,

蓦然回首,却依然冷月寒风故……

喜欢那一双眸,

入耳者不知所云,

入目者铭刻于心。

企图牢记却无可追忆,

尝试遗忘又欲罢不能,

记不住,

也忘不掉的,

原来如此。

 

当晚,一群人在我窗下有说有笑。“THERE!”有人大叫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坐直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梢时呼呼的呜咽声……“…ing there!”突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隐隐约约,像是耳语。我站了起来,寻着呼声的方向,往门口走。“Being there!”那声音又从墙壁那头传了过来。我沿着墙壁往回摸,果然,那撕心裂肺一般的叫声就是从墙壁那头传过来的。难道他现在就在墙壁那一边吗?——狂喜。

 

我轻轻的敲了敲墙,他突然停下来了,周围一片寂静,我刚想离开,墙那边又传来他的声音,“Being there!”他象是在命令我,我直起身,站在原地没有说话,那边也安静了下来。

 

“你是谁?”

 

“Being There!”那边的声音更大了,想是在生死线上焦急的命令,我吃了一惊,心里有些担心,赶忙问,“是你吗?”。他不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那边才有突然有了反应,“Being there!”声音更加响亮起来,那完全是声嘶力竭的请求和不容反驳的命令。我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了,那不是命令,简直就是撕心裂肺的哀求,痛苦,绝望,好像是从坟墓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到底是谁啊?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紧张,恐惧,我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Please!……”他的声音那样焦灼,象是在恳求,煎熬着我的心,“……”我情不自禁的将手扶在墙上,中指轻轻在墙上划过,似乎触碰到了他的唇。“Being there!”谁知他又突然发作到,语气坚定武断,不容分说。“Being there! Being there!”他一遍一遍的重复着,简短有力,让我脸上发烧。我一方面替他难为情,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很可怜。我必须尽快打断他这种无休止的神经质行为。可是There是指哪里啊?

 

“好的……好的。”我喃喃自语道。过了一会,他的音量渐渐降低下去,变成了轻轻的耳语,然后消失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他的门口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告诉他,我很乐意去他指定的地点,但是请他告诉我具体的见面时间。然后我就放下心来,溜溜哒哒的,去了实验室,直到傍晚时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他的大门依旧紧闭着,门上的字条纹丝未动,完好无损。他没有收到?我有点惊慌了,天啊!他没有看到我的字条!他不可能一天都没有出门吧?或者说他比我起的更早?早早就出门去了那里?天啊!他不会是在那里等了我一天吧?我顾不上吃饭,饿着肚子,抓起大衣,风尘仆仆的就往那里跑。我顾不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顾不上劳累了一天憔悴的面容,顾不上干裂的嘴唇,我必须尽快赶过去。如果他真的在那里等了我一天……我不能再让他等一个冬天了!我绝对不能再让他失望!

 

我就要见到他了,他会不会感动得向我求婚?我几乎都能够看到他西装革履,手捧鲜花,惴惴不安的站在那里等我。而现在,八成他已经垂头丧气,手中的花也蔫头耷脑的了。我仰头看看天上已经微微显露的月牙,天已经不早了,夕阳懒洋洋的播撒着最后一点余晖。他会送我一朵玫瑰花吗?他会在那里的过道上用蜡烛摆成一个心形的图案吗?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准备拆开圣诞礼物包装一样,激动不已。车子依旧往前滑行,离那里越来越近了。门口的广告牌已经醒目的近在眼前了,门前人流如织。我停好车,忐忑不安的往里走。

 

“喔!”突然超市的房檐上有人大叫了一声,那声音那么熟悉,分明就是他!我忙抬头,两个人影靠在夕阳下晃了一下,还没等我来得及注意,他们便迅速的低下身子,躲到房檐后面去了。我顾不上那么多,急匆匆的进了超市,他没准会在那里再次出现。对,他等不急在里面等我,所以跑到门口的房檐上守望。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开始四下寻找他的身影,但是什么也没有。我慢慢的在货架之间游走,仔细的检查每一个过道,审视着每一件商品,最后我拿了一个苹果。排队交钱的时候,我不停的左顾右盼,盼望象那个秋天那样,一抬头碰巧看见了他。但是什么也没有。一见钟情的圣地上空无一人。拿着苹果往外走,出了门口才发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这不公平!It is not fair! You need to be seen to see! 你让我相信你的时候,我来了,可你干嘛要跟我捉迷藏?这个胆小鬼!他简直滑的像一条泥鳅。我满心以为他会来迎接我,我甚至连见面后的台词都想好了。他真是太过分了。他是胆怯,还是别有用心,抑或是在耍我?算了,或许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或许他还没有完全信任我。或许等他明白了我的心意之后就可以坦然的面对我了。看来我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我骑上车,坚定的骑回了box。打开电脑,却突然收到了他的回信。说他的女朋友周末要来荷兰……天一下子就塌了。

 

*

 

我根本都不敢看他具体写了些什么,囫囵的扫了一遍,临了,他祝我玩的愉快。

 

寒冬。

 

仿佛一刹那间,天阴下来了。屋子里变得像冰窖一样寒冷,天花板上探出了一把把冰刀,一把一把的往下落,刺得我的头皮、胸口鲜血淋漓。我大脑冻得僵硬,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只是想尽快把它处理掉,尽快删除掉,尽快忘掉,于是下意识的回复习惯性礼节,然后删除,关机,逃离冰窖。我需要找个温暖安全的地方透透气。

 

我在大街上游走,身上什么也没有带,天渐渐昏暗了下来,路边的灯火已经一盏盏的亮起来的。难道这就是他躲避我的原因吗?把他忘记,这对我来讲并非一件难事。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再有路人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好玩吗?还是为了耍弄我?报复?好吧,游戏结束了。

 

可是,报告怎么说?还有在路边的那些偶遇,难道那些都是偶然的吗?难道这就是你的答复吗?先生?!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吗?想着他和他女朋友欢聚一堂,自己竟然是一个蹩脚无耻、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如果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结尾,那么对不起,我可不能奉陪了。

 

我漫无目的的走啊走啊,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代尔夫特市中心的大教堂。这是一座古老的教堂。塔尖高耸入云,像一把把长着倒刺的长矛一样,伫立在广场正中央。塔尖下面是一座斜顶的大房子,这是教堂的主体。对面是市政厅。它们就坐落在代尔夫特市的老城区,周围是一大片老房子,和纪念品商店里摆放的瓷器房屋一模一样。中间,弯弯曲曲的穿插着一条一条的窄巷子,和一小块一小块隐秘的私人花园。这座教堂是代尔夫特的名胜古迹了,可是我只进去过一次。是在圣诞夜,在无处可去的情况下,我进去听了一场布道。布道是用荷兰语讲的,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我不敢擅自离开,只好毕恭毕敬的从头听到尾。里面好像很宽敞,雕梁画栋,灯火辉煌。可惜我印象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听说这里躺着一位被刺杀的老国王。

 

广场上,路人络绎不绝,脚下的方砖路,已经被历朝历代的各色人等磨得曾明瓦亮,没有了棱角。

 

我环顾四周,广场上还有游人在闲逛。角落里几家酒吧,把太阳伞收起,早早的点燃了烛火。一盏盏烛灯在风中恍恍惚惚,摇摇曳曳。夜色已经轻垂了,太阳用她最后一点余晖勉强投射在教堂的尖顶上,像给她染了一层橘黄色的光晕,衬着深蓝色的天空,显得庄严肃穆。周围五颜六色的古式小楼上也镶上了一层橘红色的轻纱,像圣诞卡片上的彩绘一样,与古朴的尖顶教堂相得益彰。

 

风雨中,上天偶尔也会撒下一缕阳光,美的虚幻。借机灿烂一下,也不失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呢。更何况,暴雨后,彩虹一定更加绚丽吧?我想。

 

没关系,是他让我看到这么灿烂的梦,我也学到了许多东西,我再也不会暗笑那些说一见钟情的人了,因为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美丽的多。其实,对我而言,最大的损失是怎么也忆不起那双眼睛了。但是也许三十年后,我携夫带子在湖边散步的时候,望见湖中跳跃的月光,会忽然想起什么吧?

 

扪心自问,好像还是有一点点奢望——想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是非要一个爱我的人,只是想找一个不愿意伤害我的人,难道这样也算贪婪吗?

 

忽然想起报告会上他热情洋溢的演讲,想起我窗下众人的甜言蜜语,还有那些火辣的情歌……他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

 

当你说“相信我”的时候,我不再怀疑,因为我相信,你最终会写一个漂亮的结尾。可惜啊,还是没有办法让你相信我吗?是我尝试的不够吗?是我的肚量太狭窄吗?抑或是我对伤痛过于敏感?我以前不小心做过什么伤害到你们的事吗?为什么要这么花力气愚弄我?哼!拿善良当愚蠢的人才是真正的愚蠢!我不在乎做个傻瓜,听从别人的安排,只是似乎你们设计的结尾并不愉快。忽然觉得没人可以相信,真是糟糕。让我难免心生怀疑,难道一见钟情、命中注定、the one、真爱,这些都是骗人的吗?总觉得人生这道题目虽然不是很难,但是好像哪里计算错了。不断想证明的,却是没人在意的结论。越是努力,越是挣扎,似乎束缚得越紧。

 

“我也能找到自己的真爱吗?”我望着教堂的尖顶,悄悄的说。

 

一群鸽子呼啦啦的飞过,似乎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

 

我也能找到自己的青鸟!我想。一定有一个真诚的人在哪里等着我,就像我等着他一样。我只需要把他找到就可以了!要我承认浪漫终须对现实低头,还太早,我绝不甘心!但是亲,你在哪里啊?你到底何时才肯现身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你太幼稚了。”我想我大概一定会屈服了吧?我也想要一个男朋友。我下次一定不会再任性,不会轻易闹脾气。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要别人来保护我,我只是想,有个人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有人愿意品尝我妈的手艺,有人愿意陪我爸喝两盅。他什么都不需要有,他只要懂得感情的珍贵,只要不会故意去伤害我,我一定也会珍惜他。可是我是这样的笨拙,不懂得躲避伤害。我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坚持多久,我不知道我这辆破单车还能翻越多少高山,我不知道,我这疲惫的双翼,还能掠过多少浪尖……我不懂得躲避伤害,总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但是无论你在何方,我一定会把你找到的!车子坏了我就用跑的,翅膀断了我就用走的。我一定,一定也可以找到我的幸福!千万别对现实低头!千万别认理想的错啊!我的坐骑是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老单车,我们经过多少坎坷,从学车时起,我把她撞坏了多少次呀!这样的历经磨难的老朋友,怎么可能会散架?我要相信她!要骑着她翻过高山,看高山的巍峨!而我的翅膀,从学飞到现在,感受过和风细雨,也领略过大雨滂沱,这样经过千锤百炼的羽翼怎么会轻易折断?我还要乘着她飞过大洋,听暴风雨在耳边呼啸,触摸雨点的鞭挞,领略大海的温柔与宽广,狂躁与力量!

 

“这一次,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不会再逃跑了。”我默默的说。身后响起了掌声,我回头一看,广场上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老艺人。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瘦瘦的,干干的,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衣衫褴褛。他手里拿着两只火把,正在玩火。他时而把火把轮流掷到空中,时而将火把放到口中,时而将火把从背后抛起来,再从前面接住。篝火影影绰绰的在跳动,火光越过他的肩头,在薄薄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亮红色圆弧。我信步走过去,透过人群站在后面一同观看。忽然,火光一闪,一双蓝色的眼睛在人群的缝隙里晃了一下,关切、惆怅、忧郁、哀怨,好像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一字都说不出来。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一直跟踪我?!他看着我,在人影中缓缓移动,时隐时现。忽然他转过身。等等!我连忙加快脚步,拨开人群挤向对面。他却一侧身,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匆匆忙忙的,再次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剩下我独自站在街道中央,周围是熙熙攘攘的路人和围着篝火、连连喝彩的看客。

 

*

 

第二天,我莫名其妙的收到学校的通知,说周末要组织去附近的公园里游园,希望我一同参加。这是他干的吗?他有权力可以命令学校组织活动?真不可思议。可他简直是个白痴!我几乎都能看到他在我身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的样子。于是我也果断的回信拒绝了。

 

几天以后,我也有了一个男朋友。

 

“干嘛呢?”一个陌生号码突然蹦出来问。

 

“没事,您哪位?”

 

“租房子啊,忘了?就是靠近超市的那间。”

 

怎么可能会有印象啊?在找房子那段南征北战,千锤百炼,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血泪史中?

 

“不记得了吧?你一会儿有事么?”他问,听口气是无聊透顶了。

 

“没事。”

 

“那一会儿一起吃个饭吧?”

 

“可是我没钱。”我说。

 

“没事,我请客。比萨,行吗?” 虽然他只是MSN上突然蹦出来的一个陌生号码。但我想我或许可以利用他气一气那个蓝眼睛。

 

我推着自行车在学校门口等,一个小个子中国男生哆哆嗦嗦的站在风里,梳着寸头,双手缩在一身家里织的棕色毛衣里,带着副眼镜,一幅文邹邹,穷酸酸的样子。不仔细寻找,一不小心就被忽略进灰蒙蒙的背景里去了。“咱们走吧!”可能是冻的,他表情显得很不自然,笑得很为难的样子。

 

“骑车?”我问。

 

“你骑车,我跑着。”他尴尬的笑笑,真就原地小跑起来。

 

“那样不好吧?要不你也去骑车吧?远吗?”

 

“没事,跑跑暖和,吃得多!”我扶着车看着他原地颠着,又尴尬又为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别,那我也不骑车了,跟你一起跑吧?”我把车锁上,跟着他一起颠起来。

 

“别别,你别跑。”他赶紧停下来,伸手把我按住。他八成觉得我一个女孩家颠起来太不雅观。

 

“那咱们一起走过去吧?”最后他说。

 

他说他也是皇城根长大的,而且越说京腔越浓。他似乎有意打破刚见面时的严肃气氛,但都被我有礼有节的平息了。

 

“你不象北京人啊?”他京腔里充满着戏虐的口吻。

 

“是的。因为家父是天津人。”我沉稳得象个将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结果到了饭馆的时候,我俩还象初识一样,并肩隔着十万八千里。

 

他挑的饭馆可能确实不错。我俩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两个座位。位置好极了,对着墙角,桌子象快餐厅里的长板凳,从一头拉到另一头,我俩坐把角。面对这样一个雅座,他很不满意。我却不以为然,”没关系,我们可以看墙上的灯影。”我坐下,一边盯着墙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影子,一边说。可是他只在板凳上沾了一下,就像坐到针尖似的,利马就站了起来。“要不,咱们再等等?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不知道他干嘛那么认真,就好像在勉为其难的完成任务似的,让人觉得出来吃饭并非他的本意。结果等我们被领到下面一张小圆桌处坐好的时候,我俩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所以……老教授要退休了?”他努力不看刚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比萨,强忍着,持续刚才的对话,可是很显然,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薄脆上烘烤起来那香浓四溢的芝士,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嗯……”我嘴里的口水也在不断的分泌。“……是。”我忍不住拿余光瞥了一眼下面五光十色的比萨饼,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好了刀叉。

 

“吃、吃吧。”我正在为这种失态感到左右为难的时候,他就坡下驴的抬了抬手。好像显得挺绅士,可惜他身上那件粗线织的棕毛衣出卖了他。

 

我看着他红着眼盯着比萨,饿狼似的抄起刀叉,下手前,又猛的一个大刹车,抬头看着我,极克制的冲我抬抬下巴,“你先,你先。”我怪不好意思的,因为我真的饿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说着把刀放在饼下面,上面用叉子扶好,端起一块迅速的放入自己的盘中。

 

“没关系没关系。”他摇着头,眼睛却盯着比萨。我刚移走,他立即就把刀伸了过来。撮在另一角下面。可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刚好夹到粘连的两块。刀子一歪,这角啪唧滑到一边。我赶紧递过刀来想帮他切,“不用不用。”结果他看起来更紧张了,一着急干脆把两块都叉了过去。可怜的人,他几乎还不会用刀叉呢。

 

我看着他笨拙的吃相,说,“咱们下手吧?”他却一个劲的摇手,“不用不用,正好练练。”吃下去两角以后,他又端起斯文人架子来了。他往后挪了挪,把两手交叉,放在嘴边,支在桌面上盯着我看。

 

“干嘛?”他的动作太过做作,想来是填饱了肚子以后,突然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了。让我真的很怀疑他是在演一出别人交给他的戏。

 

“没事,看看。”

 

“看什么呀?”我擦擦嘴,不再吃。心里合计着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一笑,“你平时都干嘛呀?”

 

“呃……加班。”

 

“没事的时候呢?”

 

“加班,……聊天。”

 

“嗯。”他很认同似的点点头,随即又老生常谈似的语重心长的说,“多出来转转,别老聊天了。”

 

“嗯,谢谢你,我没事的……你呢?你都干什么?”

 

“我也没事。”他又叉了一块,看看我,“……你吃你吃。”

 

“呃……”我摇摇头。“我吃饱了,你都吃了吧。”

 

“才吃这么少?”

 

“不少了。吃了两块了。你吃吧。”

 

他把另一块也叉走了。“我原来也是闷得不行。”他说话声音很小,似乎做科研的人都是这样,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连声音都只是轻飘飘的徘徊在嗓子眼,象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就知道聊天,呆在家里,但是荷兰冬天这烂天气……”我点点头,这应该是他今晚的主要任务了。他已经很尽力了。他看起来并非演技派,更谈不上enjoy,他总想掩盖那种忧心忡忡的生疏感。

 

“……后来我就跑步,每天沿着河跑,……”我怀疑他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不正经的假近乎语气和矜持的绅士风度混杂在一起的。“……我觉得挺好的。以后一起跑吧?”

 

“不,不了。”我说,“我对跑步不太感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运动?”

 

“呃……篮球吧?”

 

吃完饭,我俩气氛缓和了许多。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朵郁金香,就像交作业似的递给我。

 

“我觉得玫瑰太俗气了,咱俩又没确定关系……所以我选了个别的……”

 

我看了看花,说,“你是不知道这花什么意思吧?”

 

他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博爱。”我把花还给他。

 

“不要吗?……也是,就一朵破花。”

 

“没有啊,”我又把花抢回来,“我觉得挺好看的,第一次收到花耶,虽然是郁金香……我要拿回家把它插到花瓶里。”我垂着眼皮,歪着头,回忆着班花的样子说。 可惜我没有花瓶,只能找个塑料瓶子什么的了。不过反正我也不会照顾花,不像我妈。我拿着花茎,像使用一支魔法棒一样的到处乱指,“我要一道彩虹……”我在天上画了一道弧,“再要一个花园……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妈说,她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唯独剩下,你!”花蕾重重的打到他的头上,折了。花苞蔫头耷脑的歪着。

 

“啊!……我的花……”我沮丧着脸,摆弄着花苞,想把它摆回到原位,指望它重新长回去。

 

“唉,没事的,扔了吧,就一朵破花。”

 

他说的我很不开心,好像他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就施舍了我一朵似得。

 

“不要,”我说,“这是第一朵花耶!”

 

他苦笑了笑,“你喜欢,我下次再送你。”

 

“真的吗?可是,这仍然是第一次。意义重大。我要拿回去供着。”

 

“什么供着?说的那么难听。”

 

“好好,我要把它拿回家……”

 

我把它拿回家,用透明胶条粘在一起,泡在了矿泉水瓶里,可是它还是耷拉个脑袋,没两天,就枯萎了。

 

*

 

《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这首歌在隔壁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一连放了三天三夜。无聊透顶!没想到他也会听中文歌。是他的哪个狐朋狗友帮了他吧?如果他觉得这样的恶作剧幽默诙谐,妙趣横生,那他就错了!因为我觉得那玩笑开大了!我再也不会邀请他了!而且我也不会向他表白!向男生表白这种事情,一辈子干一次也就足够了。而且我也不敢……我怕他会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怕他真有个女朋友……

 

他MSN上的签名档换成了丹的一句话,“人们花在逃避恐惧的心力,远比花在争取自己所要的东西的心力还要多。——丹•布朗”。

 

谁搭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的一无所有,又何必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气哼哼的扣上电脑,仰面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杂的摩托车声,那噪声由远及近,渐渐的变成一片轰鸣声,绞在一起。在box旁边的阔叶林里低声的哼着,吼着,分不清有多少。马达的声音搀杂在人们的说笑声中,渐渐的完全被欢声笑语打断了。我听见人们象是在说什么笑话一样,还意犹未尽的讨论着,回味着,不时传来男人和女人爽朗的笑声,好像是嘲笑谁当着他人的面做了什么滑稽事。我听见人们放置瓶子和酒杯的声音。男人们相互叫喊着名字摆弄设备的声音……女人们银铃一样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了琴弦踌躇呜咽,几声深沉而动情的吉他伴奏。接着是那熟悉而略带沙哑的男声,“You took my hand, and then you slip away……”我的心猛的一缩,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找这么多人来?是想打群架吗?想想他那封冷冰冰的回信。想想她的女朋友。想想他的朋友们在我窗下的那些甜言蜜语……哼!还想再来吗?诸位做的好啊,精诚团结,众志成城,一致欺负一个弱女子,真是壮举啊壮举,让人领教了团队精神,钦佩啊钦佩!想到刚认识时的情景,连教授都参与进来,实在令人发指!不知道是应该感叹西方观念的开放呢?还是该质疑西方教育的普及!

 

“Does it go away……”我的心砰砰的跳着,坐在床边低着头静静的听。那剧烈的鼓点和贝斯声象涛水一样,在楼宇中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我的墙壁,冲击着阔叶林沙沙作响。“I hope you……”那真诚沙哑的声音象在向全世界宣读他的告白。

 

冲动的电吉他弦波动着空中的月影,在我的心中撩起阵阵涟漪。那真诚沙哑的歌声、震撼的鼓点和沙锤像电影银幕一样敲击着我的记忆,我脑海中像放电影剪辑一样,一张一张的回想起他的一幕幕。在超市,在雨中,在讲台,在电梯……

 

“I got a long long way to go…… I got a long……”我心底涌起一股冲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I wish you all……”男歌手的声音在循环往复中渐渐的飘散开去,消失在桐树林那沙沙的浪涛声中了。我这时才意识到窗外的人群在高声的笑着闹着。

 

我刚想站起来。外面又传来轻柔的小提琴声,映着月光一样洁白的钢琴声,踏着优雅的步伐,款款而来。“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月光似乎更加柔和皎洁,照在屋子里好像一潭白色的湖水。而我好像变成了一只蝴蝶,悄悄的在湖水中翩翩起舞。

 

我跪起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偷向外张望,心中忐忑不安。就像是天上那个忍不住偷看了禁地的小天使,掩藏不住染成了金色的手指。隐隐约约,树林里小木屋里灯火通明,灯光下有人影晃动,我努力分辨,试图从众多模糊的人影中,寻找那双清澈的眸子。

 

深沉的钢琴声再次响起,点缀出阶梯般的节奏。“Baby, would you tell me why there’s sadness in your eyes.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to you.”钢琴在背景铿锵有力的划着节拍。哦,我又看到了那双忧郁的蓝眼睛,在雨丝后,帽檐下,忧伤而关切的注视着。“I won’t forget……”热烈的责备和悠扬的旋律在box上空久久的盘旋,好像整个世界都为之动容。“I know that’s why you go away.” Go away? 我当时哪里是走开了?分明是逃开了。是你太仁慈,那么冰冷的话,让人无法思考。

 

歌声还在继续,树林里人声鼎沸,时而爆发出嘲笑般的嘈杂声。里面似乎还掺杂着老教授爽朗的笑声。一个男声起哄似的大声嚷了一句,“I love you!”,下面引起一片笑声和欢呼声。让他们笑去吧,我想。我打开MSN,他的签名还是丹的那句话。

 

是的,我害怕,害怕自己自作多情,害怕自己只是个玩物,我不敢去争,因为我害怕我抢不过。

 

不知道歌声持续了多久,才渐渐的飘渺起来,变成暧昧的耳语,在我枕边呢喃着,轻下去,轻下去,慢慢融化在风中……

 

突然,我一个人站在一个宽敞的大舞台上,舞台上铺着红地毯,挂着红色帷幕。舞台下,空无一人。我站在正中央,四下环顾。这时,他走来了。旁边手牵着手,领着一个女人。他们走到我跟前,停下来,拥抱接吻。周围笑声一片,台下,男人和女人们笑的前仰后合……我呆若木鸡的站在舞台上,一动也不能动,看着对面他热烈的亲吻他的女友,聚光灯亮了,打在我身上,刺的我睁不开眼睛,他们停下来了,相拥着冲我哈哈大笑,他告诉我他是在耍我玩,有人付钱让他这么做。观众席上笑声一片。我尴尬窘迫的醒过来,眼角噙着一滴泪水。

 

唉,梦到他了,可惜是个噩梦。这也许是他对我的最后一个善举,真相大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想我必须向每个人就我所说的道歉。我知道大家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太痛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希望没有人受到伤害。我真是不明智,大家明明对我这么好。但是,如果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请不要再对我这么温柔了,因为现在上瘾对我来讲,是件很危险的事。

 

天还没有亮,天色还早。皎白的月光照射在百叶窗上象一潭宁静的湖水,外面一片寂静。悲愤退去之后,我感到胸口隐隐作痛,是心还在滴血。突然窗下的石子路突然象是被人轻轻踩过似的,咯吱吱的作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在我窗下停了下来。我心里起疑,坐直身子,等了一会。“I’m sorry……”是他!我吃了一惊,是他在窗外呢喃轻语,这个时间他在这里做什么?我将耳朵凑近窗边的落地窗,“I’m sorry, forgive me……”他继续说道,声音轻的象是在自言自语。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他那耳语般的默念在风中时有时无,断断续续,辨别不清。象是教堂里的祷告声。我把耳朵凑在窗口仔细听。“抱歉……你会相信吗?……愚蠢的游戏……这是个愚蠢的世界!……愚蠢的退休大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不想参加教授的退休大会了吗?

 

我坐在床上,脸靠着窗子,悄悄的伸出手来,轻轻的掀了一下百叶窗,我想要看一看,那到底是不是他。脚下的石子乱做一团,一个黑色的影子晃动了一下,他要走。我连忙把手抽回来。百叶窗依旧含蓄的垂着,外面又是一片寂静。风轻轻的吹过,他还站在那里。“……别担心,”我沉默了一会,喃喃的对着窗子细语道,“……我很好,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你的友谊的……快回去吧……你的女朋友会伤心的……”外面沉默了,没有反应,我也沉默了,不再说话。突然,他狠狠的说了一句,“该死的退休大会!”我被吓了一跳,“为什么?”我觉得象是受到了责备一样倍感委屈。他不吱声。“嘿,”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我只是想说,高兴点,别担心……你担心的话,我也会担心你,这样,我们就陷入死循环了……”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才缓缓的问,“……你是想说……”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像飓风一样,在耳边轻柔的叹息,“……你还在爱着我吗?”我的心猛的一悸,感觉整个人都被推入了爱河中,“……!”我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想说,是的,一直都是,但是我权利这么说吗?如果有的话,我想喊出来,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如果你在做什么事,那就去做吧,如果你不能说给我听,那就做给我看吧!可惜我没有!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伸手去触碰百叶窗的时候,窗外石子一片杂乱,我飞速的扒下百叶窗,一顶黑色棒球帽化作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剩下桐树叶黑漆漆的,在风中左右摇曳……

 

*

 

一切都只好在暧昧,隐晦,偷偷摸摸中进行。到现在为止,他说他一无所有,这样就足够了。至于他有没有,让他自己去决定吧!我并不急于听一个解释,虽然我们都已经偷看了证明。

 

奇怪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我写信给母亲,问今年她种的花都开了没有,说我也很想回去看看。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竟然在门口看到一支玫瑰花,只是花蕾好像很不自然的被人踩了一脚,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我照常在家里吃面包加黄瓜当午饭,他让人站到我窗下,假装大声的讲电话,“我觉得你应该多吃点,吃点好的……”我温暖得差点没哭出来。还有,我每次洗完澡,都会有两个女生从我窗下走过,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强调,洗澡的时候要先洗头发,最后洗脸。说这样对我的皮肤好。还有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好,什么牌子的洁面乳好用。我真是羞愧的无话可说。我在这方面确实不拘小节,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几天之后,有人敲隔壁的门,我鼓起勇气过去开门,想理直气壮的抓他个正着。可是开门的是一个围着头巾,畏首畏尾的南亚女人。她说话细声细气,举止谨慎小心,根本不象会做出出格事情的人。那个说“Being there”的人又是谁呢?他又是哪里找来这么多朋友帮助他的呢?

 

难道他是个离家出走的少爷?到欧洲来躲避家族里为他定的终身?因为父母不同意,为了我的安全,所以不得不偷偷摸摸的掩人耳目?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果真有难言之隐,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来见我确实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不过我希望他终有一天,能向我坦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少我得想办法让他在教授的退休大会结束之前,向我告白。而这一天,我相信,在耐心的等待之后,终会到来。

 

*

 

清晨的心情是多么明媚啊,想着今天就能够见到他,我换上了一身七分袖的越南金丝小坎和一条宝石绿的筒裙。小坎上面用祖母绿和橄榄绿绣满了枝枝蔓蔓的小花,筒裙上则纹着梅竹。再套上一只玉手镯,我看起来还真是珠光宝气呢。我踏上一双灵巧的高跟鞋,沿阶梯一阶一阶小心的探下来,惹得迎面而来的侍者都停下来伸手扶我。我欠欠身,感谢的笑笑,点了一下他的指尖,就窜下楼梯,滑到走廊上溜走了。

 

我做报告的时候,往台上一站,下面就安静了。我偷偷向他的方位望去,他正专心致志的看着我,欣赏着我考究的一举一动,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俨然在看着班花。他终于看到我的好了吧?他是否也会立即向我告白?我再一转身,突然发现门口,副教授正倚着墙壁站着,脸色阴沉得象块抹布,我心头莫名的掠过一丝不安。他也是老教授的弟子。只是听说,副教授答辩的时候,老教授有些刁难。而今,老教授的弟子徒孙们都在各大高校独领风骚,只有他还只是一个副教授。他一个人默默的站在幽暗的角落里,两腮的肌肉一紧一紧的,往日那荷兰田园般无所谓的表情中终于渗透出无奈和怨恨。

 

晚上我辗转反侧,眼前还晃动着他温柔的笑颜,我兴奋的把被单蒙在头上。正在这时,我当真听见了窗外他的声音,“拜托,别闹了!桑德,……把窗子打开!”

 

“是呀,该死的仲夏夜怎么这么闷呀?”天啊,不是吧?他的房间就在我楼下!

 

我躺在床上不敢做声,生怕在哪里被摄像头逮个正着。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窗外的动静,没一会儿,轻柔的钢琴声渐渐响起,歌声如远处的海涛一样,由远及近,由弱渐强,一阵一阵,叩击着我的窗。

 

“该死!她的窗子关着呢!”汉斯的声音。

 

“告诉她,罗密欧爬上来了,让她把窗户开开!哈哈哈哈……”另一个人的声音。

 

“别笑了,桑德,谢谢!”

 

我悄悄的爬起来蹑手蹑脚的点到窗户边,轻轻的把窗栓拉起,把窗子推开。

 

动听的音乐随着清新的海风迎面扑来,我感觉自己的发丝如同思绪一样轻轻的飘扬起来,随风飘舞,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

 

“很好。”他们依靠着窗子轻轻的聊着天。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时而从激荡的音符中浮现出来,时而又被澎湃的心潮铺天盖地般的吞噬下去了。我回到床上,让被单蒙上双眼,任由那美妙的声音沿着敞开的窗子潺潺的流淌进我的心房。

 

*

 

到海边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夕阳西垂,远处已经亮起了点点灯火,身体也有些疲倦了。但是当我把鞋子脱掉,双脚踏在那柔软的沙滩上的时候,心突然想要奔跑。虽然沙土下陷,拖拽着双腿,但我跳跃着,内心欢笑着,一路狂奔。越过好几个人,一直冲到海岸线。后面的人都惊呆了吧?我心中暗笑。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海面,远方隐约的灯火,我好想大声喊叫,但又碍于周围人的眼光,心中犹豫不定。猛回头,忽然看见不远处,歇脚的海鸟,一个个安静的浮在海岸线上。于是我悄悄的向它们靠近,有一些警觉的海鸟开始往海水里一拐一拐的踱过去。我于是奔跑。它们开始警惕,不安的踏着步子。我于是加速。相距大约十米,它们开始伸展翅膀。我于是飞奔,还差五米,它们终于振翅高飞了。我冲刺,踏在它们刚刚歇脚的那片浅滩上。海水飞溅起来,打湿了我的裤脚。我的心情却高涨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顾及的。我抬起右臂,深吸一口气,朝着广阔的海面,向着远方的灯火,大声喊道,“哎!!!”涛声阵阵,我的声音大概只有我听得真切。什么时候,我才能抛弃那些条条框框,那些所谓的顾及,真正尽情的高歌呢?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勇气,可以让全世界都听到我的声音呢?成长吧!成长吧!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奋力高飞的!

 

一回头,却发现他一个人,离开众人,背着手孤零零的站在海岸上,茫然若失的望着依然耀眼的落日,那纠结的背影让人觉得他好不孤单。我犹豫着离开其他人,慢慢的往他身边走。他似乎察觉到我,回头看了看。他没有昨日那种欣喜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颓唐和疲惫。是游戏出了什么差错吗?

 

我一时找不到话,于是指着大海问他,“……你不想下海去玩吗?”

 

他眼睛一亮,一种激动的劲头猛的涌动上来,“不不,太冷了。”他摇着头笑到。

 

我却逞着强,弯腰把裤腿挽了挽,“没那么冷。”迎着波浪蹒跚的一步步向深水进发。

 

“哦,天啊!”我听见他在后面笑道。气氛马上就要跳跃起来了。……我迎着海浪冲了几步,猛然回头寻找他。但见他一手捂着额头,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弓着身,将我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海水里,独自仓皇离去了。我一个人尴尬的站在空旷的海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我这时依然兀自个欢天喜地的追波逐浪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远处的路人看起来象是个傻瓜。我看着他的背影,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一步一步的往岸上爬去。身后夕阳熔化成橘红色,给远处的建筑蒙上了一层梦幻似的红纱。随后,它渐渐化为粉红色,流进了那深蓝色的一片汪洋中了。

 

*

 

他躲避着我,不肯和我再见面。但是却每天都派不同的人过来和我打招呼,他们毫无来由的亲热让我觉得无所适从。 他抱怨我吃的太差,穿得太破,屋子里东西太少。他对我的一举一动都明察秋毫。我无法不怀疑是他在时刻偷窥着我。有一天,他派一个中东的男孩持着浓重的口音,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不停的讲着电话,我根本没有心思工作。同屋的同事不停的打趣叹气,拿我们开玩笑。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在MSN的签名档上写到,“你难道时刻监视着我吗?”突然,他迅速的在签名档上回应道,“Oh, you shit!”我连忙把签名档清空了。我害怕坏了他的好事。他的家族知道了我们的事?他还能来找我吗?过了一会儿,外面讲电话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一个男孩在门口用极低的声音,碎碎叨叨的念着一张稿子。我听不清他具体念的什么。他好像感激涕零似的,不停的解释说,“……是个游戏……有好处的,对我们都……一大笔钱……你也许可以……”

 

钱?我突然灵光一闪,有点恍然大悟。我看过那种偷拍类的恶搞节目,也看过那种拍摄当事人24小时现实生活类的真人秀。楚门的世界是此类节目的极致阐释。我突然想到这些,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节目。但我想,这应该没有那么残忍。他们竟然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偷拍我?不过如果这是个偷拍的节目,自然不可能先征求我的意见,可是他们那么偷拍别人难道不犯法吗?是的,这样就解释通了。我说也不会有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嘛。难怪大家都要帮他,原来是节目组的人啊!或者是节目的一部分。但是我不确定,我也没有证据,况且,我也非常需要钱。 他MSN上的签名档变成,“This is the best you can get.” 但是这个最好的结果是多少呢?我矜持了两天,暗示他不要为了一点臭钱,就忽略我们的神圣的隐私和感情。 第三天吃过晚饭,窗外突然有人高声叫喊着,“One million dollars!”我吓了一跳,心里忙换算,换成人民币大概有多少。“…and more…”他的音量降下来,像是考试作弊时的窃窃私语,“…depends…performance…”我一下来了精神。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守财奴,血管里流着铜臭的血液,我很财迷。上学的时候,除了学费,多一分钱我都不肯花,老师经常来找我,让我申请贫困生助学金,可其实我家远没到申请资格。我这样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要钱是因为我得买房!

 

我出国留学是花的爸妈的钱,这是我一生的污点,一辈子的奇耻大辱。我本来是可以拿着奖学金去美国留学的。可谁知我倒霉催的,正巧碰上了911。被美国大使馆严重摧残了一顿之后,我又被母校给摆了一道。他们以交换为名,说帮我们申请欧洲的学校。可谁知他们不仅收了我们高昂的手续费,还把奖学金名额全部留给了关系户。这是我出国以后才知道的,我就纳闷为什么优异的成绩却拿不到奖学金。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动用了家里买房的钱,不然也不至于我家后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唉,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不争气,没本事,所以我必须还家里这笔钱。

 

但是我们很快就会有钱了。他告诉我游戏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会来找我,在约定的日子。

 

第二章 一无所有

 

*

 

小公主来到天宫。她发现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大道和楼阁,周围围绕着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彩虹和洁白如玉的云朵。小公主简直看呆了。她到处闲逛,流连忘返,直到她看到了天湖……那简直是太美了,你无法用地面上的任何语言来形容它。它庄严寂静,在金色的光辉下,闪闪发光,无法比拟。小公主愣在那里,过了不知道多久,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又累又渴,她走到湖边,弯下腰想去捧口水喝。这时,她看到了水中的倒影,那双眼睛在湖水的映衬下,真是美极了,她都有些不忍心去捧水中的倒影了。就在这时,水里的倒影竟然动了起来,一双纤细洁白,泛着微微蓝光双手从湖水中猛地伸了出来,一把搂住了小公主的脖子。一瞬间就把她拉进了湖里。

 

湖水很深,小公主感到一双手在紧紧的抱着她。她拼命的挣扎,可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她越是努力挣扎,那双手就抱的越紧。她无法呼吸,渐渐的失去意识。她感到自己被放在了一张小床上,就像她儿时那样,没有人肯来抱抱她,她无助的哭啼着。她感到有一双手伸了过来,伸进了她的眼睛里。然后就是不停的下坠。她被扔了下来,从高耸入云的天宫上。

 

当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王宫的床上了。可是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失明了,她的眼睛被挖走了。

 

*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他要来找我了。他会向我求婚吗?我早早的起床梳妆,穿上那条印有百合花图案的连衣裙,老老实实的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办公室里百合花香气四溢,同屋的同事显得有些不自在。我根本看不下去书,索性拿出信纸,想着我有太多想要问他的问题,便一一罗列起想要问他的问题来了。

 

终于可以知道谜底了,他会都告诉我的吧?摄像头会都被拆除吧?真是个笨蛋!有哪个白痴会在自己女朋友的浴室里装摄像头的啊?总结一下,游戏是怎样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电脑是何时被监视的?摄像头在哪里?首要任务要先把它们给拆除!我在哪里都不敢做自己的事,什么事也不敢做,它们束缚着我的手脚,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需要一点自由的时间和空间。他们到底是谁?我周围的人都有谁参与其中?是谁在测试我们?除了监视,他们还做了什么?游戏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说他有女朋友?他为什么总是拒我于千里?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结果写了满满三四页纸。从节目的规划,到他的日常生活,从他的过去一直到我们的未来,我就这样一直的写一直的等。

 

门外有维修工人在修理地板,一边修一边放着高音喇叭。热辣直白的情歌响彻云霄,“……long long way to go……long long way to go……”,整个电子楼都跟着脸红发烧。可他却运筹帷幄,泰然自若,矜持着,一直到下班也没有出现。热情渐渐冷却下去,百合花凋零了一地。

 

打开MSN,上面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有一个同学的签名档上写着,“Escape, 回国!”我开着MSN等他的解释,但是没有任何解释。

 

几天后,他告知我说,导演觉得我的表现不错,打算留我再拍一季。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果然还是没有来。 我决定退出游戏,可是他不肯。我四下寻找,猜测摄像装置可能安装的位置。可是针孔摄像头非常隐蔽,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高科技,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又到网上去搜索现在的电视和网络节目,同样一无所获。我又试着试探那些知情的人,可他们都伪装的惟妙惟肖,不露出一丝把柄给我。

 

为了不让他们继续偷拍我,我蹲在柜橱里,一动不动。我渐渐感觉自己麻木无情,丝毫感情也没有,除了沉重,仿佛一切都远去了一样。窗外隐隐的听到他播放的什么曲子,还有树枝上几只乌鸦在哇哇的吵闹着。我突然觉得自己象是置身于坟墓中一般,外面静的可怕,除了他的乐声和乌鸦,再无其他响动。那乐声简直有如丧乐,这世界似乎真的就只剩下他和死亡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 更让人发指的是,他们竟然挑衅似的,在我楼下的布告栏上贴了一张海报。一个带着高礼帽的美国男人用手粗鲁的指着你,上面用粗体写着,

 

YOU CANNOT AVOID IT,

HIDING IS USELESS,

THERE IS NO SAFE PLACE,

DON’T EVEN TRY TO ESCAPE,

SO YOU BETTER

PREPARE:

 

下面是三行像蚂蚁一样的小字,

 

International student activity

More details coming up

Keep your agenda free

 

我气愤的一把抓下来,看看左右没人,撕个粉碎。

 

*

 

既然他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了!我决定拒绝合作,开始反抗。他不是劝我好好表现吗?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第二天,我来到办公室,一脸的不高兴,我见谁都不满意,成心找茬。有人跟我打招呼,我连理都不理,一仰头,白着眼睛就横过去了。等电梯时,我也不好好按按钮,我用拳头砸。一边砸,还一边骂,“这他妈的破电梯,怎么都按不动!”有人上来了,我也不让位,我仰着头望着天。谁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进办公室,开门,拉椅子也不好好拉。平常,我在办公室里动作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同事哪怕一根神经。现在,我比谁都手重,放个杯子都叮当五四的。吓的同事都抬着眼睛盯着我发呆。可是,谁叫他们出卖朋友,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不告诉我的呢?!但是他们根本不以为然,叉着手幸灾乐祸的在一旁看我的笑话。什么人性呀?你以为我是调皮捣蛋,跟你们开玩笑吗?我知道这种程度对他们来讲不算什么,我必须冒险来点真格的。于是,我趁晚上没人的时候,用口香糖堵住邻居的锁眼。又拿大头钉,在饮水机的水桶上,扎了三个眼。很快,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渐渐的流了一地。起初,人们很吃惊,但是玩家们都四处传播说这些只是个恶作剧。人们相信了,对我置之不理。可是我没有在恶作剧!我是在抗议!放我出去!告诉我真相!我不想在这样了!可我也想不出什么再恶劣的事来。我又不敢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我只敢把家里的音响开到最大,让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彻底被淹没掉。可是他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不断的让人在我门口骚扰我,让人跟踪我,规劝我,似乎是一位劝我迷途知返的传教士,他在扮演一个痴心的好丈夫。但是在背地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开始找人威胁我恐吓我。

 

我不停的在纸上写着,“Shit! Shit! Let me out! Let me out!”一遍又一遍,一页一页,当泪水把稿纸打湿的时候,我已经手指酸痛,筋疲力尽了。可窗外依然象例行公事一样机械的放着音乐和甜言蜜语,像是在嘲讽我过去的痴心。

 

“这什么破烂游戏,这么砸也砸不烂!真是又不合理,又没人性,还破皮实!你们这些玩家,都鬼迷心窍了吧?照你讲,你早该输了吧?还记得这么做的初衷吗?还是我一开始就误会了?如果你还想跟我玩这个游戏,我会尽全力拯救你的,亲,我会尽最大可能帮你把这个枷锁砸个稀巴烂!”

