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

来源: 江小渔 2020-01-25 16:49:4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3829 bytes)

 

张梅结婚生子都比较晚,是典型的晚婚晚育,她今年四十一岁了,儿子才八岁。两口子对孩子看得很重。张梅住的小区是A市东区的水墨年华,在东区是当仁不让的高端楼盘。张梅老公陈樊常常感慨说,孩子生的晚,对孩子其实有好处,我们年轻时候哪有条件买这么好的房子,孩子还不是只能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在破旧肮脏的小区门口玩泥巴。

 

 

水墨年华东临A市的地标墨湖,墨湖的水不是黑的,而是深绿色,被历代的文人墨客渲染美化成了墨湖。凡是墨湖周边的楼盘都因为水景而价格不菲。

 

 

张梅夫妻俩一直庆幸当初到处看房子,最后幸亏一咬牙在水墨年华置了房。水墨年华这些年来房价坚挺,在周围一众楼盘中,因为外观设计,小区物业,绿化等各个方面鹤立鸡群。

 

 

是张梅的儿子小佑先看到小黑的。张梅每天早上送小佑上学,现在的小孩金贵,和张梅他们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学校也要求家长接送,有的学校甚至没有看到家长来接都不会让孩子走。张梅家住小区的3号楼,去小学要穿过大半个小区,张梅觉得还挺好的,小区的路面干净整洁,草坪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不知道物业的绿化部门是怎么做到的?随季节变化,小区里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

 

 

走到9号楼附近,小佑突然叫起来:“一只大黑狗!”张梅也没有在意,水墨年华住的大多数都是富人,经济条件不错,养狗的不在少数。不管是早上还是傍晚出门,在小区里都会碰到一些遛狗的人。有的时候,张梅还会看到他们那些养狗的人也和遛娃的人一样扎堆,在一起讨论哪里买的肉便宜,狗狗喜欢吃,哪种狗粮狗狗吃了不发胖,还有的狗狗做美容啊买玩具啦什么的,张梅听得头疼,心想养一条狗也不容易,完全像养一个孩子似的。

 

 

陈樊听了张梅的转述,不以为然,说:“你以为他们养的是狗?我昨天在小区散步时,就碰到两家养狗的碰到一起,分别让自己的狗喊对方叔叔和阿姨,还自称为妞妞妈和仔仔爸。我去,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这个小区,别看现在是红红火火,再过几年,我看是要狗比人多了。”

 

 

张梅白了陈樊一眼,这个人,就是喜欢无限扩散,你才说一句狗,他就想到满院子都是狗了。

 

 

小佑又叫了一声:“大黑狗!”张梅凝神注意看了一下,在9号楼前面有一片灌木丛,是物业的景观之一,被修剪成了迷宫的模样,是孩子们喜欢来玩耍的地方,以前小佑小的时候,张梅也没少带他过来。小佑上幼儿园大班以后,张梅有意培养他的独立精神,小佑在院子里玩,张梅就不怎么陪着他了。

 

 

 

 

 

也出过几次乱子。

 

 

 

 

 

一次是晚上出去,那是小佑刚开始自己出门玩的时候,在外面玩了一会,发现小朋友们都回家了,小佑就决定回家,结果因为是冬天,天黑,院子里的灯光也不亮,又是第一次夜晚出门,小区的各个楼栋大同小异,以前跟着父母不觉得复杂,到了一个人,就转来转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张梅和陈樊在家里也是竖着耳朵听,广场上已经没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了,小佑怎么还不回来?张梅心里不安,下楼去找,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打电话回家问陈樊小佑回来了吗?这下陈樊也急了,一起下楼找,越找越着急,张梅开始抱怨陈樊:“我说晚上要多带几次,一到晚上这个小区还是不好,太黑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在外面,要是碰到坏人了可怎么办?”

 

 

陈樊不耐烦:“五岁了,不小了。院子里哪来的坏人?”说归这么说,找不到孩子他也是着急,一溜小跑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去察看。张梅看陈樊都着急了,就更加不淡定了,喊声都带着哭腔:“小佑,小佑。”

 

 

在2号楼门口碰到一个遛狗的女人,张梅心想,这么晚了,还在遛狗。女人看了张梅一眼,说:“你在找一个小男孩吗?”张梅像获救的母鸡一样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这么高,一个小男孩。”女人看了张梅一眼,淡然地说:“刚才是看到一个小男孩,哭着往游泳池那边走了。”

 

 

张梅一听说游泳池就更加不淡定,小佑还没有学会游泳。张梅更大声地叫:“小佑,小佑。”那声音划过夜空,不知为何,听起来有说不出的凄惨。

 

