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除了用电极刺激以外，徐婉更多地是鼓励他自己站起来。迈开腿，自己走。徐婉知道这很难，这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但是徐婉忽略了，他是一个孩子。
或许，还是一个极度脆弱的孩子。
在他不想动的时候，徐婉一遍遍地指责他：“你还那么年轻，难道你要一辈子坐在轮椅里了吗？”这是徐婉自以为正确地鼓励他的方式。
令徐婉目瞪口呆，完全回不过神来的是，在徐婉推他回病房经过走廊的时候，他突然从轮椅中一跃而起，飞了出去。
是的，飞了出去，那么敏捷，让人无法想象他是一个被困在轮椅里不能动的车祸后遗症患者。
13楼，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迅速地成为楼下的一个黑点。
徐婉的病历夹子脱了手，里面的纸张飞得满走廊都是。
一定是有什么凝固了。
徐婉的眼前一片黑暗。
后来的场景据说是慌乱，恐怖，惊叫，各种混杂。
久经沙场的护士长第一个稳住了神，打电话到医院保卫科，“13楼康复科病房有病人跳楼了，赶快派人过来处理一下现场。”
保卫科接电话的人手忙脚乱地去喊科长，这种事情在医院不是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个接电话的是新来的，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事情。
科长正在网络上闲逛，听到这个报告，吃了一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可不想在他好不容易当上保卫科长的任期内砸上一个烫手的山芋。不过转念一想，什么事情都不碰到，院长不会看到他的能力，也就没有升上去的可能。
脑袋一转，先打电话向院长助理汇报。助理说：“院长在开会，你先处理。按照惯例，消息尽量地封锁，传出去对医院，对个人都没有好处。”
科长拔腿要去处理，又接到院长助理的电话：“院长说纸包不住火，该打电话报警的还是要报。”
于是要手下人赶快打110报警。带着几个穿制服的保安，身上印着医院特警的标志，第一要做的是封锁现场。黄色的警戒线在1号楼的楼下一拉，将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一概拦在外面。
还是拦不住。
中国人最喜欢看的就是热闹。一个个地伸长了脖子往里挤，来看病的病人也暂时忘记了要赶紧去排队挂号，看见一堆的人围着，里三层外三层，就更加觉得不进去了解个子丑寅卯划不来。
病人跳楼了，那肯定是医院的错。黑心医院，都把病人逼的跳楼了！
肯定是花了钱，受了罪，还没有治好病。可怜的病人！
哎呀，看上去好大一滩血，还是一个孩子。听说只有19岁，喝病人的血不吐骨头！
保安们一个面色严肃，将人群往外驱赶：“别看了，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会调查清楚的，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
“推什么推？当一个保安了不起了，看门狗！”
“说谁呢？嘴里放干净一点！”
“就说你了，怎么啦！病人家属怎么还不来呀！”
一个女人呼啸着来了。
是16床家属报的信，说:“大妹子，快去看看吧。我刚在走廊上听见说有病人跳楼了。”
“跳楼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你快去看看，我听他们说的样子好像是小葛。”
“不会的，小葛做康复去了，那个文质彬彬的女医生推着去的。”
她一出去就看见走廊上15床的轮椅。空的。
欲哭无泪。
你怎么这么忍心？我的儿。
被推进去，又被推出来。
变戏法似的，身后多了很多的人，是孩子的父亲，叔叔，爷爷，奶奶，街坊邻居……她也多了很多的力量。
去找那个女医生！
一干人呼啸着进了医生办公室。
徐婉被堵在了里面。被仇恨围绕，被愤怒包裹，被失去理智的人群一哄而上。
他们撕扯着徐婉的白大褂，揪着徐婉的头发，带头的是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昨天她还在夸徐婉“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女医生，力气大着呢，别的医生都搞不定，只有她搞得动”，现在她将她的鼻涕眼泪都甩到了徐婉的脸上。
“都是这个狐狸精！是她害的！”
他们中的人像潮水一样要淹没徐婉。一排排地过来。一排排的淹没。
徐婉哭不出声。一切都是懵的，像在梦游一般。
“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对我的儿子做了什么？”
“问她？一个贱女人！实习医生，她懂个屁！”