 

我擦干了眼泪,穿上大衣,偷偷的往兜里揣了一样东西,就往实验室走。夜已经很深了。办公楼很快就要锁门了。因为天气冷,人们都不来上夜班,大楼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在进到摄像区域前,我裹紧大衣,把帽子往下压了压,把脸埋在大衣竖起来的领子里。我低着头,悄悄的溜进大厅,若无其事的站在电梯门前等电梯下来。楼门马上就要关了。我按了实验室所在的楼层,电梯门关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电梯里,我立即拿出揣在兜里的东西,将它牢牢的握在了手心里,耐心的等待电梯到达。我尽量绕过每一个摄像头,我知道这可能是徒然的,可是他们应该不能这么快就做出反应。这一次,我要好好的大干一场。

 

到了13层,我把两只手藏在兜里,轻轻的走到楼梯口,探头四下看了看。还好,周围没有人。我正要走出去,突然,一扇门哐的一声响了一下,一个推着清洁车的保洁员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我忙向后撤身,她懒散的拖着步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过一会儿她就知道了。我该怎么办?直接走出去吗?我倒是可以说自己是来加班的,可那样他们就赢了一分,不能让她看见我。我又退回到电梯里,电梯门关上了,还“铃”的响了一声,吓了我一身冷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如果这时她看见我,我只能说自己是来取东西的了。我在里面闷着头等着,手指一直按着13层的按键,大概过了几秒钟,我揣摩她大概已经进到另外一个房间了,于是我松开手,电梯门又“咚”的一声打开了。我向外探了探头,保洁车在楼道里放着,人进了另外一间屋子。我赶忙趁机从电梯里溜出来,我必须在关楼门之前把事情干完。我壮着胆子向她的手推车走去。我听见她在里面叮叮当当的倒垃圾,只消一会她就会从房间里走出来了。果然她的头巾露出来了,我赶紧一转身,拐进了厕所。楼宇的喇叭开始广播,告诉人们楼门马上就要关闭了。她应该要走了吧?再不快点就出不去了。我探头向外看看,果然她推着手推车向这边走来,按了一下电梯键,就推着车子进了电梯。这下四周都没有人了。我迅速的从厕所里走出来,走到实验室门前……诸位,抱歉了!我从兜里掏出碳素笔,在门上刷刷点点,画了一张流着眼泪,咧着大嘴痛哭的人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画这么一个图案,但那是我当时在脑海中浮现的唯一画面。我在自己的门上画完了,又在副教授和几个中国留学生的门上画了同样的图案,一张流着眼泪,伤心的咧着嘴哭的脸。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每日的玩笑和嘲弄到底是怎么看的。画完以后,我觉得自己象是干完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了一样,理直气壮的走进电梯,下楼回去了。我已经豁出去了,以后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亲,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疼。

 

*

 

第二天一早,副教授就打电话叫我去办公室一趟。我知道来者不善,但这是早晚的事,所以我直接拿了东西就去了实验室。

 

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除了一张桌子,四壁,角落,书橱上全都是书。桌子上也七零八落的堆着一摞摞的书。显得杂乱无章。

 

他们还是老一套,他问我最近怎么样,问得不紧不慢,他打算一张一张慢慢的出他手里的牌。

 

“还可以。”我说。

 

“还可以?”他看看我,指着他门上的我画的人脸说,“那这是什么?”我不说话,一脸不解的表情,我已经想好不能让他拿到主动权。“还有扎水桶,堵锁眼,放音乐,……”

 

“我没有。”我想先矢口否认。他们总不能承认他们偷拍我吧?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疲惫的指了指屋角。

 

“别狡辩了。我们有录像。”他们竟然明目张胆的承认了这一点!真是无耻!不过也对,好像这样对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利,我早该想到的。那他们还会承认些什么呢?

 

“好吧,那是我画的。”我说,“可是你不觉得我画的很好吗?给你的办公室添加了新色彩,不是吗?”

 

“好了,乔安,别耍小聪明了。”他不耐烦了,“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为什么你不肯再好好的合作?”他虚伪的笑着,像一只老狐狸,他明明什么都知道。想要我好好合作,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我没有什么事情呀。”我想继续装傻试试看,但是他看起来胜券在握,步步紧逼。

 

“好吧,”他叹了口气,亮出了他的王牌。“如果你不想和我谈,可以和精神病医生谈。今天下午你要去海牙的精神病诊所。”精神病诊所?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狠。

 

“我拒绝。”我很生气,他们不仅荒唐,而且侮辱到了我的人格!

 

“我驳回。”他立即说,“你无权拒绝,今天下午,你必须去。我会陪着你。”

 

“呃,”我犹豫了一下,缓兵之计最好还是先答应他,“我想我自己也可以去。”

 

“不,不,”他看起来很不耐烦,“我陪你。如果你不去,我会通知你的父母。”哦!什么?请家长吗?我从来没有让老师请过家长!他原来还有更大王牌!我要怎么向父母解释这些恶作剧?他们会相信我吗?他当然还会小题大做,添油加醋。

 

“你无权把我父母扯进来!他们年纪已经大了!”他这招真毒!他怎么敢忍心把老头老太太扯进来?他们还以为我在这里过的一切都好呢!他怎么敢让老人操心?他真没人性!

 

“不不不,我当然有。”他一脸的轻蔑和权威,好像从我手中夺下了一个玩具一样轻而易举,不容置疑。“我们有他们的电话。”这一次是他赢了。

 

下午的时候,天阴的如同入夜一般,厚重的云层紧贴着地面,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海风夹着雨丝,扑在身上,寒冷而又潮湿。副教授轻蔑的说,“冒雨骑车,这是荷兰人的习惯。”他坚持骑车前往精神病医院。

 

“那地方远吗?”我推着车在楼口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不远,差不多两个小时。”他笑道。他们打算给我些颜色看了,我的反抗一定让他们很难堪。随便吧,我早都做好了遭受他报复的心理准备了,他有什么本事就尽管使出来吧。这八成也是游戏的任务吗?耍弄我以资惩戒?这是玩家的要求吗。

 

荷兰的冬天寒冷彻骨,雨丝迎面扑来,一会儿就把眼镜打湿了,上面水珠一片,前面的路也变的雾蒙蒙的看不清晰。我屏着气,眯着眼,一副灰溜溜的狼狈相。副教授在我一旁沉默不语,看起来也很不开心。我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他,便找了各种各样的话题来逗他开心。他也挺难的,这么大岁数了却毫无建树。他本来就没有做科研这方面的才能。所以他们才安排他来做这种事情。可他干嘛还非要骑车去呢?做班车不好吗?看着他陪着我一起冒风冒雨的往前骑,冻的鼻子发红,雨水满脸,一脸的倒霉相。果然这不能怪他,这八成是玩家的主意,不然,谁会闲到愿意花往返四个小时冒雨骑车呢?我真是有些可怜他了。可他却一点都不领情,冷的象块冰,始终不爱搭理我,于是我只好缄默不语的跟随他一直骑到了一所白色的小楼前面。

 

快到海牙的时候,天上竟然飘起了小雪花。

 

“多美呀!”停好车,我仰着头,接了几片雪花在手心。

 

“进去吧!”副教授却好像怕我逃跑一样喝令我进去。

 

和印象中的精神病人集中营不同,这里所谓的精神病院是一家小型诊所。“请进吧。”他略带嘲讽的伸出一只手示意我进去。我低着头,跟着他。“我们约好的,对对,史密斯女士。”一进门,他就象立即解了冻似的,雄赳赳的对门口的秘书热乎起来,他总算是到了他们的地盘上了。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像一只走进了自己地盘的公鸡。“过来!”他趾高气扬的冲我叫到。走廊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虽然灯光柔和,把脚放着植物。我迟疑的跟在后面,想着一会儿应该如何应对。我不想让观众再看我什么表演,也不敢冒险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于是我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象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希望博取别人的同情,我不知道一会儿面对我的是什么。他带我来到一扇门前,指着地板对我说,“在这等。”然后就推门进去了。我不知道那扇门后面有什么,但是显然,他先去接头汇报这一路的情况了。我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它让我想起了《飞越疯人院》,还有那些目光呆滞的病人们。这地方让人紧张。我不得不装得楚楚可怜,我不想莽撞行事。“过来。”门开了,副教授从里面点点头。我挪着步子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白墙,白桌子,白窗子,白门,一切都显得很干净。一个穿着白上衣的女人迎上来,脸上挂着亲切极了的笑容,“你就是乔安咯?”我过去和她握了手,她的眉头一跳一跳的,手显得有些硬。之后她突然转过头去冲着副教授说起了荷兰语,让我吃惊的是,那笑容立即就消失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这么大的一个疏漏,我不得不抓住。

 

“抱歉,”我打断他们的谈话说。她似乎也吃了一惊,赶忙转过脸冲着我,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亲切极了的笑容,这看起来真是好笑极了。

 

“也许,”我说,“也许我有权知道你们说的是否与我有关。”

 

“呃……不。”她眯着眼睛,睫毛膏眯成了一条缝。微微的弓着身子,象是在应付一个小孩子。“我只是在问你的副教授一些问题。”

 

“但是,如果这些问题与我有关,我想,我有权知道。”结果我说的真象一个小孩子了。

 

她收起那幅虚伪的表情,直起腰,看了看副教授。他轻蔑的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我在问他,你平时的反应也是这样的吗?”她又弯下腰,象变脸一样攒起一脸的笑纹,冲着我。我真希望她没这么费事,这简直就在侮辱她自己的智商,我都不忍心告诉她。

 

我点点头,“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呢?如果我可以问的话。”和她对话,我的智商都降低了。

 

“当然了。”她笑道,“他说他并不知情。”她皱了一下眉,“他说他不是你的直接教授。”

 

“对。”我说,“我还有一个教授。”

 

“哦。”她转过头问副教授,“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他轻蔑的抬了抬眉毛,回了句荷兰语。他们又在耍花招了,我不知道他们还打算密谋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次打断他们,“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也许我们可以用英语谈话,这样我们都可以更好的交流。”

 

他们俩相互看了一下,好像这个提议很幼稚,她又眯起眼睛,自以为是的冲我亲热到,“当然了!你不会说荷兰语是吗?”

 

“是的。”我表现得很谨慎。

 

副教授站在一旁不屑一顾的看着我笑。

 

“那么你想说什么语呢?”她说。

 

“英语。当然了。”

 

“是的是的,当然了。这是世界通用的语言对吧?我们总不能说中文,是吧?”她看着副教授夸张的笑起来。他陪着她冷笑了两下,而我都懒得搭理她。

 

“好了。”她突然收敛起来,吓了我一跳,她坐直身子,很认真似的问,“你能告诉我你的教授是谁吗?”

 

“xx.”我看了一眼副教授,他看起来又疲倦又无聊,好像在看一场无聊的鬼把戏一样,带着嘲讽的看着我。

 

“那我能和他聊聊吗?”她又装出那副让人作呕的样子。

 

“不,我恐怕不能。”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把老教授拉下水?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他已经退休了,人不在荷兰。”

 

“但是我想我们可以安排。”副教授终于开口了,他就象是嗅到了什么线索的猎狗一样,突然变得灵敏起来。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我说,“他平时的工作很忙。我不想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给他添麻烦。”

 

“不不不不。”副教授头摇的象拨浪鼓一样,“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添麻烦的。我可以给你们安排。”

 

“好的。我会和他联系的。”那个女人立即拍了板。这个虚伪的女人。显然,她不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上的。

 

于是我默不作声,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商量好时间,那女人又转向我,笑容可掬的问,“你觉得最近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你是指哪方面?”

 

“呃……任何方面。”

 

“任何方面?”我说,“呃……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不能先把事情说穿,这是他们的圈套。他们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的。我不能让他们抓到我的小辫子。

 

“你有没有听到过一些奇怪的声响?”

 

“奇怪的声响?”

 

“比如像有人在和你说话?”

 

“像你这样?”

 

“不,像不存在的声响?”

 

“不,没有。”

 

“不,你有!”副教授插进话来。“如果你没有问题,你为什么要在我门上画哭脸?”

 

“哭脸?!”那女人故意显得很惊讶,“什么样的哭脸?”

 

“哭泣的脸。”副教授说,他俩一唱一和的在我面前演戏。

 

“哭泣的脸?!”那女人惊讶万分的望着我,好像谁办了什么非常严重的错误。“你为什么要画这个在门上?”

 

“我没有画哭脸。”

 

“不,你画了!”副教授立马就急了。“我们还得在这个问题上…”

 

“不,我没画,我画的是流着眼泪的脸。”他们可真会给我的画起名字。

 

“哭脸。”副教授坚持他的名字。

 

“让我们暂且叫他哭脸,好吗?”那女人打圆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

 

“你不能说不知道。”副教授显得很累很生气。那你要我怎么说?我总不能说是因为你们用摄像头拍我吧?你们这样装模作样要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快要把我逼疯了,你们这群糊涂虫!我说的已经够多的了。你们还要我怎么说?我真是有口难辩呀。

 

“是的。”那女人打偏场,“你不能说你不知道。”

 

“那我应该怎么说?”我一脸清白无辜的样子看着她。

 

“你总得有个原因,为什么你要在门上画哭泣的脸呢?这很过分,这是不能容忍的,大家都非常讨厌这样,这非常不好!”

 

“这非常不好?”我心想,我只是在你们的门上画了几笔而已,可是你们在我的家里都做了什么?

 

“非常非常的不好。”她努着嘴,摇着头,开始训起孩子来了,“今天早上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非常的震惊,这真的是太不好了。”

 

“好吧,那我以后不再干了。”我只能服软认输,和他们争执会被送到疯人院的。

 

“不,我不相信你!”副教授一副厌烦的样子。

 

“这没有什么好不相信的,我说不干就不干,我可以保证,拿我的名誉,我一向说到做到。”我确实不打算再这么干了。这种做法太鲁莽,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毒辣。

 

“不,我不相信你。”他把眼睛移开转向那个女人。那女人一边听一边低头写着什么,然后她抬起头,装作认真的样子津津有味的看着我俩说话,那副卖力的劲头就好像有别人在看似的。也许这屋子里也安装了摄像头。当然了,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对话,她需要这么卖力吗?

 

“哦……你不相信我……”我说,既然大家都演戏嘛,我想,就让观众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是的。”副教授竟然还白痴似的转过头看着我,点了下头,肯定了这一点。

 

“好了,如果你不肯说的话,”那女人把笑容收起来,露出一副管家婆的摸样,“我只能把你送往另一家诊所了。”哦,这个女人。她的话分量不重,可她的眼神已经在暗示我那将是一家怎样的诊所了。

 

“另一家诊所?”

 

“是的。”哦,她的嘴角往上翘,笑的多得意。

 

“可我不想去。”

 

“那你就得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画那些脸?”

 

“呃……为什么……好吧。”我点头同意。

 

“是的,你必须尽快告诉我们,因为你们约的时间快到了,而我还有下一个病人。”

 

我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好吧。”我说,“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联合起来对付我。”我说。

 

“联合?”副教授笑笑,“我们没有联合。”我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问那个女的,“你们之前认识吗?”我问。

 

“不,我们不认识。我们只是刚刚才认识的。”

 

“刚才进门的时候?”

 

“是的,怎么了?”没怎么,你们看起来很亲密。

 

“可是如果你们是那个时候才认识的,你怎么会事先就知道我的事情呢?”

 

“不,我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她露出马脚了,你们的节目要露出破绽了。

 

“可是你刚刚说‘你早上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那女人的眼珠转了转,勉强笑着说,“不,我没有。”

 

“不,你有。如果你们这里有摄像的话……”我抬头望了望墙角,快点承认吧!你们在偷拍我!“也许你可以向前倒一下看看……”这么破绽百出的破节目还是赶快停播吧!我为自己的胜利感到自豪。看你还装到什么时候,是游戏今天早上事先告诉你的,你看了游戏的视频!

 

“呃……或许我是说错了……”那女人迟疑了一下,开始耍赖,“你们约的时间快到了,不如我们再约时间?”

 

“不不不不。我不想再来了。”副教授很不耐烦,“我想就这次把事情说清楚吧!乔安,你这样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我非常头疼,你怎么不象以前那样了?”因为心已经伤了。“直说吧,你对哪里不满意?你是对我有意见是吗?”他似乎是在暗示我,难道副教授是在帮我?

 

“……”我无言以对。

 

“你是想自己再来一次吗?”

 

“如果可以,我当然不想再来。”

 

“那就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画那些画?”

 

“……可能是因为好玩吧?我很抱歉。”

 

“不不,这不好玩。你画的是哭脸。”

 

“呃……那么因为……我太生气了。”

 

副教授摇了摇头,看起来很不耐烦,“你是说你太累了吗?”

 

“呃……是,是的,我太累的。……你们只是一味的向我索求,没人理解我……”

 

“哦,这很有意思,你能再详细说说吗?”那女人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笔记。

 

“呃……我觉得有些迷茫……”可是我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真正的原因他们比谁都明白,大家跟这装什么蒜呢?

 

“是不是因为老教授去了慕尼黑?”副教授又在帮我圆谎。

 

“对,我是说老教授,我不太喜欢让副教授来管我,老教授离开代尔夫特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变得无所适从,问题太复杂了,我感到很迷茫,觉得毕业遥遥无期……”我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但奇怪的是他们听得却好像挺满意。我总算是说中了他们的心思了,这些节目中的套话,全部都只是说给玩家们听的。真话、事实根本无人在乎。

 

“我能理解。”那女人点点头。副教授也点点头。他对这个回答似乎也比较满意。“好吧,如果老教授再来指导你,你能保证象以前那样好好表现吗?”

 

“当然。”他们还想让我替他们赚分,想的美!

 

“我怎么能相信?”

 

“随时把我送进疯人院。”

 

“不不,我们当然不会把你送进疯人院。”那女人的笑容总算放松自然下来,好像她对这样的结果还挺满意,毕竟她今天总算是完成了他们的游戏任务。他们就是想替我的违规行为圆个谎,再让我以后好好表现。

 

他们开始用荷兰语交谈起来,将我置之一边。

 

“我们可以说英语吗?”我提醒他们。

 

“不,我们在说一些别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副教授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那女人反倒看着我微笑缄默不语了。

 

“现在你们不赶时间了。”或许游戏已经不在录制了,可我的攻击却还不能停止。但他俩现在谁也不愿意再搭我的茬了,只是站在一旁,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时不时的瞥我一眼。我又变得孤立起来,百无聊赖的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窗外还在下着雪,在这么正规正矩的屋子外面,大片大片的雪花零零散散的飘落下来,在黄昏乌云的映衬下,舞的那么轻,那么柔弱,象一根根羽毛一样,镶在墙上的玻璃后面,活象一副会动的壁画。它们那么轻轻的落下去,一片接着一片,默默的,悄无声息。我突然很想奔到外面去,离开这股死板的消毒水味。我只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再做这个游戏了。这游戏太无聊了。“咱们走吧。”我对副教授说,“我还有工作要做。”那个女医生留了我的联系方式。我怀疑她干嘛还要费这道手续,她刚刚从副教授那里已经对我有了足够的了解,但我还是给了她,我不想再跟他们纠缠废话了,我只想赶快回去。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她不再象是镶在墙壁上唯美的壁画了,而更象是要把人一口吞噬下去的白色野兽。铺天盖地的,要把一切掩埋起来似的。雪片乘着旋风,在空中纷纷扰扰,横冲直闯,疯了一样,象受了惊的小鹿,直往脸上扑扫过来。我戴着眼镜,眯缝着眼睛,却依然看不清前面的路。“荷兰不经常下雪对吗?”我想在没有摄像头跟踪的情况下和他说上几句话,可他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根本不理睬我,只顾着埋头往前蹬。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渐渐感到冷了。我的手套根本不够暖和。我出门的时候准备太不充分,大衣也不够搪风。我渐渐觉得自己的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我眯起眼睛,雪花落在脸上,溶化了,变成一道道小溪往下流。副教授脸上睫毛上也粘满了雪花。可谁要他非要坚持骑车来的呢?

 

快到代尔夫特城区的时候,道路突然拥堵起来,一些路段竟然被封锁了。副教授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了,他不停的勒令我要跟紧他往前骑。有警察在路边维持秩序,他们挥舞着警棒,把行人往路两边推,路两侧挤满了行人,有人举着牌子在寒风中大声的叫嚷着,“让她出去!”“让她出去!”一个牌子上打着大大的红叉,下面写着“爱”。“让她走!”有人高声喊喝着。我简直惊呆了,感动得不知所措。

 

“快点走!”副教授眯着眼冲我喊道。

 

“可是……”我回头看看两旁游行的群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

 

“快走!”他又命令道,看起来有些着急。

 

“动起来!动起来!”两个警察跑过来,张开手臂,把我从游行队伍中推了出去。

 

到了办公室,我已然全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两只手冻得象胡萝卜一样,几乎没有知觉。衣服上全是雪水,鞋子也湿了大半。“哦,真可怜。”有同事努着嘴看着我一个劲的摇头。我只是低着头颤抖,别在这里装好人了,我现在谁也懒得搭理。

 

还没等我晾干头发,披萨先生就在MSN上跳了出来。

 

*

 

“走吧,出去吃饭!”他在MSN上说。

 

“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呢?”

 

“你当然可以不去,”他说,“但是我请你呀。怎么不敢来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我不太想去。”

 

“去吧,有什么事情咱们当面聊,这么打字太麻烦。”

 

“我已经说的够多了。”

 

“不多。你害怕见面说吗?”

 

“怕,见面说我说不清楚。”

 

“见面说方便,出来吧!我请客。”

 

“不,不用。”

 

“没事的,你怕什么呀?”

 

“我怕说错话,怕被人当猴耍,怕被人当动物园里的动物盯着看。”

 

“没事的,你就随便说,想怎么说怎么说,没人耍你,我也不盯着你看了。”骗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不,大家都不理解我。不管我怎么说。”

 

“跟我说说,我理解你。”

 

“你更不理解我,你最不理解我。无论我跟你说多少。”

 

“咱们见面说,出来吧。见面吗?”

 

“……”见面?难道他想见我啦?不是披萨先生,而是他?

 

快入夜了,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住了。地面上没留下多少积雪,只是星星点点的,一块白一块白的,一片片的泥泞。在楼下寒风中伫立的,依然是披萨先生。

 

一路上,他都在试图逗起我的兴致,让我笑。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还能让他们哄骗我吗?

 

他带着我绕了几家馆子,始终找不到满意的地方,不是食物不好就是人满为患,我知道他们是在使坏,故意累我,惹我发作,等我思维混乱的时候再趁虚而入,打我个措手不及。我耐着性子跟着,并不多话。他可能也觉得讨不到便宜,终于带我进了一家排骨店。一会儿,服务生端来了几根烤得红通通的大肋条骨头,一尺来长,红红的,裹着酱汁,闻起来让人垂涎三尺。

 

“吃吧吃吧,”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可我却不想动。我靠在椅子上,神情麻木的看着他。“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看我不动,自己抓起一根排骨的两端,大口啃起来。看样子那真的很香,辣椒、罗勒和酱汁的香气弥漫了整张桌子。我等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不象副教授那样咄咄逼人。他只是埋着头吃。我心里一沉,懒懒的拿起一根,送到嘴边,那香气真的很诱人。

 

“吃吧,不限量啊。自助排骨,想吃几根吃几根。”说着他已经拿起了第二根。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我懒得笑。我沉着脸咬了一小口,味道不错。如果没有摄像头在屋角监视着,味道就更好了。嗯,等以后从节目里逃出去以后,我也许会和他来这里好好吃一顿……

 

热气腾腾的肉块到了肚子里,立即化成了无穷的热量和能量。我身上感觉好多了。

 

“谢谢你们的排骨。”我放下精光的骨头,坐直身子对他说。

 

“别拘束,再要一根吧!”他手里还拿着一根,吃得津津有味,这已经是他的第5根了。“多吃点,补钙的。”

 

“不用了。”我摇摇头,“如果有机会从这里出去,我希望能再来这里,和你真正的面对面。”

 

“当然,没问题。”

 

“不过,”我声音沉了下去,“最后,我还是那个要求。”

 

“什么要求?”

 

“这样的生活,我受不了了。我没办法再容忍你们这样对我。我想出去。”

 

“哦。”他说,“这样的生活是挺闷的,我理解。”

 

“你理解?”

 

“理解。”他啃着骨头点点头。

 

“……”我愣了一会儿,冷冷的看着他,“那我能出去了?”

 

“去哪?”

 

“这种生活。”

 

“能啊。”他打着饱嗝抄起第7根。

 

“别吃了,小心撑到。”

 

“嗯,”他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老了,吃不动了。以前能吃十多根呢。”我没答话,皱着眉看着他。桌子上点着小烛台,火光一晃一晃的,象幻影一样,飘忽不定。

 

“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把?”我拿着放烛火的小玻璃盏在眼前转着玩。

 

“嗯,当然了。”

 

“人也都会死的吧?”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哼,”我冷笑了一声,“你们以为一顿饭就可以让我回心转意吗?你们以为几根排骨就能让我心满意足?你们以为几句‘嗯啊是’就能代表你理解我吗?”

 

他好象是吓了一跳,“没,没有……我又没说……”他声音那么柔弱,让我觉得好笑,尤其是他那张惊慌失措,尴尬为难的脸。

 

“哎?”我坐直身子,把身体向他探过去,看着他的脸,离得很近。“你谈过恋爱吗?”

 

他又吓了一跳,身体象被烫到一样猛的弹了回去,“问这干嘛?”

 

我觉得更好笑了,他们干嘛非派他来当出气筒?他简直懦弱得象只小羔羊!

 

“给你玩个好玩的!”我突然来了兴致。

 

“别。”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努力挂着微笑,“不用了,我觉得咱们就是社会活动太少了……生活就是这样,象这样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的,挺好的……我上次那天,就是在网上偶然看见你的。你说神不神,当时我MSN上,其他认识的人都黑着,就你在线,亮着,所以我才问你的,你说巧不巧?”巧?哼,我真觉得好笑,这只能说明你很随便。我就象没听见一样,我低着头专注的玩自己手中的餐巾纸。我把它卷成一个纸卷,然后慢慢的靠近烛台,一点一点的向火焰伸去。他尴尬的笑了笑,极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我觉得真挺巧的……也没人介绍,也没人安排……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就是……你别玩了……”他终于忍不住稍稍皱了下眉,他看起来真的很不安。这也难怪,这房子从上到下都是木头做的,纸卷在火苗上移来移去,在这个木制的饭馆里,好几次都差点就点燃了。可我并不以为然,看他终于有了反应,反而更加起劲的将纸卷在火苗上停一阵,让它燃起一点才离开。其实我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却如坐针毡,想拦又不敢拦,还得努力背着玩家安排的台词的样子非常娱乐。

 

“这有什么好玩的?”他不屑一顾地笑着说,可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来试试?”我笑眯眯的把纸递给他。

 

“不不,”他摇摇头,“别闹了。”

 

“你害怕了?”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没有,我不怕。”

 

“那你干嘛不敢点?……咱们试试把它点着了,然后扔到人群里,怎么样?”

 

“别,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吧,我听着呢。”我盯着火焰,火苗沿着纸边往上快速的蔓延,在纸上镀上了一层红通通的火光,烧焦了,变成黑色的灰烬。

 

“我跟你说,我觉得咱俩有缘……我那天在网上就是特偶然见到你的。”

 

“切!”我嗤之以鼻,连头都没抬。你说和谁有缘就和谁有缘吗?别把我说给他的话再反过来侮辱我!

 

“真的,我那天在家特无聊,闷得慌,想找……”就他那半纯不正的北京话,听着怎么都那么虚情假意的。

 

“啊呀!”我一个不小心,火苗一下子沿着纸卷窜上来差点烧到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可是惊吓让我兴奋得不得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纸卷插到饮料杯里,火熄灭了。杯子里冒出一缕青烟。”哈哈!”我吓得咯咯直乐。他却坐在对面像惊呆了似的无所适从,愣了一会,终于也忍不住笑了笑。说话不再那么紧张,“我说的是真的……”可语调依然那么软绵绵轻飘飘的,根本飘不到我的耳朵。好像飞到一半就掉落下来的箭头一样。我把纸巾拎出来放在火苗上烘烤。“……”他沉默的看了我一会,“你以前谈过几个?”他问。

 

“我?那得看怎么叫谈过。”

 

“怎么样?就在一起就叫谈过。”

 

“吃饭?拉手?接吻?”

 

“嗯,对。”

 

“这么说吧,”纸越烤越干,“吃饭的好几个,接吻的没有。”

 

我俩盯着那团皱巴巴的纸,盯了一阵,纸已经烤得干透了。

 

“那就是没谈过?我也是。”他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侮辱人的回答了。你还不如直接说我不信呢。

 

“真的啊!?”我故意加重语气,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真的啊。”他又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不信你可以问我妈呀!”

 

“免了。”我才不信呢,骗谁呀?北京男孩的这套路我早就烦了。“这么说我是你初恋咯?”

 

“是啊。”他漫不经心的忽悠我,“我以前连女生的手都没拉过,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心动的感觉,我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情字说出来的时候,火呼的一下就烧上来了,我注意到什么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到纸的一半了。火舌一下子把整张纸吞了下去,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就已经觉得疼了。“松手啊!”他猛的打了一下我的手,火团应声而下,掉在桌布上。整张桌布也着起火来了。我俩赶紧抽身往后退,服务员和顾客们都惊叫起来,有人抱着灭火器冲过来,屋子里乱做一团。

 

“你要是觉得累了就回国休息两天吧。”出来的时候,他终于莫名其妙的说,好像是发自内心的同情我,而违背了游戏的规则了一样为难的说。

 

回国有什么用?白花钱。“……不想回去。”我说。

 

“回去吧,回国就好了。”

 

“……”我望着他愣住了,“什么叫‘回国就好了’?”

 

“回去换个环境啊!”

 

“……”哦,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恍然大悟。猛然想起MSN上,他说过,“Escape, 回国!”也许这正是关键!这个游戏一定只在欧洲或者美国有,在社会主义国家是肯定没有的。他们没有办法拍摄自然就退出去了。“谢谢你啊。”看他说的如此挚诚,我反倒觉得很对不住他了。哪天应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当天晚上一到家,我就订了机票,以最快的速度悄悄的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国了。

 

*

 

我下了飞机,拖着沉重的行李往家走,一路上,不断的有人劝说我回心转意,甚至到了北京仍然有人纠缠着,和我扯上瓜葛,暗示我尽快回去参加节目。我依旧不理不睬,一言不发,不和任何人有目光的接触,他们不敢做的太露骨。阻拦我就意味着穿帮。因为我回国的事,谁也没有告知,教授同事没一个人知道,他们不应该知道,如果知道,那就是严重作弊。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我千里迢迢赶到的,早已不是我那个温暖的家了。

 

*

 

“回,回来啦?”一进门,我爸就这么问。他们老俩口都远远的看着我,即不敢接近我又不敢得罪我。象是看一只怪物,一个了不起的危险人物,或者一个吸了毒的明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因为我参加了这个游戏受欢迎的缘故吗?

 

“啊,爸妈我回来啦!”我还是象以往那样规规矩矩的把行李放好。

 

“吃了没?”我爸又虚张声势似的挤出了这么一句。

 

“嗯,吃了。飞机上吃了。”

 

“再吃点?”我爸象摸地雷一样拿眼睛向上瞟着我问。

 

“行。”

 

“别嫌饭薄啊。我们以为你不回来呢,就热的剩饭。”

 

“哪能啊?我就惦记着我妈的饭呢。”

 

等我坐好了,我妈终于神神叨叨的往前一探身,“安安,我问你……”

 

“哎!”我爸一瞪眼,立即把她拦下了。“让她先吃,吃完了再说。”

 

我一看这里面有事,赶忙把筷子放下了。“没事,你们说吧,我不饿。”

 

“别介!”我爸一转调门,又跟我开起玩笑来了。

 

“没事,您说吧,不然我也吃不下去。”

 

他俩互相看了看,我爸先开了口,他面带微笑的,似乎有点调侃的意味。“那咱爷俩聊聊,你说你在荷兰都干什么了?”

 

我一愣,“我什么也没干啊?”

 

“你没堵人家锁眼?没在墙上画小人?”

 

“没有啊。这谁告诉你们的?”

 

“安安!”我妈急得直搓手,“人家都有录像!”

 

“什么录像?这谁告诉你们的?”

 

“你们副教授,还有个学生,叫x……”

 

“xx?”

 

“对,对,xx。”

 

这他妈两个王八蛋!副教授这混蛋*****养的!他答应不告诉我爸妈的!这他妈王八蛋!说话不算数,跟他妈放屁似的!

 

“不!”我爸一挥手,“安安,干什么了不要紧的。敢做得敢当,你就说你干没干?”

 

“我干了!”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怕这个?

 

“好!……那不就结了?”我爸一挑大拇指,“那你跟我说说,你干嘛干这个啊?”他的表情还在掌控之中,可我妈在一旁却急得都要哭了。“是啊安安,你怎么干这些事啊?这都是小孩干的事,你怎么越活越回去啊?”这个*****的副教授!瞧把老人吓的!我妈白发苍苍,都快六十的人了!

 

我平静下来,让他们别着急,别轻信一群恶人先告状。自己先吃完饭。收拾停当之后,我才把他们叫到我屋里,一五一十的详细给他们讲解游戏的事。

 

“……荷兰有个电视节目,具体是电视上的还是网络上的,我也不确定。但是那是个真人秀节目。就是……你有没有看过国内一些搞怪的节目,他们会瞒着被拍摄者,纪录她的生活……这个也是,他们节目组会同时跟踪录制几个玩家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恋爱历程,然后交给别人打分,选出最佳的玩家,颁发大奖。这些都是我猜的啊,具体规则我也不清楚,当然也不是胡猜的,也是根据一些线索……”

 

“你还猜出什么来了?”我爸的眼神不大对劲,他有点太严肃太紧张了。好像我捅了大篓子了,我不得不谨慎一点。

 

“呃……没什么了。”我说。

 

“然后你就觉得你是这节目里的女嘉宾?”

 

“嗯。”我脸一红,点了点头,“玩家,玩家。”说是女嘉宾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可是你凭什么就说你是节目里的玩家呢?有谁邀请你了?什么时候拍摄你了?这节目在哪呢,你找来给我看看。……”

 

“没有,他们都是偷拍的。”

 

“那节目呢?你在电视上看见你啦?还是在网上看见你啦?”

 

“……这倒没有。”

 

“还是的。那你还有什么证据?”

 

“没有了。”我摇摇头。我爸叹了口气。

 

“那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那个节目里吗?”这苗头不对。这是我爸惯用的拷问计量。我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手。刚才我也没注意,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国的?我谁也没有告诉呀!副教授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我不敢顶撞他们,只好说,”不觉得了。”

 

我妈哭了。她每天象母鸡护着小鸡一样,天天攥着我的手。可是MSN上的签名档显示,节目组的人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难道他们在我的家里也安了摄像头吗?我真是恨死了!那个蓝眼睛!你们把我害得还不够苦吗?你们知道早上起来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妈泪流满面的望着你,是什么感觉吗?你们以为录制这些节目很搞笑是吗?表现人间亲情吗?我坐在爸妈旁边,明明知道自己和他们在被人娱乐,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象小丑一样被他人嘲弄,我什么感觉,你们知道吗?他们被别人嘲弄被别人指责,只是因为聚光灯打在我身上,而他们是我父母。他们是我的父母呀!

 

我本以为坚持一阵子,很快他们就会放我出去,因为跨国录制的开销应该会很大。结果,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除了父母软磨硬泡的劝说,让我尽快回学校,没有任何人再来联系我。甚至连其他玩家也安静下去了。他们劝我尽早回去,痛改前非,接着给教授他们好好干。啊!我明白了。他们利用了我的孝心。他们是在通过我父母对我施压,逼我就范!我父母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甚至帮着节目组大肆宣传,夸我孝顺,结果我非降反升,大家都认为我早晚还是会回来好好工作的。 我上当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父母这两个守财迷,竟然会为了一点奖金,把我这个亲生女儿给卖出去了!没错,既然副教授能够联系到他们,节目组也无可厚非的可以同化他们!

 

他们早就有准备,我早该想到,他们和他是一伙的。

 

瞧他们装的多象啊!那话语,那眼神!这两个财迷心窍的老糊涂!竟为了一点奖金就出卖我?!亏的我还千里迢迢的担心他们、惦记他们。

 

好,既然玩家们这么想让我回去,我就偏不能回去!我得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唯一的麻烦是我还留了一些东西在荷兰,房子也没有退,这明摆着我还是准备回去。我只能假装我不要它们了。可玩家们不相信,连我父母也不拿我当真,认为我只是耍手段,最终还是要回去拿奖金的。

 

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演技之娴熟,手段之老辣。他们卸下了老实忠厚的装束,换上了另一套阴险老道的行头,在节目中前后周旋,游刃有余。简直就是在卖弄炫耀自己的演技。弄得所有人都认为我摇摆不定。

 

*

 

眼看我的假期全用完了。他们假惺惺的帮我开了健康证明,打发我回荷兰继续做游戏。没办法,我又打开MSN。我需要知道,节目那边进展怎么样了。

 

“在?”我一上线,披萨先生就弹了出来。

 

“在。”我不冷不热的说。

 

“你干嘛去了?找你不在。”

 

他这是故意。“你不知道吗?”我说。

 

“我哪知道啊,你在哪呢?”

 

等了这么久就得到这样的答案,我都懒得理他了。“猜。”

 

“别告诉我你在北京呢,你是回国了吗?”

 

“明知故问。”

 

“什么时候回去的?”看来这是例行的明知故问。

 

“上礼拜。”

 

“够神速的,机票多少钱?”他在挖苦我。

 

“…4800。”

 

“哦,那还行。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知道的,我不回去了。”

 

“别开玩笑了,说真的,你几号的机票?”

 

“我是说真的,我不打算回去了,除非让我出去。”

 

“说什么呢?你真不回来了?”

 

“我真不回去了。”

 

“那你辞职了?”

 

“……我想不回去就不回去了。不用辞职。”

 

“呵呵,”他笑了,“你不辞职就是还回来呗。”

 

我没说话。

 

“回来以后告诉我一声,我请你吃饭。”

 

他说的对,我不辞职就没有说服力。他是个好人,还是让我请他吧,等我逃出来以后。

 

我一直犹豫了好几天,始终下不了这个手。我当然不想辞职,但是为了退出游戏,我不得不下这个决心,我心疼得都不知道怎么恨好了。他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决不能原谅他们。

 

好,要是非得辞职才能退出的话,那好吧!但是你们要给我记住,我并不是自愿辞职的。我是没有办法,我是被你们逼的。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这是我的底线,辞了职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是我最最在意的事情!我只有工作。是你们把我最在乎的东西夺走了,我会记住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了,即使把我放出去也是一样!我本以为我可以和你们好好说,好好解决。可你们偏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真的伤到心了。

 

我打开邮箱,咬牙切齿的给副教授写了一封辞职信,信写的很简单,我说我不愿意继续做我不喜欢的事情。I quit thanks to what you’ve done to me!

 

副教授就象早有准备,专等着我的来信一样,立即就给我回了信。几乎是顷刻间,他好像是怕我再反悔似的,敲定我问,“你确定吗?乔安?”我也立即就回复了他,“非常确定,我辞职!”

 

“好的。”他立即就回答了我。

 

收完信以后,就安静了,我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没过一会,节目组就通知我爸了。他假装转到我这屋,问我怎么样了?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说,“我辞职了。”他一听就急了,眼睛一下睁得溜圆。

 

“你真辞职了?!”

 

“啊。”

 

“唉,”我爸气的一跺脚,“你这就把我们俩给坑了你知道吗?!”我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装的,我麻木不仁,面无表情。“你这是给学校解了套,把我们俩给套上了呀!”我爸咬着后槽牙,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觉得他恨不得扑上来咬死我。他们就那么想要那一百万美金吗?我坐在那里没吭声,我已经非常厌倦他们这种虚情假意的大呼小叫了。反应剧烈反而让我觉得可憎。他转身出去叫来我妈,两个人跟凶神恶煞一样,跺着脚攥着拳头,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嚷起来,“安安,你辞职了?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声……?”