 

在游泳池边找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张梅气喘吁吁地,眼泪都要出来了。电话铃响起,是陈樊:“找到了,你回来吧。”

 

 

一颗心才着了地。一路上还在忐忑,不知道刚才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怎么就被陈樊找着了,张梅也不敢打电话,估计陈樊现在在电话里也不想说,他应该是和小佑在一起。

 

 

回到家,陈樊说起来,是一个好心人送小佑回来的,赶紧问:“你谢了人家没有?”然后又抱怨自己:“真是的,我都不知道回家来看看。”陈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能吓着孩子了。估计他刚才已经吓坏了。

 

 

张梅搂着孩子,听说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送他回来,又不免有些后怕,这孩子,教过多少遍,不跟着陌生人走,结果还是跟着陌生人走了。虽然值得庆幸的是,平安回来了,但是万一,张梅觉得自己也是多虑,但是孩子的事情,多虑一下总是应该的,万一这男人是一个坏人,人贩子,变态什么的,孩子不是就被毁了么?越想越后怕,连冷汗都出来了。

 

 

想到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孩子对院子里的路线还是不熟悉,虽然记得门牌号码,但是不知道怎么回家,所以今后还要多训练几次才能放手。最主要的,平时没有训练孩子记忆电话号码,总觉得还早。等问题暴露出来,就发现早都不早了。于是张梅发了狠,趁热打铁,在纸上写了张梅和陈樊两个的电话号码,逼着小佑背下来。

 

 

孩子毕竟是孩子,还没有背几遍就睡着了。

 

 

 

 

 

上小学后,还出过一次状况。小佑和他的同班同学孙鸥在小区的水池边玩,不知道怎么就掉了下去,回来时一身的水和泥。后来张梅看见小佑写的作文《我最好的朋友孙鸥》,才意识到那一次的危险。他写道:“我最好的朋友是孙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一次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的水池边玩耍,我脚下一滑,一不小心,掉进了水池里,孙鸥拼命地喊人来救我,但是因为是吃晚饭的时间,院子里没有什么人,孙鸥也不会游泳,他找了一根长长的棍子,让我抓紧棍子的一头,他小心地往岸边后退,终于把我救了上来。”

 

 

 

 

 

张梅顺着小佑的眼光看过去,确实是有一条大黑狗,皮色发亮,在阳光下发着光。不像一只野狗,这是张梅的第一印象。她想,估计是哪位邻居家养的狗,张梅的狗知识缺乏得很,看不出来这些狗都是什么品种,只是直觉觉得这狗好像还不错,至少是毛光水滑的,不像想象中野狗的邋遢样。

 

 

张梅拉着小佑的手,“快走,要迟到了。不知道是哪家的狗,狗主人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小佑倒是兴奋得很,他们住的楼上有一家养了一只巨大的狗,白色卷毛,像一只大绵羊似的,还取了一个外国名字叫“Peter”,每次在电梯里碰到,那狗就像要占满整个电梯的感觉,张梅都有些害怕地往后躲,小佑就不怕,总是笑嘻嘻地跟着狗主人,还大声地叫着“Peter, Peter!”狗主人看见小孩子喜欢他家的狗,也是得意,说:“Peter最乖了,Peter不咬人。”

 

 

张梅还是抵抗的,“不咬人?每个养狗的都是这么说,每年都有狗咬人的报道。”

 

 

张梅将小佑送到学校,回来后,她习惯性地打开微信,看看水墨年华的群消息,这几年小区建了微信群以后,张梅觉得这样蛮好的,不像以前,邻居家出了啥事,也要物业上门通知才知道,停电停水这些通知,管理员往小区电梯里一贴就完事了,经常看不到,现在好了,小区里的微信群里刷一刷,虽然也有漏掉的消息,但是还是觉得信息量比以前大多了。有时候像修一个油烟机,换一个纱窗什么的,都有热心邻居提供好的选择,就不用到处比来比去了,张梅删了好多微信群,这个群还是舍不得删的,每天都要逛一逛。

 

 

今天一打开群,居然就看到有人贴的那只黑狗的照片。“流浪狗!”他们斩钉截铁地说。“居然有流浪狗闯到我们小区来了,那些保安是吃什么饭的?”