“是你推下去的吧？说什么自己跳下去的，他一个残疾人，站都站不起来，那么高的栏杆，他怎么跳得过去？”
“是这个疯女人害的！她还不承认！”
“我们这是作的什么孽啊！就这么一个儿子，先要来一个车祸，搞死搞活大半年，皮都掉了几层。现在倒好，干脆，连人也拿走了！老天爷呀，你不长眼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还废什么话？直接拉出去，让她也尝尝从13楼掉下去的味道。”
总算是有医生和护士过来了。“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的孩子跳楼了，也不是人家医生的责任！”
矛头转向了他们：“不是医生的责任？那你们说，是谁的责任？我可是好好的人拉过来的，你现在给我一具尸体，我们不要！要就是两具尸体，一命还一命！”
大义凛然的医生和护士给吓回去了，引火烧身，来势太凶猛，怪不了他们。
那个护士还怀着孕，徐婉都想和她说：“你快躲起来吧，别伤着你的孩子了。”但是徐婉还是说不出话。她仿佛被定住了，一种魔法，从他飞走的那一刻起。
一把椅子扔了过来，砸在徐婉的身上，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感觉到身体内部在一片片地裂开，缝隙越来越大。
又一把。
然后就被接住了。
犹如在乱剑之下，有人挡住了一剑。于是双方对峙，怒目而视。
“朝我来吧，我是这个组的组长，医院的教授，老医生。你们不用缠着一个学生。”
“学生？现在说是学生？刚才推去做治疗的时候，可没有说是学生不行？”
“她是实习医生，她的业务已经很熟练了，完全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但是为什么我的孩子跳下去了？”
“上次你也问过为什么一马路上的人，为什么司机偏偏轧着了小葛？”
“你是说我们活该倒霉？”
“不是，大妹子，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你们的孩子死了，我的心很疼。小徐医生也是别人的孩子，你们这样打她我也心疼。”
“警察已经来了，他们会调查清楚的。你们放心，是我们的问题，警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医院里到处都是监控，治疗室，走廊上都有，他们会给你们一个结果的。”
“你们先回病房。”
老魏的胸部被扔过来的椅子砸了一下，他将那把椅子放在地上，喘息着坐下，对徐婉说：“警察调查完以后，你就回老家去休息一个月吧。记住，远离15床的家属。”
那一天的事情让徐婉成为医院的焦点，整个医院都在讨论那个从十三楼跳下的男孩，以及那个看着他跳下的实习医生。人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徐婉。甚至有人说是因为徐婉在给他做治疗的过程中骚扰了他，不堪羞辱的少年才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徐婉身处流言的漩涡。
而医院只想以最快的方式来结束舆论的压力。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常常选择赔钱了事。而赔出去的高额费用，往往会使下一波的病人趋之若鹜，将垂死的病人送到医院去讹一笔钱，几乎成了某些人的不能启齿的赚钱手段。
据康复科主任说，老魏闯入院办公会，这个会的参与者一般是院级领导和各科室的正主任。老魏没有资格出现在那里，但是因为纪教授在场，院长给了她几分面子，没有当场将老魏赶出会场。老魏的要求是既然警方已经介入了，何不一查到底？查清楚这个案件，既有利于医院，不用赔付冤枉钱，也给实习医生洗清冤屈，不然小徐医生现在刚刚大五，以后还有漫长的人生怎么过？
有人在下面小声嘀咕：“你怎么就能肯定这一定是冤案呢？”
纪教授坐在下面如坐针毡，她一向了解这个老魏的奋不顾身，但是她还是没料到老魏会这样出现在院周会上，为一个女实习生陈情，是的，眼下这个时刻她的心思只是专注于徐婉的身上。再强大的女人，也有弱点。纪教授的弱点在于她一直以为她可以掌控一切，包括老魏在内。
院长听说准备赔出去的20万还可以拿回来，在心里痛骂保卫科，医务科那些饭桶，他们打上来的报告里，错误都在医院，患者只要一告到法院，判下来就不是这两个钱可以了事。
前一任的院长就在这方面吃过大亏，本以为自己这方面没有漏洞，就没有同意私了的方案，结果对方的后台过硬，据说还有黑社会的背景，医院最终被判赔付900万元的天价，一时间成为全国范围内最大的医疗事故案件，医院和院长全都出了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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