 

“……你这是自毁前程!……”

 

“……你把我们俩给坑了!……”

 

“……快给人家教授写信说你发错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根本不搭理他们。我知道这场戏早晚是要演的,所以我低着头默不作声,硬着头皮听着。只等着有人出来找我把真相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我任由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拉拉扯扯,“你赶紧给人家写信,说你现在神志不清,这个不算,你没有判断能力!”我低着头,毫无反应。要写你们自己写去吧!“你这孩子!听到没有?”我爸妈是真急了,他们看说了半天没有效果,跺着脚、搓着手回大屋去了。我是早已经铁了心,他们不放我出去,我就不回去!

 

这样过了两天,算是相安无事,除了二老的叹息和争吵,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俩开始为一点小事摔摔打打,家里变得乌烟瘴气。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假装的,一切又都会过去,烟消云散、恢复正常的。等我出去了,等待我的将是鲜花和掌声,我当然还要重新回去做我心爱的工作。我任由他俩对我摆布、呼来唤去,只要别动手打我,怎样装,我都不在意。但我心里也十分着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再回去工作?我的工作又落下多少了?但是没有人来恭喜我,甚至没人敲我家的门。

 

第三天,他们说带我散心,把我诓到了安定门,先开始说是去散心,等中午吃过饭,他俩把我拉到街边的树丛里,开始露出了真面目。“安安,你跟我们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病?”

 

我一愣,“没病啊。”

 

“没病你往回跑什么劲啊!”我被她给训得一愣,“安安,你要有病的话,咱们就去医院看看。”

 

“我没有病啊。”

 

“不,你就跟我们说,你现在还觉得有没有那个节目?”我爸说。

 

“对,安安,你跟我们说实话,你连父母都信不过吗?”

 

“你跟他们不是一起的?”我问。

 

“我们跟谁是一伙的啊?你有什么还不能跟父母说嘛?你要是连父母都信不过了……”

 

我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他们的脸,我觉得他的脸是严肃真诚的,不像是在演戏,没准他们打算现在就要把我放出去了。我终于熬到头了!他们还想试我最后一把,看我是不是坚定,如果我一口咬定要退出,他们就会被说动的,毕竟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而且这里也没有摄像头,没有节目组和其他玩家的干扰,我只能赌上一把了。

 

“有。”我点点头。

 

“有什么?”

 

“节目。”

 

“你还觉得你现在在节目里吗?”

 

我点点头。

 

“所有人都在演戏,你们也在演戏。”我试探着看着他们说。

 

“哟,”我妈竟然笑了,“我们演什么戏了?”她笑得象动画片里的老妖精,她可能觉得这样逼我,我就会就范。

 

“瞧,你笑了。”我说。

 

“我笑怎么了?”

 

“……”我没法跟她辩驳,我并没有证据。

 

“安安,你可别自己困在里面出不来……你教授说了,要不行就带你去医院!”他们还想反扑,却露出了狐狸尾巴,我怎么能不抓住?

 

“你又联系不到他,他怎么跟你说的?”

 

“……上次你回来啊……你还觉得自己在节目里吗?”

 

“……”我迟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敢说了。

 

“那不行就去医院。”我妈可是抓到我的把柄了。

 

“那就去医院!”我爸瞪着眼睛,斩钉截铁。他们已经稳操胜券了。

 

他们做的太过分了,就因为玩家们不放我出去,他们就要配合到这种地步,这两个财迷心窍的守财奴!

 

但是我哭不出声,我甚至连眼泪都流不下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这种医院来,而且送我来的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拉我,吼我,撕扯我,但我克制着自己,极力保持淑女形象,只是身体努力向后坠,我不想去。我不想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双眼迷离,鬼哭狼嚎一般的让路边的人捡乐子。我不是个疯子!我没有疯!但是他们,我的父母,他们依然一边一个,生生的架住我的双臂,象拖着一挑死狗一样强拉硬拽的把我拖过马路。“不想去也得去!你们教授也说让你去……别的我管不了,现在我至少对得起你们教授!”教授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要对得起他?那个狗屁混账副教授!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变得身强力壮、斗志昂扬。他们根本就不象我眼中那对衰老慈祥的老人。

 

尤其那个酒鬼,当他最初握住我手腕的时候,我喝令他松开,可是他不。他不仅不,而且他挑衅似的握得更紧,脸上挂着轻蔑的笑。这个酒鬼!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立即觉得浑身无力,虚弱不堪。我打不过他。更别提他们两个。

 

我不得不蹲在地上,任由身边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们投来异样的眼光。我好想哭出眼泪来,但眼睛就是干涩的,除了痛苦和害怕,我只能皱着眉头求他们松开手。可他俩不信任我,他们害怕我在马路上丢人现眼,不停的责骂我,让我快走,我的肩膀扭得感觉快要脱臼了。“放开我……”我说,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我……”我想说我自己能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发不出声,愤怒的话语就象滚滚热浪一样一浪浪往胸口上撞,但刚刚用到嗓子眼就突然间化为空气,蒸发了,消失了,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我用力一挣,我妈的手滑了,“哎!抓住她!”她没留神,“她还挺有劲……”她象肘子一样短粗的手腕再次死死的钳住了我,“还龇歪!?”我爸使劲晃了两下手臂,我的身体就象面条一样没有力气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反抗的勇气,取而带之的是一种机械的无力,虚弱和绝望。我听不到一点声响,只看到马路上的车辆从我眼前嗖嗖的飞过。

 

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5岁的时候,惶恐,无奈,气愤。我早都已经长大了!我不用再经历这一切了!为什么我还要再次经历这一切?!可是我觉得无力,身体里面就象泄了气一样,瘫软下来,我不再做任何反抗了,一切都听之任之了。

 

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们的广告,安定医院的。里面的人全穿着白蓝大褂,表情木讷,身体僵硬,走路时旁边还有两个白衣天使搀扶。

 

但是安定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北京哪来的这么多疯子。我左手的这个老妇人,挤啊挤,挤到了挂号的窗口询问。我迷迷糊糊的看着她后面散乱的白发,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我又觉得这是应该的,疯子理应如此。我爸则站在我身边一只手象手铐一样牢牢的抓住我不敢放松一下。他紧张的找寻着我妈的背影,又时不时回头来看我一眼,满眼的厌恶。

 

等我妈回来,他俩又一边一个,架着我穿过走廊,穿过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我使劲低下头,与他们避开视线。我跟他们可不是同类。

 

我妈把号递进一扇门里,我听见里面喊,“买本了吗?!”我妈又唯唯诺诺的退出来,我又好笑又好气,真想冲进去把那个护士揪出来揍一顿,她凭什么对我妈这么说话?我妈补了医疗手册出来,医生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告诉她要先去做心电图。

 

我被带到一间小屋子里,他们让我躺在一张铺了白布的小床上,护士不耐烦的让我把衣服掀起来,然后把一些小夹子夹在我的身上。我以为是怎样的检查,可夹子凉丝丝的,夹到我痒痒肉上,加上生气,我扑哧一声笑了。我妈象个文盲一样惊呼到,“快看快看!她笑了!”可护士根本不理她,我更加冷笑了,而她就更不舒服了,“你,你笑什么呀?”我怒不可遏,瞥了她一眼,“我笑你。”“我,我有什么好笑的?”我轻蔑的转过头,她就是这般猪头。

 

等他们被这些检查搞得晕头转向之后,他们又把我带到了一排小凳子上坐下,让我等,我们等了好长时间,中途有人来打扰我们,可我都不理睬。我把帽子拉下来,弓下身子低着头,让衣服把身体整个遮住。我什么也不想听,我跟这里怎么会扯上关系。简直是格格不入嘛!可父母依然在不停的谈论我。我母亲一会儿猜测出现最糟糕的结果,一会儿又怀疑我是耍脾气,装着玩。父亲则是一味的内疚,因为他家一个远房亲戚也有这个病,他觉得他有必要为他的基因负责任。我闭着眼生气,为他俩的荒唐和愚昧感到恼火。

 

这时游戏派来一个小伙子和我爸妈攀谈起来。他说他经常来看心理医生,说我还能治好,还能继续玩游戏、挣奖金,让他们不要担心。他说的太积极向上了,就好象是小学时的少先队员。“我以前有抑郁症,可我现在好啦,有医生帮我开导,我就学好啦。”他汇报完毕就对我爸妈说,“叔叔阿姨,我能跟他聊聊吗?”我就听见我爸说,“好啊,我们正欢迎呢。”我听见前面有脚步声,然后又立住。

 

“你好。”他声音愉快的想个八音盒。我不理他。

 

“你好。”他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理他。然后突然,我觉得头上的帽子被人给掀掉了,“你好。”我猛的抬起头,怒目而视。他吃了一惊,可他还是说“你好。”他简直就是只八哥!我瞪了他一眼,戴上帽子又低下头睡觉。我爸妈急了,“安安!”他们要训我,然后忙着给那个小伙子道歉,“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她心情不好。”

 

“没关系,”那男的呵呵笑着,“她得的是什么病啊?”

 

“乔安!”还没等父母答言,诊室门一开,叫到我的名字。“来了!”我爸像店小二一样吆喝着,拉着我进去。

 

挂的是专家号。里面坐着个女大夫,胖胖的,戴副没框边的眼镜,烫得一脑袋颤悠悠、干巴巴的小卷,年纪看起来上些岁数了,一副沉稳木讷的样子。

 

“说吧,怎么了?”她拿着笔,看着我。我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我见过的知识分子多了,我能像我爸妈那样把她放在头上供着?我都懒得鸟她。

 

我妈上来把我的帽子拽下去了。“跟大夫说说,你怎么了。”我把头扭过去。

 

“能跟我说说吗?你怎么不好啊?”我怎么不好?是你不好吧?你们才都不好!你们全都有病!

 

我爸耐不住了,替我说到,“她就是自打一回来,就说她上了什么节目,……”

 

“老让我们告诉她真相……什么真相……”

 

“还说家里有摄像头,可是我们家里哪有摄像头啊!那墙是我拿油漆自己一点一点的抹的……!”

 

“行了行了,让她自己说。”医生打断他俩的话,看着我问,“他们说的对吗?”

 

我白了她一眼,就光她那副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就来气。

 

“我问你呢。”她以为她是谁呀?你让我说话,我就得说话吗?我不说话,抬着眼睛瞪着她,我要用眼睛杀死她。可是我妈说,“您看她那眼神,她眼睛怎么不动呢?”我气得想笑,医生一挥手,责令我妈退下。

 

我想起荷兰那个虚伪的精神病医生,她自己就应该先照照镜子。而这个人如出一辙,好在她连笑都不笑一下,只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蠢样。“你不回答我,我怎么给你看病呀?”我觉得好笑,她可真是无能,别人不说话,她就没办法看病了吗?这算哪门子心理医生?我妈在一旁急了,“人家问你话呢!”他们在知识分子面前就是这副低头哈腰的样子。我白了她一眼,把脸转过去。

 

“你什么时候有这种症状的?”

 

“你能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吗?”

 

“你多大了?”

 

“这两个人是你什么人呀?”我觉得她简直荒唐得可笑,你连你妈都不认识吗?我用眼睛瞪着她,看她还打算说什么。她一点反映都没有,一连问了几个这样的问题,最后说,“那我没办法了。”她低下头在手册上草草的写了两行。“她现在拒绝说话,我也没办法诊断。”

 

我本以为就此解脱,总算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她想都没想就接着说,“那先开点药回去让她吃吧。”这是哪门子道理?没法诊断开什么药啊?“按照说明吃啊,别吃多了,对大脑有副作用。”有副作用你还开?我还要仗着大脑做研究呢!可我爸妈不敢有丝毫的异义,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比起马路上那威风劲,判若两人。

 

我妈凑到跟前,哈着腰问,“大夫,她刚回国,还没有医保呢,您先给少开点吧?”

 

“都这么多啊。一个疗程的。”大夫不温不火,漫不经心的大笔一挥。

 

我猛的站起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瞧她那眼神!她竟然那样跟我妈说话!我站起来,朝着她那张自以为是的蠢脸,上去狠狠的啐了一口,着着实实啐了她满脸。她吓了一跳,一边摘着眼镜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你们不是说我有精神病吗?我就病一个给你看看!可紧跟着,门哐当一声就撞开了。“怎么了怎么了?”一个个头高猛,穿着白大褂的男白衣天使,像张飞一样哇哇叫着就冲进来了。我爸妈连忙象孙子一样跪在地上给人家赔不是,我妈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躬手哈腰的帮那个女的擦口水,她却一脸的厌烦,低着头,摆着手,一个劲的往后躲。

 

“不用不用,你们出去吧!”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爸妈哈着腰点着头,拉着我溜出了诊室。

 

回到家,他俩就开始看着我吃药。我把药片扔到嘴里,喝了一口水,“吃完了。”扭头就走。

 

“等等!”我爸喝住我,“张嘴让我看看。”他严词厉色。我白他一眼,张了一下嘴,甩手就走。回到我的房间再把药片吐出来,扔到马桶里冲掉。这样成功了两次。第三次,我爸突然要检查舌头下面,我慌了,我是他闺女,招数都是他以前教的。我心里害怕了。白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一甩手走了。“回来!”他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这孩子!你知道这一盒多少钱?好几百块钱的东西,你都给我扔了!”他怒气冲冲的,象是要冲上来打我,我心里又怕又气,是你的钱重要,还是你女儿的大脑重要?我以后还要回去做研究呢!我平时连酒都不喝,你让我吃这药?!我怎么能随便吃你们连确诊就没有确诊就开的破药?!他拿我没办法,说要捏着我的鼻子往下灌。我很害怕,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敢,把剩下的药收起来,没再喂我吃。

 

*

 

第二天,我爸妈拿来一封信,写给副教授的,中文的,责令我翻译好了发过去。我开始不乐意,但是我爸妈哄来喝去,我害怕了。“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你自己往下跌!你这么年轻!大好的前程!可你就……!你这是自毁前程啊孩子你知道吗!!我们求求你了行吗?是我们错了,你给人家写一个吧行吗?我给你跪下了行吗?”眼看着我爸就要往下跪,我心一疼,眼泪差一点就掉出来了。但是我转念又一想,反正这都是演戏,他们都装的罢了,心一横,伸手拉住他,“别。”我说,拿起他们写的信看了看,措辞及其卑微,在外国人面前,他们简直就拿自己当一条殷勤的狗!

 

“尊敬的教授,

 

我的女儿今年回国,给您和学校带来了很多的麻烦,我们做父母的确实感到非常的抱歉。这都是我们教育失败,请您多多海涵。

 

……听到了您的电话,我们十分担心。回家几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对谁都不理不睬,没有办法,昨天我们夫妇硬带她到北京安定医院去看医生,挂了专家号,由于她不说话,不能和医生很好的交流,医生看后认为她的状态不是属于正常的状态,但是现在还不能确诊是什么样的疾患,给出了一个诊断证明,给出了一个休假一个月的建议。

 

我们也认为她的语言有点不太对劲儿,因为她总在黑灯屋里坐着,她还怀疑我家与荷兰的住所一样安有摄像头,而我家确实没有摄像头。我们想她这样一个情况,说话有时对劲有时不对劲,我们不会放她回荷兰的,会一直给她看病,现在几天在吃药,药名是“芮达牌”的帕利哌酮缓释片,直至医生认为她正常了,再做决定她与学校的去留问题。

 

                                                                      此致敬礼!

 

                                                                 乔安的父母。“

 

我真替这两个文盲难为情。但我还是照实翻译了。我爸正颜厉色的,还有点哆嗦着训道,“翻完了再翻回来我听听,看你翻的对不对?”我白了他一眼,他一瞪眼,“别给我瞎翻!”我垂着脑袋,疲疲塌塌的说知道,我还不想瞎翻呢,我犯不着。于是我又原封不动的翻译了一遍,又口译回来给他们听。我爸狐疑的看着我,胆战心惊的点点头,“给人家发过去吧。”我打开邮箱,把信复制粘贴了上去,一按发送键,给自己的邮箱也发了一份。“发过去了。”我给他看,他狐疑的看看我,点了点头,松了口气。之后,他每天都来问我教授有没有什么回音了,我若无其事的查一查,“没有啊。”这样过了几天,我爸终于放弃了,他叹了口气说到,“人家不要你了。”我听了有些莫名的难过,但是想到这意味着我很快就要出去了,还是很欣慰。我在家里整日浑浑噩噩,忍气吞声的等待着,听着他俩每日照旧唉声叹气,摔摔打打,叫苦不迭。

 

我妈深谋远虑,一直惦记着我在荷兰的存款,她旁敲侧击的劝我把钱取回来,交由她保管,说是怕我一糊涂把钱给了别人。我倒不是不想给,只是在游戏中,我不能再有半点好的表现了。但我妈还是不放弃,两个人夹在我两边一起劝,我爸苦笑着问,“瞧瞧,这就开始跟我们分家过啦?”我没想和你们分家,也没想让你们伤心,本来这钱也是要给你们买房的,可是你们这样对待我!最后我心一横,答应了。我妈递过来一张写着她名字的存折。

 

我接过来说,“行,”谁叫我是孙子,他们是老子呢?“可是我这就算是报答了你们的养育之恩了,你们这样利用我,之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我妈一听就笑了,“哟,我养你二十多年,这么点钱就报答完了吗?”我说,“那你说多少?”“你得给我们养老送终!”我心想,我本来是想给你们养老送终的,可是你们这么对待我!现在我什么都给了你们了,还拿什么给你们养老送终?要不行,你把我命拿去算了。但我没有说,说了也没用,只是争吵罢了。

 

我妈终于拿到我的所有积蓄之后,对我和颜悦色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她又变本加厉的现出了本色,现在我对她真是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了。

 

他们的心情糟透了,家里乌烟瘴气,每天早上都是在不安与烦乱中醒来,听着怨声不绝于耳。经常就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就是我父亲的指责和谩骂,还有母亲零星的顶撞。

 

*

 

我小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他们俩吵架,我一度十分担心他们俩会离婚,还偷偷的抹过眼泪。我爸曾经恶狠狠的对我妈说,“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虽然并不相信,可是我也觉得我爸没有我妈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妈。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津津乐道的谈起他俩当初相识的情景,平时也不像我妈对他似得那么好脾气。有一次,我们去山涧边玩,过浅滩的时候,我妈被脚下的石头一绊,跌倒在水中。我爸不仅不过去扶她,还大发雷霆,骂她不小心,给他丢了人。或许他真的没那么喜欢过我妈。

 

他年轻的时候长的很帅,可我妈却相貌平平。我姥爷是市长的秘书,根红苗正,而他家则是反动资本家。其实我爷爷定性很冤,他只是做点小本买卖,而且解放后就几乎辍手不干了。可是谁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想的?竟然买了个进口小收音机,还是可以收到美国之音之类节目的那种。收也就收了,您倒是低调一点啊!要命的是,他还拿出去给别人显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于显摆的心理,不过我实在想不通他当时干嘛要告诉别人。

 

红卫兵第二天就把他给抓起来了。驾着飞机,戴着高帽子,沿街游行,家也抄了,东西也砸了,我奶奶连吓带气,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你说这不是自找吗?我爸从来没有说过他的感受,他总是喝醉的时候,拿来当笑话说的。他还说他也不想去插队,他不像我妈似的热情高涨,唱着东方红,戴着红袖标,兴高采烈,自动请缨去了祖国最需要她的地方。他是迫不得已的。他说他家邻居小孩也不想去插队,邻居大叔还发话,就是让儿子死也不让他去插队。结果有一天晚上,红卫兵到他家里做动员,先是说了几句,八成是邻居大叔不同意,然后突然一下子,电灯就灭了,电闸被拉了。屋子里一团漆黑,接着就是叮叮当当一通乱响。等再开灯的时候,玻璃也砸了,脸盆也翻了,暖瓶碎在了炉灶里,屎尿撒的满床都是。邻居大娘捂着脸呜呜的哭。大叔低着头答应送儿子尽快去插队。

 

“他也是太轴!你送他去不就完了吗?谁知道第二天拉着儿子跳了海河了。”我爸喝了口酒,津津有味的说。他去了,他顺从的就去了。我猜他八成是不敢不去。他被分配挖河泥,饿着肚子,趁着冬天河水干涸的时候,光着双脚,站在冰冷的河床上,用铲子一下一下的挖。河不是很宽,站得下五个人,他们三人一排,比着赛似得往前挖,倒不是他有多积极,主要是你稍微慢一点,你那边的淤泥就会塌下去,摊成一大片。直到现在,他的膝盖还隐隐作痛,腿已经做过两次手术了。

 

我妈的运气就好多了。她去了延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姥爷当时的身份,她被安排做了赤脚医生,不需要下地干活。她还凭着自己的热情和胆识,医好了村长儿子的跛脚。从此立志作一名医生,并在插队后被调到我爸单位旁边的医院工作。其实我爸也是个积极上进的好同志。他爱唱样板戏,喜欢背毛主席诗词,他到如今仍然可以把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据说他还经常写文章歌颂党和祖国,努力向工人前辈学习科学技术。不过像入党这种事,他还是没戏。

 

*

 

如今,他又开始让我忆苦思甜。他每天都吆喝着让我洗碗做饭,说是干点活锻炼锻炼,让我不要再以为自己还是香饽饽了,说别人都讨厌我,见到我都烦,说我把学校解了扣,反而把他们俩给拴住了。他从此还限制我出门,说是要对我负责。别说出门,我现在连一点个人的空间都没有了,我房间的门根本都不允许关,稍微掩上一点,他们立即就会破门而入。每天吃完晚饭,两个人没有事情就守在我床边,轮流冲我大呼小叫,从儿时的事情开始说起,让我自己说自己错在哪里了,以后怎样吸取教训。这样的批斗大会开了一轮又一轮,可他们就象过不够这个瘾似的。我开始只是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理他们。他们不让我闭着眼睛,我妈急了,“不行就揍她一顿,没准揍她一顿就好了!”我气得瞪着眼睛盯着她看,又惊又怒。我妈吓的停了手,我爸却好像看到希望似的冲我叫,“对!吼吧!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吼出来!”可我根本不想吼。我不想跟他们一样,象个疯子似的,我没有疯。可我妈哪管什么青红皂白,上来先杵了我两拳。“干什么!?”我使足了全身力气瞪着她,她杵得我很疼。别看她年近60,整天擀面条那胳膊,光手腕就有肘子那么粗。攥起拳头来,那小手,简直就象镐一样,硬邦邦,结结实实的。我以前在国外时怎么没发现?我还以为她真是我心中那位年迈苍苍的老母亲呢!“怎么啦?”我妈停下拳头,又伸过来一根铁条一样粗细的手指头,“疼!”我说。“哟!”我妈笑了,可能是看到我说话,她觉得管用了,“就这么着就疼啦?这哪疼呀?”说着,她朝我的腋下和肋骨一个劲的杵。她难道以为她在开玩笑吗?这个混蛋老东西!我用手搪她,可是我使不出一点劲。真奇了怪了。自打被拖进了精神病院,我身上就一直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我真担心这两个老糊涂真会一起冲上来揍我一顿。可我爸吓唬了我几句,没真的动手,他只是钳着我的胳膊,不让我乱动。我真后悔当初回家来了。我也想再跑出去,可我爸哪里肯呐,他俩看得我紧紧的,我家大门一直锁着,白天,房间的门也要一直开着,总有一个人在看着我,晚上我妈搬了沙发床进来陪我一起睡,我根本出不得家门半步,他们说是要对我负责。

 

除了对我的监管,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愤愤不平,铿锵有力的指责姥爷家的几个亲戚。尤其是我姨他们。他们也有他们的烦心事。

 

我妈仍然耐着性子给我介绍对象,她托亲戚找熟人,可谁都是冷眼看她的哈哈笑。她急得不行,逼着我在网上相亲找对象。她不停的劝我工作相亲,我虽然没有一点心情,可她至少还没有对我放弃希望。可我父亲彻底放弃我了。他对我视而不见,每次都低着头假装没有看见我,要是不小心撞了个对头,他就瞪下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打墙边绕过去。他嫌恶我,而我害怕他。他们嫌我丢人,让我不要把生病的事告诉任何人,连未来的老公也不要说。说他俩会替我保守秘密,帮我赶快嫁出去。而我觉得他俩在坑人。如果我以后嫁人了,我发誓,我一定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可是对于在网上相亲,那简直就象遣词造句的练习一样,谈论感情却没有真实的感情,谈论爱却没有真正的爱,每天重复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的话,按照我妈的指示,发送给她指定的人。她选了几张我丑爆了的照片放到网上,替我写了内心独白。我不想陪她玩这个游戏,可我父亲总对我怒目而视,说我这么大了,整天在家里晃,看着就讨人厌。我不是怕他,可我觉得倍受耻辱,谁愿意赖在你家了?我妈很会磨人,她给我看一些人的来信,说那些都是她以前替我联系的。背着我用我的名义吗?我应该感谢她吗?她让我看邮箱里有多少来信,鼓励我说我有多么受欢迎。可那根本就不是我!那是假的,是她编的,连内心独白我看着都很假。我期望的条件里,第一条填的竟是孝敬父母,尊敬老人!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谁愿意跟个一天到晚就知道装怂的孙子住在一起?!

 

她让我看了来信然后按照她的样子给他们回信。开始我还以为按照她的话早晚就会出去了,可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尤其从医院回来,我算是看透了。这根本遥遥无期。

 

那天,等她一走,我便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思给这些油嘴滑舌的公子哥们回信了。

 

我说,你白痴啊?!这是女孩还是老太太你都分不出来,你长眼睛没有啊?!跑这泡妞来啦?

 

要是我碰见比较顺眼点的,看着正派点的,我就直接告诉他,这不是我,这是我妈的账号。我不想聊,你想聊找她聊去吧!

 

要是让我看到有那些出言不逊的就直接骂,但这样的信并不多,有一封上面写到,“你好乖哦^_^”。看着就恶心。我一想到我妈在和这些油嘴滑舌的小年轻往来应付,我心里就恶心!把他骂个狗血喷头,让他还“^_^”!后来怕我妈发现,我就改用英文骂。

 

我正骂的起劲,相亲网突然来了一封告知信,说我的账号被封了。我觉得这他妈是个好办法,游戏总算是对我表示遗憾了。于是我又在相亲网上注册了一个,接着骂。看网上哪个不顺眼的照片就骂,但是我又觉得不解恨,因为我不想无故伤害无辜。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于是我把MSN上上了。一个朋友的签名档上竟然写着“加油!誓要取那靠谱的真经!”还让我往上爬呢!想让我再找个男友,继续偷拍我监视我吗?那才不是我的什么真经呢!我心里一阵气。我当初对你们都怎么不好了?这么背叛我无视我?!我闪了她一下,以前我们是室友,在一块住过。我说,“你好呀,最近怎么样了?”她不冷不热的说还行,问,“你呢?”我说我现在好极了,high着呢。她问怎么high了。我说,你还不知道吗?她不说话了,毕竟是理亏。我接着说,“哎,亲爱的,还记得咱俩一起住的时候吗?……深更半夜躺在床上卧谈……外面冰天雪地的,漫天的大雪呀……咱俩出不去门,窝在地毯上看老友记……”

 

“过去好久了啊……”她说。

 

“不久。”我说,“我还记得清清的!”

 

“你还记得呐?”

 

“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切土豆片,打扫卫生。”

 

“我早忘了。”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愁嫁,跟我说男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我说了吗?”

 

“你说了,你说了……现在你嫁了?”

 

“嫁了。”

 

“我就说么!你丫就他妈够朋友!……他哪的?”

 

“什么?”

 

“别误会,我关心关心你,就象你们关心我一样!”

 

她不理我了。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啊?我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如果有我道歉。你把真相告诉我!哎,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啊?让你这么欺骗朋友?哎,说实话,你丫良心到底值多少钱呐?你现在还看黄片吗?”

 

她把我拉黑了。

 

我又找了两个出气筒,没说两句,他们就把我拉黑了。

 

这样太费事,我索性群发,“放我出去!你们他妈的混蛋!*****养的!王八蛋!窝囊废!”我把自己能想到的脏话全都写上去了,觉得词汇量不够,又在网上搜了许多脏话抄上去。自己的联系人发完了,又发给学校的人,荷兰的人,一些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过了一会,披萨先生在下面闪起来了。“你怎么了?你吃错药啦?”他问。

 

“你个窝囊废!你来干嘛?滚!”我骂得眼睛都红了。

 

“我找你呢!一直找你。你在哪呢?”

 

“你找我干嘛?一边呆着去!”

 

“还在北京呐?快回来呀傻子!”

 

“我说了,我不回去了!”

 

“别傻了,这么闹没用。……我听说你辞职了,真的假的?”

 

“真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辞职?”

 

“感情受伤了。”

 

“怎么了?被人甩啦?”

 

我一下子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他。

 

“那也不能为这个就不干了啊?快回来!我喜欢你!”

 

“……不用了,谢谢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说。

 

“别傻了,我是好东西。我爱你。”我愣了一下,这是第一个对我说出这话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在演戏。他只不过是节目给我找的下一个真经。

 

“可是我不爱你。”我说,“我讨厌你,看见就烦,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有什么权力说爱我?滚!给我滚远点!”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那我走了啊,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如果我知道后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可是我当时骂他是个没人要的虚伪的窝囊废,然后把他拉黑了。一会儿他朋友弹了出来,“你丫有病啊?你疯啦?”

 

我说,“你谁呀?”

 

“xx,披萨的朋友。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他听起来来势汹汹。

 

“你是他朋友,那你问他去呀。”

 

“我不问他,我就问你。”

 

“我无可奉告!”

 

“你丫就是个疯子!看来传言说的一点都不假。你就是精神病,他们没送你去精神病院?”

 

“你丫才疯了呢!”我心里猛的缩了一下。“你们一群疯子!快放我出去!”

 

“我们就不放你出去!就把你一直关着!看你丫怎么耍,拿你丫当猴耍着呢!”

 

“窝囊废!*****养的!”

 

“你丫嘴最好放干净点,不然人肉你!跑哪都能找着你!快下去拿根黄瓜自个插着玩吧!”

 

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说,“让你回的信,你给人家回了吗?”我没心思理她,一个荷兰人蹦出来,他问我,“你是乔安吧?我没准见过你,你是不是在xxx会上那个女孩?我听说你了,你是不是得精神病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什么时候咱们约出来见见面吧,喝一杯之类的……”我都快气炸了!根本没办法好好读。

 

我妈抢过鼠标,发现相亲网的账号被注销了。他们开始喋喋不休的数落我,问我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注销。我爸妈在耳边喋喋不休,狂轰烂炸一样抢着问我出什么事了,说我不能这样不该那样。我耳膜都麻木了。脑子里嗡嗡的,没办法思考。我根本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胸口都快要炸开了,心里塞的满满的。

 

我站起来,离开座位,象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不仁。我妈拉了我一把,“干嘛去?”我不理她。“安安!”她又喊。

 

我爸一挥手,“别管她,让她去!”

 

“不行!”我妈急得直跺脚,“回头出点什么事!”

 

我爸垂着脑袋摆了摆手,“……,咱们管不了她,她爱怎么地怎么地吧!”或许他已经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了,或许他已经知道我不这么做就永远也出不去。

 

我一个人来到卫生间,把门反锁上。是时候给你们点血的教训了!我看了看我爸放在镜子旁边的刮胡刀,

 

拿起了刀片……我比划了几下。腿软,身体变得很虚弱,力量迅速的坠落下去,我根本都站不稳。于是我只好找了个板凳坐了下来。说老实话,我并不害怕,我当时很清醒,我认为自己是不怕死的,我向来都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应该就是在手腕上疼一下,应该没什么的。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我把刀片放在手腕上。虽然神志是不怕,但是身体反应很剧烈。

 

几乎就在两秒钟内,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进而作呕,想吐,呼吸变得困难 ,胃部向外开始发散性的颤抖,有点胃痉挛,一阵阵凉气从尾椎往上冲……心底似乎有个强烈的愿望,想活下来……我看了一会儿自己这德行,觉得十分好笑……,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怕死。我看着自己的窘相,等了可能有半分钟……

 

我想像着我父母终于破门而入,但那时我已倒在血泊当中,气息微弱,救护车闪烁着红蓝灯,呼鸣着喇叭,呼啸而至。我爸抱着我痛哭流涕,但这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把卫生间的门锁上了。他们打开需要时间……然后,我觉得,用这么一种方法教训那么一群混蛋,不值得。但是我又不肯就这样放过自己,我要给自己一点教训,让我这么不争气。于是我就在中指和食指上划了两下,我能感到身体的恐惧,我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于是我只好抱着胳膊坐在板凳上缓了缓……我把刀片放回去,开了卫生间的门,回卧室,他们竟然把我的房门关上了,在里面不知做些什么,我有点害怕他们,但是我连死都不怕。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我,我爸只是不断的唉声叹气,我妈看我愣愣的样子,帮我把床铺上,让我躺下睡觉。

 

我躺下以后浑身还是在泛冷气。半夜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妖精趴在自己的身上,但又觉得那就是我:上面是我的骨,下面是我的肉,抑或是两个妖精,他们都赤身裸体,他们在干那事。一场春梦。

 

*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暖和多了,——活下来了。但是气还没有消,我不能善罢甘休。我还得再尝试下去。这种方式太激烈太决绝,我决定选择一种有谈判余地的方式:绝食。

 

第一天还可以。我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只是觉得饿,我权当减肥。第二天就有点头晕,身上没劲,但是可以忍受,心慌那劲饿过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只是觉得没劲。我爸气得没招,索性不管我了:“她不吃,咱们吃!”我妈就想方设法的做好吃的谗我,但我心意已决,哪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可是到了第三天我就有点熬不住了,我爸叫我,我也不动。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必须节省体力,熬到他们放我出去。我现在饿倒不怎么饿,主要是渴。每次去洗手间的时候,我都想捧起水来喝一口,但我都忍住了。有一次,我没忍住,洗手的时候,偷偷的在自来水龙头那里咽了两口,主要是渴极了,喝什么水都是好喝的。我之前还觉得自来水脏,有一股消毒水加铁锈味,但现在喝起来,也一样清凉甘甜,我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咽了两口,又怕卫生间里也有监视器摄像头,我就没敢多喝,用手挡着偷喝了两口。再往后就不行了,第四天,我连起床都懒得趴起来了,为了不上厕所,我什么也不能喝。我爸妈害怕了,晚上拿来糖水,捏着我的鼻子给我灌。我不是不想喝。我好想喝啊。当甘甜的蜜汁一到嘴里就觉得好喝了。但我的理智很强硬,我紧咬牙关,使劲闭着嘴。我爸捏着我的鼻子,按住我的头,撬开牙齿往里灌,我虽然咬着牙往外吐,但胃里却特别想喝,我知道它很甜,到肚子里身体马上就暖和一些。我假装着不喝,舌头却在贪婪的吸吮着从牙缝里露下来的蜜汁。我太想喝水了,我原本光滑的肌肤啊,我手上都开裂起倒刺了!我妈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看着看着,她突然哭起来了。我心里也猛然一揪。我猜我当时脸色八成是不大好看。她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一边抚摸着我,一边说我都长皱纹了。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是在激我吗?鳄鱼的眼泪!我现在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我命都不要了!我把脸转过去,不让她抚摸,可她还是抚摸我另一侧的脸颊。我心里好难受!闭着眼睛任由眼泪一颗颗的沿着眼角往下滚。第五天,我爸终于火了,“送安定!”

 

我爸象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偷偷摸摸的给我一个表姐打了电话,她在一个公司当主管,做事靠谱,父母很信任她,觉得她一定口风紧。他吞吞吐吐的问她能不能帮个忙,今天请一天假。他觉得难以启齿。他不敢叫救护车,也不敢问出租车,他说因为怕丢人,让街坊邻居们知道,以后还怎么跟这住。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要面子。

 

表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开了车过来,看我这样想安慰我几句,我没理她。然后他们三个就悄悄的把我架上我表姐的车,送往安定。她不时的透过后视镜看我,可我没有力气理她。到了安定,我表姐帮他们挂了号,便离开了。我父母则又迷茫起来,站在大厅里四下张望。他们扶我坐在一张沙发上,我仰着头闭着眼睛,周围人一片好奇,我妈则热心的给他们解释我到底是怎么了。她简直就是在编故事,可我没有力气和心思争辩,随她说吧。我爸跑去找大夫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架着我通过一连串混乱的走廊,进到一个诊室。我迷迷糊糊的听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听见那大夫不耐烦的说,“她这样我们没法诊断!”“那我们怎么办呀大夫?”我爸极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你能听见他声音都在颤抖。

 

“先让她吃饭。”那大夫听起来已经是见多识广了。她早都不拿人命当回事了。

 

“可她就是不吃呀!”

 

“打葡萄糖呗。”她轻蔑的连眼皮都不抬,站起来走到门口洗手去了。

 

“嘿!就是!”我妈倒觉得人家挺高。“我都给忙糊涂了!怎么没想到呢?嘿,你看看……大夫,去哪打呀?”

 

“哪都能打!”

 

“在咱么这能打吗?”

 

“能。先住院……门诊开住院条去,看看现在还有床位吗。估计没床。”

 

两个人喏喏的出来,站在医院门口直犹豫。我累得都站不住了,恨不得一屁股坐地上。我听见我妈说,“让她住这行吗?别回头没病再给染上点病?”这时,正好有两个护士架着一个目光呆板,形同木偶的病人在门口散步。“他们也不拿你当人看。”我妈接着说。

 

“……”我爸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那咱们上别地去打。”

 

“大兴医院行吗?”我站在那腿开始打起晃来,头晕沉沉的。

 

“哪都行吧?”我爸终于明白过来了,指着我说,“就问她能不能撑的住!”

 

我妈仰着头问我,“安安,你还能再撑一会吗?咱们回大兴去!”

 

我点点头,我实在撑不住啦!

 

*

 

国王发出布告,遍访名医,以半壁江山来医好公主的眼睛。但是公主的伤口太诡异了。无论用什么药,她的双眼都会不停的流血。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人们都说她是被魔法障住了。国王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他开始不理朝政,整天把自己关起来,喝得酩酊大醉。很快,王国衰退了。邻国攻打进来,国王和公主被团团包围。深夜里,敌军放火烧毁了宫殿,国王匆忙带着公主从王宫的后门逃了出来。匆忙中,他们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带,只有公主紧紧的抱着国王的那柄魔杖。她用牙咬着魔杖,沿着藤条,从王宫后面的悬崖往下爬。突然,藤条断了,公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晕了过去。老国王心痛不已,他抱着自己的小女儿痛哭流涕,老泪纵横,“我的孩子啊,你这是怎么了啊?!”一滴眼泪滴落在小公主的眼睛里,血止住了。

 

*

 

当天下午,我父母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大兴医院,我坐在车后面,意识恍恍惚惚,一会清醒,一会又昏沉沉的睡去。我隐约听见父母和司机交谈,那音调就好像多年前,母亲站在院子里向亲戚们炫耀我的成绩单一样。我仿佛又坐在飞机里,看着窗外有如奶昔一样浓白色的一朵朵浮云,我好像又回到荷兰那细雨蒙蒙笼罩下的小屋,外面笑声此起彼伏,音乐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我软绵绵的被父亲架下车,听见老爸不知所措似得迟疑的问我妈,“是不是得先去挂个号。”

 

“给孩子挂!给孩子挂!”我听见母亲扯着嗓子,急赤白脸的隔着一层厚厚的人墙往挂号窗口挤。父亲把我扶到走廊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我依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忽然觉得有人扶着我的两颊用前额抵住我的额头,“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微微睁开眼睛,父亲脸涨的通红,眉头紧锁,两只眼眯起来,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两行眼泪唰唰的往下流——我只在爷爷的葬礼上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哭的象一个小男孩,象一个受了委屈而不知所措的小男孩。“爸爸……”我心里一阵酸楚,我想说声对不起,可是我心里好难过,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抬起手帮他擦去眼泪,但是我抬不起来。我只好就让他捧着我的脸,用两只长满老茧的手,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真的让他伤心了。

 

这时,我妈风风火火的跑上来,“挂上号了!”

 

“挂的什么号?”我爸问。

 

“……”我妈一低头,“儿科!……哎哟!……我找他去,他怎么?”

 

我和我爸跟着她望过去,就看见我妈拨开人群,急赤白脸的冲里面嚷,“我说‘给我的孩子挂’,谁说挂儿科了?!”

 

对方也不客气,“你不是说给孩子挂吗?!”

 

一阵忙乱之后,葡萄糖水终于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散布我的全身,我觉得一股生命的暖流立即在全身扩散开来。一种放松舒展的感觉。象又迎来了春光,身体变得轻快,心情也一下子明朗了。我忽然觉得生命真不是闹着玩的。活着还是挺好的。我真得好好珍惜生命,因为这是我的。我决定开始吃饭,吃饱了肚子才能继续和他们斗争。我爸象以前吵完架刚跟我和好了似的,站在我床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阵,说,“都脱相了!让你不吃!……下次再不吃,直接去医院打葡萄糖!咱们也甭废话!”我低着头,心里喜滋滋的,好象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偷偷的直想笑,活着真好。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妈做了一桌的好菜,还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粥。“先喝点粥!”我爸板着面孔想教官一样吼我。我点点头。“刚开始吃,别吃太多了,稍微吃点就得啊!等明天再吃,下顿还有呢!”我妈还以为我多没出息呢。结果,我只喝了一碗粥,扒了两口咸菜。

 

这样,我家算是缓和了两天。我们关系好象也亲近些了。但是节目依然还在,我的斗志也依旧昂扬。抗争还要继续。我拒绝说话,拒绝发表任何言论,连话都不说,别拿我的言论去赚钱!我甚至想戴个面具,不要偷拍我,这是我的肖像权!我找来大学读的法律书,把我认为相关的东西一一抄下来,我要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

 

我爸妈好象是习惯了,任由我折腾,只要活着就行。半个月过去了,我爸妈看我没什么动静,对我渐渐放松了警惕,没再整天监视我。有一天早上他们去早市,我抓紧时间收拾了东西,从家里划拉了点钱就走了。上了公交车,我一路向北,朝着我家的以前的老宅子就下去了。那里早就被拆迁了,上次回国的时候,我妈指给我看过,除了一堆破砖烂瓦,什么也没有了。可是我还是想先到那边去,那片我比较熟。我想在那边租间小屋,专等节目的人来找我。我在那边转了一圈,那里现在修了一条马路,连有人在那里住过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我想找间房,可惜中介嫌我带的钱太少,不肯租给我。没办法,我只好先在旅馆里奢侈一把了。

 

临走,我留了张纸条,上面大致说,“谢谢他们的养育之恩,我寒心透了。从此断绝父女母女关系。节目的奖金给他们一半,剩下的捐给红十字。别找我,找也没用。”但是他俩还是找我,给亲戚家打电话,半夜跑到天安门去找,还报了警。我爸妈本来特不想让亲戚们知道,都偷着瞒着,谁也不让告诉。他们怕亲戚们笑话,挤得我。我当时想亲戚们不会的,又没冤又没仇。结果后来他们真的落井下石,看我笑话。我走的时候带了电脑,想看看节目里局势怎么样了。结果看到的是俺娘给俺写的无数封邮件。问我钱带得够吗,说我没带被子,天要降温了,夜里冷不冷,说我以前说过我们三个是一起的,没有我他们怎么活。我看着看着,心里就特不是滋味了。于是我跑到服务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家里没人接,我就又给我爸手机打。我爸接的电话,他的声音都变了。

 

“爸。”我赌着气叫了他一声。

 

“安安?”我爸象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是安安吗?”

