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柳笛声残---散记曾孝谷女儿

来源: 尔雅的花园 2020-08-06 11:08:3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888 bytes)

(尔雅在日本京都伏见稻荷大社)

说起曾孝谷,便不得不想起李叔同,一曲《送别》,千古绝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晚清时期,这两位好人家的子弟,青年才俊曾孝谷与李叔同,同时考取官费日本留学,进入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选科。学校位于东京上野公园内,是日本美术界的权威。

巧的是,他俩不仅同班且同桌。同窗之谊,情同手足,当年李叔同随手将“曾”字变形绘出曾孝谷喜怒哀乐漫画像若干,以为玩笑。曾孝谷女儿这样回忆道。

曾孝谷于1906年冬与李叔同等人共创春柳社。这是一个以戏剧为主的综合性艺术团体。由中国留日学生组建于日本东京。它的成立标志着中国话剧的奠基和发端。

曾孝谷,这位中国话剧的奠基和发端人之一,照理说与我的生活相隔云端,完全无交集。可造化弄人,曾孝谷的女儿---曾世琛女士,却一度做了我的表舅妈,我叫她曾姨。

行文至此,不得不提到表姐张桂琼女士。因为,即使曾姨是我表舅妈,我也从未动过丝毫念头写她的故事,因接触甚少,了解不多。可是表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念叨:

“曾姨那么辛苦,那么委屈,受那么多磨难。终其一生都在想为他爸爸做点事,把曾孝谷的资料整理出版,留下点有用的东西。你真该为曾姨写点什么做点什么,不然挺遗憾的!”

“可是我并不了解曾姨生平,手头也无她的任何资料。”

“我给你讲的以及微信发给你的,我多次去雅安访谈曾姨的这些照片和视频,不就是最好最珍贵的资料吗?”

想到表姐10多年前,不辞辛苦费力淘神,多次与成都女作家陈薇从成都往返雅安(陈薇因此写有《苍茫身后事》与《生死两茫茫》两文),并约请时任四川戏剧家协会主席的廖全京先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专家龚明德教授一同前往。

(廖全京先生与龚明德教授访谈曾世琛)

表姐探望问候曾姨与表舅,收集整理曾孝谷资料,付出了巨大心力与宝贵时间,总想为研究曾孝谷的后继学者留下些有用的东西,也是了却与完成曾姨未竟之心愿。表姐是位聪慧美丽、善良仁爱、兼有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女子。若我再不写点什么,仿佛是对表姐的辜负。 

                    (表姐张桂琼和曾世琛老人)         

解放前的金家是当地乡绅,在四川自贡牛佛地区富甲一方,而金健表舅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的新媳妇,其娘家在势力及财力上均更胜一筹。据说当时结婚陪嫁物品组成的队伍压断几条小街,浩浩荡荡哄动一时。

表舅去成都求学。他的同学大多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当时四川大军阀杨森的公子也是他同班同学,有时在一起打篮球网球外出郊游等。有个漂亮女同学,常在他们打球时,在场外观望那矫健的身影,在心里当沉默的啦啦队,或为表舅抱脱下的外套。两情相悦,情愫暗生。她有一半日本血统,其父亲是曾孝谷。

曾孝谷于1911年3月与李叔同同时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成为该校西洋画科的首批中国毕业生。毕业后李叔同即回国任教,而曾孝谷于4月入西洋画科研究科,为该画科的第一个中国研究生。

但不知为何,曾孝谷没有继续深造下去,而是只学了一年就退学回国了。与曾孝谷随行的,还有曾孝谷美丽温柔的日本妻子及幼小女儿。

曾孝谷回国后,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教授绘画,是成都最早教授西洋美术的教师,也是成都第一个油画家。民国初年在成都创办的“春柳剧社”,是成都第一,也是全国最早的话剧团体之一,为成都戏剧的改良产生重要的推动作用。以后,他曾经担任过通俗教育馆的第二任馆长,做了大量的文化普及工作。

世道变幻沧海桑田,抗战前夕,中国民间排日情绪高涨。曾姨年仅4岁,她的妈妈便被遣返回了日本。那是怎样断肠的别离?曾姨穷其一生,心生翅膀追寻这无望之母爱。只可惜,战乱、流离、颠沛,人祸,大洋相隔,别离即是永诀,彼此生死两茫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珍藏的母亲唯一照片)