 

“啊,是我。”我说。

 

“咳,”我爸清了清嗓子,让自己振作起来,“你在哪呢?”话筒里一片嘈杂,他听起来像是在大街上,“你先回来好吗?有话咱们回来慢慢说。”

 

“……”我没说话。他一求我,我反而有点犹豫。

 

“安安!”他又叫了我一声。

 

“嗯。”我应道。

 

“先回来行吗?”

 

“行是行。”我尽量把声音压低,前台的小姐老是拿眼睛瞥我,“但是你得告诉我。”

 

“什么?”他那边很吵,电话里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

 

“……”

 

“告诉你什么?”前台的人还在一个劲的看我。

 

我理直气壮的瞪回去,“真相!”

 

“行,行,你先回来吧。”

 

“那你告诉我了?”

 

“告诉你告诉你,你回来吧。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真的?没骗我?”

 

“我能骗你吗孩子!你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绝对不隐瞒!好吗?”

 

“……”他听起来有些心虚,但是更多是无奈。

 

“你先回来好吗?咱们见了面好好说。我一定什么都坦白。行吗?”

 

“……”这听起来象在搪塞。

 

“要是我说谎,你到时候再走行吗?”这听起来倒是挺坦诚的。

 

我想了想,说,“行。”

 

他立即说要来接我。我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最后约定在我姥爷家附近的车站见面。

 

我挂了电话,前台要了我几块钱。我收拾了东西去坐车,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我也觉得我对他们是太残忍了点。

 

一到车站,我就看见我爸站在站牌子下面,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哆哆嗦嗦的揣着手,鼻子冻得通红。他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了。我一下车,他就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子,我吓了一跳,问他,“你干什么?”他瞪着我,点了点头,“我攥着你点吧,回头你再跑了。”

 

到没人的地方,我停下来不走了。我严肃的盯着他的眼睛,冷冷的说,“那你告诉我吧。”他看起来有些委屈,之前那专横劲好象都缩到尾巴尖去了,“让我告诉你什么呀?孩子?”

 

我一听就不干了,“真相。你刚才不是还答应过我的?”

 

“好好,”他连忙点头,眼珠子嘀哩咕噜四下乱寻摸,“……我想想啊……是摄像头的事吗?”

 

“别糊弄我!”

 

“好好,……我知道了,摄像头,对,我在家里安了摄像头……”他看着我,可怜巴巴的,那样子真又委屈又为难。“……对吗?”

 

我一甩手,“别装傻!你知道!节目的事!”

 

“好,节目……”他脸皱的象个苦瓜一样,“节目……可哪有什么节目呐?孩子!”他都快哭了,两眼紧紧的盯着我的脸,慢慢的转动,端详着,很关切。我壮着胆子望回去,我要看透他的心思,把他的把戏戳穿,如果他还在骗我……那是一双苍老而疲倦的眼睛,那双眸子已不再灵动,显得多少有些死板。周围布满了血丝。严厉和无情已经消退,只剩下说不出的冤枉和无可奈何,它们焦急的转动着,似乎要从一堆乱麻中找出一丝头绪。他看起来好象真是诚实的,欺瞒和贪婪的眼神不该是这样,他看起来是诚实的。难道真是我搞错了?唉,然后,几乎是一念之间,我就发现,我就承认,我可能真是错了,这一切原来都是错觉。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我最心疼我的工作。我也觉得很愧疚。我爸妈他们挺可怜的,但是他们也挺厉害的。我说,“你们真的还挺坚强的。呵呵。”他们俩根本都笑不出来。唉,总之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给荷兰的朋友们写信。她们说没关系的,原谅我的。其他人都没有联系了。很多人都把我拉黑了。于是我就把MSN也封掉了。

 

父母搪塞的跟亲戚们解释,说我回国了不想念了,为这事在家里闹脾气,怕大人说。可亲戚们眼珠转来转去,狐疑着四下里说东论西。

 

回到家,我妈告诉我,他俩一夜没睡,我爸蹬着自行车满京城找我,快60的人了,半夜一个人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找我,想着我没准会去那。我跑那干什么去呀?!我妈说,全北京这么大,知道也找不见我,可还是坐不住,非要跑到大街上去找,他们连警都报了。要是我不回来,就是把全北京都翻遍了,也得找。不行,还得去外地找……我听着,心揪得这个疼!刀挝一样的疼!以后再不能这样吓他们了。

 

清醒以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教授写信。我当然得赶快回去读我的博士啊!我一遍一遍的给副教授写信,可是这丫的就假装没收到。老教授倒是挺好的,说这个没问题,欢迎我回来,但是具体问题还要问副教授,因为他已经退休了。我爸说没有副教授的同意,坚决不允许我走。他拽着我的胳膊,就是不让我靠近大门一步。我没有办法,只好不断的给副教授写信。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没信就三遍,我爸妈也帮着我写帮着我检讨,

 

“尊敬的教授,

 

我们是乔安的父母,我们知道您很忙,不该总是打扰您,可是关系到我女儿的前途,我又不得不麻烦您。

 

今年我女儿回国,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谁知两个月后她出现幻觉是什么组织让她回家,慢慢的病情越来越重,我们才送她去看病,医生诊断她有疾患,并开了休假证明,我们让她寄给您,她虽然口头答应,却反着做。她认为有人指挥她必须与愿望和规定反着做,才能够脱离“魔爪”。就这样,她不断的毁着自己的名声和好的名誉,为的是早日逃离这个节目,这个“魔鬼”。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心理康复,慢慢的她清醒了,明白了自己的幻觉。她很痛苦,很自责,每天都在抓紧时间,做她的功课,可时常遇到难题,找不到资料,想请教于您她又不敢。她每天都在耐心的等待教授的来信,很想尽早的回到学校去,完成她的学业,不能就这样的半途而废。我们认为她病好以后,密切的观察了她一个多月,我们也想带她到医院做个司法鉴定,给老师和学校一个交代。但是医院需要学校出具一个介绍信才可以。

 

从3月回家一直到5月,她是处在一个发病期,往后她渐渐明白过来了,看到以前给学校,给老师,给同学,甚至给她所有亲人的胡言乱语,非常自责,也很痛苦,也时时的寻找自己的病源,杜绝以后再犯。

 

医生认为她是属于一种叫“应急症”经过治疗和心理辅导能够比较快的恢复健康。她以前写的东西都是在幻觉中的语言,有医生假条为证,现在她病已好转,希望学校和教授抱着慈爱之心,不计前嫌,让她早日回校完成学业,我们不胜感激。给您和学校带来的麻烦,我们再次表示深深的歉意。……“

 

我把自己写得更是一败涂地,一无是处,恨不得抡起巴掌来撤自己几个耳光。他终于是烦了,回信说,他很忙,看信赶不上我发信的速度。我连忙道歉,问我还能不能回学校去。他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他们正在商量,反正现在不能让我回去,让我在北京等。我怕把他问烦了,克制着自己一周再给他发一封信。

 

但是时间就这么一周一周的过去了,发过去的信件都石沉大海,他丫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天天拿着以前的工作温习,可是书和材料都在荷兰呢。为了继续工作,我只好请他帮我把荷兰的东西,尤其是书和文档寄回来。他果然仁慈的寄过来了,我满怀感激的兴冲冲的去取包裹,却发现里面装着的只有一双我要扔掉的破鞋子和几件旧衣服。但我还是千恩万谢的,等着他让我回去自己再收拾。但他那边就象消失了一样,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了。这次等我再写信给老教授,他也不乐观了。他说他正在度假。说博士是件很有挑战性的工作,问我的能力能否顺利的完成博士学业。说到这,我已经非常清楚明白了。我回不去了。

 

时至今日,许多事都已成了尘封往事。唯有读博一事还令我念念不忘。多年以后,我又写信给副教授。我说,“我并不想打扰你,只是你当初只让我一直等待,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对这件事一直很难忘怀,就好像有件事情没能了结。我似乎还在等待着你的一个答复。能否劳烦你,现在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其实并非想要再回去,只是想为过去划上个句号。”我本以为这么久过去了,自己至少应该可以得到一个答复,可他还是置之不理。我不得不给他的上司写信,他才愤愤的答道,“你知道我每天要查多少信件吗?你不会指望我当天就给你回信吧?”我说,“那好吧,谢谢你的回信,那么你现在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了吗?”他本可以简单的说声,“抱歉,你被开除了。”但是他却象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跟着那个节目,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回信了。只是偶尔心情阴霾的时候,这件事还时而飘荡出来,象一片乌云在心头萦绕。

 

我妈又重新忙不迭的让我相亲找工作,我也时而还会有在节目中被迫上进加分的错觉,但它毕竟成为了往事,如同很多事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第三章 衣锦还乡

 

*

 

小公主和国王逃啊逃啊,逃到了人迹罕至的老山密林深处,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可是小公主一点也不快乐,她什么也看不见,如今也没有随从仆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没有美味佳肴,也没有天籁之音,她现在每天听到的就只有父王的咒骂,闻到的只有他嘴里的酒臭。如今,她一文不名,什么脏活累活都要亲力亲为,她觉得生活就像她眼前一样,一片漆黑,什么色彩也没有了,生活变得乏味无聊,一点意思也没有。她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要苦练十年,乘着风飞到天上去。她除了看到过天上的美景,还得到了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如今的一团漆黑,一片混乱吗?难道就是为了满鼻的酒臭和满耳的脏话吗?她不知道自己的父王是从何时起变成现在这样的。他现在对她不闻不问,眼里只有他的酒。她真的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有一天,她独自悄悄的离开了密林。

 

*

 

我读了六年小学,六年中学,四年大学,两年研究生,还有不可否认的失败的三年博士。要是你问我这么些年到底都学了些啥东西,那么跟你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学会了什么东西。至少,说心里话,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拿得出来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国家的蛀虫,社会的累赘。那里好像确实有一些常识和专业知识,一些如果你不从事这个行业就八辈子也用不着的东西。当然啦,还有一些他们说的能力,他们训练你的是一种系统思维能力,比如说,像数学,像语文,诸如此类。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能力。当我风光得意,马不停蹄的奔向自己的远大理想,光辉前程的时候,我承认这些市面上所谓的能力和知识让我如虎添翼,甚至求知若渴,至少在求职的时候是这样,我也像大家一样奉若神明,趋之若鹜。然而一旦我一朝棋错,满盘皆输的情况下,作为一个跌落谷底的失败者,一个从高空翱翔,却被雷劈中,惨跌泥潭的倒霉鸟,我实在不能,也不愿意,再次相信,那些美其名曰的素质啊,教育啊,文化啊,能力啊,精英啊,人才啊,是多么伟大可靠的东西。精英对于我来说是又像可笑又可悲。那些只不过是赋予了新鲜名词的新一代奴隶罢了。我无意于指责社会。在这个复杂而庞大的机构里,孕育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奴隶为之生产,为之劳动。其中当然也不缺乏成功典范,国家栋梁,中流砥柱。只是这些现在听起来似乎都与我无缘了。这些原来围绕在我前方触手可及的词汇,现在都渐渐的离我远去了。当你光鲜的时候,你是人才、是精英,可一旦你被用坏了,你就只不过是个病人,是个没用的吃干饭的废物。现在我只不过是个报废了的机器,一根长得像甘蔗却榨不出油水的竹竿,一堆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垃圾。

 

自打我病好以来,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根本的变革。我不仅不认识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疏远陌生。我的脸变得呆板沉闷,我的身体变得有些臃肿。我甚至连走路都一步一板。四肢协调起来似乎都没有之前那么灵活自如了。我母亲感到气恼,可能是由于命运对她的不公。正如她辛辛苦苦在工厂里贡献了几十年,一生,到了却连房子都没有分上。一家三口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到了,还得在外面租人家房子住。她气恼,自己的丈夫没本事,自己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废物点心,窝囊废。我父亲则是自责。他太失望了,他引以为豪的优等生,状元郎,如今却变得如同一个疯子一样疯疯癫癫,木木讷讷。他不理解,他困惑,他除了回忆自己以往做过哪些亏心事,他找不出任何理由。他的内疚逐渐转化为一种不辱使命的高度责任感。他得纠正他的错误。他们这辈子已经够失败了,他们不能让下一辈再成为一个社会污点。他们对我进行了拯救计划。采取了消极观望和积极封锁的态度。

 

我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少儿唐诗三百首》。这是现在对我来说最为安全的读物了。《西游记》、《哈利波特》等带点奇幻色彩的就一概清扫出去了。我手里端着这本《唐诗三百首》,这是我学前时看的东西。“两只黄鹂鸣翠柳……”上面还有拼音注解。可我的心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柳”上去。脑海里浮现的还是荷兰的一景一幕。尖顶的教堂,悠悠的白云,咖啡馆外红伞下悠然自得、闲聊着的游人,石砖的小路,绿的清亮的水渠,石板桥,……

 

我晚上做梦,梦见的还都是国外的事。我哭着跟老教授说对不起,请他让我回去,要不然就是有个实验室答应要我出去继续读博。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叹息,有一种站错了位置的感觉,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我有好一阵都搞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可我向国外的大学递了好几封申请信,都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爸让我放下身价,从餐厅端盘子做起,我倒是不在乎什么高低贵贱。可我妈死活不让,她怕街坊四邻看见丢人。

 

突然,“嘭”的一声,门开了,一个脑袋伸进来。我惊恐的望过去。“关什么门呐!……吃饭!”“嘭”门又关上了,我妈在门口絮絮叨叨的说,“吃饭还得要人请!”

 

我低着头,蜷在桌子的一角。我爸正襟危坐,坐在正位,正对着电视,我妈站在他旁边,不耐烦的盛着饭,我坐在他对面,背对着电视。我颤巍巍的站起来,小声说,“我来吧。”去接她手里的饭碗。我妈丧着脸白了一下眼睛。把饭碗撂到桌子上,转过头和我爸说话。我爸爱搭不理的“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里的新闻,一脸好像在等人膜拜似的严肃表情。

 

他是个可怕的人,小时候,我妈经常说,他生起气来,眼睛瞪得像牛铃铛一样,手攥的像铁钳子。尤其他喝醉了酒,又赶上心情不好,他就把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涨得通红。说起我出生前的那些伤心事,话就多起来,大巴掌在桌子上啪啪的拍得山响。有的时候还会涨着脸擦眼泪。我是怕他的,但我又心疼他。

 

我盛了三碗饭,依次放在我父亲、母亲还有自己面前。然后坐下来,闷着头吃饭。

 

我面带微笑的坐在餐桌旁,和谐的看着对面的父母。父亲目不转睛的盯着新闻联播,神情严肃。他听得专心致志,就像上课听讲一样那么专注,好像担心漏掉一个字似的。我觉得他极度的想把自己淹没在这些快节奏的国家大事里。他不想被现实打扰。

 

母亲也扭着脖子努力的随声附和,她对新闻根本不感兴趣,我看得出,她根本不知所云。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仍然使劲的听,不时的低下头皱着眉,往嘴里划两口饭。“你煮的饭越来越好吃了。”我小心的冲着她点点头。我妈就像压根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扭过头冲着电视,“哎哟!这哪又发这么大水呀?”我知道她没问我,可是我爸根本没工夫理她。于是我指着下面的字幕告诉她,“云南吧?”谁知她理也不理我,扭过头冲着我爸说,“啊?”我懒得跟她计较。可我爸也超级不给我面子,他低沉着脸回答道,“云南么。”

 

好吧好吧,他俩现在是串通一气。随便他们吧。这样也好,总比小时候看他们打架强。电视里突然传来不孕不育的广告,一个稚嫩得邪恶的童音,大声的叫道,“妈妈!”我妈叹了口气,我爸也跟着皱了皱眉。我坐在旁边这个尴尬啊。谁说我不孕不育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对孩子都这么执着。我妈常抱着《常回家看看》,听得自怨自艾,偷自落泪。我爸也跟我抱怨,我没有给他天伦之乐。他们为什么不能像西方老太太那样,活得自立自强,背个包去旅行呢?干嘛非要给我看孩子呢?唉,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事事正常的好孩子,像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早睡早起,勤劳,会做家务,听话懂事,有一个好工作,一个正常家庭的好孩子。而我现在,不听话、不争气、不孝顺。

 

好容易吃完了饭,我爸把碗往前一推,擦擦嘴站起来。“您吃完了?”我笑眯眯的殷勤侍奉。他白了我一眼。我冷汗直从脊梁沟往上冒,立即后悔自己哪那么多嘴。看我妈,人家在闷不做声的收拾桌子。我连忙站起来,“我来吧!”我妈眼睛都没抬,“唉!”了一声,抽身走开了。

 

我把碗筷摆在水池里,把水龙头开到筷子那么粗。我不敢开太大,我爸会骂我浪费的。水潺潺的流下来,打到水池里,冒出一串串小水泡。而我的心里,泪水也在默默的往下流。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待在这种鬼地方?上厕所都没有冲水按键。我已经半个月没洗澡了。我身上都要臭了!我身边这两个人,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生活?我怎么觉得他们这么陌生?那两个天天挂念,以我为荣的父母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突然觉得一下子不认识他们了?唉,人如果没有收入,连父母也瞧不起你。

 

原先我们家,那是热气腾腾,热火朝天,我有着贵宾一样的待遇。我爸哼着小调把蒸锅端上桌,一屉一屉的大包子,新鲜出炉。我妈在一旁擦桌子、布筷子,一样一样的问我这菜好不好吃,那个手艺怎么样。我一个一个的奉承着,这个不错,那个也很好。可是现在怎么样呢?现在我滑到可有可无,捧着饭碗,等着施舍的地位。

 

我爸端坐上席,一脸的肃穆,不苟言笑。似乎笑一笑都有愧于他的主席专座。他那种高高在上、巍峨不动的姿态似乎无时不刻的在宣告着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他不多说话。对母亲的亲密也只是稍做点评。我妈则坐在旁边,阴沉着脸,装模作样的唉声叹气。就好像电影里的姨太太似的,监视着饭桌上的风向标,她现在看都懒得看我一眼。那眼角的余光总是拐个弯,绕着我过去。她变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名状的优越感,她变得乐于开展一种仅存在于她和我爸之间的谈话。而我父亲则更耻于看我一眼。我听不懂,也没有资格参与他们高深的讨论:饭菜、养生、电视,诸如此类。

 

现在与他们同席,就好像他们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有一团空气,一个有名无实的牌位。他们依旧像往常那样,照例在桌子一角放一幅碗筷。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顾着一边看电视,一边彼此两个人说话。他们眼睛尽量避免与我接触。事实上,他们都不愿意不小心扫视到我。就好像我这里是一团垃圾,只会给他们倒胃口。他们紧盯着电视,要不就低头看饭菜。似乎瞥见我一眼都是个罪过。有时他们言语道断,我会不知趣的偶尔插一句,只是为了不冷场,我母亲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眉头一簇,好像特别心烦。她宁愿尴尬的坐在那里等我爸对她置之不理,也不愿意听我吭上一声。我的声音提醒了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不争气、拖后腿的。

 

我在一旁垂头丧气,闷不做声,小心翼翼的夹口菜吃。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看,似乎哪里都是无趣的、都是有病态嫌疑的。可除了这些没规没矩的动作,我的存在就如同空气一样稀薄,象一个还没有撤下去的灵位,宣告着我过去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存在过,多余碍眼。我倒希望自己就是一团空气,不要打扰到谁,但是他们没有拿我当空气来看。一旦我做出一点异常举动,他便像碰到火星的炸药桶一样,轰然炸开了。那可以是任何一点异常,坐姿,眼神,加菜的频率,对电视节目的一个蹙眉、一声唏嘘。他的批判是全方位的,你起先并没有注意他在看着你,许多小动作你以为他无从知晓。可随之而来的批判不仅突如其来,而且悠远绵长。小时候,他骂起人来如河东狮吼,现在他毕竟老了,他只是言辞俱厉,一遍又一遍的,绵绵不绝。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够让我闻风丧胆,抱头鼠窜的了,更不要说我妈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助上阵来。我只好顾着自己埋头苦干、闷声不响的吃饭,偷偷的夹一口盘子边上的菜,好歹吃上两口得了,怎么不是填饱肚子?我不想再自找没趣了。瞧我妈看我那劲头,把盘子往桌上一顿,简直就是在施舍。如果他们不看着我,我一个人可以把桌上的菜都吃光。可现在,我简直是在被迫减肥。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生在他们门下,而又被他们含辛茹苦的养育成人呢?

 

我家的生活水平也降到了历史新低。一日三餐,萝卜白菜,清汤寡水。饭桌上少有的几块红烧肉,往往是歉来让去,在饭桌上摆设着,谁也舍不得伸筷子。轮番热了半个多月以后,直到软得都跟豆腐似的,真真的入口即化了,家父才一本正经的喝令道,“分了它!”于是一人平分到两三口,还都扭扭捏捏的,拉不下脸来下筷子,眼巴巴的盯着盘子,等着上面再次发话。我爸迟疑半晌,“我来一块!”终于带头动了第一筷子。我妈才随声附和,“我也吃一块。”左右推让了一轮,最后盘子里总还能再剩下两块。这时,我妈就往往高风亮节的把碗一推,“我不吃了,你一块,她一块,把它都吃了吧。”我还能怎么说?能那么不懂事么?我只好也把碗一推,“我也不吃了,你俩吃吧?”我还能说什么?而且都剩了那么长时间了,我也确实不想吃了。压箱子底的旧衣服又翻出来,新衣服熨好晾干又收回柜子。出门就骑车,连公交都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洗澡水只烧到温、洗到凉,下面用大盆接着,和洗菜洗漱水一起留着,先投抹布,再涮拖把,实在脏到不能再循环利用了,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去冲马桶。洗澡成了勉为其难的事,不等到三个人同时决议非洗不可了,水是万万不能烧的。一大桶热水呢!得用多少度电呀?

 

这段时期,父亲的口头禅变成了,“以后还挣得来钱吗?指着我这点退休金,还不省着点花?”他们已经挣不来钱了。他们的压力可能是太大了。其实我也理解,我整天这么无所事事,他们压力一定不小。养儿防老,可是我现在不仅防不了老,还成了一个累赘。

 

母亲对生活过的太抠门了,他们太看重钱了,以至于这种压力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长久的压抑让他们认为我的存在只是一种负担,他们希望我自食其力的心情太过迫切,以至于我再次依靠他们的时候,他们恐惧,然后开始憎恨。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早上是在惶恐不安中醒来的。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两年多。感觉就像是淹没在汪洋大海里,内疚而奋力的往前游,却怎么也够不到岸。困惑,怀疑,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每天早上都战战兢兢的,非常不情愿的睁开眼睛,又惊恐又烦闷。我不知道今天又会因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挨一顿骂。我觉得我现在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们不在眼前的时候,我就蹑手蹑脚的,不敢招惹他们。我平时在家里走路都要溜边走。我爸看见我就是一脸不胜其烦的样子,低着头,垂下眼皮,叹着气,看都不看我一眼。他现在在家里是绝对首要位置,可能是他压力太大了吧?他一坐到饭桌上就板着一张脸,等着其他人低头臣服。我妈很配合的煽风点火,争宠献媚,阿谀奉承,对我爸唯唯诺诺讨好他。而我稍有异议,我爸立即就会拍桌子,瞪眼睛。捍卫他的地位。他简直就是个残暴的昏君!可我无意当一个可悲的弄臣。我不想搭理他们。可他们却总是突然推开我的门,冲我大嚷大叫,骂我懒。我根本没办法把他们和我在国外时,对我心心念念、时时牵挂的慈父慈母联系到一起。甚至连刚回国时那泪流成河的沧桑的脸都让我觉得亲切得多。可是现在我感觉到的只是他们的失望。

 

我出国以前,我爸捡到过一个手机。那时手机还是个新鲜玩意,我们还舍不得买。可是我怕他因为一时贪心而日后心里有愧,所以背着他,自作主张的把手机还给了失主。他知道以后气到快哭。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我听见我妈说,“怎么,你睡不着啊?”我爸深深的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太让我失望了。”我整个心都冻成冰块了。手脚一阵阵的发冷,头皮发麻。一动也不敢动,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躺在那里僵僵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到了他们的鼾声,才恍恍惚惚的睡着了。可是现在,他们不仅失望,还以我为耻。

 

他们不想让街坊邻居看见我,他们也不想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甚至是男朋友。他们还一幅自我牺牲的样子说,会替我保守一辈子的秘密。可是我想说出来,我好想找个人说出来。

 

他们是顾全面子的人,他们现在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张全家福。一个美满幸福、五好家庭一样的图画。一个争气的女儿,一桌例行公事的饺子,一张笑得正规正矩,象五好家庭的奖状一样,可以挂在墙上,拿给别人看的全家福。而事实上,你过的到底怎么样,你心里感觉到底幸福不幸福,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要的是别人公认的好,团团圆圆,儿女孝顺。

 

他们对我不抱一丝希望,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出门就把我甩得远远的,两个人讲话,就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遇到熟人更是拿我当空气一样,生怕别人的目光把我和他们联系起来。他们远远的站着寒暄,让我到一旁的角落里等着。我在后面默默的尾随着他们,心里一遍一遍的涌上一句话,“我还活着呢!”好不甘心!他们太小瞧我了!我乔安是那么容易死的人吗?只要我还活着!就是跌到死人堆里,我也要再爬出来!更何况,我还没玩完呢!说什么“以后挣不来钱了。”说什么“养了一个废物。”我还能行,我还能站起来的!

 

我现在虽然身无分文,也不是三好学生了,可是我依然是原来那个我呀!我依然是个人!不,等等,得了这种病的我还能说是原来那个我吗?确实,我连最基本的判断都做不出来。我现在连个十岁的孩童都不如。命运欺骗过我一次,彻彻底底的。我怀疑自己现在还是不是病态,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有错觉。我不确定是我的主观臆断还是客观事实,我觉得他防着我就跟防着林彪似的,而我妈看着我就像看着二奶似的。我很想找间房搬出去住,但是我爸妈不同意。你傻啊?到外面给人家钱?他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痴傻。现在房租这么贵。而且我也不能开口管他们要钱。我从国外带来的钱也都上缴我妈了,我现在哪来的钱付房租?他们现在就希望我赶紧嫁人,找个人家,把这个没用的包袱丢出去。

 

我爸让我学着做家务,说是要培养我辛勤劳动的作风,这样到了婆婆家才可以融洽相处。我爸认为我是一个没人要的破烂,是个嫁不出去的尾货,压箱底的。可是我妈不,她对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她不断的催促我让我找工作嫁人。

 

*

 

自从我离家出走的消息传到我姥爷家之后,那边便打来电话问及我的近况。我倒是很想跟别人说说我现在的情况。我想让亲戚长辈们都看看,我这个慈爱的母亲,如今是怎样对待她往日这个荣耀的宝贝女儿的。  其实,我心情也很矛盾,按照基本的常识,我要么远走高飞,要么衣锦还乡,可是我现在站在这,还穿着高中毕业时那件黑不溜湫的羽绒服。

 

我妈带着责无旁贷的强烈母爱,满怀期待的托他们帮忙给我找工作、介绍对象。她含糊其词的解释了一下我的现状,表达了她的急切心情。亲戚们全都往后站了。他们不仅不肯帮忙,还大有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看我哈哈笑的架势。

 

第二天,我表妹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她劝我心烦的时候就去找她散心。她甚至说要为我的归来专门开个party,庆祝我终于有了回归故里的这一天。听着那些酸不溜丢、隐晦其词的措辞,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有一次,我姥姥病危要动手术,医院让交押金,我妈急急忙忙的给我姨打电话,让她带现金赶过来。她嘟嘟囔囔,说都是定期,活期没有那么多钱什么的。我妈没办法,大老远的赶回家去取钱。可等老太太抢救过来了,我姨嚎啕痛哭的扑倒在我姥姥怀里,梨花带雨的哭诉我妈怎么不告诉她,让她晚来了一步,差点就见不到亲娘的面了。这绝对不是我姨的主意,她顶多就是炫耀炫耀她的LV包和昂贵的化妆品!

 

我妈叫苦不迭,要不是我上次疯疯癫癫往外跑,她现在也不至于低三下四的求这帮人。

 

我姨是个拽的不得了的人。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女,追她的人老了去了。以她自己的话说,那说媒的趟破了门槛,追她的人没有一筐也有一个连了。其中还有个高干子弟。可她八成是太拽了,左挑右挑,挑过了时候,年纪大了,心也慌了,匆匆忙忙听了我姥姥的话,捡了我姨夫。她真的能恶心半辈子,我姨夫除了是个当兵的军官,几乎一无是处,人长的像个麻杆,脸长的像个缩腮猴,一嘴的龅牙几乎合不拢嘴。他整天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平时总是抱着《三十六计》、《孙子兵法》或者《鬼谷子》,乐不思蜀,孜孜不倦。他整天拿孔明自居,给我表妹起名字也叫孔梦明。他每次见到我无非两件事,辅导我表妹学习,或者拉着我下棋。可是他棋艺实在太臭,后来他好容易赢了我一局,自此才再也不提下棋的事了。可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样的人却官运亨通,转业以后,他竟一帆风顺的爬到了副处长的级别了。这让我姨终于又有了在我妈面前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人人都说我长的像我姨。可是她老是在我爸面前骚姿弄首,走来走去的,碍眼得不得了。连洗个碗都要虚情假意的跟我爸争抢半天。更有甚者,听说,我妈跟我爸结婚的时候,我姥姥曾经建议我爸娶我姨!我爸当然不干了!他爱的是我妈!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我姨跑到我家来,她走到我爸面前跟我爸说话,我爸竟然突然搂住她的头,亲吻她的嘴唇!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回头去找我妈,而她这个不争气的女人,竟然只是坐在那里呜呜的哭!我的天!我气得肺都快炸了,冲过去,把他俩分开,然后我对着我姨说,“对不起,实在是非常抱歉!我爸这人不检点,他就是有这个毛病,希望你不要介意。但是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希望你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我爸这人确实有点小毛病,虽然他从来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可是,让我特别烦恼和难堪的是,他总是在外面和不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搭话,他会去逗人家,倒不是动手动脚,可是,他总是说些俏皮话,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好在通常情况下,别人都不搭理他的冷笑话。这时,我和我妈怕他难堪,就会说些给他下台阶的话,假装的大笑几声。然而我爸一点都不领情,反而会说,“嘿,人家没笑,你们俩倒是笑了。”他简直就是个白痴!不过那他也比我姨夫强,因为他从来不会计较我姨夫那些小计谋。

 

如今这贱人又算计到我头上了,气愤是可想而知的。这厮,小时候一见着,就求我给他儿讲题,光参考书就送了他们几摞?当初我姨问我挣多少的时候,我为了他儿的情面还少报了一半。她们一直都是这样,自打我记事以来,这俩姐妹就拿我们两个孩子比来比去。后来我学习好了,就尽量对成绩避而不谈,因为这让我和我表妹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可我妈这个猪脑袋,不论你劝她多少遍,她每每都要到人前炫耀我的成绩单。

 

有一次,我姨非要我陪表妹练英语,我说我口语不好,但是表妹已经先发制人,我妈也在一旁看着,两个问题过去了,我都答的挺好。表妹紧逼着追问,“What is your favourite movie?”我愣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我喜欢哪部电影,它的英文名又怎么说,我想随便找一个我知道的英文电影应付一下就好,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竟然开口说,“The favourite movie……”“错!”表妹站起来,不耐烦的往外走,“应该是my favourite, 而不是the favourite。”

 

我突然觉得很难堪,我也纳闷自己怎么犯了这么基本的一个错误。我坐在原地,无言以对。我姨赶紧过来打圆场,“就是个小练习,别当真!”她笑盈盈扭着腰肢,得意洋洋的也出去了。我站起来准备也跟出去,可是一抬头看见我妈,那脸色阴云密布似的,她小声冲我嘀咕道,“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还让你妹妹把你给比下去?”一转身,她也出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这有什么好比的?你连26个英文字母还背不全呢!

 

*

 

第二天我就开始找工作。连续三天,我除了吃饭就上网。我把各大招聘网站近半年的招聘帖全部都看过一遍。适合的专业岗位,各发一份简历。我妈在旁边还给我擂鼓助威呢,一边端水一边扇风,一个劲劝我去考公务员。让她滚边去!这没你什么事!这样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找工作。老天爷真对得起我啊。放过两条国内的小公司,一条大鱼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就冲我怀里奔过来了。

 

“I saw your resume in my mailbox yesterday, are you still looking for a job? We are looking for some qualified software engineer, so if you are still interested, please let me know. We shall talk.”

 

洋文、一水的英语,一个中国字都不带掺的。来信地址:美国,加州。真带劲!继续挣外汇!我就不信了!我立即回信,我感兴趣,十分感兴趣,咱什么时候talk?第二天他就skype我了,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他介绍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老板,公司里还没有几个人。他在全球招程序员,这样以便节省人力开支。他问我愿不愿意这样远程在家办公,我可以呀,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求之不得。当即拍板,老板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您看着办吧,他哈哈一笑,人民币一万六不嫌少吧?一万六,当时有的孔明二代连个零头都凑不齐呢。

 

第二天立即上班,我照样规规矩矩的往那一坐,按照国内的规定,朝九晚五。老板只是时不时的上线来看看,确认我能按时提交任务,便下去呼呼睡大觉去了。大部分时间是自己掌控的,其实很宽松。我妈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就狐疑的探个头进来望望,皱着个眉头,将信将疑的看着我抱着两本砖厚的书,翻来翻去的不理她,嘴里不停的嘀咕,“别再让人给骗了吧?现在网上骗子可多……不行你就考个公务员,只要你别犯大的错误,我跟你说呢?我前两天看大兴政府也招人呢,你上去看看去……找个正规的,稳稳当当的多好?”

 

“知道啦!你先出去吧,我这好多事呢。”我妈给我推着搡着蹭出去,嘴里还不饶人,“别人家说你你就不爱听,回头看吃亏吧!……哎哎?”到门口她又止住步子,扒着门框,瞪着眼睛、紧张兮兮的吓唬我说,“我跟你说,人家要是让你汇钱你可不能汇!”“是是,我知道啦!”我手里哪还有钱呐?不是都给你了?我刚把她推出去,门口又杀出个程咬金。“让她自己胡闹去!”我爸突然冒出头来说,“活该挨人骗!顶多倒霉一个月时间呗,跟家闲着也是闲着!”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我爸这人有时候还是挺明智的,比我妈这个糊涂蛋,强多了。我别真是拿石子当馒头,打发傻小子,自各画饼充饥呢吧?哎呦!这帮坑爹的洋人呀!这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在家里当牛做马、充奴隶事小,这日后颜面扫地,以后还叫我在家里怎么做人呐?我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又干了几天。这洋人也真是可疑,他只顾着一个劲让我干这干那,工资的事却只字不提了!他奶奶的,欺负我们中国人老实是吧?我一想,这么着也不是个事。浪费一个月时间事小,主要我丢不起这个人。我于是决定先问问他,提前先付一部分行不行。第二天,交代完了工作事项,我抓空问他,我说老板,你看咱们半个月的时候先付一部分行不行?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他嗯嗯的考虑了一会,说可以,不过手续费要从我的工资里扣。又安慰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到月末一定把钱打到你的账户里。”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等着月末发工资的时候一见分晓。

 

到了一个月头上,洋人倒是很主动,跟我要银行账号。我妈紧张兮兮的把一张储蓄卡“啪”的一下扔到我桌上,蛮横的说,“打这卡上!这里面没钱。”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印的又是我妈的名字。我什么也没说。老板说把工资打过来了,让我去查收。当天一下班我们就去了,那卡上面确实没钱了,她拉着我爸早就把里面仅有的几十块钱都取走了,差点把押金的十块钱也取走了,可是人家银行不给。我们左查右查,查了半天,里面什么钱也没有。我妈那个气呀!就好象是她平白无故给人家白白干了一个月似的。我也有点惴惴不安了,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我妈早都放弃了,一边数落我这个傻子败家子,一边骂全世界的骗子,一边一趟一趟的往银行跑。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占不着这个便宜,也得讨回这个公道!她很不甘心。

 

我爸心态就平和多了,“吃点亏也好,省得她老觉得自各不赖呆不赖呆的。”他幸灾乐祸似的袖手旁观,其实他早都破罐子破摔了。他这倒霉的闺女啊,叫她不听老人言,果然如他所料,沦落到给别人白干活,还替人家数钱的地步了。

 

第三天下午,我们再去银行,账户里终于陡然冒出了两千多美元。我妈不放心,问营业员,“现在是我的了吗?”

 

营业员笑,“是您的了。”

 

“美国那边还能打走么?”

 

营业员笑,“应该是不能打走了。”

 

我妈还是不放心,从怀里掏出一张旧存折,“全打到这张折子里。”

 

营业员看了看,“还是您的折子?”

 

我妈点点头,“用卡我不放心。”

 

营业员一笑,“都一样的,用卡也丢不了。”

 

“那不行。还是给我打到折子里吧。”拿到钱,她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小小的吃亏,独自个对近一个月的汇率行情进行极专业的分析,狂热的推算着在哪天取钱才是最划算的。

 

我在她旁边站着形同虚设,真就像是一把用完以后收起来,戳在墙角的一把耙子一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感情。

 

出来的时候,我冷着脸跟在她后面,恨不得在后面踹她一脚!可人家一点都没问心有愧的意思,好象终于抱着了个大孙子,心满意足的把存折往怀里一揣,捂着胸口,大踏步走出大门。下了门口的台阶,她才好象突然从睡梦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似的,终于想起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悲催的儿呢。她回过头来,肃穆的脸上掠过一丝活泼,一伸胳膊,竟然又挎起了我的手臂。“哎哎?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亮着胳膊,不敢往回收。“吓,”我妈一努嘴,“人家对你好点还不好?”哟,还撒上娇了!这真是惊天动地头一遭!自打我从荷兰辞了职以后,您都没拿正眼看过我,挎我胳膊?

 

“您挎吧。”我说,“那来时候,您怎么离我八丈远呢?”

 

“别跟我贫!”我妈厉声一震,扬起脸,喜滋滋的挎着我的胳膊。

 

我用眼角瞥着她。“这是我的钱吧?还有我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几十万呢?”我妈像是突然聪慧起来,迅速的领悟了我的意思,脸上略带调皮而嘲弄的叹了口气,“放心!我先帮你收着,等我以后死了,还不都是你的?”我气得张着嘴,哑口无言。真没有比这更无耻的污蔑了。您这是让我盼着您早死吗?真满脑子就是钱!懂什么叫感情吗?

 

我俩默默的走了好一会,我妈喜滋滋的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欣慰的笑着说,“其实你还是挺强的。你看你从小学到大学,哪回不是全班第一呀?”

 

少跟我来这套!“那些都过去了。”我说。

 

“是,我是说你也挺优秀的呗。稍微努努力不就上去了吗?干嘛求人找关系,看人家脸色呢?”

 

“谁求人了?”

 

“是,你没求,是我想求。那还不是看你没工作又没对象,我看着着急吗?……你赶紧,上网再找个对象!凭你的能力……”我白了她一眼,可她接着说,“……这事就算齐了。我这心也就放下了。你可老大不小的了。这事可不能拖了!”

 

“行了行了!”我真有些不耐烦,“这事还没定呢,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小心我一着急,再把工作给丢了。”

 

我爸也有点惴惴不安,他觉得爬得越高,摔的就越狠。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总算又有谈判的砝码了。

 

*

 

我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回到往日的生活,结果第二天上班,哎呦喂!他俩那个殷勤劲哟!

 

早早的七点整,就听见我爸就跟我门口来来去去的溜达,“还没起?!”

 

“这都几点了?给人家干活不说积极主动!”

 

“我跟你说,这孩子就随你!一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哗啦!一桶水冲进了马桶里,吓了我一激灵。然后叮哐啷,两个人不知道在厨房砸什么呢。“她早上动作又慢!”我爸还是不罢休,嘴里絮絮叨叨的接着骂,“光洗脸就得一个小时。”我至于吗我?我动作再慢,上个月哪天迟到来着?用着他多管闲事了?哐啷!盆又给打翻了。他这是成心不让我睡觉呀!拿我当牲口使唤!干活的可是我!再说了,就是牲口也有打趸的时候呀!他越这样,我越不想起。索性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把闹铃一按,爱几点几点吧。

 

过了也不知道多久,估计可能不早了,我爸实在受不了了。冲着我妈,“她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呀?去!看看她起来没有!”悲催呀!我当时门上没安锁(他们当时还不肯给我安)。我妈得令,哐的一推门就进来了。我当时那个小心脏呐,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曾几何时,他们就这样破门而入,对我指指点点……去精神病院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眼前。一瞬间,酸甜苦辣一个接一个的翻腾起来,搅和在一起,让我胆战心惊,百感交集。

 

“还没起呐!?”我妈当头喝棒。昨日的挎臂之交,她全然抛到脑后。

 

“还不快起来?你上班不迟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把我的被子给掀开了!真是岂有此理!还当我是病人呐?任你推来搡去?我好歹这么大人了!我还给你挣着外汇呐!我假装没听见,拉回被子蒙脑袋上继续睡。我妈一看,扯嗓子嚷开了,“叫你没听见呀?还睡?”我爸听着声,一步就冲进来了,他哪还顾得上什么闺房?自打我生病那会,他就不拿我当女的看了。“这孩子!”听见他闷雷似的吼喝,我一骨碌就爬起来了。我爸头上青筋绷得跟牛板筋似的。我裹着被子瞠目结舌,“我知道啦知道啦。你们先出去吧,我一会就起来……出去吧,出去吧……”我爸一瞪眼睛,他憋了一早上的火,现在还没地方撒呢。我蜷在被窝里,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俩。等他们愤愤不平的关上门出去了,才松了一口气。他妈的!我心里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老大不情愿的穿好衣服,开了门刷牙洗脸。

 

我早上好久没有这样听着军令号角起床了,你知道我在荷兰早上是怎么起床的吗?可是我爸听说我还没从厕所里出来,他一下子就火了。“现在都几点了?你知道吗?”他恨不得把厕所门一脚踹开,猛的闯进来,把我光着屁股揪出去,我被连唬带吓的,一点上厕所的意思都没有了,尿都尿不出来了。赶紧心烦意乱的爬起来,蹿出去。“得了,别洗脸了。先跟那等人家去,等中午休息了再洗!”我真不知道他们干嘛这么积极。突然一下觉得这美国老板的任务变成他们神圣不容侵犯的天职了。

 

我妈小跑着端过早饭来放在我桌上,好象一夜之间,她成了御膳房总管太监似的。“快着!赶紧吃两口,早生的给人家坐那等着去!”他奶奶的!一边呆着去!什么时候用得着你跟着献媚了?我一翻眼皮,瞅也不瞅,径直走到电脑前。

 

“不想吃别吃了!”我爸心急火燎的看着。我哼的冷笑一声,慢慢悠悠的擦了擦桌子,又整了整衣襟。

 

他眼睛瞪得跟牛铃铛似的,恨不得冲上来帮我把电脑开开。我反而更不着急了,拿抹布捋了一遍电源线,电源脏得跟什么似的。“不吃哪行啊?赶快吃两口!”还是我妈心疼我。我垂头丧气的看着这碗牛奶,可惜心里早都洼凉洼凉的了。一点食欲都没有,嘴里干巴巴的没有味,心里也是。“快吃,”她还催,“不吃怎么给人家美国老板上班?”呵!什么时候她又认了个美国老板?这个狗奴才!只可惜我现在被两个守财奴逼得团团转。我一挥手,“知道了。你们出去吧。我要上班了,别打扰我工作。”两个人才终于消了火,老老实实的出去了。我一赌气,干脆早饭没有吃。将就了一上午,饿得我肚子叽里咕噜直叫。

 

我等了半天老板才上来,因为时差问题,他说了两句就下去了。

 

好容易把美国老板应付走了,一回头,嘿!什么时候我妈猫在门口,弓着腰,沿着门缝,往里瞄。

 

看她丢人显眼这样,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您有什么事么?”我使劲压着火问。

 

我妈跟作贼的似的,掂着脚尖,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探了个脑袋进来,“嘘——”她压低声音,紧张的看了看电脑,就好象美国老板能看见她似的,“安安,”她招了招手,指指手里的水杯,用气声小声招呼我说,“我怕你口渴,给你……”她又看看电脑,“你们说完了吗?”我觉得她真是可笑至极!早上的时候她还推门就进,毫不客气呢。“我们说完了啊!”我故意亮开嗓门嚷着说。我妈吓了一哆嗦,连忙招手让我小点声,“你嚷什么呀?”她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屋里走,一边偷偷的往电脑屏幕上瞄,“你下线啦?”

 

“啊,下线啦。”我吊着眼角也没好气。

 

“哦,”我妈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常态,“我说给你倒杯水呢。你半天也不出去喝口水……哎?这早饭怎么还没吃呢?都放凉了它!算了,别吃了,又该吃午饭了。你们什么时候吃午饭呀?”我拿眼睛白着她说,“我以前什么时候吃,现在还什么时候吃!”

 

“那咱们十二点开饭行吗?”

 

“行。”我站起来往外走。

 

她一看急了,“别走哇,干嘛去!”

 

“吃饭呀!”

 

“还没做好呐。你跟这坐着别动。等好了我给你端进来。你就跟这吃。万一人家有什么事叫你,你好赶紧答应着。”这奴才当的!我哪还有胃口?可是她还没完,接着絮叨说,“你看你多幸福呀!饭都吃现成的,家里人都给你做好了,哪象我以前呀!一个人又得做饭又得看孩子,根本没人管我,你姥姥你奶奶,她们……”我站起来往外走,耳朵都磨出耩子了。“哎,你干嘛去?”我妈又拉我。

 

我一白眼,“上厕所!”

 

关上厕所门,我心里这个悲哀。真想搬出去,离他们远远的,最好还跑国外去,他俩摸不着我。要这么着,我早晚得给他俩折磨出病来。

 

之后的几天,我妈一直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水,她端;饭,她送。除了上厕所,我一天八小时上班,无时不刻不被监管起来,跟坐牢的似的,望着电脑屏幕发呆。我这是图的啥呢?楼下一群小孩子尖叫着跑来跑去,嬉笑着打闹着,窗外阳光明媚,碧空白云,一群无所事事的大妈在窗下闲聊着打扑克,一阵尖笑怒骂。我妈都快气晕过去了,“跟下面吵吵什么!我孩子还跟家里工作呢!”她搭着我爸的胳膊,非要冲下去跟人家评理,我一白眼睛,“无理取闹!”她可能还期待着我会感动呢,看我不领情,自己委屈的直掉眼泪。我整天象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茶不思饭不享,一切都了无生机,什么都没有滋味了。哪还感动得了?

 

我爸常教育我,“你看你多幸福呀?在家办公,又不用挤公交,我们都让着你,给你腾地方,等于自己有个办公室!以前在那么个小屋,不也过来了?”对,有着儿时的悲惨命运来忆苦思甜,长大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可她的母爱却得寸进尺,与日俱增。她抱着浓厚的兴趣,在相亲网站上给我注册了n多个帐户。我每天除了上满八小时的班,还得完成她给我布置的家庭作业。我并非对相亲完全排斥。可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连基本的娱乐性质都没有。见面就像一场无利可图的商业会晤,乏陈可数。

 

有时,我也会对一些相貌风趣的人感兴趣,可我妈眉头一锁,危言正色的告诫我说,“你怎么净看上这种人呀?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她看中的人,一水的一本正经,刻板无聊,说白了,就俩字:虚伪。她最喜欢的是那种人,尊敬长辈,忠厚老实,儿时家境贫寒,后来在京勤奋打拼,现在有房有车,终于在北京扎下了脚跟,她认为这样的人“挺强的”。仔细想想,她培养女儿也是照着这个路子走的。

 

每天吃完晚饭,我会有一到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他们会像遛狗一样领着我出去转一圈,时而碰到遛真狗的阿姨,就停下来攀谈两句。我只能在一旁跟狗们面面相觑,我觉得我们境遇差不多,只不过我脖子上没有绳子,而它们不用坐班。

 

遛完回来以后,我就和一些不知真相,被我妈扇呼过来的孝子贤孙们回信聊天。这简直成了每日的例行公务。

 

我妈倒有一种梅开二度,重返青春的热忱。她张罗着,借着我的名义,在网上调查筛选,遍撒诱饵,勾三搭四,辱没门风,装着嫩写下她心目中少女该有的羞涩与纯情!可我能怎么办呐?我又不能明说。为了让她高兴,我只能装作她口中那个乖巧听话以孝敬老人为首要条件的好女孩。被一个孝字逼着卖笑。我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不就是聊个天嘛?可我还得时常检讨自己的措辞。她觉得我不会说话。不然这么长时间了,就算我不成首页热门,也早该套上七个八个的了。

 

可我就是一个也没钓来。即便见了面也顶多吃顿饭就不联系了。我妈很着急,“怎么都见一面就不联系了呢,在网上聊的好好的?”她训来训去始终找不到根源。最后她终于急了,“连个男人都找不来!这种事,就算没人教,自己看还不也都会了?你看那些野猫野狗都知道配个对,你瞧瞧你!”她怂着鼻子,眯着眼睛,咬牙切齿的说。没想到她现在变这么丑。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些拐着短腿,看见随便一条狗就屁颠屁颠跟过去,啪的一声趴在前者屁股上的北京哈巴狗。心中超级不快。她有点刺痛我的自尊心了。我知道她是在激将我,可她不该这么说我,在这么本能的问题上。她几乎是在同时把我的性能力和智商一并否定了。他们应该把我当正常人看,至少应该当人看。

 

*

 

周末她拉着我去中山公园的相亲会。里面全是老头老太太。沿着护城河边,征婚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从东头绵延到西头。摊主大都是平时没事,打了公园年票,为儿女操劳的父母。他们在地上铺上一张白纸,写明征婚人的条件及要求,供往来的行人参考挑选。

 

老人们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胡乱寻摸,有的立在一旁抱着胳膊低头寻思,有的上去搭了话低声交谈,有的讨价还价,有的交换联系方式,有的遭到拒绝干脆就在吵架。几个看热闹的外国人,拿着相机四处猎奇,惹得老大娘连忙用手遮挡,“不许拍,不许拍!”有的大娘半遮半掩的,羞羞答答的拎着一张不大的白纸,站在树下,悄没声的问旁边的人,“你们是男孩女孩啊?什么条件?”还有一个给自己张罗的大叔,象个打把势卖艺的,大张旗鼓的铺了满满一地,赌气叫板似的在后面盘腿一坐,不平不忿的看着过往的买家。

 

我忽然有一种置身骡马集市的感觉。可是你一旦融入了气氛,竟也有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感觉。让人渐渐忘却,我昔日那些唬人耳目、金光灿灿的空壳里面,如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名牌大学,出国留学,这些对我来讲,现在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我妈很快就带着激情岁月的果敢,和一个老知青聊了起来。她象涨了潮一样,追忆完那些的心潮澎湃、血泪与共的日子之后,就象打起机关枪一样的说起了我。我倒是不介意她怎样吹嘘卖弄,可是看了对方的筹码,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她可以说就是在欺负人。我们正聊着,亭子把角一大群人突然吵吵起来,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我们凑过去探身往里看,中间一个瘦高挑的老头,戴着金丝眼镜,低着头,不停的摆手,“不行不行,我们家儿子要求高,一般人他看不上,不行不行。”

 

“我们家姑娘条件也不差呀!”旁边一个大妈鼻子里喷着火道,“你让他看了么就说不行?”

 

“就是,”旁边有人帮腔说,“我都跟这见着你好几次了,你儿子条件好,他不也没找上吗?”

 

“就是就是,你应该让你儿子看。”

 

“哎,对咯,留个电话,让孩子自己看!这都等半天了。”

 

“他没时间,他工作太忙!”老头低着头,自顾自的卷着地上的一大张证婚启事。

 

“他再没时间,也得让他自己看,你这么横七竖八的把人家都拦下了,再把你儿子给耽误了!”

 

“对,这都瞎忙活,得孩子自己看。”

 

老头不说话了。自各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走。

 

“你到底有心找没心找啊?”旁边又有人拦着他问。

 

“当然有心找啊。”

 

“有心找你留个联系方式!”说着有人塞过一张纸条来,“让他们自己谈去!”

 

“对对,”四下许多打抱不平的,“让年轻人自己谈去!没准谈出感情来了呢!你这当爹的,别管得太多了!”

 

“不行不行不行。”那老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抱歉啊,诸位,对不起对不起!”他拎着东西,低着头往人群外面闯。

 

“这老头没诚心找!”“跑这显摆他儿子来了!”人们哄的一声散去了。我妈转身也要走。我一把拉住她,递了个眼色。“咱去试试。”

 

我妈一皱眉,“你没听人家说,这老家伙要求高。”

 

所以才强烈的激发了我的战斗欲望嘛!“先问问去。”我抬了抬下巴。

 

我妈上下瞟了我一眼,难得我这么积极。她拉着脸堆着笑,没皮没脸的拦住那老头。“大兄弟,你等会再收啊,我看看行吗?”还真难为我妈,别说,她到真格的时候也真给你卖膀子力气!

 

那老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妈长得稍微有点臃肿。他摆摆手,“我儿子条件高,一般人他看不上。”

 

“哎哟,看看又不碍事,不行就拉倒呗。”

 

我飞速的挤到我妈身旁,非常五讲四美的点了一下头,象一朵小太阳花一样张开小口笑着说,“叔叔您好。”

 

老头眼睛忽的亮了一下,“这是你女儿?”

 

“啊,是。”我妈谦逊的笑了笑。

 

“嗯……那你们看看吧。”老头说着又把海报张开了。真是小case。“他条件可好了,”老头说。海报上写的条件确实很好。博士后,清华大学毕业,现任博士生导师,祖父是国家老干部,也算干部子弟,家里经济条件优越,在市中心就有着两套房,他年纪又不大,刚刚30出头,难怪这些人扎堆呢。“追他的人可多了。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给你们看照片,”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来,“我儿子长得也帅!他们学校里有好多女学生追他呢!”我汗,这老头,先把情敌亮出来了。“瞧,这是他的毕业照。”我点点头,倒是那么个样。“这是我们一家去俄罗斯的……”嗯,也出过国。

 

我妈忙说,“我女儿也在国外好几年呐。她每个月工资也好几万呐。”

 

我心头一哆嗦。看老头也是一愣,看了看我,问,“姑娘,你哪个大学毕业的呀?”

 

“xx。Xx大学。”我规规矩矩,字正腔圆的回答。

 

“哦,好学校好学校。”

 

“当年跟清华一个分数线。我就差点没让她考清华。”我妈在旁边解释说。

 

老头没理她,继续问我,“那你什么专业呀?”

 

“电子工程。”我说。

 

“当年分最高的那个专业……她是他们中学的状元!”我妈很给力,可惜老头不买她的帐。

 

他瞥了她一眼,转过身,私下里小声问我,“姑娘,我看你这么瘦,你身体……结实吗?”

 

“哦,这个您放心。”我说,“我体育一直是满分,长跑还拿过冠军。身体一直都很结实。”

 

“好好。那你会做饭吗?”

 

“会呀,我在国外都是自己做饭的。”会个屁!顶多做个蛋炒饭。

 

“哦哦。我儿子工作忙。以后你可得多帮着他。”

 

“行。”我说。可是大叔,这年头谁工作不忙啊?

 

“哦,那好那好,”他看看小记事本,抬抬眼镜,“家务活也能干,是吧?”他是来找家政的吧?

 

我刚犹豫了一下,我妈马上抢过来,“我们从小就让她干家务,培养她吃苦耐劳的习惯,从来不娇惯她。”

 

“是是。”我也像一语点破梦中人似的连连点头。

 

“那……”老头看看我,“那你看我儿子怎么样啊?”

 

“嗯,还行。”我给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那就行。姑娘,我再跟你说个事,”他瞅瞅我妈,然后把我拉到老远的一个角落说,“我跟你说啊姑娘……”

 

“嗯,您说吧。”

 

“嗯……我这个儿子吧……”他突然变得口吃起来,“你别看他这么大了,他吧……唉,这话怎么说呀?”

 

“没事,您就说吧。”

 

“姑娘,我跟你简单说啊,我儿子他人特单纯。你别看他这么大了吧,”他用手捂住嘴,偷偷摸摸的压低声音说,“他还没谈过恋爱呐。”哦!他是想说他还是处男吗?现在说早点吧?

 

“……可不是说没人追他啊!”他急忙又补充道,“追他的人可多了,可他就是看不上。”

 

“嗯,我知道了。”

 

“不是,姑娘,他连女孩的手都没拉过,一说话就脸红,……”

 

“哦,没事,挺好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你得多主动点。”

 

我点点头,心里想怎么样叫主动点?

 

他这才转向我妈,说,“那行,我说大妹子,我今天就算没白来。”老头从兜里掏出一张某单位的公文纸,写下联系方式,递给我妈。

 

我妈接过来眯起眼睛看,还没等她看清楚,老头一伸手又把纸条给抢过去了。

 

“哎对了,姑娘,等等吧。你视力怎么样啊?”他跟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看着我的眼镜。

 

“势利?我不势利,对谁都是一视同仁。”

 

“不是,我是说眼睛,视力。”

 

“哦!呃……稍微有点近视。不严重。”我说。

 

“哦!”老头利马跟遭了骗似的。“还能矫正过来吗?”

 

“呃……估计够呛了吧?都这么大了……”

 

“哦。那我还得回去问问。”老头小心谨慎的说。“姑娘,不是我挑剔哈,我儿子视力可是1.5的。”

 

“哎呦,”我妈在一旁听见笑了,“您可真是的。这跟视力没关系吧?”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我还得为我孙子着想呢。他妈妈视力要是不好,这要影响下一代的呀!”什么时候就扯上下一代了?

 

“哎哟,瞧您说的。”我妈乐了。“这挨的上吗?她以前视力也好着呢,这不是看电脑看的吗?”

 

“那也不行。”老头越说越坚决,好像还怕我纠缠不休,骚扰他儿子似的,最后对我妈说,“我说大妹子,我还跟你说,她现在年纪大了,生育质量已经不好了。”什么?!他奶奶的!

 

我妈很气愤,“这老东西!这是给儿子找对象?是考飞行员啊?”我也没想到,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最后竟然会栽在视力这么个小河沟子里。

 

*

 

我和我妈总结了作战经验以后,觉得还是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最后她相中了一个和我家实力相当的北京人,约好了周末见面。对方也是个独生子,父母退休,有养老金,家里没买车,城里有套小一居室。

 

“等你们结婚了,让他把他们家那套房子给你们小两口住不好吗?”我妈说。她净做什么美梦呢?面都没见,哪来得那么乐观!

 

见面当天,我提早了十分钟,对方则准时准点出现在了公园门口。他高高的个子,弓着背,穿着一身土灰色的运动服,头上几缕绵软的头发没精打采的趴在头顶上。远远的看去,象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小老头。本来这些就已经够瞧了,可他肩上又极不搭调的背了一个双肩背的小书包,如同背背佳一样,紧紧的箍在前弓的后背上,板着那早已不合时宜的肩膀,显得十分窘迫。

 

“我迟到了吧?”他慢慢的走过来,笑得有些尴尬。

 

“没有。刚十点整。”我说。

 

他扁了扁嘴,好像要笑,但看起来却好像一肚子苦水。

 

“嗯……怎么了么?”我问。

 

他闭着嘴摇摇头。“没事。”眯起眼睛给了一个笑脸。

 

这天天气特别的好,没有风,阳光明媚。我们捋着公园里的小路,匀速前行。他也很懂礼貌,一直慢慢的走在我旁边,不前不后。我也不敢超过他,扮演着我妈笔下的乖女儿。他话并不多,问什么答什么,也不怎么爱笑,但你看过去的时候,他总会不情愿似的挤出一个笑脸,好像是受了委屈却不肯哭的孩子。最后他转过头,慢悠悠的问,“咱们到那边坐一会吧。”我点头说,“好。”

 

于是,我俩并排在一个洒满阳光的长凳上坐下。他双腿并拢,坐直了后背,从双肩上斯斯文文的解下书包,规规矩矩的放在双膝上,从里面依次拿出了伊利面包,香肠,饮用水,话梅,还有一袋子码放整齐的巧克力威化。“我妈给咱们带的。”他按部就班的解开袋子,象小学春游聚餐那样,一个一个的放在我俩当中的空挡上,请我吃。我有些亏心,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带。囫囵的拿了一块饼干,称赞了阿姨的细心,小心的吃完了。他温柔的笑着问,“还吃么?”我摇摇头,“嗯,不用了。”于是他又收起来,我们继续往前走。

 

回到家,我妈见面就问:“你觉得怎么样啊?”

 

“嗯。”我应着。

 

“那他觉得你怎么样啊?”

 

“没问。”

 

“唉,怎么不问啊?那你干嘛去了?……这都不会。”

 

“嗯。不知道有这规章制度。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你看也都看出来了!这事最敏感了……男的女的之间……这还用人教啊?”我爸也跟大拿似的跟着逞能帮腔。

 

我摇摇头,“没看出来。”

 

我妈一叹气,“我看他不给你打电话就悬。这么大人了!连这都不会!”她把网上上,看来又要老将亲自出马了。小何没在线。我妈叹了口气。惆怅哀婉的念叨,“……说起来,他家可还不如咱家条件好呢。唉,你连这样的都找不上……”我爸听了很恼火,责令我去刷碗。可我倒是没觉得人家哪点不如咱了。

 

“你们今天都说什么了?”我妈质问道。我仔细回想了今天的所作所为,好象也检讨不出什么了。他俩更是痛心了,翻来覆去的帮我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

 

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俩的心情。这俩人八成就象在古董店里淘了赝品,往日端着捧着的留洋千金,如今无人问津,就象股票砸在自己手里了,扔也扔不出去,整天看着好不腻烦。没关系,哪天搬出去住就好了。

 

等两个人追究得都不耐烦了,小何终于上来了,我立即直截了当的问他,“我妈让我问你,对我印象如何?”

 

“:)”他打了个笑脸,“挺好的。我妈也让我问你。”

 

“:)”我也打了个笑脸,“我也觉得挺好的。”

 

我妈在一旁看着说,”唉,俩棒槌!谁也不知道问。这也好,你俩都不会谈恋爱。”

 

“嗯,”他应了一声,“我妈说,要是两个人都看着好,就接着谈。”

 

“嗯,我妈也是这个意思。”

 

“嗯,她说一会给你传几张照片。要是两边家长没有意见,就尽早定下来。”这就定啦?!我心想这得是多么有分量的照片啊!

 

“行行,”我妈巴不得似的在旁边赶忙响应,“最好你们今年就把事给办了!”

 

过了一会,对方一张张的传来二十多张照片,我一看,竟然都是他幼儿园时的老照片,也有两张上了学的。憨厚老实,傻愣愣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镜头,让人觉得那孩子一脸的无奈困惑和呆板。可以想象当时镜头后面,大人是怎样哄逗来着。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我妈却不停的夸赞孩子的可爱,她颇受感动的看着,感叹母亲的用心良苦,忙不迭的去翻找老相册,“我也都给你留着呐!”她一边翻一边念叨,“回头让你爸也给你翻拍下来,给人家也传过去!”发黄的照片,失真的色彩,我们的童年有多少相似之处?这让我觉得有些难堪。我宁愿她给对方看我那堆起来的一摞摞奖状,但是那些东西,现在也都泛黄打卷,压在角落无人问津。往日那些让人惦念缅怀的岁月,现在瞥见也只是图显今日的窘迫。那些高薪,外企,郎才女貌,是不是也会变成一件过时的新衣?等到光鲜逝去的那一天,我依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发照片,早早的下了线。说要准备工作的事。

 

*

 

该来的还是来了,查看邮箱的时候,一封挪威大学的邮件像闪电一样,以光速越过阿尔卑斯山,跨过撒哈拉大沙漠,从欧洲传到了我的邮箱。一箭射中了我的心扉。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问我想不想去那里读博……

 

我愣了有五秒钟,才发觉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直跳。那一定是我前些时找工作时申请的,我原以为石沉大海,渺无希望了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生活又重新有了意义,我又重新复活了。我激动得难以言表,反反复复的看了两三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于是偷偷的给对方回信说,我想去。

 

第二天,挪威那边就回信来了,我激动得都不敢打开看。我把它放到一边,激动的走来走去。等把美国老板的工作做完了,定了定神,才又坐下来,把邮件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挪威教授的措词很客气,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可以电话面试一下,同时介绍了项目的情况。

 

这是我所熟知的方式和流程,我隐约的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好像终于要回到它原本正常的轨道上了。

 

考虑到我下午六点下班,我告诉他最好明天七八点的时候打来。我不想拖了,拖也没有用。我等了一会儿,那边没有回信,他不可能这么快回信的,我想。就把电脑关上,乐呵呵的做别的事去了。

 

晚上放风的时候,我妈一个劲的瞟我,问我遇见什么美事了。我没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心里还紧张着呢,面试的事还让我没底,我想早点回去复习一下。我妈问我是不是小何的事,我说不是。可我妈以为我交上了桃花运,心照不宣似的看着我色色的笑,绵绵不绝的在我耳边说些合适就早点领证、生个小孩之类的话。

 

她倒是给我提了醒,小何那边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可我现在还不想想。反正八字还没一撇呢,先拿到offer再说!

 

两天以后,我接到教授的面试电话。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之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我说随时都可以。然后我就接到教授的来信祝贺我拿到了offer。我很高兴,但是我还不知道爸妈会怎么说呢。我心潮澎湃的等了一天,等晚上放风的时候,才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

 

结果他俩一听就翻脸了。我爸瞪圆了眼睛看着我,“那你什么意思呢?”他眨巴眨巴眼睛,象在听取民意。

 

我信以为真,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说,“我想去。”

 

他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那美国老板那边呢?”

 

我也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那只能……先不干了呗。”

 

“安安,你别闹啦!”他甩手就不干了,鼻子一耸,满脸的皱纹堆起来,一副嗤之以鼻,荒唐至极的样子。“这刚干得不错……人美国老板对你不错,这又不给人好好干!咱不能这么忘恩负义!人谁一对你好,你就坑谁!”我坑谁了?

 

我妈趁势包抄上来,拿手点着我,俩人连珠炮似的一起向我轰炸开了。

 

“这孩子,就是没长性!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还读的下来吗?就算读下来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你都多大啦?还能嫁出去吗?赶紧成个家!你跟小何你们俩怎么样了?”我无言以对。

 

我爸接着说,“安安,别瞎跑了!你玩的地方不少了,该收收心了……你都这么大了,爹妈也老了。陪在爹妈身边不好吗?人都讲究落叶归根……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不比你一个人在外面强?”他这样说,我倒有点心动。心里很是愧疚。

 

我妈也说,“你看你现在跟家上班有多好?不用挤公交,还有人给你做饭……守家待业的。老想着往外边跑什么?你姨都说,‘养这么个闺女有什么用?养大了也不在身边。’国内挣一万多可以啦!你在国外挣的多花的还多呢。”

 

“不,”我犹犹豫豫的说,“我想出去读博。”

 

“女孩子读什么博呀?上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你姥姥没上过学,一辈子不也过来了?”

 

“那不一样!”我说。

 

“什么不一样?我看就一样!”我爸压着我的声势说,“知道朱元璋立科举时候怎么说么?——皆入我瓮也。你们这些书呆子,都是入了人家的套了。”

 

“我乐意入瓮,我想当科学家……”

 

“什么什么?”我爸拢着耳朵凑过来,“科学家?就你?得了吧你!”他把胳膊一抡,“就你还科学家呢?你是那块料吗?”

 

“呃……科研人员……”我也没觉得自己是那块料,只是,牛顿说过,他是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我不认为我有那个天分,但是,或许,我可以当巨人脚下一颗小小的石子,帮他们站的更高,看得更远……“反正我要为科学铺路……”我说。

 

“得了吧你!别扯那虚的!”我爸轻蔑的瞥着我,“不让你走就找辙。……”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老大爷。我爸笑脸相迎,“哎,出去呀?”

 

老大爷也笑呵呵的答应,“啊,出去,去趟超市。”

 

我妈趁机赶紧抢着问,“上次一毛九那白菜还有么?”我一听当场喷血,这么严肃的节骨眼上……

 

可是老大爷毫不知情,他一抖手,悔恨的说,“早抢光啦!我也没排着!”

 

我爸跟着愤愤不平,“中国人就这抢的欢!”

 

老大爷也应着同仇敌忾,“就是说!早早的排了一大早上……哎,不过人家说了,过两天还上呢,您再盯着点。”

 

“哎,成!”我妈一点头。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都要死了!他们还有心思在这抢白菜?可我却不敢太没礼貌,竟也还陪着笑,翘了翘嘴角。

 

我爸目送了老大爷,又卸了妆似的,把脸一沉,继续训斥我说,“你就跟家老实呆着吧。就你那脑子当不了!你也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给人家那坐坐班,你以为科学家那么好当呐?……得了!你也甭科学家,你就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挣钱养家糊口,会吗?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该上班上班,咱大钱挣不来,挣点小钱。……该收心了,都多大了?……我看你跟这个小何挺般配!……过几天你俩领个证,他家出套房,咱们买个车,这事就完了。”

 

“转年再要个孩子,”我妈也苦口婆心的说,“等有了孩子,那事情多极了!你也就没心思再想出国了。转眼就老了。守着父母,看着孩子,一辈子,完了呗!”什么呀就完了?这么恐怖的孩子,谁敢要呀?如果那样就完了,我宁愿没结没完也不愿意那样完!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现在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了,现在赶紧要一个还来得及,等再过两年,你想生都生不出来啦!”生不出来更好!

 

“那我就不要了!”我说。我是生孩子的机器吗?我没有自己的需要和想法吗?就为了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孩子,就葬送我的未来吗?让我一辈子不干别的就光看着他?就是生出来了,我也得掐死他!

 

我妈啐着脚说,“你不能不要!女人不生孩子,人生不完整!”

 

你不让我读博我的人生就完整了吗?“可我还想读博呢。”我说。

 

“你这孩子!”我爸最后说急了,咬牙切齿的点着我的鼻子,逼近我的脸说,“你要不是死钻这牛角尖,你也不会得这病!……”他压低了声音,好像恐吓似的说,“你忘了你去安定了?我敢放你出去吗?把你撒到国外闹去?……”

 

“我不闹,”我说,“我肯定不闹。……你把我关在家里,我没准才闹呢。”

 

“那你闹吧!”没想到我爸肯定的点了点头,“想怎么闹怎么闹!关上门,可劲闹!就是不许去!”

 

我突然想起他们撕扯我去安定的情景,全身无力。

 

争辩持续了三天,挪威那边一再催促我尽快答复,我只能让他一拖再拖,每天照例上班,勉勉强强的给美国人应付一下。

 

到了第二周,我觉得我实在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必须做个了决。上午,我心不在焉的看了会代码,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挪威那边解释。我不是不能打了行李硬往外闯,我当然也可以深更半夜从三楼跳下去,但是我怕自己再干出什么蠢事,我当初是病过一次的。我不敢再胡闹了,我经受不起,我们家更经受不起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妈做了一锅打卤面。我爸依旧板着脸,威严的坐在正席,手里拿着筷子,打了卤,正要拌面。我妈则已经埋着头呼噜呼噜的吃上了。我低着头,闷声不响的蹭到椅子上,摸了摸筷子,挑了两根面条,又放下了。

 

我看着碗,假装漫不经心的,小声在嗓子眼嘟囔,“我最后决定……最后决定……”

 

“你说什么?”我爸把头侧过来,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声音洪亮。

 

“我说!”我把声音放亮,可立即又觉得乏力,“……我最后决定……”话到这里声音又小了下去了。

 

“你说,”我爸敏锐的一抬手,示意我妈暂停一会儿她那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我听你是怎么决定的?”唉,说吧,早晚都得说。他应该会高兴吧?

 

“嗯,”我说,“我最后决定……我决定……”我心里稍一犹豫,鼻子突然有点发酸。我赶紧一咬牙,“……我决定我还是不去了。”结果,“不去了”一出口,眼泪呼的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劈里啪啦的往下掉。

 

我爸不高兴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你说!哭什么呀?”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怎么也停不下来。

 

“你说清楚了,”我爸用手点着桌子,“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了?”

 

“……呃……”我哽咽了两下,拼命的拿手背抹了抹眼泪,好容易才挤出两个字,“……不去……”

 

我爸呼的泄了一口气,身体往后一松,说,“不去了好。不去了就对了。说明你还比较理智……”他看着我,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那你哭什么呀?”他又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我并没想哭。我也觉得这样很没规矩,可眼泪不知不觉就翻滚上来,止不住似的往下淌。“……我……我也不想哭……嗯……呀……”我断断续续的说,“……但……我……我……嗯……停不下来……啊……!”

 

“那你就哭吧,”我爸皱着眉头盯着我,理直气壮,“想哭就哭吧!”

 

我妈叹了口气,“别让她哭了,先吃饭,一会儿饭都凉了。”

 

“她吃的下去吗!!”我爸突然就吼起来,屋里跟打了个闷雷似的,他瞪着眼睛,凶神恶煞一般。一转身,正言正色的又冲着我,“哭!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说吧,我听着!”

 

我倒也不觉得自己怎么委屈,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也是考虑到自己的情况才不去的。现在出去确实还不是时候。我并不是为了他们。我也是综合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才不去的。可我就是停不下来。我只是呜呜的哭,根本说不出话。

 

两个人静静的看着我哭,愁眉苦脸,整个屋子里就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这种情境让我觉得很不妥,我觉得我应该跟他们说。可是我哭的全身发麻,胸口发疼,嘴唇都不听使唤了。

 

我使劲喘了两口气,抹了把眼泪,努着嘴唇,含混不清的说,“没……没关系……我以后……再……呜呜呜……走……啊……哇啊啊啊……”

 

谁知话一出口,泪水就像决了堤一样,我竟跟个三岁的娃娃似的,张开大嘴,索性哇哇的大哭起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知道,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自己年纪大了,……我原本还以为我会把博士读下来呢,无论发生什么,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这只是我梦想中的一步,可现在我放弃了……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呢。可现在我放弃了,我还能做什么呢?你们还让我做什么呢?

 

我爸有些不耐烦了,一挥手,“别吃了,回你屋里好好哭。”

 

我正觉得别扭,站起来往自己屋里走。我爸跟着我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奇怪的是,我一到自己的房间,眼泪很快就止住了,胸口也畅快了不少。“哭够了?”他看着我,“还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咱爷俩今天好好聊聊,敞开了说。”

 

“嗯。”我定了定神,把脸上的泪水擦了擦。……肚子里千言万语,我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了,可是我想了半天,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我擤了擤鼻涕,说,“呃……我想学漫画……我想当漫画家……”

 

“啊?”我爸脖子一怔,一脸的不解。

 

“嗯,”我给他解释,“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想一边读博,一边学漫画……”我抽泣了两下,心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是喜欢漫画的,我也有绘画的天赋。但是当年,学动漫的分数太低了,我也怕日后找不到工作,所以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只是依照自己的分数,像买东西那样,买了一个价格合适的专业。可其实漫画才是我的兴趣所在,那不光是因为他。

 

我本以为开诚布公的说,他会理解,可是他却火冒三丈。“人家让你去,是让你给人家做研究去的!你跑那给人家画画去?!你这孩子!难怪人家不要你呢!怎么净异想天开,说那不靠谱的话呀?!你也甭科学家,也甭画家。你就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挣钱养家糊口,你会吗?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不是不去了吗?哎,不去了就老实跟家,守着爹妈,挣俩钱得了。”

 

我愣在那,哑口无言,看着他俩重振旗鼓,卷土再来那架势,心中不免有种上当受骗、被煽了情的感觉。再度翻滚上来的眼泪也嘎然而止,突然间硬生生的就没有了。

 

*

 

回绝了挪威那边,我又坚持了有半个月。每天象迷失了队伍的羔羊,心里没着没落的,烦得发慌。我问小何,“你看我现在工作怎么样?有前途么?”他说挺好的,是个好方向。过了几天,我又问他,“这个收入在国内到底算个什么水平?”他说挺高的。可是我总是觉得这个不算高,而且女的编程总不是长久之计,怎么得往管理上转转吧?美国老板说有机会的。我心里踏实了两天,下决心好好给他卖卖命,弄个中国区总经理之类的干干,可这股热忱燃烧了没两天就颓然退去了。我心里又空得发慌,象长了草似的,根本没办法在我那间囚房里安心坐下去了。

 

我没事就找一些北欧的图片来看,找一些在那里的华人的博客。有一个小女孩,在挪威读博,嫁给了一个挪威人,圣诞节的时候,她去他家做客,他突然跪下来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欣喜若狂的说,“Yes, yes, I do.”我想也许我要是去了,也会是那个样子,但也许也不会。我在荷兰就没有找到男朋友。也许我不适合国外的男人。我不知道,反应我不打算去了。是我主动放弃的。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找了一些挪威的简介,越看越想去。我忍不住又给挪威教授写信,问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不太高兴,说之前叫你来怎么不来呢?现在已经给别人了。我心里终于踏实了些,嘴里不停的道歉,心里却安生了许多。但是我又觉得我实在不能再这样荒度人生了!我迫不及待的找来一些学漫画的东西。我要抓紧时间,比起那些从小学画的人,我现在已经晚太多了。可我还得兼顾上班。我必须珍惜时间。我每天在美国老板身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绝对不能再让他们盘剥我一点光阴了!我拒绝加班。五分钟都不行。干不完就凑合交上去。甚至连上班的时候也要抓紧时间偷偷的学画。

 

几天后,老板突然给了我一个新的项目。我干不顺手,里里外外卡着弄不出来。他催着要我提交,我就压着火。父母还照旧端茶递水,好不殷勤。到了下班的时候,程序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我急得又踹桌子又摔书,心里可劲的骂。我妈听见跑进来,哄着让我歇一会再给人家好好弄弄。可谁他妈给他好好弄呀?人家是谁呀?说得跟你主子似的。我心里骂着,手上就不想好好干了。我已经下班了!没有义务给他在这坐着了!我想起前阵子他们不让我去挪威时的样子,心里就更不痛快了。一肚子气全撒在美国老板这个破项目上了。三两分钟我就把代码提交上去了。连运行通都根本运行不通,有几处明显的错误我也没时间再给他改,我一生气索性把一堆乱七八糟的bug全都给他发上去了。“干完啦?”我妈跟在我屁股后面哈着腰问。我瞪了她一眼,你管得着吗?我理都懒得理她,反正她也看不懂。

 

第二天一上班,我心里就开始打鼓,忙把昨天的东西拿出来又改,还没改好,老板就上来了。我给他解释说还在改。他说你不用改了,他们昨天已经替我改好了。我赶紧道歉,他说不用,说可他不明白昨天我是怎么交上去的,好几个bug都摆在那里,根本运行不通。说他们那边的人都很惊讶,一起忙了一晚上,才帮我改回来。我忙不迭的给他道歉,说对不起,下次注意。可是他不肯原谅我。他说他很遗憾,他也没办法,只能开除我。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被人开除。以前都是我开别人的。

 

我心里一下子害怕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跟我爸妈说。我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说这是偶然的,先不要辞退我。可是他不肯。他变得更坚决了。说我这半个月表现都不好。他们是个小公司,没办法养闲人。我一听也生气了,反正我干着也不开心,开除就开除吧。

 

我关了skype,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脑袋里木木的,什么也想不了,心里面乱七八糟,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做什么好。最后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他们。马上这个月的工资就领不到了。到时候,我不说,我妈也知道了。我瞒不了的。我得主动坦白。可我要怎么跟他们说呢。我在国内从来没逃过学,连课都没旷过。被开除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有想过。

 

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变得客气了许多,他俩还是那般殷勤周到。我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来,最后想想还是先不说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特别的听话,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晚上遛弯的时候我也低头哈腰的走在旁边,竖着耳朵听,问到我什么我就应什么,一副谦恭孝顺的模样。我这样装模做样的上了几天班。每天照旧朝九晚五在屋子里坐着,战战兢兢的摆出一副从容自若的笑容,我妈依然唏嘘着给我端水做饭,可她不知道,我已经不挣钱了。我这样又憋了几天,每天忍受着俩人的优待,心里难受得要命,恨不得自个找根绳勒死。最后我实在撑不住了。

 

吃饭的时候,我哭丧个脸走进大屋,我妈依旧张罗着做饭,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我秃自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他俩,“……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我爸一看就知道了,声音有些发飘,“什么事?你把工作丢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嗯,老板说公司最近不景气,裁员了。”

 

我爸“呼”的一声,真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下去了。这几次是真让他失望了,好容易有点希望,这下又泡汤了。

 

我妈终于明白过来,扯着嗓子问,“他凭什么裁你啊?怎么不景气了?”

 

我爸皱了皱眉,“你嚷什么……”他好像突然变得很疲惫很疲惫,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不是!”我妈还精神百倍,抻着脖子,跟打架似的,“他说不景气就不景气呀?”

 

“听她瞎说呢!我问你,”他转头冲我,“什么时候辞的?”

 

“今天。”我说。

 

“前两天就辞了吧?”

 

“……”

 

“哼,”我爸白了我一眼,“我看你这两天劲头就不对。是不是我不让你出国,你就给我落挑子呀?”

 

“没有……”我心里发虚,“就是公司不景气。”

 

我妈一转身,拉着我就往外走,“走,我问问他去,你给我翻译!”

 

我爸一把拉住她,“别瞎闹了!你闺女不给人家好好干,你问有什么用!”

 

他坐下来,闷声不响的吃饭。他看来是灰心了,自己不得志,教出的孩子也这样。他原本多为我骄傲呀!可我妈气得没有胃口,长吁短叹的食不下咽。我却心安理得,比起前两天还多吃了几筷子。吃完饭,我爸说,“你不是想画画吗?现在画吧!”我大张旗鼓的画了几天,结果我发现,画画也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许这些年的数理化已经把我的天赋都磨没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天赋,反正,画漫画我也不行。

 

*

 

小何好像有所察觉似的,不断的打听我工作上的事。我勉强应付着。最后他犹犹豫豫的迟疑的说,“我妈说,咱俩婚前最好能财产公证一下。”

 

“哦,”我吃了一惊,不过我之前也想到过。

 

他又忙说,“我妈说,主要现在年轻人太不稳定了,离婚的比较多。其实她的意思是,以后要是咱们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公不公证都无所谓。”

 

“还是公证下吧,”我说,“这样我心里也踏实。”

 

“嗯,”他听话的点了点头,“这样也行,反正咱们好好过就行了。”

 

我妈催着我赶紧找工作。我爸则三天两头的发脾气,骂我不孝,说这就是他的天伦之乐。看见我抬筷子,她就皱眉头,我倒是心安理得多了,觉得这样的待遇才是理所当然的。我唯一有点担心的是我爸。他整天闷闷不乐,烟也开始吸起来了。他这次真的是失望透了,他唯一能感到一点骄傲的女儿,如今也……现实再次给了他一记耳光。

 

就在这个时候,姥姥走了。

 

*

 

我爸根本就不想去。他对他老丈人家的事早已经心灰意冷,不屑一顾了。他不愿意搅这滩浑水,可他不得不去。

 

我姨哭得站都站不起来,颤巍巍的让姨夫搀着。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姨他们是怎么有能耐哭得声嘶力竭的,而后又立即站起来,弹弹身上的土,笑着跟众亲朋讲述她怎样辛苦的照顾老人,以至于她又累瘦了两斤。

 

我买了一束鲜花抱着,站在一群麻衣孝服中间,假装自己是那个人见人爱的乖孙女。我爸妈离着我八丈远,他们耻于同我为伍。姨夫走过来,哄孩子似的,笑着问我,“给姥姥买的呀?”