1937年的寒冬,与自己孤女相依为命,奉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曾孝谷,也驾鹤西去。据说曾孝谷生前,曾托孤欧阳予倩。欧阳予倩也曾为春柳社成员,曾孝谷的“梦明湖馆诗”诗集内,除了有与李叔同,还有与欧阳予倩的诗词唱和若干,可见两人私交甚笃。曾孝谷去世后,时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的欧阳予倩曾到访成都,寻找曾孝谷女儿,但当时曾姨已在雅安工作,欧阳予倩找寻未果,便也只好折返回京。

(父亲曾孝谷视她如掌上明珠)

曾姨言谈中颇为那次与欧阳予倩的失之交臂遗憾,因她心里有许多对父亲的未明之事,终生抱憾。文G中她不得不烧毁父亲部分遗物,但终是不舍,偷偷保留下许多,包括“梦明湖馆诗”诗集等。曾姨曾写信给郭沫若,希望捐献给国家,由国家来保管。

不久,北京果然派人来接收曾孝谷文献资料,并给了一张签收单。可几十年过去,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均石沉大海:曾孝谷众多的书画诗文等,其中包括父亲为她画的一幅画像……

研究曾孝谷及中国早期话剧的学者们,不管是在图书馆还是博物馆,均找不到曾孝谷遗留的相关资料,这就给曾孝谷研究工作带来障碍。这也是曾姨觉得愧对父亲,耿耿于怀的心事。因曾孝谷不仅在戏剧方面有很高的才能,同时也精通诗画,是个全才。他的诗,名理渊渊,有独特的审美意识;而李叔同曾称曾孝谷国画油画“神品逸品之间”。

(《梦明湖馆诗》)

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正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前夜,戏曲界在全国兴起改良活动。中国留日学生看到日本在19世纪末自由民权运动中诞生的新派剧,立刻就被其中的民主精神以及新颖形式所吸引,并随即登台仿效。

1907年初春在中国青年会举办的赈灾游艺会上春柳社演艺部初试锋芒,演出法国小仲马《茶花女》的第三幕,由李叔同饰茶花女,曾孝谷饰阿芒的父亲,并得到日本新派名优藤泽浅二郎的指导,演出后好评如潮。

(《茶花女》剧照)

同年6月正式公演大型剧目《黑奴吁天录》。这是春柳社最有代表性的一次创作活动。剧本是曾孝谷根据美国斯托夫人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的译本《黑奴吁天录》改编的。曾孝谷对原著进行了创造性的加工,突出了奴隶的反抗精神,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思想。剧中,李叔同饰演黑奴,而曾孝谷男扮女装,扮演黑奴妻子。

剧本按现代话剧分幕形式用口语写成,因而被欧阳予倩称之为“可以看作中国话剧第一个创作的剧本”。这次演出在东京引起了轰动,其影响达于国内,奠定了曾孝谷作为中国早期话剧开拓者之一的重要地位。

(《黑奴吁天录》海报)

(《黑奴吁天录》剧照)

2007年5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上演的压轴话剧《黑奴吁天录》,以纪念中国话剧诞生一百年;当年还发行了百年话剧纪念邮票;当百年话剧,寻找春柳社的各种纪念活动,名人荟萃风光无限热闹非凡,而作为话剧开山鼻祖的曾孝谷女儿,却生活清寒孤独终老无人问津,仿佛早被这个追名逐利的凉薄世道所遗忘。

(百年话剧纪念邮票)

曾孝谷去世后,18岁花季的曾姨孤独悲凉,凄苦无依。父亲的骨灰盒无处安葬,便与她相依相伴10多年。后来曾姨长期在雅安工作,命运多舛,磨难重重:特务、汉奸、反革命……被剃阴阳头,扫大街,各种批斗会,九死一生……这一切,都因她是日本女人所生。

结婚成家,终是离婚,有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后外出求学,后来在北方工作生活。曾姨是个要强之人,退休后也不愿去北方女儿处生活,而是回到成都的老宅生活了若干年。应该是在拆建前的成都小通巷?小通巷目前设立有曾孝谷旧居铭牌。曾孝谷与女儿曾在此街老宅“梦明湖馆”长期居住。

(成都小通巷)

(曾孝谷旧居铭牌)