 

“是,”我点点头,“姥姥喜欢花。”

 

他一副九转肥肠的样子,看着我笑,“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我妈悄悄凑上来,在我耳边低声的训斥道,“你老抱着束花干嘛呀?跟有病的似的!”

 

停尸房里,姥姥盖着白被单,蜡黄的脸上擦着胭脂和口红,看起来怪怪的。我伸手去触碰她冰冷而皱褶的手背的时候,表妹似乎迟疑了一下,随着也伸出手来,“别动!”我姨夫喝了一声,她连忙把手收回来了。

 

表妹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这些日子,她都像躲在帷帐里的芙蓉花,一面也没有露过。她也瘦了很多,看起来像杂志上的模特一样。

 

她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我还记得小时候,

 

在我看来,她简直如诗如画,她闭上眼睛,仰起头,张开双臂,打捞从花丛的缝隙中洒漏下来的阳光。

 

她穿着雪白的白纱裙,长发柔顺的批在肩上,站在一丛盛开的正旺的迎春花下,阳光从花丛的间隙中照射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我赶紧举起相机对准她,她看见了,便扬起头,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结果却正巧让阳光洒了她满脸,晶莹剔透。她那时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塌鼻子,还有一双小巧的丹凤眼。可现在已经是高耸的鼻梁和一对大的出奇的双眼皮了。若不是她那头像黑色剑穗一样的秀发,我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她化了淡淡的妆容,不仔细看的话,你会觉得她好像化了又好像没有化,但是走近了端详,你又觉得她宛如电视里走出来的范冰冰站在你跟前。她真的变了,变得更漂亮了。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化过妆。我毕业的时候曾经也信誓旦旦的买了一堆廉价的化妆品,可是问题的关键是我不会化,每次化完以后都好像熊猫一样变成一幅极度缺乏睡眠的烟熏妆。

 

我姨夫捧着遗像,象太子登基似的,小心翼翼的稳步前行。我捧着鲜花尾随其后,想着什么时候递上去。我姨冲我甩了甩手,“往后点往后点。”我赶紧又退到后面去。我妈皱着眉一拨拉我,“你老往前凑个什么劲啊!”我只好晕头转向的跟在人群后面,手里紧紧的攥住那花,为它感到万分难堪。

 

到了墓地,姨夫一回头,“你这花放这不?”我赶紧说,“放呀。”他一伸手,“那给我吧。”一个大跨步,好歹瞅了个犄角,噗的一声丢在了地上。我在后面小声念,“姥姥您走好,给您买的花。”人们回头看,象看个痴呆似的。

 

吃饭的时候,表妹也跟着她爸妈对我冷嘲热讽,就好像几年前送我出国,给我频频敬酒的不是他们似的。

 

表妹的兴致不算太高,含蓄的低着头,专心的挑挑拣拣,一块肉也不敢吃。可她爸爸的眉头一皱,她的五官就也挣扎起来,整个人好像触了电似的突然变得严整了,咄咄逼人。

 

我脑间瞬间闪过《动物世界》里的一段影象。在漆黑的非洲大草原上,一群豺狗围攻一只受伤的母狮。

 

我四下寻找我爸妈,他们正在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坐着,一边擦汗,一边举着一袋子廉价饼干往嘴里塞。周围一片光秃秃的停车场,几辆时髦的汽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破衣烂衫,象两个迷路的人一样,惶恐不安。那倔强的神情,俨然是被时代大潮抛弃了的两个冤魂,一副抵抗着,不肯认输的狼狈相。他俩扭着头左顾右盼着,不知道他们是在提防着什么,还是在寻找我。

 

我只管埋头吃,吃得如同饿狼一般,心中愧疚难耐。我不该撇下我父母不管,坐到这群人中间的,我原以为别人会同情我在我家的境遇。姨夫不断的告诫表妹饭菜不卫生,我置若罔闻。他们那代人,我真的是受够了。我急需找一些同龄人诉诉苦。

 

家里的同龄人,如今也都是工作了的大人们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表妹,另外还有两个远房的表弟。我凑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见我走近了,几个人都不说话了。我多少有点尴尬,就问其中一个表弟说,“怎么样啊?好久不见了,在哪里高就呢?”他把胸脯拔得高高的,好像反击别人的挑衅一样,不屑一顾的说,“欢乐谷啊!”

 

“哦哦,”我想他可能是好久没见我,对我有些生疏了吧?我们小时候还窝在屋子里一起打扑克来着。他以前学习也不好,而且为人有点幼稚,说话愣头愣脑的,但没准正因为这样,他或许是一个直率坦诚的聆听者,会替我打抱不平。所以我只得像小时候那样套着近乎说,“欢乐谷,好地方啊,以后有时间找你玩去呀!”可我这个“玩”字一出口,不知道什么原因,几个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愣愣的看着他们,他笑够了,抬起下巴,有意无意似得说,“对,有空就多来找我们玩,别老跟那啃课本,有什么用啊?都学傻了!”“是学疯了!”另一个表弟,抓住时机赶紧补充说。几个人又哄堂大笑。表妹捂着嘴,低着头,小声笑,努力的不发出声音来,可是她腰都笑弯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看来知道我事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的多。我可以理解,这么多年的优异成绩,一定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如今终于可以痛快的发泄一通了。我站起来,说去上趟厕所。

 

表妹也站起来,跟着我一起去。从厕所里出来,站在洗手池前面洗手,表妹若无其事的站在我旁边,慢条斯理却耀武扬威似的的梳理头发和补妆。天,我连头也不敢抬,我甚至连瞥一眼镜子里自己的影子都不敢,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自己的头像是被人按着一样,抬不起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熟练的整理衣服,梳秀发,补妆。水哗哗的从我的指尖流过去,冰凉刺骨。她太漂亮了,而我太丑了。以前那个头发凌乱,挂着黑眼圈,一身疲惫,发育不良的三好学生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可现在我连最后一点学习好的安慰都没有了。我现在真的一无是处。她一边补妆一边劝我多补充糖分,可是她才是真的需要补充糖分的那一个。瞧她瘦的多骨感?紧身裤紧抱着她修长纤细的双腿,衬托得她人更加亭亭玉立了。我不敢再多看,好歹冲了冲手,逃之夭夭。

 

回去的时候,我姨夫不让我再坐他的车回去了。我在公交上抢了个座,让给爸妈,可我爸并不领情。他回到家就骂我不孝,说我是认狼为父。

 

他是不喜欢我妈家的人的,这我知道,甚至连我姥爷那样和蔼可亲的人,他也不喜欢。他俩碰到一起,气氛总是很奇怪。一个足够毕恭毕敬,一个足够和蔼可亲。可是两个人之间就好像总也隔着层玻璃墙一样,谁也走不近谁。我姥爷发表意见的时候,我父亲总是安静的坐在下面听,可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有些忐忑不安的抱怨一些他单位的事情,哪个领导贪污了,什么事情没人管。这个时候,我姥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得,把脸扭到一边,跟我姨夫说起话来。我姨夫那自然是殷勤得比亲儿子还亲,一口一个爸,“爸,您看这个怎么样?”“爸,您看那个怎么样?”这个时候,我爸就会讪讪的站起来,说到外面抽支烟,然后就离开了,一去就是很久。而我则被夹在中间,不置可否。我小时候只是觉得我爸一个人在外面太过孤单,于是就悄悄的跑出去陪他。除夕夜的时候,其他人都围在电视机前面看春晚,我们俩则在空无一人的胡同里放灯笼。夜静的很,时不时地传来别人家“春晚”节目里的笑声。我们打着灯笼转啊转的。每当那个时候,我爸竟然也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似得,跟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见外起来。他这时候的脾气会特别好,努力的找些话题逗我开心。可是我能听出他声音的异样,我除了觉得他可怜,一点也不觉得开心。而我妈那个宽心大条女,八成到天亮了都发现不了,家里少了俩人。

 

其实我还是很爱国的。我上中学的时候,甚至是个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者。有一阵,我特别崇拜周恩来,甚至学他说话和走路的样子,学他一只胳膊受了伤,不能放下,总抬着一只胳膊走路。到后来,我还把班里过了期的、印着邓小平的杂志偷偷拿回了家。我爸自然是提不起劲,他甚至小心的告诫我尽量不要搞个人崇拜。但这股热情在我大学毕业以后才渐渐的消退了。

 

所以我不曾怀疑过我姥爷,也不曾怀疑过他的信仰。

 

有一次我还在国外一个论坛上跟别人争论,我说老一辈的革命家是真的信仰共产主义的,他们都是好人。结果没想到,我竟成了众矢之的,几个ID群起而攻之,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赶紧注销了账号,再也不多说话了。自那以后,一旦提到这种问题,我一向的回答都是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是有一次,老教授却依旧对我的回答提出了异议,他神秘的冲我挤眼睛一笑,说,你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就会对你感兴趣。他说的我一阵毛骨悚然,不过我觉得还是按照我爸教我的方法做比较稳妥。还有一次,一个其貌不扬又不懂礼貌的外国小子笑嘻嘻的问我为什么中国非要和台湾在一起。我义正言辞的告诉他,因为我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液!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带多少感情色彩,我并不想说我有多爱国,当然我也不想反对什么。我只是想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罢了。

 

可是我姥爷不是,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脾气极好的老头,他念党的恩情。每次我考政治之前,我请他帮我辅导党史和政经,他都神采奕奕。

 

当年他一穷二白,一没有钱二没有地,背着破褡裢来北平讨生活,多亏了党,在解放前夕接纳他加入了组织,又在解放后培养他念书识字,一直培养到清华毕业,成长为祖国首批自己培养的大学生。他是我们家的骄傲,是在我毕业之前学历最高的人。后来又分配到市里给市长做了一段时间的秘书,在文革时期又被调去做了党史研究工作,这样一直到退休。他没有受过什么大的磨难,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党把他揽入温暖的怀抱,又是党一直像一棵大树一样庇护了他。他是感恩的。

 

而至于那场浩劫,我姥爷说,他很庆幸自己后来干了党史工作,躲过了一场劫难。他还说我妈他们那代人读书读得太少了,而我们这代人又读得太多了。我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并不真的需要他帮我辅导功课,政治也没有什么好辅导的,但是我总喜欢去问他,因为那样可以使他看起来很高兴。

 

*

 

姥姥去世以后,我妈让我搬到姥爷家去陪陪他。她给我姥爷打电话,姥爷很干脆,“那来吧!”一副来者不拒的气概。

 

我搬了行李住了几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姥爷看着我吃了一会,“唉”的叹了口气,“你姥姥生病那会看着也是心烦,等她一走,又想的慌。”他笑道。他好像有一肚子话想跟我说,可我却什么都不敢听。

 

我试着安慰了几句,可是听起来都很假。我劝他别太难过,节哀顺便,保重身体。

 

他“嘿”的笑了一声,突然说,他觉得活得没意思,想早点去找姥姥去。我吓了一跳,劝他别这么想,让他多找点事情做,吃点好的,散散心。他哑然一笑,好像我说了什么荒唐事似的,“那可不?我想吃啥就吃啥,把钱都花了,留着钱干嘛呀?还等着过继呀?嘿!”他一转身回大屋去了。我张着嘴愣了半天。我还一直认为,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两只小羔羊呢!我刚想追过去说清楚,这时,门一开,我姨进来了。

 

“爸!爸!”我姨夫还没进门,喳喳哄哄的跟楼道里就嚷开了。我一想起他们在葬礼上的那副不要脸的嘴脸就觉得反胃。早知道,不吃早饭了!我收拾了碗筷,拿到水池边洗。

 

“哎,安安在呐?”我姨笑盈盈的凑过来。

 

姨夫高高的举着一根青萝卜,“爸!咱们中午吃包饺子吧!您看这萝卜多好?咱们中午擦馅吃吧!”

 

我姥爷颤颤巍巍的迎出来,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哎!哎哎!”

 

我姨在厨房厕所转来转去,这看看那看看,“哎呀,这个脏……跟这住也不收拾收拾,瞧家里这个脏劲的!”她念叨了一圈,看我不理她,全当耳旁风,她又笑盈盈的晃到我跟前,跟个老妖精似的,娇滴滴的说,“哎呀,你洗碗怎么也不带个手套呀?”我心想,我妈打小就给你刷碗做饭,人家什么时候带手套了?我把碗往身后一撂,“没那么娇贵!”

 

她一愣,八成是镇住了。半天反应过来,赶紧不干了,吵吵道,“安安你说什么呢?哎哟!爸!你看安安她说我什么呢?”

 

我一皱眉,“别吵吵!姥爷心脏不好!”

 

我姨夫在后面嘿嘿傻笑着打圆场,象个傻儿子似的。难怪我姨一提到他就总是勉为其难的说,他们是先结婚后恋爱。这会她给噎得说不出话来,独自哼哼着往外走,“这都谁的东西呀?也不说收拾收拾,拿这当酒店住呢?”我姨夫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她安静下来不做声了。

 

我洗好碗,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去见小何。三个人虚张声势的在门厅嚷嚷着要包饺子。

 

我假装没看见,心想,这样也好,反正姥爷有人照顾了。拎了包往外走。我姨夫一仰胳膊,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安安怎么走哇?留下来吃饺子?”我可不吃他这一套,想想我姥姥葬礼上怎么待我来着?叫我亲娘我也不搭理他!我冲着我姥爷说,“姥爷,我走了啊!”我姨还一副关切的样子,“上哪去呀?大周六的?”我看都懒得看她一眼。酸不溜丢那寒蝉样,还留着跟我一样的发型?真晦气!

 

我姥爷颤颤巍巍,象冤屈着似的说,“干什么去呀?不跟家吃饭啦?”

 

“啊,姥爷,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正想走,又突然觉得还缺点什么,一回身,我冲着我姨夫说,“记得好好捏捏小人嘴!”仨人一愣,谁都没反应过来。我开门出去,身后传来我姨夫假装大度的狂笑,“这孩子……哈哈哈哈!”走了两步,我忽然想起没带钥匙,一转身又回来,屋里早笑不出来了。那俩人跟炸开锅了似的,比着嗓门叫嚷着,“她说什么呢?啊?我们说她什么了?”“把她叫回来,咱们问问她。”“这孩子说什么呀?啊?”那沉稳乖巧的样子霎时全无,象两只疯狗一样,完全变了个人。俩人一看见我,就拽着我嚷,“问问她!”“对!问问她!我们说她什么了?”可俩人又不敢使劲揪住我不放,拿手轻轻拨拉我,“我们怎么她了?”“安安,你说,我们怎么你了?”谁理他们?我一抬手,“忘拿钥匙了。”我姨挡住门口不让我走。

 

“正巧安安也在这,咱们就把事说清楚了!”她抬手请了请我姥爷,“我们想请你姥爷立个遗嘱。”

 

我怎肯甘拜下风的,于是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好呀,那我听听是怎么分的吧?”我也知道这里面准没好事。“唉!”我姥爷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姥姥姥爷就这么一套房,还有一笔存款。”我姨夫笑盈盈的说,“这房子呢,是央产房,不能卖,我们按照买入价给你妈一半,房子归你姨,存款一家一半。你要是留在这里照顾你姥爷呢,存款我们就不要了,都给你们。您看这样行不,爸?”他还冲我姥爷挤了挤眼睛。

 

我呸!买入价?这房在什么位置?现在这里至少十多万一平米,您原价两千不到买的!这差哪去了?我们还不如不要了,白送给您得了!存款你倒是大方,可现在,那连个茅坑也买不下来呀?

 

“想什么呢?要买房也要按现在市场价,哪有按几十年前的价格的?这房是我姥爷分的,还不要钱呢!”

 

“安安,你不懂,这是央产房,卖不了,没法估价。只能按买入价。”

 

“谁说央产房不能卖的?”

 

“我问的呀!不信你去问问派出所,问律师!人家都知道!”

 

我一时语塞,我对这方面真没什么研究。于是我说:“那既然是央产房,不能卖,咱们就充公!谁也别拿,全都上交国家吧!反正也是国家的房。”三个人都愣了,被我冷不丁的语出惊人吓了一跳。

 

我姨冷笑着白了我一眼,我姨夫则看都没有看我这边一下,直直的盯着我姥爷看,似乎我刚才仅仅是放了个屁。我姥爷也叹了口气,说,“唉,回头还是再跟你妈商量商量吧!这房子你们也买不起,要是拍卖了,就换了别人家的姓了。”他简直让我大跌眼镜,哑口无言,失望透顶。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还是老共产党员呢吗?我望着他满脸的皱纹和头顶上仅剩的几根花白头发,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背着小褡裢进城讨生活的农民小伙计。啊,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土地。他没准还打算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呢。

 

“哼,还商量什么?”我姨小声嘟囔,“她就是不同意,又有什么用?等她死了,她的财产也都是我的。”

 

“凭什么?我家还有我呢!”我觉得她可能是被我气的开始说胡话了。可谁知她竟然说,“凭什么?就凭你有精神病,以后还得靠我养活呢!”

 

我被她气的脑袋嗡的一下子,上去想给她一巴掌。可是手刚轮起来就被我姨夫给抓住了。他老婆随即手欠,猛的一推,我往后倒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竟然敢当着我姥爷的面打我?

 

“好啊!亏得你啊!我出国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巴结我们的?你都忘了?”

 

我姨一脸不屑的表情,“谁巴结你们了?你也配?!”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指着我姨夫,“我当然配。而你也就配这阴险小人。你长这么丑,我都瞧不上你!我爸更瞧不上你!”我姨夫一听就不干了,“哎?”的一声蹿起来,夺步想来帮凶。我弓着腰,牟足了劲,准备用头顶回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

 

我姥爷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我姨夫兴奋的扑上去问用不用现在就打120?我姥爷摆摆手,还是先打110吧。

 

社区的片警进来的时候,跟我姨夫亲昵的打了招呼,

 

我知道形势严峻,可是我也已经没有一点办法了。我姨夫给他们递了包烟,他们一人从里面抽了一根,很快,屋子里就烟雾缭绕了。

 

“啊……啊……”他们抱着肩膀,听完我的哭诉以后,一边抽着烟,一边一脸无奈的点了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其中一个头头似得胖子吐了口烟圈,自言自语似得说,“内部矛盾啊内部矛盾。”

 

“可是他们打人!”我叫到。

 

“我打什么人了?”说着我姨又上来推搡了我一把。

 

“哎!你看,你们看!”我指着我姨冲着片警嚷。

 

“看什么呀?你有证据吗?”那个胖子捏着烟头,好像专心在吸烟似得,心不在焉的说。

 

这场战斗注定是我输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后来回到家,我本想告诉我爸妈寻求支援的,谁知我妈一跺脚,“你别跟他们闹呀!跟你姥爷搞好关系,哄着点,回头让他给你一套房子不好么?真不会办事!”我真都无语到没话说!就为了一套房,你们至于么?北京房价怎么他妈还不跌呢?我爸倒还开明,“她没那本事!让她回来吧!”又一转头冲着我,“这回知道了吧?你不行!”就好像我还真想过自己行似的!

 

出来以后,我心里畅快了许多。我对小何说想搬出来住,他觉得有些诧异,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回答,只说想去海淀那边看看。

 

*

 

我们坐着公车一直往北,右边已经看见当代商城了,再往前一点就到我以前的家了。当时觉得富丽堂皇,现在也破旧了,显得不那么光鲜了。

 

从我家路过的时候,我顺着车窗往外看,我生病的时候,回来看过一次。可惜这里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马路,也没什么可以看看的了。

 

拆迁的时候,我还在国外,爸妈瞒着没让我知道。当时新闻里已经说了一些半夜拉闸扔砖头的报道,让人没有好的联想。总之最后只给了一点补偿款和一个空头的经济适用房指标。后来国家又出了新政策,以前的协议就成了幌子,当初答应的适用房指标也成了一纸空文。爸妈气得不行,说那点补偿款还不够买个厕所呢!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家周围还是那个样子,小红房子还在那里,后来修的超市也在,对面的居民楼也在。只是我家不见了。一辆辆汽车从我家宅基地上奔驰而过,连残垣断壁都没有留下。或许很少有人记得,这里以前是个什么样子了。

 

我忽然想起同院一个单身的阿姨,下岗了,又没有收入。她一直在外面租房子等指标,后来耗得连房租都快没有了。遇见我妈,哭得不行,说把钱花光了以后怎么活,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我扭头看看小何,他这人倒也老实好相处。可是有一次,我问他觉得我俩怎么样?他说觉得挺合适。我就问他为什么合适,他说觉得我俩挺象的。我听了就不高兴了,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说,“你不了解我。”

 

我急着赶回去看看,路上都没有停,一直坐到了我中学北边那个小岔道口。前面的几颗大槐树已经不见了,人大那边的矮墙变成了几座高大气派的楼房,道路变得宽阔有排场了,我忽然有种找不着北的感觉。

 

我说小何,“你等等啊,我有点转向。”他笑笑说,“呵,从国外回来,连家都不认识了。”可不是不认识了?以前同学们打雪仗的草坪不见了,后面的小面馆也不见了,各式各样的门铺晃得人眼花缭乱。原来马路对面就是校门。可现在怎么到三环的立交桥了?

 

天色渐渐晚了,旁边一个金碧辉煌的大酒店点亮了霓虹灯,金光闪闪的,眩目耀眼。我更加迷惑不解了,难道学校也搬了?再往前走就过人大西门了。这里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竖起了两个气派的大理石柱子。

 

我们又绕回来。天已经黑了。小摊贩们打着八百瓦的大灯泡,扯着嗓子叫嚷着。烤肉,地瓜和臭豆腐的气味混杂着弥漫了整个大街小巷。街道两旁灯红酒绿,商铺门口的高音喇叭冲着车水马龙的来往车辆漫无目的的肆意宣泄着。行人们早已经习以为常,麻木不仁了,象毫无知觉的傀儡影子一样摇摇晃晃,步履匆匆,在霓虹灯下闪闪烁烁,忽隐忽现。我忽然觉得自己象一个外乡人,象一个久未进过都市的乡巴佬,摸不清东南西北。

 

毕业以后,我从来没有回到过这里,连同学聚会我也没有参加过。我倒不是真的想埋葬了那段时光。只是我有点莫名其妙的胆怯。不敢再去触碰那些旧人旧事。结果我的大学和硕士时期,完全在回忆中度过,我学会了打篮球也学会了画漫画,但是除此之外,我的感情经历一片萧条。我过得就好像还在读高四和高五一样。去荷兰之前,有一个老同学来找我,聊起高中生活,她说我真是幸运,当时班里乌烟瘴气的那么乱,我竟然学习一点没受影响。可能是有些乱吧?那时她和男生玩对视的游戏,早早的失去了初吻。当时她哭着让我保守秘密,不把初吻的事情说出去,还历历在目。但当我问她这件事情是否可以脱密了,她诧异得哈哈大笑。我这才知道,时隔多年,她早就已经和别人同居,而且在几个男人之间举棋不定。而我到现在都没有被男人吻过呢。想当初,每每放学回家,树叶在阳光下,碧绿晶莹,闪闪发光。天空那么湛蓝,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够到。我每天就好像是被隔绝在了水晶的象牙塔里,一尘不染。突然,我脑子里没来由的就想起他,那条阳光下泛着金光的手臂。就好像猛的当头一棒,他就撞进我的脑海里了。我冥冥中突然觉得是他一直在暗中守护我不受外界的侵扰。但我立马又笑自己的痴心妄想。怎么可能呢?他又不是神,而且毕业后,他从来都没有联系过我。她问我有对象了没,我说还没有。她说要帮我介绍。我心立即砰砰的跳起来,脑袋里全是他。我急于打听他的近况,他会不会还记得我?故意托她来找我?可是她说她认识一个做推销的小伙子,人挺好的。我问她我认识吗?她说不认识。我的心一下子又跌落回现实。于是话题转来转去,我终究还是没有问……最后一次听到高中的消息,是这个老同学告诉我,她找了一个投行的大款,自己也正准备去投行光耀门庭。我正要问她怎么又转行做了金融,她就好像急着要拉一道终点线一样,匆匆的把我拉黑了。想来也是,我除了考完试比比成绩,对别人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们找了一阵子,最后,在立交桥底下找到了我中学的校门。大门禁闭。防盗栅栏象战时拉起的铁丝网将两边隔离开来。隔着栅栏往里望,还能看到以前那个小松林。教学楼都变了,看起来更阔绰了,找不到我当年的影子了。操场前面的光荣榜上也不会再有我的照片了吧?我来到传达室,里面坐着一个新来的保安,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我告诉他我是这里的老校友,想回来看看,他不肯放我进去,说是现在管得严了。

 

天已经晚了,小何急着要回去。我只好让他先走,自己信步往同桌家的方向走去。他家应该就住在这附近吧?我不知道,但是每次放学他都往这个方向走。也许他会出来遛弯,在这里的某处出现,或许就在天桥上,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好久不见了。”他伸出一只手。我却把手背在背后,说,“别碰我!你手上有细菌,小心传染给我!”他抬起一只胳膊指着我笑,说,“真刻薄!”

 

往事接二连三的浮现出来。

 

有一次,班会上玩击鼓传花。我木讷讷的坐在人群当中发呆。突然,音乐戛然而止,花团在我的手中停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像考前才开始背考试大纲一样,一页一页的翻看着歌单,脑袋里嗡嗡作响,周围是所有人望眼欲穿的注目礼,我汗如雨下,这些流行歌曲我一首都不会唱。TNND,让我背首唐诗还差不多,卡啦ok这种尖端的科技,让我们土星人怎么玩得转。这样过了大约一个世纪,他突然站起来说,“我先来一首吧。”然后蹦蹦跳跳的绕过众多由无奈转为诧异的眼神,站到麦克风前……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一首摇滚,狂热的近乎重金属。每个音符都充满了青春的叛逆与躁动,连歌词都听不懂。他唱得五味陈杂,该跑调的跑调,该走音的走音。可他自己却好像沉溺其中似的弓着腰,垂着头,一幅自我陶醉的样子。我脸都替他红到耳朵根了。可是更让我难堪的是,他快要唱完了,而我却突然想上厕所。于是我悄悄的站起来,沿着墙根溜了出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下一轮的击鼓传花了。我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还有一次,我一个人留下来值日,当时天色已经晚了,我倒完最后一堆垃圾从楼梯上下来。楼梯口倚着几个人,他和另外几个男生吊儿郎当的吞云吐雾,手背上纹着班花的肖像画。我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蹑手蹑脚的,从他们中间的缝隙轻轻的飘过去,我其实真恨不得嗖的一下蹿过去,可是我又害怕哪个不精细,惊动了他们脚下的地盘。他们也吃了一惊,我听见一个人问道,“没事吧?”语调严肃,好像事情败露了准备杀人灭口一样。我当时真是吓的魂儿都没有了,飞快的往教室走,只听着他们在后面有意无意的吼着,“哪个班的?上了她!”

 

最后是结尾的一幕……我别别扭扭的走在他和班花中间,低着头,默默的听着他们的谈话,然后哀婉凄美的离别上演了……我的自行车,鬼使神差一般的,在我的手心里,慢慢悠悠的,倒下了。我本来站的好好的,稳稳的抓着车把。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也跟着车,慢慢悠悠的,倒下了。像只蠢猪一样,死死的趴在自行车上。他好像吃了一惊,尴尬的站在原地,看着我发愣。“天呐!真服了你了!”班花笑着伸手扶我起来。而我却和车搅在一起,怎么也爬不起来。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次扶着车站起来的时候,他好像略带慌张的说还有事,然后就推着车匆匆的离开了。而跌倒的那一系列慢动作,则永久的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为什么要走呢?他为什么不再联系我呢?

 

突然,在前面的天桥上,我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而久违的身影,高高的瘦瘦的,身上混合着香烟和香水的味道……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能见到他!他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帅气,一张稚嫩但略显疲惫的脸,他穿一件白色体恤,没有以前那种宽大不合体的大衫,也没有白色棒球帽,柔软简洁的短发,被晚风吹拂着,温柔的一摆一摆的,他变得成熟了,也更大众了,更像夜幕下,出来纳凉的芸芸众生了。他身旁,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不是班花。她略显臃肿,穿着一件肥大的睡袍。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肚子里的小宝宝了。她怀孕了呀?真好。我忽然觉得很释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有点忧伤。我转过身,除了想说祝福他们,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这么长时间了,也该画个句号了。

 

第三章 命中注定

 

*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北京拼命找工作。我坐在公交车上去参加一个面试,是一个在各大博客上做推广的鸡肋工作。车上人不多。我坐在把门的后半截车厢,斜前方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伙子不停的在说相亲的话。我心里默念,“老天爷,给我一大笔钱吧!我可不是找对象去的……与其给我一个老公,倒不如给我一大笔钱。老天,给我一大笔钱吧!”这时,门一开,一个穿着宽大T恤衫的年轻人上了车,一屁股坐在我正前方的椅子上。T恤背面赫然印着,“For Your Love”。

“……”,我晕。

 

我和小何终究还是分手了。我不想再瞒他,我告诉他,我想辞职做点事情,他爸妈劝他要小心谨慎再考虑,没两天就跟我分手了。这也是我期望之中的事情。

 

我一路找得很困难。我坐错了一趟车,又踩着高跟鞋在乌烟瘴气的尾气中走了八百里路。连公交司机也不知道这个社区在什么地方,最后好容易才到了这个世外桃源。那社区倒是建得十分有特色。下面广场上有一些卡通雕塑,显得有些文化底蕴。我一点都没有着急,心知这事八成得泡汤,于是一边游览一边慢慢的往他说的那幢楼走。结果站到1013号房门前的时候,我已经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了 。门就是一般住家的房门,我心里还嘀咕,这不是搞非法传销的地下小作坊吧?

 

我鼓了鼓勇气,伸手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了反应。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圆胖子站在门里,没精打采的问我找谁。难道这就是电话里那个通知我面试的犀利小男生么?我有些失望。我说我是来面试的。他“哦”了一声就把我领进去了。

 

客厅里冲着墙壁坐着几个人,一个个都面对着电脑屏幕纠结着,这是在办公。接着一转弯,就亮出一见杂乱的厨房,好像还安着热水器,和一般家居厨房没什么两样。确实有些像地下的小作坊。如果换作以前,我一定会满眼的瞧不起。可当时我吃够了艰辛,所以心中其实充满了钦佩。

 

我当时东张西窥的还没搞清楚地理方位。人已经被领进里面一间屋子里。

 

一个穿着讲究的男孩子迎接出来,看起来很是眼熟,他长得很象荷兰时认识的一个同学,这让我有些别扭,心想尽快聊完离开。

 

他看起来很是热情。动作的频率有些快,让我有些眼花缭乱。他象是有什么喜事似的,慌张的迎出来,局促的一指墙边的一对八仙椅,“请坐,我给你到水去,你要茶还是白开水?”他站在门口扭着头问,象是急着要出去。“白开水就行了,谢谢。”他低着头冲出去。我四下打量,这房间不大,中间拼了两张大的办公桌,上面扣着一顶黑色棒球帽,把门那端放着电脑,椅子歪过来冲着门,正好面对着门边的八仙椅。

 

我把两只手的胳膊肘放在八仙椅的扶手上,椅子很宽,扶手离得比较远。我弓着身子架得十分不舒服。但还没等我寻思尝试出一个更优美的姿势,他已经兴冲冲的又杀回来了,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摇头,“没有纸杯了。”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电脑前面,面试就此开始了。

 

他说话真是有趣,装作一副犀利的样子,这捅捅那探探,试探着你的实底。我不知道他能试探多少。我不得不多加小心,谨慎应对。我觉得自己好像跟不上他的思路。可能毕竟是生过病了,要不然他就是有备而来,我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他可能上网调查过我,因为工作的关系,他知道我的博客。我并非故意隐瞒,可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必要告诉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他问我是哪的人,我说我是北京的。他说他也是北京的。又问是北京哪里的。我说在大兴,他看起来有些惊喜,说他也是大兴的。不过我没太大反应,因为我家是后来搬过去的。他又问我的家人。到了,他也没有问我一句关于面试的问题。

 

我说我不在乎挣钱多少,他问我是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使劲抿着嘴矜持的看着他笑,生怕他看出马脚,发觉我生病的过去。他遇见我可真不是时候啊。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双眼迷离,头发松散,皮肤干皱。要是早两年遇到,我一定可以让他爱上我。可现在,瞧瞧他,目光炯炯有神,头发黑亮,皮肤光鲜,言语机敏又不失调皮。小小的年纪还开了自己的公司。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痊愈了没有,别人能不能看出异常。反正我爸说我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正常。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反应不够快,眼神不够集中,皮肤干巴巴的,可或许他看出来了可他也不在乎,因为他根本就没往歪处想。我知道有的男生就是天性开朗的。

 

 

结尾的时候,他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着眼皮问我,“你结婚了么?”我让他给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吃了一惊,愣愣的望着他大约有两秒钟,然后小心谨慎的摇了摇头说,“还没有。”

 

“哦。”他笑了,连忙低下头,看着地面微微的点了点头。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偷偷的往他手指上扫了一眼,手指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带,但也不是每个已婚男人都会带的。可他的条件都太好了,我不敢有什么奢望。

 

他眼睛炯炯有神,思维敏捷,对答如流。我却显得十分迟缓,迟疑着不敢说话。有的时候,他眼睛会突然那么一闪,让我想起在荷兰的那两汪蓝色的波光,觉得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早有安排。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感。“要是他没有结婚,”我忽然忍不住这么想,“也没有女朋友,那该有多好呀!”但是我同时又非常清楚,以他的条件,近乎完美的各项指标,就算他年纪轻轻,没有结婚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以我现在的身价,我已经不能去奢求这样的事情了。

 

我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好好enjoy这段时光。因为我真的有点飘飘然了。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听着他犹如针尖一样的问话,我脸上一阵阵发烧,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我一定害羞得厉害,我最好是能去没人的地方好好喘口气。我必须努力的先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语调语音。可是我象一个慈祥的老妇人一样悄悄的让自己坚持坐在这。我已经不是那个再逃跑的年纪了。

 

他可能是看我有些紧张,把手一摊,说,“面试完了,结束了,就这么多了,你觉得可以吗?”我点点头,他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说没有了,我真的早想走了。

 

他说这个职位是一家外企的职位,他会和那边外企的人联系,把我介绍给他们,然后我就可以来上班了,他说的十分坚决,似乎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打算用我,可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他站起来,送我出来。伸着一支手臂示意我往前面请。我头还是晕乎乎的,象喝了二斤红高粱,脚下轻飘飘的,踩下去发虚,高跟鞋象踩到棉花上似的。晕头转向,摸不清东南西北,来时的路早不记得了。一激动差点没撞进人家的厨房里。他忙从后面赶上来,伸着手臂赶到我前面,“这边请,这边请。”真是热情好客的面试官,不知道我们身后那些对着电脑屏幕还在纠结的员工们看着,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者说,这就是他们老板面试的风格?他们早都见怪不怪了? 

 

*

 

回去的路上,我就象吃了兴奋剂一样精神百倍,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生病以前的样子了似的,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我偷偷笑得合不拢嘴,看见路人就躲,心里面喜滋滋的。想着要怎样回绝他。

 

然后我接到他的电话,说那边外企公司准备再电话面试我一下。这让我很为难,我本来已经决定不去了的说,但是考虑到他已经答应对方了。于是我决定等面试过了在告辞。没想到晚上再开微博,上面赫然有他的名字,他已然关注了我,而且用的是真名实姓。

 

第二次面试,我按要求打开skype,对方用的是英语,小老板在中间旁听,因为我本就想放了这个机会,所以一开始就稀里马虎,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伤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对方一连问了两遍,我都没听清楚,连说了三遍sorry。第三个sorry刚脱出口,还没来得及觉得窘迫,小老板的声音突然就插进来,“呃……steven,”他叫对面的一个主面试官,“或许我们可以把线路重新arrange一下。我这里有些听不清楚。”我脑海中象突然打了一记礼花,立即就清醒了。受宠若惊的坐着,想着这个小老板这时的样子。他没准正机警干练的重新布线,或者装模做样的。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坐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脸上有些发烧。几个月前我还坐在这,心如死灰。耳机里传来嗡嗡咔咔的响声,我心潮澎湃,想着应该怎样好好表现以报答他的好意。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你们说几句话试试,”

 

我和steven都装模做样的喂了几句,看来他也跟我一样觉得这是多此一举。Steven问我是不是好一些了。我说好多了,谢谢。我是对了小老板说的,但是我答的是steven,我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但是我觉得他领会到了。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什么东西沉到心里,心领神会一般不再言语了。

 

整个面试成了我的个人表演,几个国外的面试官简直就是配合我表演一出戏,而这出戏是专门给他一个人看的。幕后的观众只有小老板一个。他的声音在电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在那里,按捺着什么,安静的听着。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表情。那样微微皱着眉头注视着,仔细的听着,只是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的是蓝眼睛的报告和我在老教授退休大会上的演讲。

 

面试突然变得象行云流水一般,我好象突然变得机灵了,对答如流,妙语连珠,随机应变,信口胡诹。我几乎好久都没有这么机灵过了,连韵律都变得像快板一样好听了。我知道我是在卖弄,但我没有任何意图和预谋,我只是想给他留个好印象,然后再说再见,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第二天,他通知我说二面也通过了,打算再来三面。他们还有完没完了!?我告诉他说自己不打算去了。他说他又问了一下,不用面试也可以去上班。我说自己已经决定不去了,领了别人的offer,说希望他工作顺利,有空的时候常来我博客看看。他没再说什么,博客那边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以为这件事情就此功德圆满,画上句号了。可谁知,没过多久,就又生出了一树的枝节。

 

*

 

每天都会有新人来关注我。他们用一些毫无意义的数字作为用户名,每天注册进来然后关注我。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关注我,然后消失。每天如此。我开始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可是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事情照常如此,每天都没有间断。到后来,我不能不多加留意了。他们想要干什么?支持我吗?安慰我吗?可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么?我给他们发信息,公开留言声明。可是他们根本无动于衷,他们就是来给我捣乱的。除了那个面试我的小老板,我想不出哪个无怨无仇的人会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坚持不懈的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只是为了跟我对着干吗?抑或是引起我的注意? 我突然想起那双蓝色的眼睛,心里不寒而栗。为了以防万一,我赶紧给小老板写了一封信问他现在的近况。他立即就回信了,说他现在在办一家网站,随即给我发了网址。

 

网站上面空荡荡的,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我学着他的样子,在上面注册了一个没有意义的ID。

 

第二次再上去的时候,我在他的主页上看到了他和他老婆的照片,还有一篇关于感情的文章,说他对婚姻满是质疑。我看了一遍,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牟着劲看完第二遍,我的天,简直是五雷轰顶,双重的。

 

倒不是我已经有多喜欢他了,而是,我担心自己以前的梦魇又再次找上门来了。我的天呐,要是再让我去一次精神病院,这让我、让我的家人可怎么受得了啊?!我感觉自己又要掉进冰窟窿里了,恐怖的来自荷兰的诅咒,而我现在还没能摆脱!它又要卷土重来,把我仅有的东西再次毫不留情的全部吞噬掉。

 

我很清醒,我决不能再来一次。我输不起。这种梦魇,我决不允许让它再有滋生的机会。

 

我当即给他去了邮件,一秒也没有耽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发到他邮箱,发给这个叫小老板的人,官方邮箱,用的是我的真名实姓。我直截了当的问他,“你结婚了么?”那混蛋很快就回信了,他也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毕业那年就已经结婚了。这放荡的烂男人!让他自恋去吧!

 

当即翻脸,谢过他的来信,然后说拜拜。

 

突然感觉很害怕。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等着我?命运到底要把我追赶到什么地步?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隔壁传来父母的笑声和电视机里一阵阵荒诞夸张的爆笑,他俩正在看非诚勿扰之类的节目,几位女嘉宾象小丑一样骚姿弄首、装模作样,下面的人象傻子一样哈哈大笑,我父母也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泪水又禁不住流下来,我不能让父母有所察觉,他们是那么的无辜,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一次了。恶魔再次找上了我的家门。它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和荷兰那时几乎一样的剧情,一模一样的事情难道还要重新来过吗?我这次还要做出怎样离谱的糊涂事?还要怎样伤害这两个可怜的老人呢?不行,我必须挺过去,只是我不知道这种事情还要纠缠我多久。灾难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过去?难道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讲还不够吗?我到底作错过什么?难道在荷兰做的那些愚蠢幼稚的恶作剧就值得我受到这样的惩罚吗?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当时甚至根本都不清醒!凭什么要让我遭受这样的打击?就因为我之前没能找对象?或许我根本就不该找对象?我根本就不是结婚的命?算了,这些我都不在乎。可是我也想谈恋爱啊。我还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恋爱呢。我想到几个月前,就在这个房子里,自己拿着刀片割腕的情景,我现在心里还很是后怕。难道我这么年轻就要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疾病,白白葬送了性命吗?我绝对不允许!无论那是什么!恶魔,上帝,命运。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别无选择。只是我家刚刚平静了一些。我不想让暴风骤雨再来一遍了。我好想要的是一个安全的港湾,让我能稍微休息一下。我不能再疯下去了。我父母受不了,我家也受不了,他们年纪大了,我们家又太薄弱,经受不起了。我不想说向命运求饶,但我真的希望它这次能手下留情,放过我吧。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麻木不仁的在网上闲逛,找一些关于心理疾病的网站。网上说这种病是容易复发的,如果以前得过,以后也有可能再复发。唉,我真是心灰意冷。我就这样几近报废了。我灰溜溜、酸楚楚的。可这病要怎样治?要是我还在国外就好了,至少有医疗保险给我报销,可现在我家负担不起,现在你让他俩怎样为一个年轻人花钱看病,他俩年纪都已经大了。北京看病又这么贵……该死的荷兰教授!我只能这么冒险死扛着。没关系。只要挨过去就好了,用不着去医院花冤枉的血汗钱。只是……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治好。什么时候才能度过难关。我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我一边在网上查看有关精神病的信息,一边偷偷的擦眼泪,父母的笑声、电视机的嘈杂声依然时不时的从门外传进来。我心里难受极了,好想找个人说话。QQ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现在都对我退避三舍、避之不及了。我只好又把微博打开。在那里我也是不正常的。谁会象我这样说话,在这样的年纪不好好找工作,写这些乱七八糟的博文?我在上面发了几张照片。可微博上冷清得连个听的人都没有。我好想找个人聊聊,陌生人也行。突然QQ上弹出一个好友请求,上面写着“转身倾城泪”。他他妈是白痴吗?!!说我转身离开了,所以他泪流成河?我气得不可言喻,怒火中烧,当即拉黑,弱智一个。他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这个不知廉耻的贱男人!他都有老婆了,还他妈的倾城泪?但是我转念一想,没准又是自己的幻觉。唉,这阴影要伴随我多久啊?我还没有谈恋爱呢。

 

正当我打算掀过这篇,重新作人的时候,哪知道,突然间,我手机上就塞满了骚扰短信。QQ上的好友申请,又是一浪接着一浪,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每周加我的人成指数级增长着。我没有办法,只好批量删除。喉人的蜜语,酸牙的情话,让人脸红的告白,令人心麻的电话,一串连着一串,一天都没有间断过。他们每天都会上来陪我聊天,安慰我,开导我,一聊聊到很晚,聊到不能不去上床睡觉了,才一个个退下去。他们每天哄着我,用不同的ID,冒充着不同的人,却说着相同的话。可是他不肯告诉我他是谁,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除了小老板,别无他人。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真拿我当二奶啦?他老婆不管他吗?这短信可是一天好几条,QQ24小时在线,随叫随到,全天恭候。就算他老婆不在身边,监视上有疏漏,可这……光这血本也下的够狠了吧?就为了追个二奶?我真是搞不懂这些有钱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我逼问了几次,可这个神秘人物就是不肯承认。非说要在非诚勿扰上给我一个惊喜。管他是谁呢,我想,即便是魔鬼,有个人聊聊,听我说话,也总是好的。我太需要给自己一丝曙光了。

 

可是几个月以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妈催来催去,让我开诚布公。咱等不了,玩不起。您要是真心实意呀,趁早,赶紧现身!两人领了证,办了事,您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抽风都没人拦着您!

 

我照直说了。他终于约我在xx的地铁站门口见面。下午6点,不见不散。

 

*

 

我在约好的地铁站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最终一个穿得破衣拉撒,灰头土脸的农民工老头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见天日,他就从兜里掏出一块灰不溜湫的方砖一通按。我的电话铃响了。我在后面盯着他愣了半天。

 

“喂?”我问得很谨慎。

 

对方风尘仆仆的嚷着,“喂?你跟哪呐?我到啦!”

 

“我就在你身后……”他一转身,好么,这张脸。瘪的像个鞋拔子。黑不溜秋,坑坑洼洼,千沟万壑。扫帚眉,疤瘌眼,硕大个鼻头上面一个红通通的大脓包,嘴角两道深沟,眼角万条鱼尾纹。下巴上长着个大痦子,正中央还歪歪扭扭的竖着一根毛。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迷彩服,在他身上皱皱巴巴,没精打采。他一脸的风尘,满身的沧桑。站直了才到我的下巴。这哪里是风流倜傥的小老板?分明是个失魂落魄的农民工!他瞥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就好像,我这嬗变的白骨精遇见了孙悟空,狡猾的骚狐狸碰到了好猎人。“你是乔安?”

 

“是啊,您怎么称呼?”我尽量用客套保持距离。

 

“叫哥。”他倒是挺豪爽。

 

“那……大哥……您想去哪吃?我请客。”我实在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农民工请我吃饭。而且我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想着尽了地主之谊,别让他饿着肚子回家就算完事了。要不是他身上这身无产阶级情谊浓重的行头,我真的当即就转身回家了。耍谁玩呢?可是我从小受到的就是这种教育,我不能歧视一个穷苦的劳动者。泥土不脏,大粪不臭,农民工才是这个城市里最光荣的人。

 

“随便。”他答的很大气,可我俩谁也没有那么大气的钱包。

 

“那您看包子行吗?咱们就随便吃一点吧,我晚上还有事。”

 

他白了我一眼,“行。”转过身,大步流星往前就走。

 

“不是那边,不是那边。”我想叫住他,可街上人来人往十分嘈杂,他好像听不见我叫他。我想拉住他,可又不想碰他那身脏兮兮的上衣。“大哥……”我在人流中追着他叫。人们扭回头来看我,他们八成认为我是拦着他讨要工钱的。“大哥!”我大喝一声。

 

“啊?”他满不在乎,不知所谓。

 

“这边!”

 

我真是带了个刘姥姥进府。

 

我站在众目睽睽的服务台前面,指着服务员身后的价目表,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对他说,“看那,猪肉的,牛肉的,香菇的,三鲜的,你看自己想吃什么,后面有价钱,那边有粥。小米粥,棒茬粥,看你喜欢喝什么。”他斜着眼睛瞥着我,不说话。“看那,别看我。”我说,“你听懂我说的话了么?我刚才说了什么,你再重复一遍。”他低下头不说话。看来我只好多担待了,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我弯下身,很有耐心的问,“那你告诉我,你想吃什么馅的呀?”

 

“……猪肉的。”他草率的回答。

 

“嗯,还有呢?”我超有耐心的问,象幼儿园的老师问小朋友一样。后面一长队的人颠着脚不耐烦的看着我们俩,他只低着头,好像被我逼得走投无路似的冥思苦想着。点餐台的服务员小姐不耐烦得直唑牙,我拉他到一边,“来来,咱们往这边站站。”把队伍让了出来。我让他先好好想想,一会儿还得排队。“还想吃什么馅的?”

 

“呃……牛肉的!”

 

“还有呢?”

 

“不要啦。”

 

“不行,二两不够吃。”

 

“够了够了,你要吧。”

 

“那,粥呢?棒碴粥?”

 

“嗯嗯。”他不耐烦的点点头。

 

我要了半斤猪肉的,半斤牛肉的,还有两碗棒碴粥。我一马当先,“多少钱?我来付。”可他非要跟我争,一横肩膀挤到我前面,“我来吧我来吧!”我也不能没了诚意,赶紧也用肩膀又挤回去,“还是我来吧!”,谁知他一转身,拦腰从后面把我抱起来了,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吓得“噌”一下就跳开了,“还是您先来吧,我下次!”他从迷彩服的裤子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一把零碎,当着一队人的面一张一张的数……我等得一个劲冒汗,“……还是我先来吧?”

 

他确实吃的不多,我还以为他会饿得狼吞虎咽起来呢。剩下的,我只好打包让他带回去慢慢吃。他接过去的时候,趁机狠狠的在我手背上攥了一把。我赶紧抽回来,“您拿稳了啊,千万别掉了。”

 

他执意要送我回去,他说地铁里太复杂。“不复杂不复杂。”有你跟着才复杂啊!但是他还是跟着我,好像有一种朴素的迟钝感似的,听不懂我的意思。而我又不好意思明说。我猜测他八成都没有坐过地铁。虽然地铁里偶尔也有几个背着麻袋的,但是他们一般都是直接去火车站的。我觉得象他这样辛苦的人,一般都是坐卡车或者拖拉机的。我站在月台上,望眼欲穿,尴尬得直冒汗。他却毫不避讳的面对着我站着。我努力做到北京人的热情好客,嘘寒问暖的问他,家是哪里的啊,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爸爸妈妈都还好吗,在北京辛苦不辛苦啊什么的。他扭扭捏捏的一一作答。我没往心里去,心里只着急列车怎么还不过来啊。他好像怕我听不清楚一样,一个劲的往我身边站,我不停的往后错,保持半米距离。他难道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最佳说话距离是60公分吗?

 

车厢里,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旁边一个老大爷终于看不下去了,一个劲的咳嗽。他却毫无察觉,或是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冷眼。吊着扶手,粘在我周围,扭扭捏捏的自作多情。我一个劲的往后躲,羞愧得直冒汗。可他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他喜欢我了?这真是太可怕了。我并不想伤害他,可是我觉得他的扭捏比他的贫困更可怕。好容易到了西单,我指着门口对他说,“往门口站站吧,还有一站,一会儿人多你挤不下去。”他犹犹豫豫的含羞了一阵,终于蹭了过去。夹在一大群人中间,看不见了。我转回身松了口气,等再扫视过去的时候,他正扭着头从人群缝隙里看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还没有说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向他挥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人多,我不过去了。”他一脸的沮丧,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好像被我骗了一斗粮似的,软不邋遢的,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身体弯成一个s形,在门口摇来晃去。他周围的人都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可他看起来却视而不见。车厢里穿着鲜艳的人群也只是拿眼角厌烦的白他一眼,谁也不敢去招惹他,谁也不屑于去招惹他。我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个新来的坏孩子,被众人孤立起来。我突然觉得很抱歉,于是我喊他,“还有一站,再坚持一下!”他理都不理我,好像比刚才更不高兴了。车厢里的人们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我。他们不想去招惹他,现在却好像有兴趣来招惹我。

 

*

 

回到家里,我就找小老板算账,你不见我也就算了,干嘛找个农民工来耍我?还拦腰抱我!他哈哈大笑,说他的朋友都是过命的,不会做出出格的事,让我大可放心。他说那是他请来照顾我的兄弟。可以百分百的信任。我想想,倒也可以理解。他那么固执的人,自然不肯在非诚勿扰之前见我。又挨不过我妈训,找个丑陋无比,我绝对不可能爱上的朋友来应付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这两个人真是固执得另类。可是我妈是要看结果的人,我又不能跟他兄弟真结婚。他当即劝我搬出来住,并且责令他这位大哥帮我找房子。

 

他先带着我看了两家,房间又小又破,满满当当的挤了好几家人。小小的一个两居室,能隔出了五六间,房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合板,用手一推,摇摇晃晃的。“哎!别推啊!”中介嚷道。“小心倒了!”

 

“这房子多少钱?”

 

“1500。”

 

“这么贵?”

 

“您再问问去,现在都这价。您不租,过两天还涨呢!”

 

没办法,我也不能太给他朋友添麻烦,所以凑合住下了。之后每天,他朋友都会来看望我,帮我做饭干家务,真的很照顾我。

 

这房子其实倒也干净明亮,其他几个隔间也没有住人,只可惜小区旁边挨着一条臭水沟,对面一片荒坟野冢,后来给整治了,变成了苗圃。第一天晚上我没敢关灯,我听着外面野狗的哀号,就怎么也不敢合上眼睛了。我总觉得其他那几个屋子阴森森的,连出卧室开灯的胆量都没有了。我就裹着被子,瞪着眼睛,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宿。等天蒙蒙亮了,我这才合上眼睛,昏沉沉的睡去了。

 

当夜,他那个大哥就风风火火的跑来了,手里提了只烧鸡,买了些菜。他放下东西,握着其他几个房间的门把手,猛的一推,机警的探身望了望,“没事的,什么也没有。”他肯定的说,说完又把门关好,洗洗手,做饭去了。他手艺还真不错,怎么看也不象是个单身汉。

 

“你做的比我好咧。”我说。

 

“今天我住在这呀?陪着你?”

 

“啊?不行不行。”我赶紧摇头,“这怎么行?”

 

“没事的,我不动,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都什么年代了?还授受不亲?抱一下吧?”

 

我想到他刚才帮我捉鬼,平日帮我做饭,还帮我找房搬家,现在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在有点过意不去,“那,握个手吧?”

 

“抱一下吧?”他扭捏的说。

 

“……那好吧……”我想自己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西方的礼节也不是没学过,没必要那么小气,“不过只抱一下哦,你不能乱来。”

 

“嗯。”他点点头。张开双臂等着我。

 

我把他的手按下去,“不是这样。西方人都是这样的。”我把双臂微张,一高一低,礼节性的抱了抱他,还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乖哦。”那看起来更象是抱一个孩子。他不做声,用手轻轻扶着我的背,悄悄的沿着脊背往下滑,然后猛的一不留神,在我的屁股上狠狠的抓了两把!“你干什么!”我一把把他推开了。四目相视,他眨了眨眼睛。“我干什么了?”他装做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一嗔,“流氓!”

 

当晚他留宿在隔壁的一间空屋里,我把自己屋门锁了好几道。一晚上无话,他睡得象只猫。

 

第二天清早一起来,他人已经出去了,被褥折得整整齐齐,门悄悄的虚掩着。我早起做了早饭,心里踏实多了。

 

小老板说,我处女情结太重,太敏感,所以才会生病。或许吧,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可那也不是随便和什么人都可以的呀!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不到《非诚勿扰》不见我,他要把我交给这个老大哥,让他帮我治病,说出了事他负责,让我放开了玩。他保证这样很安全。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我有时是特敏感。买东西的时候,给男营业员递钱,我都紧张兮兮的,生怕碰到手指,要把钱放到柜台上转一道手。可能他说的对,正因为这样我才生的病。我从小就太封建了。是时候该给洪水开开闸了。我试着按照他说的放纵自己一下,结果这一放,洪水泛滥。

 

*

 

    桃花盛开的时候,大哥陪着我到中山公园里去散心。

  “来,再抱抱。”他张开双臂,赖皮赖脸的往我身边凑。

  “不行。”我转身就走。还能再上一次当不成?

  两个人溜溜达达,转了大半个园子。

  “走累了吧?歇歇吧?”他拉我在长廊下坐下。

  “嗯。”我点点头,在长廊下稳稳的端坐好,他在我身边坐下,我往旁边又挪了挪。

  “再抱抱。”他又凑过来。

  “不用了,坐一会就好了。”

  他挤着眼睛往我身边蹭,“就抱一下。”一只手悄悄的往我腰间揽。我猛的蹦起来,这一路都很阳光明媚,我不想打破这种气氛。他总是这样耍赖凑近乎,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又不想跟他翻脸,于是我站起来说,“我给你捏捏肩膀吧?我在家里总给我爸妈捏。”

  然后我转到他身后,将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轻柔的捏起来。我本以为他会放松下来,就此作罢。可他看起来依然十分警惕。“你肩膀太硬了,放松放松!”

  “好。”他的肩故意似的塌了下去。

  “舒服么?”

  “嗯,舒服。”他点点头,“来,我给你捏捏。”说着,他不容分说,站起身来,把我按到长椅上,两手在我的肩膀上胡乱的抓起来。“不是这么捏。”我想纠正他。“好好,我知道了。”他却应付着,放慢了拿捏的速度,“舒服呗?”他问。手伸开,沿着我宽大的荷叶领偷偷的往下滑。我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哎,别。”我扣住他的手,拦下了。“哦,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把手收回去,又老老实实的在我肩上心猿意马的拿捏了两下。“你肩膀太硬了,放松放松!”

  “嗯。”我听话的把身体放松下来,心里紧张得扑通扑通乱撞。

  “我以前认识个老中医呗,”他说,“拿捏手法可好了。有什么疑难杂症的让他一捏就好了。你说你有什么病来着?我也学了点,我给你捏捏呗!瞧你身上这凉的……”

  他说着,虎口从我的后脖颈向下滑,手掌滑到锁骨,手指轻轻的沿着皮肤往下探,越过了虚掩着的荷叶领,继续往下。他手掌糙糙的暖暖的,我腰间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我急促的吸了一口气,抬起双臂迎上去,捂住了他的两只手。不能再往下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热起来,就想一块快要融化了的糖。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按着。他似乎受到了鼓舞,他抵着我的双手,慢慢的,依旧一点一点的往下探。

  我脸一红,把他的手拽出来,站起来转身要走。

  他怎么能让他的朋友这么对我?

  我觉得我应该象电视剧里那样上去给他一巴掌。可是他抖擞精神,一本正经的招招手,“来,我坐着给你捏。”说着他一抬腿,跨在长凳上,拍拍前面的凳子,“来呀!”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吗?他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呢?

  我站着不说话,却把QQ打开,告诉他,他朋友刚刚对我做的事情。“你就是太敏感。”他说道,“所以才容易生病。”他训斥道。“处女情结太深,让他帮你治治病也好。”而后他又强调自己的朋友都是信得过的。俨然我是在当中挑拨离间的那个人似的。

  “来呀!”他若无其事的拉了拉我的胳膊。我犹豫着,左右为难。按摩一下应该也不算什么。何况这是小老板自己安排的。就算是父母知道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三十岁了啊!

  “不行。算了,咱们回去吧。”我还是说。

  他叹了口气,把腿撤回来。拍拍旁边的长凳说,“再坐一会吧。再坐一会儿再走,还早呢。”

  我俩肩并肩的坐了一会,他又谈起他在内蒙遇到的一个老中医。说起中药,说起偏方,又说起他的拿捏术,他还说有的病得靠做爱才可以治好。我看了他一眼,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身上太冷。”他说。

  “是吗?”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或者是自己的雪纺衫太薄了,天气还有点冷。

  “嗯,凉的。我给你焐焐吧?”说着他往上凑。

  “不,不用了。你给我焐焐手吧。”

  我把手伸过去,他握在手里焐。他的手暖暖的,握着很舒服。

  他焐了我的手,又捏了我的手臂,我确实觉得暖和多了。他看起来很老实。用力也很着实。

  他把我背后的上衣拉起来,敷在我肾的位置上,又绕过来焐我的小腹。

  我心底升腾起来的兴奋感,将喜悦与惊恐混合在一起,象旋风一样,扫荡着五脏六腑与脑海。

  我渐渐平静下来,融化在一种略微有些麻木眩晕的暖流之中。面前有一些人欢声笑语的从面前走过。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八成在嘲笑我。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看到好像有人影走过,一切都没有了声音。

  阳光明媚,微风轻柔的拂在脸上。长廊,行人,廊下独坐的老人,嬉笑的男女,全都变得象银幕上的无声电影一样,悠闲的、毫无意义的动作着。

  我直了直身子,他将一只手松开,又绕到我的后背。

  他护在后腰两侧,用手掌暖着。从后腰两侧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涌到心里。他稍稍一用力。“哎哟!”我一打挺向前一蹿。“虚的。你得多锻炼。”

  “嗯……”我觉得自己象喝醉了似的,云里雾里的,“……怎么……锻炼?”

  “就这么锻炼。”

  我想小老板知道了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今天的事对以后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我甚至担心一会儿会不会有警察跑出来抓我们。但所有这些想法都在一种愉快舒缓的情绪中,变得休闲自在,就象是在想明天的天气会是怎样似的。象是升起的五色肥皂泡一样,在脑海中不经意的冒出来,慢慢的轻飘飘的飘忽游荡着。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阳光照在碧绿的叶子上,一闪一闪的,晶莹剔透,微风吹过身边的一小块竹林,沙沙做响。远处的杨柳随风轻轻摇曳。抚在脸上象丝绸一样凉爽轻柔。我觉得自己如仙如醉,好像身处海外的蓬莱仙岛。可他却突然将我拉回来,打断我的美梦,“看,”他在我肩后沉着的低声道,“猫。”

  我根本都懒得动一下眼皮。全身的肌肉都松懈着,融化在他的怀里,懒得再振作起来了。“看见了么?”可是他却好像故意要唤醒我一样,用下巴点了点廊顶,“跟那呢,那。”我很不情愿的抬起眼睛,长廊下依然游人如织。年轻的男女嘻嘻哈哈的从他们面前走过,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了,反正他们也不了解我。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花猫悠闲的从长廊顶上走过,一大朵白云象闲游的豪华轮渡一样在淡蓝色的背景上平稳的、漫不经心的滑行着。几个年轻人站在廊下,“看,猫,快看,猫!”我觉得自己心情舒畅,悠然自得。我想就这样靠在他怀里,晒着太阳,闻着青草的香气,悠闲的睡上整整一个下午。可是他将我的衣服放下来,把手抽了出来。

  “舒服呗?”他问。

  “嗯嗯。”我赶紧站起来,慌慌张张的扣好衣服,好像突然解了魔咒似的清醒过来,整了整衣领,拉了拉衣襟。恢复了常态。而他还是那身皱巴巴的迷彩服,歪歪扭扭,瘦瘦小小的。可我却忽然间觉得他高大了许多。

  “你可千万别……你可千万别……”

  “别什么?”

  “别喜欢上我。因为……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只要你别喜欢上我就行。”

  夜晚,我和他站在公交车站上等车,来往的车辆呼啸而过。车灯闪闪烁烁。他侧着头眺望远方,注视着汽车开来的方向。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好像哨兵一样,守候着。他的眼睛映着北京夜晚的灯火,一闪一烁,恍恍惚惚,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脸上流露出一种稚嫩困惑的表情,就好像早早进入大人世界的孩子一样,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恐惧。像许多在北京的人一样,对未来茫然若失。我突然想安慰他一下,于是我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我说,“哥,你是个好人,应该成个家,找个好媳妇。”

  他转过头来和蔼的笑,“妹子,你也是好人,你应该成个家,找个好老公。”

  我摇摇头,“不是的,哥哥,我有老公,可是你没有,如果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找了吧?”

  “找什么?”他不再说话了。

  “找什么呢哥?找个嫂子吗?给我找个嫂子吧,哥。”我突然又想起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乡下壮老婆,心里有几分担心。“呃,你也别太着急了,和谁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得找个好的。温柔的,别仓促了事。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参谋参谋。你把她带到我面前,我给你把关。我要是说这个女人可以,你就娶她,我要是说这个女人不行,你就千万别娶她。”

  “你会看女人?”

  “嗯,会的,反正一定比你会,你太嫩了。”他笑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呃,我觉得吧,你最好娶个听话的,跟你比较配。”

  “听话的?”

  “对,这样她可以照顾你,听你的,不然你会受欺负的。”

  他点点头,“就像我们乔安一样呗?”

  “呃……嗯。”我低下头,不好再说话了。

  “行,回头你帮我挑呗。”

  “好的,回头你就带一大帮女人来,站在我面前,我指着这个说,这个行,这个不行,这个行,这个不行!”

  “哈哈!”

  “对,然后你再从行的里面挑。”

  “还挑啥呀,到时候就挑咱们就行了。”

  “什么呀?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我给了他一手刀,他“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喊疼。

  

*

 

第二天,我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可等到一桌子饭菜全凉了,他也没有来。我赌气把QQ封杀了,随便吃了两口,把菜原封不动的放进冰箱。一轮残月孤零零的挂在天上,远处有几只野狗在莫名其妙的哀号。

 

第三天,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他终于来了。一进门就张开双臂,“来,抱抱。”我一转身,装作没看见坐在桌子旁吃饭。他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睛,把门带上。“哟,做的什么好吃的呀?这么香?”

 

“剩菜。”我说着把一碟子热气腾腾的青椒倒进垃圾桶里。

 

“哎,别倒别倒。好好的,你看。”他把碟子抢过来,看看冰箱里用保鲜膜封好的剩菜。“这都是你做的啊?”

 

我没支声,又端起一盘子,“不想吃倒掉好了。”

 

他忙夺过来,“想吃想吃。”

 

“这菜十好几块钱一斤呢,我家都没怎么吃过。”

 

“是啊?”他内疚的看着一盘子秋葵,“我尝尝。”说着用手捏起两块来放进嘴里。

 

“还没热呢!”我嚷到。

 

“嘿!真好吃!来,我热热它。”

 

“……”我没吭声,转身进了厨房,“那我把肉切切,饭已经焖好了。”

 

“来,我来切。”小五说着把菜刀抢过去,推着我往外走,“你先歇歇去。看我的。”他拿着菜刀切了两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拎着衣领往上一拽,哗的一下,光溜溜的脊背全露了出来。我赶上来抓住,“别,你要干嘛?”

 

“我热!”他看着我笑得斩钉截铁 。

 

“那我去把窗子打开。”我转过身,心里觉得好笑,人家光个膀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屏幕,耳边听着厨房里,叮铃哐啷的忙活。一会儿他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晃着膀子走了进来。我低着眼睛,不看他。

 

“来,快吃吧。”他没事人似的扑的一声坐在我身边,若无其事的拿起遥控器,“广告看个什么劲啊?”拨了两个台,拿起饭碗,夹了两口菜,呼啦呼啦的往嘴里划拉米饭。我也斯斯文文的端起饭碗准备夹菜,眼一歪,瞥见他黝黑的右臂,二头肌的纹理在眼前一起一伏。我突然又想起阳光下那条大卫的手臂。汗水沿着肌肉的线条滑下来,啪的一声,摔成几瓣。我忽然很想摸一下那鼓出来的线条。但我又突然想告诫他不要往歪处想,他正盯着电视,满不在乎的大嚼特嚼,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这家伙,好像还显得我自作多情了似的。我转过头不再理他。

 

我低着头,划了两口饭,一夹菜,他的手臂又闯了进来。他手臂黝黑,自上而下颜色逐渐变深,好像一端灼烧得炙热的铁柱子一般。手臂上暴起的一条条青筋,好像缠绕在铁柱子上的青藤一样,攀援而上。能感到这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快而热烈的燃烧着。

 

他一挥筷子,“快吃,快吃!”

 

“嗯。”我低下头。

 

他站起来又盛了一碗饭,回来看我还满满的一碗,“哎呀,你怎么不吃呀?”

 

“嗯,”我慢慢的拨了两下,把碗轻轻的放下,转过身,面冲着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在他的胳膊上戳了一下。他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一筷子打在我脑袋上,“快吃!”

 

他飞速的拨拉完碗里的饭,把碗一放。“来,抱抱。”弯下身就往我身上欺。

 

“哎,不行。”我往后挪了两下,他跟进,“就抱一下。”

 

“不要。”我要站起来,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揽到怀里。一只手扣住我的胸,“脱了吧。”

 

“不。”

 

“没事的。”他已经在解我的衣服了,一把把它们扯了下来。我攥着脱下来的衣服有些犹豫,我这样应该不能算是主动就范吧?

 

“拿着它干嘛呀?”他一把拽过来扔在床上。然后他弯过手臂轻轻的把我揽在怀里。我能够感觉到他肌肤的热量,还有他心脏跳动的节奏……他从后面搂着我,把头放在我的肩上,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则缓缓的上滑,握住我的一只文胸。“把这也摘了吧?”

 

……

 

完了事,他突然问我,“你是第一次吗?怎么没流血?”

 

“当然了!”我愤愤的说,又把内裤脱下来,一边仔细的检查,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血……”我本来庆幸我们终于换了个话题,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更尴尬了,我没法证明自己先前没有说谎。他的眼神充满了怀疑与鄙视,就好像我刚才的羞涩和矜持也都是我故意装出来的一样。我觉得我这辈子就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啊!有了!你看!”我举着内裤上蚊子血大点血迹给他看。他鼻子喷了口气,嗤之以鼻似的说,“这算什么?人家第一次都是把床单打湿的!”

 

*

 

小公主手执魔杖在黑暗中摸索,凭着依稀的记忆,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她走啊走啊,走了不知道多远,她终于又累又饿,晕倒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腹痛难忍,骨盆好像快要炸裂开了似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放在案板上、无力挣扎、等着任人宰割的鱼,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岔着双腿,把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毫无保留的交给一些拿着尖刀,一边喝茶看报纸一边若无其事的跟我要住院费的陌生人。我害怕极了,可是我不敢也不想告诉我妈,医院不让孩子爸爸进来陪我,他们说要等孩子露头了才能进来。

 

深秋季节,我额头上却不停的往下流汗。他站在旁边,下巴上松散的挂着一只口罩,心不在焉的应和着大夫,有气无力的说,“使劲啊……”

 

隔壁传来男人哭泣的声音,女人呼叫着,一声啼哭,孩子生下来了。而我这边却只是一味的疼,下面可能已经血肉模糊了,她们给我打了麻醉针,这会已经没有知觉了。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顾着呼吸和使劲。他像个圈外人似的,远远的垂着眼皮看着孩子露出的一点头,好像一只闯进老鼠群里的公猪一样,面无表情的任由其他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听着我莫名其妙的呻吟,无关痛痒、事不关己的在一旁站着。好像是在看一场电视剧之前,抱着膀子,耐着性子,等着那些更加索然无味的广告结束一样,他甚至有一点点不耐烦了。

 

“男孩女孩?!”一声啼哭,大夫把孩子高高的举到我面前,大声的质问道。

 

“……女孩。”

 

他的心凉了。我的心也到达了冰点。怀孕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怀的是男孩。我肚子尖尖的,身材没有变化,我爱吃酸的……他连看都没有看第二眼,扭头走出了病房。

 

肌肤早接触,孩子被放在我的肚皮上。小小的,暖暖的,皱皱的,像一朵连颜色都还没有显露出来的小花蕾。她眼睛闭着,左眼皮上有一块青红相间的胎记,就好像是被人欺负了,毒打了一顿,受了委屈似得。好小,好可怜。

 

我本来想把孩子打掉,他不同意,他说他年岁大了,要孩子困难了,我问他有多大了,他告诉我,他之前少报了十岁。我不敢告诉我妈,我怕她会打死我的。我把他硬拉出来陪我去医院,他在地铁里绕圈子,问我是生下来还是要去堕胎。我说,你每月给我五千块钱,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他抬着一只眼眉,呵呵笑着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一个多么荒唐滑稽的玩笑一样。然后他什么也不说,转过身,掉头往回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我不是在装给他看,虽然我希望他看到,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从来没想到我也会有堕胎的这一天。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和街头那些花花绿绿的色情广告扯上什么关系。

 

“爱她就给她最好的”。他连这样都不爱我。一开始他说要我把孩子生下来,我还觉得是他负责任,可是现在……地铁里人来人往,大家都放缓脚步,低下头来瞄着我。我挪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等待着他回来找我,可是他没有再回来。

 

我在医院的等候大厅里恨得咬牙切齿,小老板为了捉弄我,或许是羞辱我,让我做了一大堆无聊的检查,我想不出阴部检查与堕胎有什么关系。我想他是吃醋了。我打电话给孩子爸爸,告诉他我准备好要堕胎了,让他赶紧赶过来看看。他说他要上班,没有时间。我头脑里嗡嗡作响,除了怒气什么也没有了。为什么他不拦我一下呢?为什么小老板也不管我?他的爪牙呢?都跑到哪去了?不是他让我和他在一起的吗?为什么大家都这样镇定自若,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难道人命就这么不值一提吗?我觉得自己的神志已经不清醒了。……我要杀死他的孩子了!本来,如果他赶来,我会考虑把孩子留下来的!他年纪大了,孤苦伶仃的,我早晚会回到小老板那里的,他应该有个孩子……可是现在,我要杀死这个孩子了!他(她)还那么小。他(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她)也是我的孩子啊。他(她)还不知道痛吧?他(她)知道我现在要杀死它吗?我的天啊!上天会惩罚我吗?他(她)的在天之灵会恨我的吧?他(她)还那么小!我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结果出来了,他们说我有性病,暂时不能堕胎。我如释重负。我问治好了可以吗?她说可以。我问治好了可以生下来吗?她不耐烦的说,也可以。我知道这是小老板搞的鬼。他想让我把孩子生下来。难怪他这么闲庭信步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想说,无论我怎样,他都会爱我吗?他都不嫌弃我吗?可是我嫌弃他!我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我怎么还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对他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恨了!可是他不听,不管我怎么说,他依然一意孤行,他坚信着,我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我问孩子爸爸,小老板什么时候来找我们,他突然醋意大发,挥了一下胳膊说,“上地狱找他去吧!”然后就大步流星的夺门而出。我赶紧爬起来追到外面去,是我不该刚生完他的宝宝就提小老板的事,他生气了,这说明他心里是在乎我的。

 

走廊里空荡荡的,阴森森的,一个人也没有,我转过弯,他在大门口站着,面朝外。我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你没事吧?”我又问,“是不是累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在这里等一下。”

 

“在这里?”我看了一眼门外,已经是初冬了,冷风习习。

 

“等谁?”我问。

 

“等他。”他躲闪着我的目光,说。

 

我眼睛闪亮了一下,说,“那我去拿件衣服。”我还是只披了医院的病号服出来的,因为刚刚分娩完,下面还插着导尿管。

 

“我去给你拿。”他说着,转身走了。

 

外面冷森森的,阴云密布,没有月光,更没有星星。树上的树叶都差不多掉光了,孤零零的悬着几片残叶,夜风一吹,凄惨的摇曳着。他终于要来接我了吗?也是,没有他的帮忙,孩子的生活怎么能有保障?孩子的爸爸根本不会照顾人。孩子在那里应该没事吧?没关系,有她爸爸呢。到现在我都不是很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已经是妈妈了。她应该没事的,小老板会找人照顾好她的。

 

她爸爸可真慢,他怎么还不回来?外面真是好冷。手脚都冻的发僵了。我忽然想到老人说,坐月子不能着凉受风。不知道我这样有没有事。我已经在这里站了有十分钟了吧?但愿不会有事,千万别落下病来。应该不会的,那些都是老生常谈,没有一点科学依据的。但是我越想越害怕,孩子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我的衣服他找不到吗?不会是他故意让我在这里受冻吧?我打算回去看看,可是我又有点犹豫,地上流了好多我的血,鞋子上也是,鲜红鲜红的一大片,让人看着着迷。本来我是有一种功臣的优越感的,但是现在只剩下淡淡的孤寂。

 

怀孕的时候,他带我回老家,拉着我满村子串门。据说他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回过村子了。人人都夸我长的像白娘子,问他在哪里高就,他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他的家住在村子的最边缘,后面是一块土坡,歪歪扭扭的长着几棵歪脖树,树前有两间茅草屋,是用泥土混着稻草搭起来的。房子年久失修,到处都显露着茅草,一副快倒塌了的样子。家里没有卫生间,要接手,只有院子里一个大土坑。旁边用栅栏圈起院子的一角,里面养着几只鸡,咕咕的叫着,臭气熏天。另一侧耕出一小块地,松松散散的种着几排豆子。做饭烧的是柴火,他母亲到处捡来的树枝树叶,甚至烟盒和包装袋胡乱的往里面塞。她用打火机把它们点着,不一会屋子里就浓烟滚滚,木头和塑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母亲是个矮小的女人,佝偻着背,感觉还不到我的腰。走路有些不方便的样子,一瘸一拐的。一只眼睛红肿着,不停的往外流着脓液。她把家里最好的菜拿出来给我吃,是一只腌鸡蛋。可是太咸了,我吃不了很多,勉强吃下一个,结果她又拿给我一个。后来我说给我妈听的时候,她特别不以为然,说院子里有那么多鸡,她怎么不宰一只。我当然不能这么奢求人家了,他们家那么穷,鸡得留着过年吃吧?我妈又嫌他们没有给见面礼。其实我倒是希望他们没有给,因为他爸爸确实偷偷的给我塞了两百块钱,但是我不肯要。

 

我说,“叔叔,您千万别客气。”可是他硬要塞给我,我怎么推也推不出去,最后他放在土炕上,自己出去了。

 

我留在屋里一个人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走进来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我说我不想要你家的钱,我还不想结婚,不想嫁给你,也不想跟你家有什么关系。他听了,什么也没有说,秃自把钱拾起来,揣在兜里。我问他,你不用把钱还回去吗?他说不用,他帮我收着。我想反正是他家的钱,就没再说话,自此他就再没有提过这笔钱的事情。而且后来证实,让他掏钱真是难比登天。我分娩他舍不得打车,孩子出生他舍不得买玩具,就连孩子的小衣服也是在地摊买的二手货。

 

我原本以为他不爱回家是因为他爸妈不喜欢他。可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伯母一直送啊送啊,送到村口,他儿子不耐烦的甩手催她快回去,她才离开。

 

他父亲跟他一样,一说话就脸红,扭扭捏捏,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很少开口。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算命,墙角还堆着一摞八卦五行的书,床边和门口也贴满了符咒,门口还有一个小佛龛,只是许久不用了,已经落满了灰尘,里面还塞了废纸和旧瓶子。我帮他们把杂物取出来,将佛龛擦拭干净。我觉得对圣明还是要心存敬畏。他给我算命,说我面相好,婚姻好,财运好,身体也好,儿孙满堂,儿女孝顺。他还说他儿子下巴上的那颗痣,是福相,说毛主席的下巴上也有一个瘊子云云。我打趣的问他,那为什么他儿子这么大了还没结婚呢?他支支吾吾的难以自圆其说。

 

这时,同桌一起吃饭的弟弟说话了,“我哥结过婚啊!”

 

他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最近回家来看看。听说他混得比哥哥强,已经有个大胖小子,还在村里盖了大瓦房。他听说嫂子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向他。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他过去的事。我只能当他弟弟是信口胡诌。他弟弟是有些讨人厌,刚刚吃饭的时候,他好像故意似的坐在我旁边,一只脚蹬在我的凳子腿上,而一只手竟然不知羞耻的搭在我的椅背上,要不是我赶紧站起来,说要给大家添饭,他简直就把手直接搭在我肩上了!我赶紧站起来,还故意捏了捏孩子爸爸的手。可是他就好像习以为常似得,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权当他是在造谣,将头转向他哥哥,开玩笑似得问他,“真的吗?我能见见嫂子吗?”

 

他皱着眉,像个受气包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跑了!”弟弟又抢着说,一边若无其事的往嘴里夹菜。

 

“唉。”他哥哥叹了口气,仍然低着头,不看我。

 

“为什么呢?”我尽量摆出温柔乖顺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触碰他的伤口,我不想给他压力,但是我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唉,”弟弟也叹了口气说,“她是我爸花钱买来的,还生了个男娃……唉,可谁知刚生下娃来,就自己跑了,连娃都不要了……”

 

他拿眼角瞥着我看。他爸也跟着叹了口气。

 

“那孩子呢?”

 

“埋……”他痛苦的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埋了,就在后面的山坡上。”

 

我突然脊梁骨一阵发冷,不禁用手护住肚子。我想象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房子后面有个幼小的阴魂在山坡上游荡。

 

他有点局促不安的低着头,手在两腿之间不停的揉搓。

 

“是小老板让你们这么说的吧?”我斜着眼睛笑着,追问,“想试试我的气度吗?”

 

“谁?”他弟弟停下筷子看着我。

 

他却好像被揭穿了一样,脸色突然一变,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咬紧牙关,不再说话了。

 

这里其实并不那么穷,像他家这样的房子在全村也是独此一家。隔壁早都是宽阔高大的大瓦房。不远处,还能够看到几家鲜红或者碧绿的小别墅。

 

他在院子里放上一个大澡盆,倒进热水,让我把衣服脱掉站进去。“别人会看到的吧?”我不太情愿。“不会的不会的。”他手脚麻利的帮我把衣服脱掉,然后往我身上泼热水。房前的墙头外冒出几个小脑袋,孩子们在外面看得饶有兴趣,我赶紧抓起衣服跑回屋子。现在该他洗了,可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洗。

 

第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父母磨磨蹭蹭的不肯走,我问他,“伯父伯母要和我们一起睡吗?”他低着头不肯吭声。

 

“你能跟他们说,先去你弟弟家睡吗?他们家不是有好几间大瓦房呢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他们还是留了下来,就睡在我们旁边,尽管我百般推辞。晚上,他父母睡在那一端,他睡在中间,我睡在另一端。我睡不着,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北京。四个人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躺着。

 

突然,他翻身压在我上面。“你要干嘛?”我轻声问他。

 

“嘘——”他让我别说话。

 

“你爸妈在呢!”我连忙抓住他的手。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似的,甩开我的手。

 

他父母的鼾声响了起来。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他想重新证明自己的尊严吗?可是他太过分了!我不能喊,我也确实是他的人……而且他也许需要这个证明……可是……不一会,他完事了,倒在我旁边呼呼大睡。

 

他父母操着方言说起了梦话,好像你一句我一句的在交谈。在梦中,他们不停的叹息不停的叹息,似乎要把一生中所有的事情都叹出来似得。过了一会,他也说起梦话来,含含糊糊,愤愤不平的说,“我到底哪点不行?凭什么我娶……”就这样,我一直听着他们叹息着交谈着,直到天亮。心想着第二天就提出回北京的事。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我实在站不下去了。我也担心刚出生的小宝宝。小老板看来是不会来了。护士有没有来查房?我拎着导尿管,回到走廊上,拉开病房的门,他就躺在我的病床上,一只脚搭在床边,脸上还扣着我给他买的那顶白色的棒球帽。

 

*

 

孩子被护士抱走了,他们说她好像哪里有点问题。我并不是很担心,我对孩子还是有信心的,她是没有问题的。我只是有点忐忑不安,小老板为什么还不来见我?……孩子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是“肛门闭锁”。我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医生问我们是不是近亲结婚,问我怀孕的时候有没有吃过药,我忍着笑告诉医生,我只是得过一次小感冒。不过我突然想起,之前因为别人说我像白娘子,他曾经强行给我灌了两大碗黄酒。

 

其实,我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分娩的时候也不太顺利。临生产的时候,我突然腹痛,我们都没有当回事,我还以为是平时的阵痛。他像以前那样带我出去遛弯,说走一走就好了。我忍着疼,跟着他走,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突然,我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我低头一看,脚下躺着一只死猫。它瞪着眼睛,全身都僵硬了。我突然紧张起来,害怕那是自己的孩子。我叫他去找车,送我去医院。他找了几个开黑车的人,说是比出租车便宜。那些人抱着肩膀,站在路旁抽烟。“妇产医院啊?”其中一个人吐了个烟圈,“挺远的吧?得300吧?”这简直就是宰人!明目张胆的抢劫!他扭捏着低着头,一边挪动自己的脚趾,一边挠自己的头。我腹部越来越痛,我觉得再这么耽搁下去,孩子就要出生了。一种本能的愤怒油然而生,我抢步扭头就往回去,自己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刚到医院门口,羊水就破了。

 

我抱着孩子嚎啕痛哭。病房里的人都劝我,别着急,说只是个小手术,坐月子别把眼睛哭坏了,可是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我不是担心孩子,我也为她担心。但是过去的一年苦水一股脑都涌上来了。他答应会对孩子负责,我才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到现在,孩子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天马上就冷了,家里的棉被还是我从我家带出来的,这么多年,早都冷似铁了。孩子睡在里面能行吗?我本以为小老板会照顾好孩子,可是他到现在都迟迟不现身。这叫我们以后怎么办?他要上班,不肯在家里陪我。除非他想做那事了。怀孕的时候,他依然和我做那事,而且从来都没有停过。可是我提不起兴趣来,但是我不敢跟他说,我怕他会不高兴。他从不带套子,因为套子总是往下滑,他索性根本不带,说怀孕的时候是安全期。我心里、身体都没有任何感觉,麻木迟钝的,只是感觉不停的往下坠落啊坠落啊……我还假装很陶醉的样子,因为我怕他会觉得难堪,怕气氛变得太尴尬。

 

分娩后的第三天,我裹着大棉袄,抱着孩子去医院给她看肛门闭锁和肚脐发炎。她并不是完全不能排便,她在会阴处有一个小瘘,但是仍然不能耽搁,我担心这还是会对她的身体有影响。我一直没敢给她洗澡,我怕她肚脐会发炎,因为我妈告诉过我,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住院的。所以我连碰都没敢碰她的肚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肚脐还是化脓了。我必须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她在我身边总是磕磕碰碰,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照顾她。而且我总是睡不醒,半夜起来给她换尿布的时候,我都是迷迷瞪瞪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魇。

 

天没亮,我们就到了医院,可是排队挂号的人一眼望不到边,我们根本没希望。她爸爸一筹莫展,我只能跑去找大夫,求爷爷告奶奶的,让医生发发慈悲,给我们加一个号。医生给了我今天最后一个号。

 

我们在门诊大厅里足足等了整整一天。大厅里塞满了电子游戏机,人头攒动,嘈杂不堪。游戏机的音乐声报警声、孩子的哭声叫声、大人的责骂声吓唬声、护士的斥责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混乱不堪。让人恍惚间搞不清,这到底是救死扶伤的医院,还是赚钱牟利的游戏厅。

 

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了,他弟弟突然打电话过来,他用方言呜哩哇啦的说了一通,等我们再推门进去的时候,医生竟然走掉了。我想这一定是小老板搞的鬼。他还在暗中操纵我们!可是他的玩笑开的太大了!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我分娩后不到一个礼拜!我躺在医院大厅里一言不发,对宝宝的哭声无动于衷,独自生闷气。

 

天黑了,门诊大厅里空无一人,孩子的哭声微弱而无辜,我躺在地上,充耳不闻。孩子爸爸揽着娃,站在我旁边,“给她吃吃……给她吃吃……”他小声的嘟囔着。他就是这么的窝囊!连一个“不”字都不敢对小老板说!我闭上眼睛,眼前、耳朵里、满脑子都是孩子的哭声。整个世界都是孩子的哭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在地上这样粗俗不堪的躺着,旁边站着这样一个人和一个孩子,而且是我自己的孩子!