金健表舅与舅妈虽是旧式婚姻的结合,在当时的社会规范下,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表舅,对妻子极好,体贴入微。舅妈是千金小姐出生,生活能力很差,基本不会做事。

表舅年青时的红颜知己曾姨,几十年来一直和表舅舅妈保持良好的朋友关系。作为他们家珍贵的客人,有时也从外地到西昌表舅舅妈家小住几日。

舅妈总是素面朝天,曾姨总是描眉画眼。

舅妈60出头过世,又过了好几年,表舅与曾姨这对老鸳鸯,终于决定冲破世俗压力生活在一起。他们婚后住在离成都不远的雅安,两居室的房子里。而1998年,我们一家离开成都赴美国后,表舅与曾姨应我外婆之邀,在成都我家,与我外婆共同生活过一年半载。

当陈薇第一次随表姐去雅安曾姨家,曾姨说以前在成都见过她,并聊起我们在美国的情况。可见曾姨记忆力极好。

年轻人结伴走向生活,最多是志同道合;老年人结伴走向死亡,才真正是相依为命。

像所有少年夫妻或老来伴的婚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很多油盐柴米日常生活的枝节与矛盾。这是生活的烦恼也是生活的温馨。两位老人退休费微薄,长期养成节俭习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人生四苦: 生、老、病、死。而老来伴最直接面临的困难便是老与病。有次曾姨感冒引起并发症,送进医院住院几天,表舅忙进忙出非常辛苦地照顾老伴;有次表舅急病住院,情形更糟。曾姨日常就是推着四轮拐杖走,这时为给老伴送一日三餐,就把饭盒挂在脖子上,推着轮杖颤颤巍巍穿过几条街去医院。相依为命的情谊,令人唏嘘动容。

有次俩老闲聊,表舅无意中说起,以后走了还是跟以前老伴埋在一起。这让曾姨大为伤心难过,一直不能释怀,动不动就用这事与表舅吵。好在表舅耳背脾气好,哼哼哈哈也就过去了。实际上,曾姨之前表达过,想百年后守护在其父亲身边,回归父亲的怀抱。现在,曾孝谷父女俩的双墓穴及墓碑,设立在成都中和场龙燈山陵园。系曾姨与表舅生前所买。

(曾姨生前所备父女俩双墓穴)

(回归父亲的怀抱)

时光飞逝,又是多年,两位老人单独的生活越发困难。曾姨远在南京的女儿也担心母亲,以前多次要接母亲共同生活,都被母亲拒绝。这次做女儿的不再征得母亲同意,直接找到表舅在西昌的养女,说她也只有能力照顾自己母亲一个老人,要求养女把表舅接走照顾,可以带走家里任何表舅想要的东西;然后她会把自己母亲接去南京的家,再把她家雅安这个房子卖掉。

养女来接表舅的那天,表舅老泪纵横,他什么都不要,只是舍不得老伴。俩人都知今日即是生离也是死别。曾姨坚持说不会去南京女儿处。

 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

表舅被养女接去了西昌,离开了老伴的表舅不久便得了间隙性失忆症,也许太深的思念与牵挂,令他故作忘却?不再问起曾姨。他除了去街角茶铺喝茶,便是踟蹰于家附近的小街小巷,衰老的背影颇为落寞孤独。曾姨去世的消息,养女没忍心告诉他。曾姨走后一年,表舅也追随而去,天堂交集。

当时表舅被接去西昌后,所有人都以为曾姨被迫接受,去了北方女儿处。一年后某天,表姐突然接到曾姨电话,说自己在雅安当地的一家养老院,她要在这里等老伴,所以哪儿都不去。予感自己来日无多,有重要事情交代。而表姐是她最信任之人,希望相见嘱托。

表姐隔天一早,从成都匆忙赶去雅安那家养老院,但为时已晚,曾姨头天半夜停止了呼吸(2011年6月2日)。老人走得如此凄凉孤单,“今宵别梦寒”。每个人生命的本质都是孤独的,曾姨犹甚。

天人永隔,悲欣交集。曾姨的嘱托,亦成千古之谜。

 

(表姐张桂琼,作家陈薇在曾世琛老人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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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叹息 -猫姨- 给 猫姨 发送悄悄话 猫姨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14/2020 postreply 17: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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