 

“给她吃吃……”

 

这个无奈可怜的窝囊废!我睁开眼睛狠狠的瞪着他。孩子的哭声似乎更醒目了,整个楼好像都死了,只有孩子的哭声。我的眼泪和鼻涕都流到地板上,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猛的坐起来,抢过孩子,泪水滴到她的脸上。她顾不上这些,疯狂的摇着头,饥渴难耐、迫不及待的搜索着乳头。然后一边哭一边大吃起来。我一度担心自己会没有奶水,因为他图省事,让我天天只吃主食,但如今,奶水却像决了堤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得,源源不断的往外溢。

 

我擦干眼泪和鼻涕,恶狠狠的命令他去挂急诊。急诊室里,一个年轻的女大夫悠闲自得的坐在电脑前,翻着报纸,外面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啼哭声和游戏机的嘟嘟声。我跟她描述了孩子的病情,说医院发现是肛门闭锁,她怕弄脏手似得,比划着让我解下孩子的尿布,瞥了一眼,冷冷的说,“挂门诊,这看不了啊!”

 

“哦,那请您再帮我们看一下孩子的肚脐吧?她肚脐化脓了!”我急忙抢着说。

 

她就好像没听见似得,盯着电脑打化验单,“先去验个血,她这样子有黄疸啊!”

 

“那她的肚脐呢?”我毕恭毕敬的问。

 

“回来再看啊!”她白了我一眼,“先去验血!”

 

针头扎到她纤细的指头上的那一瞬间,她立刻就哭了。她才只有三天大,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疼吧?小可怜。她刚刚感受到饥饿的滋味,现在又这么早就感受到了疼痛。

 

“有黄疸啊!”那个女大夫扫都没有扫一眼化验单,就机械性熟练的把账单递给我,说,“去门口开住院单,押金一万啊!下一个!”她目光投向我们身后的人。“那么贵啊?”她爸爸瞠目结舌的问。我根本就管不了那么多,忙不迭的点头说,“行行,好的,在门口是吧?”我早都六神无主了,抱起孩子,就往门口走。可是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住院吧!”我哀求道,“咱们照顾不好她的!还是让医生来照顾吧!否则她会死的……”说着,两行热泪又流下来了。

 

这时,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是个老太太,拉着个小孩,一个劲的冲我努嘴、摇头、眨眼睛。她把我拉到外面,小声的跟我说,“没事的,姑娘,孩子都有黄疸,回去多照照太阳就好了。”

 

我这才恢复理智,觉得还是换家医院再看看比较好。我把孩子抱回来,告诉她我们今晚先不住,请她帮忙看看肚脐,她竟然甩给我一句,“回去自己弄!”就不再理我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别的医院处理了肚脐,黄疸也奇迹般的消失了。

 

*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理睬过小老板,我想我们该彻底分手了,孩子需要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孩子爸爸是照顾不了的,我需要专心致志给她做手术。可是小老板不同意。他派了许多人安插到孩子的病房里,不停的给我灌输他的大义理论。我不听,他就找一切机会报复,让化验的护士在孩子的手脚上不停的扎针,说是找不到血管。我只好义不容辞的反击回去。我把他的人和医生护士都大骂了一顿,揭穿他们的暴行。医院命令我出去,可是我不肯,我坚持要陪着孩子做完手术。孩子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我们就被哄了出去。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时痛苦不堪的样子和那些大夫们满脸无所谓的含糊表情,主治医生还莫名其妙的问我们勒索了500块钱的红包。而宝宝却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嘴里一直在苦闷的呻吟着,哭得像一个成年人,而现在她才只有五个月大。

 

我怀疑是医生拿了小老板的黑心红包,故意给我们做得不好,以治病为名来加害她。两个礼拜扩肛,可是我们都快四个礼拜了,还没有愈合,她下面总有一道深深的口子。可他说是我多心了。

 

缺医少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护理孩子的伤口。她的伤口像是一条宏大的裂缝,好像怎么也弥合不了。出院前,有人说要保持干燥,说可以拿吹风机吹,我信以为真,回到家,通宵达旦的拿着吹风机给她烘干伤口。她的伤口很干燥,好像第二天就可以完全愈合似得,可是我实在太困了,手拿着吹风机,脑袋却不停的磕床板。他从睡梦中醒过来,说要替换我一会,我被感动了,觉得他终于被感化了。可是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的伤口变成了一个大窟窿,上面不知道怎么的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毛。我惊恐的看着伤口,恐惧终于变成了愤怒,我没鼻子没脸的扑过去,抓他打他。天一亮,他就带孩子回医院了,我没敢再去,我怕医院把孩子再哄出来。焦急等待之后,他终于带回了有用的信息。医院让我们每天擦拭3遍伤口,擦完用烤灯烘干。

 

于是我每隔两小时就给她擦拭一遍伤口,擦完就抱着她烘烤灯。背景音乐是循环播放的观音菩萨心咒,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一放就是一天。

 

我不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我只是太害怕了,我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这么害怕过什么,我怕孩子的伤口愈合不了,我怕小老板的手下会再对孩子下毒手。我不知道现在除了求神拜佛,我还能做什么。我连肉都戒掉了。

 

俺,嘛尼巴迷哄,嘛尼巴迷哄,泪水随着平静安详不知痛楚为何物的乐声,默默的流下来,要是妈妈在身边就好了。我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担心我的吗?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忽然觉得很是愧疚,有点想回家看看了。

 

等孩子的伤口愈合到只剩下一条浅浅的小沟的时候,我带着她偷偷的回了家。

 

*

 

我悄悄的推开门进屋的时候,正巧我妈在厅里站着,有点茫然若失的发愣。她显得更苍老了,脸更苍白了,像一个凶恶的老太太。她好像有些惊讶的愣着看了我一会,然后就甩过脸,径直进屋了。亏得没有让孩子爸爸回来。她后来每次见到他都轮着大棒子打他,她说拼上这条老命不要,也要送他上西天。要不是我拦着,早就出事了。有好几次,棍子打到地上都折了。

 

我踌躇的抱着孩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犹豫不定。我爸突然喊了一声,“快进来吧!站门口干嘛?”我只好讪讪的抱着孩子进去。

 

我妈好像故意回避我的目光似得,正眼也不看我一眼。我为了缓和气氛,只好陪着笑,把孩子先递了过去,“让姥姥抱抱。”老太太显得理所当然似得,她板着脸,哆嗦着双手接过娃,娃立刻就哭了,她还没怎么见过生人。“瞧这德行!”老太太眯着眼,咬着牙,恶狠狠的说着,愤愤的把孩子又塞还给我。我哄着孩子,正寻思怎么圆场,只见她泪水不停的往下流,瞬间就流了满脸,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这决了堤的洪水,只好独自个跑到厕所洗脸去了。我爸还坐在窗前的小桌前,安静的写着钢笔字,不动声色,以往的坏脾气好像都被他遗忘了似得,他好像又回到了我在国外读书时的那个可怜又可亲、衰老又不问世事的小老头。我妈拿出几件小衣服,一件一件的给孩子试,那是她亲手用柔软的毛绒棉布做的小衣裳。她一边比划,一边自顾自的念叨,“这个都小了,让你不回来……这个也不合适……唉,老了,手没准了……”原来我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

 

*

 

现在,小公主一无所有,除了一根魔杖,而且她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办法,她只得抱着孩子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孩子的到来像魔法一样改变了国王的心情,他的酒瘾渐渐有了节制。虽然他脾气依然暴躁,但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她时常听到老人与孩子天真的笑声。生活再次有了意义。只是她也多么想亲眼看一看孩子的笑脸呀。

 

有一天,一个路过的僧人来到这里,向公主讨口水喝。他听了公主的故事之后说,“我去过你们的国家,我曾经听说,国王的魔杖可以实现许愿者的任何愿望,只要你在王宫正殿中央的翡翠石上敲三下,你身上的魔咒就会消失的。”公主喜出望外,她决定敲打着魔杖再次出发。

 

王国处处都在通缉他们,他们只能乔装打扮、更名改姓潜入了久违的王国。原本宁静的国家改变了模样。人们惶惶恐恐,殚精竭虑,垂头丧气的忍受着亡国奴的生活。农田荒废了,树木被砍光了,壮丁被抓去建筑攻事,大家都饥肠辘辘,朝不保夕。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在路边捡拾垃圾,寻找食物。一只恶狗扑过来,把她压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国王一个箭步冲过去,飞脚把恶狗踢开了,救下了小女孩。

 

小女孩把他们领回了家。那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屋子里四壁空空。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屋子的一角。他见到国王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呆了,那竟然就是国王多年前四处抓捕的老大臣。“走!滚的远远的!”他愤怒的从床榻上挣扎着站起来,指着国王又指指门外,“看看你!看看你的国家!看看你子民!感谢明主的恩赐……”

 

他匍匐在地,恭敬的行礼,然后又猛的爬起来,冲向国王,死死的抓住他的衣领说,“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丢弃你的国家?!”国王一言不发,他只是低着头,紧皱着眉头,狠狠的瞪着地面。

 

公主却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她只顾着整理行装,趁着夜色潜入她儿时的王宫,去敲击那柄魔杖。夜色降临了,窗外刮起了微风,她瞒着父王和大臣,带着魔杖,独自一人,悄悄的出发了。她将魔杖用一张破布包裹起来,背在背上,凭借儿时的记忆,摸过大街小巷,一直走到王宫的宫墙外面。风渐渐刮的大起来了,她一把抓住风头,跃身跳上了风脊,驾着风越过宫墙,飞进了王宫。她听了听周围没人,便轻轻的推开一扇半掩着的窗子,轻轻落在地上,从背后取下了魔杖。这里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儿时每天都在这里玩耍,她连家具摆放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如今她看不见,但是没有关系,她很快就可以重见光明了!多年的失明早就让她适应了黑暗中的生活。她绕过了门卫和巡逻队,眼看就要到大殿了。可是突然,一只崭新的阔口花瓶把她绊了一跤,哗啦一声,花瓶打翻了。卫兵们蜂拥而至。公主没办法,她一边挥舞着魔杖,一边往门外跑,眼看就要跑到门口了,一阵清风吹进来,公主驾着风逃走了。

 

*

 

小老板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看我不肯回头,就一再的说他不是不爱我,而是孩子她爸爸有一笔钱,一笔大钱,他要我杀了他,把钱继承过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幸福的在一起了。如今计划实施的很好,我们有了孩子,结了婚,现在只要她爸爸死了,我继承了遗产就行了,只是她爸爸很狡猾,他一直没找到时机下手。他让我帮他,只要创造机会,制造一个意外,让他死,就万事大吉了。

 

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怎么可能会去杀人?而且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要我杀了他,然后再把罪名推到我身上,判我死刑,他在公安局有关系,他做的出来,这样,他就不用带我远走高飞,也可以独自侵吞财产了!我压根就不指望他还会来找我!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身单力孤,没法跟他斗心眼,我只能揭穿他的阴谋,请求大家的声援。

 

于是我沿街呼吁,在大街小巷里大喊,“有人要杀我丈夫!有人要杀我丈夫!”人们都不信,投以异样的眼光,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但是小老板害怕了,他威胁我闭嘴收声,这反而更加鼓舞了我,这说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到了人流密集的地铁里,沿着车厢,一辆列车一辆列车的呼喊。

 

*

 

小老板恼羞成怒,他见我还不肯就范,就威胁说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去。还威胁恐吓我父母,两个老人八成是害怕了,抹着眼泪劝我不要再闹了,老老实实的待着就行了。不要再和小老板作对,他家里权大势大,再闹下去,不是把我送进监狱,就是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哼,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害怕了吗?不,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我甚至有些乐意去。因为这样就可以证明我的无辜了。小老板也不能再借着我的名义,对孩子爸爸下毒手了。因为我在医院里关着,不在现场啊!

 

临走那天,我给了我妈一记耳光,因为她竟然给小老板帮忙,威胁我就范,不然就惩罚我的小女儿,还故意把她磕在了桌子角上。我爸叫来了警察,他们再次把我带走了。孩子就好像什么都懂似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才只有八个月大啊!

 

我走过去抱着她说:“宝宝乖,妈妈离开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你乖乖听爷爷奶奶的话啊!”她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楞楞的看着我,点了点头。等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她还没有离开过我呢!我狠了狠心,没有回头,我想救她爸爸要紧。我妈还不忘记让我穿一身好衣服走,我不耐烦的扭过头说,“不用了!这又不是去相亲!”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扔过来一身蓝长条的病号服,“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让你爸带回去。把这个穿上。身上不能留任何私人物品啊!”我听说过这里有器械管制,但是没想到,到这种地步。我本来还带了毛巾,牙刷,和宝宝的一个毛绒玩具。我其他东西都交给我爸带回去了,唯独偷偷的留下了宝宝的布偶,我想留一件宝宝的东西在身边,留作想念。然后很快我就后悔了,她们发现了,把它没收了,而且非常随便的把它丢在值班室门口脏兮兮的窗台上了。除此之外,我还受到了特别的礼遇。我被安排在了重症病房,听说是因为我去过xx门。重症病房是一个正方形大屋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来张床。里面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她们声称是来这里养老的。可是我知道她们是在胡说,哪有这么亲切和蔼的精神病人?那些穿白大褂的才是!她们个个都冷着面孔,不拿正眼看人,一副忧心忡忡,不苟言笑的样子。她们一定是小老板派来监视我的爪牙,而那些老人,才是真正退了休的老大夫。她们一定是受到正义感的驱使,潜入到这里帮助我的!

 

一个骨瘦如柴的大姐被用白布条绑在床上,软弱无力,哼哼唧唧的要求去上厕所。可是她们不让她去,“你才去多久啊?”值班大夫吼她,她哼哼唧唧的不再做声了。我觉得她好可怜,为了帮我,连床都不能下,所以我每次都陪她上厕所,不让去的时候,就帮她端尿盆。但是我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每天都按照规矩办事,我知道在这里我是没有自由的,一味的莽撞只能是自讨苦吃。对面床上的大姐因为羊角风发作,被医生硬生生的翘掉了两颗门牙。还有一个写了一手好字的妹妹,她自称信佛,不肯吃肉,就被绑了半天。她们都是我的好战友,暗暗的帮助我同小老板他们抗争。

 

他们让我吃两种小药片。要当面吃完,再张嘴检查,弄不了半点作弊行为。她们让我记住药片的名字:“奥氮平”和“利培酮”,说是会抑制大脑里多巴胺的受体。我严重怀疑,那只是小老板为了侮辱我而给我吃的安眠药,因为它们让我睡眠出奇得好。每次醒来,我都会发现自己在流口水。这真是奇耻大辱!他竟然敢对我做这种事情!然后我发现,事情还不只如此。我开始觉得身体严重不适,可能是关的时间太久了。她们不允许我们出去,全部的活动空间只限于一条长长的走廊,串接着面对面的两排病房。我走路直不起腰,坐下时,手足无措,两手没地方摆放。很快,我发现自己走路的时候不会摆臂了,连微笑起来,嘴角也不会上扬,面部表情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极不协调。我不得不像一个新生儿那样,从头开始,蹒跚学步。

 

我好想回去看看,宝宝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在家里还好吗?她有没有想我?有没有哭?我临走前给她买的积木她收到了吗?她会玩了吗?八个月的孩子应该开始会玩了吧?她突然不吃我的奶,她能行吗?白大褂们让我断奶,我也知道,吃了药就绝不能再喂她了,可是我舍不得断,我宁愿每天蹲在厕所里一遍一遍的把奶水挤掉。我想我回去的时候,她也许还会想吃。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或许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虽然小老板不能采取行动,可是我也被将死了,而且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我望着铁窗外的大杨树,在风里自由的抖动着枝叶,我好想出去啊,在这里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是不是想把我一直困死在这里?

 

我们除了吃饭,只允许在走廊和屋子里闲逛。一条走廊被我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地上的砖块被我数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同屋的老战友们会请我一起打牌,可是她们都故意输给我,我觉得好没意思。我知道她们是想给我打气,让我解闷,可是我心里更烦了。我想出去,这里面什么也没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走廊的两端都是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大铁门,连个小窗户都没有,把走廊封的严严实实,连空气都溜不出去。每个房间的窗口都安有粗壮的铁栅栏,不知道火灾的时候要怎么办?耍小聪明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人敢接近那两扇铁门,也没有人会去碰铁栅栏。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惩罚在等待着越界的人。

 

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大夫。她每次都打扮得很仔细的站在我面前,可她从来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永远高高在上,冷眼观潮似得的瞥着我。哼,她以为她长的多漂亮吗?比起班花,她差远了!后来我父亲带着我又去找她,让我诉说自己的心结,我告诉她,我不希望让我爸监护,我不想就这么成为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她仍然冷峻的瞥了我一下,不带一丝感情,淡淡的说,“让你爸监护你,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被说的哑口无言,觉得再多说什么都是枉然……她自己怎么不试试呢?让她爸来监护她?我又想起荷兰那张虚伪的笑脸和安定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蛋。不过我还是感谢她们的,如果不是她们,我八成永远都不会吃那两种小药片,永远都无法清醒。我是应该庆幸的,有我父亲监护,至少他们不会强行把我关到精神病院里去。我爸说的对,现在比过去还是要好很多了,我们应该感恩知足。

 

病房每周都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我每次都会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担心我爸妈会不来看我,因为他们每次都说家里忙,他们什么时候能带宝宝来看看我呢?病房里的确有老人是很久都没人来看的。羊角风的那个大姐说,她儿子就从来不来,有了媳妇忘了娘。

 

我也很想让孩子爸爸来看看我,可是他也没有来过。刚出院的时候,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告诉他我的遭遇,他好像没什么感触。他把我约到一个没人的荒野处,从一堆发黄干枯的杂草丛里摸来摸去,低下身子捡起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然后就急匆匆的拉我进了一辆破旧的卡车后面。忙手忙脚的给我解衣服。“你要干嘛?……在这里不行……”他不回答我,只是飞快的解衣服,掏出来。他手心里的是一个避孕套。自从生完孩子,我就要求他带这个,我们不能冒险再怀上一个孩子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事先放那个在草丛里,那个东西落满了灰尘,像是从垃圾站里捡出来的一样。但是毫无疑问,那是他事先藏好的。我本以为他会想念孩子,可是他每次除了拐骗我出去,到荒野的树林里做了几次那事,就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和孩子了。可能也是我爸妈警告过他,不想让我再见到他吧?不过说到底,我对于他,也只是那种关系而已。而他对于我,则是永久的耻辱。于是我恢复意识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他彻底断绝了往来。

 

我妈来看我的时候,一个劲的抹眼泪,说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又老又丑,都不认识了。我听得好不耐烦,谁问她我的长相了?谁关心那个?倒是孩子怎么样了?她好好吃饭吗?她哭吗?她想我吗?说到孩子,我妈匆匆要回去,说我爸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急了,拉住她求她下次把孩子带过来让我看一眼。她说医院不让带。我才不管他妈的让带不让带!我要的是见我闺女!我的亲生闺女!我给她跪下,给她磕头,千万承诺以后不再犯错,好好听话。我就不信我妈不心疼我!几周以后,她终于心软了,答应把孩子带来门口让我看一眼。

 

门打开了,母亲抱着孩子站在门外。宝宝看见我的那一刻完全呆住了,非常震惊的样子,好像一下子不知所措。我欣喜若狂,伸过手去要去抱她。

 

“不能抱孩子!”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突然高声叫着挡在我前面,拦在我和孩子之间。孩子哭了。白大褂挥着手指示她们,“快走快走!”我妈抱着孩子转身就走。我赶紧冲着门外喊,“回来!回来!宝宝,回来!”她为什么哭呢?她难道害怕我了吗?我变的好丑,她认不出我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大门就“嘭”的一声关上锁住了。绝望,大门把最后一丝希望也碾断了,她们不会再让她来了。好,我明白了,是我输了,可是我还没完!小老板,这就是你想要的,你不是怕我闹吗?我只是想抱抱我的宝宝而已!凭什么不让我抱?难道我会伤害我自己的宝宝吗?真是岂有此理!我突然发力,挣脱了肩膀上的手臂,猛的朝墙壁扑去,用头使劲的去撞墙。

 

“抓住她!把她绑起来!把她绑起来!”白大褂们慌了,她们一起扑上来,七手八脚的把我按在床上绑了起来。

 

大概三个小时过去了,我越来越觉得难以忍受,手脚不知道摆放在哪里好,心里痒的难受,好想下地走一走。我心里还是恨恨的,脑袋里却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再这样硬碰硬下去是不行的,我得放聪明点,先出去再说。于是我说自己要上厕所,把一个白大褂叫了过来,她让我再等半个小时,我求她说实在是忍不住了,再忍就尿床了,她才同意5分钟以后让我去。时间过的可真慢啊!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分钟,她把我的手脚和腰都解开,系在她的手腕上,带我去上厕所。我借机感谢她,并且跟她忏悔,说知道自己错了,头脑发热,下次再也不干了。她请示了上面,又绑了我半个小时以兹惩戒,之后就放我下来了。

 

我清醒的认识到,在这里我是斗不过小老板他们的。他们可以用到的手段,真的是可以太多太多了。我必须尽早出去才行。医院说什么也不同意,说是我去过xx门。我爸妈起初也不同意,我爸说不论花多少钱,这次也要把我的病治好。我又无耻的使用相同的手腕,于是老俩口,抱着孩子,顶着大热的天,居委会派出所来回来去的跑,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跑了多少路,派出所终于同意让我出院回家治疗了。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临出院前,医院让我填写一份满意度调查表。我生怕她们会找茬不让我走,于是全部勾选了非常满意,还在下面大夸特夸她们的医术和医德。感恩戴德的出了院。

 

我再次看到孩子的时候,她正在医院外面的树下睡觉。我几乎都快不认识她了。她长大了,脸盘比以前大了一圈,说不出来是更可爱了还是更可怜了。我很想上去抱她一下,可又怕她会醒。她似乎很懂事似得醒来了,看见我,她惊恐的看着我,又看看她姥姥,好像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似得。我伸出手去想要抱她,她却畏惧的伸手把我推开。我妈把她抱起来,又是抱又是亲。我心里很不开心,妒忌极了。这是怎么了?难道她真的不认识我了?我真的变化这么大吗?她不喜欢我了吗?我是她妈妈呀!我只能跟在我妈身后,一刻不停的看着她肩上的小宝宝。她也搂着我妈的脖子,一直盯着我看。我笑起来,她却无动于衷。路边的牙科门诊前面,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大夫,端着一杯茶水,出来歇脚。宝宝瞥见了,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爸忙不迭的给牙科大夫赔礼道歉,说孩子看见白大褂的人就会哭。我一下子明白了,一把抱过孩子,“宝宝不哭,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让妈妈抱抱吧!”

 

*

 

我想她是想我的,并不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对我毫不在乎。母亲坚持说,她在家里一声都没有哭过。可是我回到家的那天,她还清晰的记得我临走那天和她玩过的游戏。那天上午,我把枕巾蒙在她的脑袋上,取笑她。她愤怒的一把抓下来,好像在说,你干嘛。可是现在,她乖乖的坐在我对面,默默的把枕巾摊开,笨拙的蒙在脑袋上,像个傻瓜一样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笑。我母亲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她一声都没有哭过。

 

宝宝上幼儿园很不顺利,可能是因为儿时受的惊吓过多,她极其不适应离开家的生活。而且因为我名下没房。我爸不得不告诉幼儿园我生病的事情,以证明他才是孩子的监护人。可是因此学校也不允许我走进幼儿园一步。我理解学校的想法,毕竟孩子是稚嫩的,可是孩子问我为啥不去接她,我只能说妈妈忙。更糟糕的是,幼儿园里其他的孩子都有爸爸,这个最难跟她解释。她一开始像是懂事似得,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我没有爸爸,可是我有爷爷!”我们都不敢应声,生怕会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有一次,她拿着两个布偶,用一个问另一个说,“我的爸爸丢了,你知道我爸爸去哪了吗?”我吓得钻心的疼,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只好赶紧打发她玩别的去了。我想等她长大了,也许她就会明白的吧?

 

问题还不只这些。因为吃药,我动作依然很不协调。我不敢和别的孩子的家长一起,不敢带孩子,在别人面前说话走路都非常小心。我生怕自己的一个表情动作的不自然会露出马脚,让孩子日后没脸见人。这不是杞人忧天。有一次,我们带着宝宝在广场上看大妈们跳舞,一个大妈走过来,说我们占用了她跳舞的地方,让我们走开。我说广场是大家的,地上又没写她的名字。她不高兴了,直接在我旁边跳起舞来,我也来了劲似的,抱起孩子,挨着她跳起舞来,她于是开始骂我是精神病,活该一辈子发疯。

 

每次在小区里出现,总有好奇的大妈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我好了没有。提一些我不愿意跟生人提起的事。还有一次,一个无辜的小孩子指着我家宝宝天真无邪的说,“不能跟她玩,她妈妈有病。”我可以预想到孩子长大以后,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时可能出现的困难,所以我们搬家了,在一处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

 

*

 

城里的戒备变得更加森严了。人们都说,多年前出走的小公主回来报仇了。每个人都很兴奋,摩拳擦掌,等待着变革再次降临。可是伴随而来的大搜捕也接踵而来。家家户户,床底、水缸、地窖、房梁都被翻了个底朝上。城门关闭了,天空上拉上了天网,凡是眼盲的妇女一律抓起来,严刑拷打,稍有怀疑就格杀勿论。全城的百姓一下子诚惶诚恐,都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公主不得不藏起来,他们躲在大臣家的茅房下面忍耐着,他们忍耐着恶臭度过了两年。

 

终于有一天,天网被大风扯破了一条裂缝,公主趁机驾着风,飞离了都城。她没有飞向密林,而是飞向了以前与她父王结盟过的国家和部落,她现在只能寻求帮助了。三个结盟的国家部落里,没有一个肯出兵帮助他们。又累又乏的公主在最后一个国王面前站起身来,愤愤的发誓说,“你们太小瞧我和我的国家了!亡国又怎样?看不见又怎样?我发誓,我一定会夺回我的国家和双目给你看!”同盟国的国王有些动摇了,他疑心这个弱女子真的可以成功,于是派了一只军队跟随公主回到了都城。战斗再次打响了。老国王原先的部下们纷纷从家里拿出私藏的兵器,农民们扛起了镰刀锄头,妇女们挥舞着菜刀门栓,连孩子们也挥舞着水果刀和擀面杖涌上街头。他们用牙咬,用指甲抓,多年来的亡国耻、血泪恨,让他们奋不顾身、抗击外敌。

 

*

 

在家里休养了两年,我发现养老是个问题。同时我也想让宝宝知道,虽然她有着我的基因,但是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生活的很好。于是我又鼓起勇气再次出去找工作。

 

因为好几年没有工作经历,多数公司连面试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当我第一次接到面试通知的时候,我竟感动的对电话那头说,“谢谢!不管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我都很感激你能面试我!”

 

挂上电话我就去狂啃以前的课本。我惊讶的发现,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自己竟然看不懂!我不知道是自己现在太笨了,还是以前学的太好了,我一度怀疑这些是不是我写的笔记?

 

我只好一行一行的读,一句一句的扣,一点一点的跟它死磕。终于,几个月以后,我勉为其难的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妈哭了,我爸沮丧的脸上有一丝笑容一闪而过,然后迅速的消失,立即又绷紧起来,他生怕一松劲,幸福就又溜走了。看着他俩那副可怜巴巴,欣喜宽慰的样子,我心里一酸,行,这样就值得,这样就值了,再苦再累也值得了,换二老一个笑脸,这么大岁数了,现在对我来讲,还能有何求?

 

我一开始小心翼翼的,但是我工作的非常不好。我手脚总是觉得难受,脑袋里像生了锈一样,什么文件都看不进去。上班的时候,我坐在工位上,总是忍不住要动来动去,甚至休息的时候也忍不住要把脚放到桌子上才安心。我还经常和别人发生争执,总觉得别人在坑害我。我只能一天一天的挨着,一年一年的忍着。

 

宝宝会经常跑到厨房,探着小脑袋喊,“妈妈!”她姥姥则会笑着说,“你妈妈上班去啦!”我听说以后,多少有些自豪呢!想当年,国内的工作我一律不屑一顾,可现在,领导一句小小的赞扬,都能让我陶醉好几天。

 

后来,我竟然又申请到出国读博的机会。但是考虑到孩子还小,我一个人一边带娃一边读博,对于我来讲,太不现实。我又离不开她,我当然更加的不能忍受让她再离开我哪怕一天。所以最终我还是放弃了。

 

*

 

有时候我会想,宝宝就是我的真爱,所以我无需再寻找什么。我倒不是不再相信爱情,我只是不相信自己还能再找到爱情。

 

其实我中途也遇到过一个人,在相亲网上,他对我很真诚,听说我有精神病以后也没有甩掉包袱,他对老人孩子也都很好。他还说他母亲也得过这种病,最后吃了一种以色列的药治好了。让我不要灰心,以后会带我去治病。我并不忌讳把实情告诉对象,我甚至开门见山的就事先告诉他们。我在群里看到有些年轻的女患者都选择向男友隐瞒,以便早日结婚。有的甚至背着公婆,一边怀孕一边偷偷的吃药。这多危险啊!我认为如果两个人连这种事都不能坦言,就没有必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也告诉他,我恐怕不能再要小孩了,因为怀孕不能吃药,而精分的药不能断。医生也不赞同我再要孩子,她直言不讳的告诉我,这种病有遗传的可能,让我们不要再给社会增添负担!他说他也不介意,有我家宝宝就足够了。我正觉得老天终于开始善待我了,这时,有个女人联系我。她称自己是个残疾人,之前和他谈过,看到我也在和他聊,所以告诫我一下。她说这个男的骗了她很多钱,让她投资了几十万,结果都打水漂了。她去报警,警察也不管。我将信将疑,亲自去问他。“哎呀,那个女人有病!”他气急败坏的说,好像完全忘记了我也有病似的。“她是个魔障!别听她瞎说!”

 

我还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但是看来那个女人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病重。至少她说的不完全是扑风捉影。她确实是个残疾人。

 

“那你骗她钱了?”我再确认的问。

 

他不耐烦的说,“谁骗她钱了?是她自己买的,我又没强迫她!现在都算到我头上来了!警察都说这是内部纠纷,不管她的!”我一听到内部纠纷,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本来还想再多问问,可是他摆摆手,不肯再往下说了。

 

“那就好。”我只好说。

 

又聊了一会,他跟我提起以色列的药,说大概要二十万左右,然后他盯着我看,似乎在等着我反应。我眨了眨眼睛说,“这么多啊?我可拿不出。除非把我家的古董都卖了……可是即使卖了,我也不能花那么多钱去给自己买药啊?咱们还有娃呢……”

 

“古董?你家还有古董啊?”他随意的笑笑说,似乎不太相信。

 

“是啊,是我姥姥传给我妈的……一直留着,没舍得卖。”

 

“给我看看行吗?开开眼界。”

 

“行啊,”我说,“下次我给你带来。”

 

我从旧货市场上淘了两件老物件,使了点小钱,在网上找人做了旧。他很谨慎,拿着看了又看,最后往桌子上一搁,说,“唉,这是假的!”

 

“啊?”我说,“怎么会?”

 

“真的,不骗你。”

 

“不可能!我妈可一直当宝贝收着呢!”

 

“真的是假的!”他又胸有成竹的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呢?我们还指着它养娃呢!”我带着哭腔说。

 

他摆了摆手,“别哭别哭,我认识黑市上的人,给你低价出了手得了。”

 

“那……才能给多少啊?”我抱怨着。

 

“呃……一万吧?”

 

“才一万块钱?我还不如卖给收破烂的呢!你让我回家怎么跟我妈交代啊?”

 

“唉,我试试吧,三万给你成交。别跟别人说啊。”

 

“三万也少啊……”我说。

 

“总比没有强。”他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得,问,“鉴定过吗?”

 

“鉴定?要鉴定,怎么也得两万吧?你给我两万,我去鉴定。再说了,你不是说这是假的吗?”

 

“万一我看走眼了呢,应该是假的,回头我让朋友帮你弄个假的鉴定证书来。”

 

我想他也不舍得花钱去找鉴定机构,他爱怎么鉴定随他去吧!结果他只是拿去拍卖公司让人估价,这厮,拍卖公司的人为了赚前期费用当然不会给他好好鉴定了。最后他花了三万块钱把这两件破烂买走了。我把钱打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告诉她我只能要回这么多了,让她以后多小心,我们都是生病的人,没有完全行为权利,有的时候看不清楚现实,要多听家人的话。

 

*

 

眼看公主就要成功了,她离大殿近在咫尺了。可就在这时,台阶下一个妇女抱着婴孩大声呼叫起来,一个卫兵举着大刀正在向他们劈砍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公主一个俯冲扑倒在婴孩的身上。鲜血迸溅起来,公主的一条腿被砍断了。国王赶过来,砍倒了卫兵。可是公主再也不能驾驭风了。为了到大殿敲击魔杖,她只能用指尖抓着地面,一点点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击打越过老国王扑过来的敌军余党。可是光明就在眼前了,再有10个台阶,再有5个台阶,终于她爬到了大殿。她激动的全身颤抖,虔诚的举起了魔杖。“哒!”魔杖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哒!哒!”声响在整个大殿里回响!神奇的时刻到来了,奇迹就要发生了,一阵清风拂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又用力的用魔杖连续的击打地面,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猛烈的用魔杖砸向地面,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突然魔杖裂开了,折成两段,噹的一声掉在地上。公主茫然的坐在地上,她这辈子已注定无缘再见到天日了。

 

*

 

还有一个人,是我在咖啡店遇到的,他看起来比我大,两鬓有些发白。他走过来指着我对面的座位问,“我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我往后退了退。他坐下来,然后朝我呲牙一乐,“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万里无云。”

 

他笑了笑,沉默了。我很想让他再跟我说点什么,可是他拿出手机来看了。他梳着花白的短发,下巴上还留着薄薄的花白胡子。看起来很有成熟男人的韵味。手指上却没有带戒指。

 

“你结婚了吗?”我问。

 

“哦,我结过了。”他说。嘁,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可是他又说,“不过又离了。”

 

“……”我白了他一眼。

 

“你有小孩吗?” 我又问。

 

“有,一个男孩,跟着他妈妈。你呢?”

 

“一个女儿。”

 

“真好。”他很客气的说。

 

“不好,她也没爸爸。”

 

“……哦……”他点点头。两个人陷入沉默,我在想我应该怎么跟他解释疾患的事情,这是应该最早提出来的,如果他介意的话就赶紧撤,不然就是在浪费时间和感情。

 

“你没有再找吗?”他见我不再说话,继而说,“你还这么年轻漂亮?”

 

“别开玩笑了!”我苦笑着说,“现在就只有骗子还对我感兴趣。”

 

“是吗?没看出来你这么自卑。”

 

“我不是自卑,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什么事?”

 

“事情是……”我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说,“我不是个正常人。”

 

“哈!”他笑了,“那你是什么人?超人?”

 

“我是精神病。”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精神病?精神分裂症吗?”

 

我点点头。

 

“哦,抱歉,”他说,“不过那很巧,我是抑郁症。”

 

“是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因为我在吃药,很多药。”

 

“呃……可是那你也比我强,”我笑着说,“——抑郁只是心理疾病,而精分却是一种罪。”

 

“别胡说了,”他摆了摆手,“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只不过是分泌了过多的多巴胺,而我却分泌不够。你现在看起来很好,药物对你控制得很好吧?而我却依然生活在痛苦中。药物对我不怎么管用。你不知道我每天要吃多少药?事物都有两方面的,你享受了比常人多的多巴胺,就得忍受一些幻觉和妄想。这很公平。”

 

他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支店里装饰用的塑料郁金香,风度翩翩的递过来,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和他敞怀西服上的纽扣一起,闪闪发光。我突然想起了披萨先生,又想起妈妈说,她花园里的花都开了……

 

“就是一朵破花……”他是这么说来着。

 

我清醒以后,又在代尔夫特的论坛上看到过他的帖子,他因为我的病跟一群肆无忌惮消遣我的ID吵的不可开交,双方都破口大骂。诺长的帖子里,只有披萨先生一个人在下面孤零零的跟着对骂。一种凄凉的感觉。那时帖子已经沉下去很久了,无人问津了,只有我知道它还沉在那里。

 

于是我赶紧去看他的博客。博客上大大小小,贴着好几张色彩鲜艳的婚纱照。新娘长的年轻漂亮,穿着白婚纱,甜甜的笑着。看起来很幸福。

 

皆大欢喜。

 

只是最后……他说,她的名字,叫乔安。

 

真是的……早知道是这样,当初真不应该利用他,即使是在游戏里。

 

他往前探了探身,神秘的说,“你下午有时间吗?”

 

“有的。什么事?”我看着他,好像望着披萨先生第一次问我出去吃饭的神情,只是他老练的多。

 

“愿不愿意私下找个地方待一会?”他挤了一下眼睛,调皮的说。

 

我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问的太突然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是为了安慰我才故意这么说的吧?其实他长的还算英俊,成熟的短胡茬和黑白相间的卷发,别有一番韵味,即使是单纯的玩玩,对我来说,也不算吃亏。可我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突然又想起了孩子的爸爸,一种厌恶感油然而生。我知道我不应该生活在他的阴影里。我应该昂起头,拥抱新的生活。我不该因为他而惩罚自己。我已经结过婚了,也不再是处女了,也很清楚这个年纪的别人是怎么看待这种事的,现在已经很开放了,我没有必要再束缚自己。我知道男人是怎样一种生物,他应该并没有恶意…… 可是这种事,我就是放不开,我打心眼里感到抗拒,我就不是那么随便可以跟人上床的人,我接受不了。我看着他,轻描淡写的告诉他,“对不起,我不愿意。”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看了看手机。“很抱歉,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说着转身走掉了。我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的微信,我怕我会再次对着他的签名档浮想联翩。或许我爸和医生们说的对,我已经不适合再谈恋爱了。

 

*

 

天就要亮了,小公主隐约听到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平息下来,一阵阵欢呼声由远及近。她爬到阳台上,侧耳倾听。老国王赶上来,他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扶着小公主站起来。宫殿外面人声鼎沸,人们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们扶着栅栏站在大殿的阳台上,高高的举起了折成两半的魔杖。人们欢呼起来。

 

此时此刻,他们心头的魔咒似乎褪去了。她仿佛又看到了天国,看到了彩虹和湖水,看到了阳台下一张张泪流满面的笑脸,和迎面扑来,一轮冉冉升起的新日。

 

*

 

几年以后,我的漫画书终于出版了,它的名字叫《花开》。次年,我的小公司成立了,它致力于帮助精分患者建立自信,重返社会。我想,总有一天,我也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当着全世界的面,光明正大的说,“我就是个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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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还是重写了一遍《致橡树》的作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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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真好,非常真实,想起电影美丽心灵 -虫儿- 给 虫儿 发送悄悄话 虫儿 的博客首页 (355 bytes) () 06/25/2021 postreply 10:4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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