 

 

保安队长一脸无奈地跑出来说:“狗要进来,人有什么办法?”小区有四个门,每个门都有人值守,但是狗要尾随着人进来,保安也不一定拦得住。再说了,小区的院墙也不是没有空隙的,这些空隙,当时修建时是为了美观,现在就成了隐患,不仅猫可以钻进来,连狗都可以进来了。

 

 

于是群里炸了锅。

 

 

说到猫,这几年,水墨年华真是成了野猫的乐园。开始是一只两只,后来止不住猫的繁殖能力,现在满院子都能看到野猫了。最主要的是,小区里还有一些爱心人士,每天给猫送猫粮,猫在这里越过越舒服,根本都不想走了。

 

 

于是下一波就是抨击爱心人士的,你们真的有爱心,就将猫领回家去养,不要一直在院子里撒猫粮,搞得小区像一个猫窝。那些爱心人士估计也在群里,面对如此强大的攻势,只能选择不吭声。

 

 

更有人将这个问题上升到更高的高度,水墨年华现在作为东区的高端小区的代表,是因为我们拥有最好的地段,水景房,优秀的外观设计,还有很好的生态环境。

 

 

下面有人立马半调侃地跟帖了:“是的,生态环境太好,吸引来了这么多野猫野狗。”

 

 

等我们小区成为动物乐园以后,房价立马就会下跌,为了我们大家切身的利益,请务必保护好我们的环境。

 

 

这是业主们最担心的事实:就是房价下跌,目前水墨年华是东区的楼王,实际上紧邻的水榭雅郡有更好的地理位置和更优的建筑设计,但是因为物业没有跟上去,现在导致整个楼盘价格的崩塌,这是水墨年华的业主最害怕蹈的覆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张梅看得心惊肉跳,她没有想到一只野狗可能会带来整个楼盘房价的下跌,这可是他们家现在最贵的财产了,这么一想,本来她觉得有点残忍的,那些人说的要将野狗赶出去的方案也觉得不那么残忍了。

 

 

大家众志成城,保安队长没有办法,只好承诺:“明天打狗队成立!”

 

 

第二天一送走小佑,张梅就开始关注打狗队的成果,打狗队是真的成立了。保安队长穿着整齐的保安服,戴好帽子,手拿一把崭新的大铁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的8位保安分成两列,整齐划一的姿势,一人手上一把铁锹,这样啪地拍上一张照片,张梅觉得他们这哪里是要去打狗,看上去简直是要跳广场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那些保安的表情,一脸灿烂的笑容,这哪里看得出来是打狗队?分明是网红在拍视频!

 

 

好吧,到了下午,果然保安队长回来汇报了:“不是我们不努力,是敌人太狡猾。我们九人打狗队打了一天,也没有打到黑狗的一指头。”

 

 

群里有人如释重负:“太好了,希望你们发发善心,别真的打狗,这狗狗看上去就很善良,可千万别伤害了它。请想办法将狗带出小区去就可以了,别让它留血,阿弥陀佛!”

 

 

保安队长也吁了一口气,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们尽力驱赶,一定不伤害它。我们也不想伤害生灵。善哉善哉!。”

 

 

第二天,张梅去送小佑上学的时候,特意地留意了一下那个灌木丛,最近大黑狗常在那里出没。张梅对小佑说,“放学后别去树林迷宫玩,好像大黑狗在那里安家了。”

 

 

小佑听了倒乐滋滋的,“真的吗?大黑狗就住在迷宫里了?那我们用棍子赶它,它出不出来?”

 

 

张梅吓了一跳,大人有时候没法明白孩子的逻辑。反过来也是一样。

 

 

送完孩子,张梅又立即打开微信,希望群里有好消息,比如打狗队打狗成功。结果有点失望,大家似乎淡忘了那只大黑狗,没有人提起这事。群里总有别的谈资。这段时间大家关注的焦点已经转移到别墅区违建的问题。

 

 

水墨年华有9栋高层建筑,中心有花园,水池,开发商当时可能为了多卖几套房出去,在中心花园的地方又盖了三栋别墅。这几天大家在讨论的是,别墅老板将自己的两层别墅私自改成三层的事情。悄没声息的,还以为他家在装修呢,他还搞了一个围护栏,像外面马路边上的建筑一样,刚开始业主们还觉得围起来好,毕竟大动干戈地装修,灰尘什么的太大,没想到几个月后围栏一拆,变魔术似的,人家两层变三层了。

 

 

业主们纷纷又炸毛了,什么物业不作为呀,要联系城管来拆违建啊,维权呀,打市长热线等等,一时间,热闹非凡。

 

 

没有了群众的督促,打狗行动也告一段落,保安们新买的铁锹又都收起来了,等下次业主们再提,他们就再拿出来做做样子。

 

 

过了几天,张梅发现大黑狗不仅没有被赶走,它还多了几个同伴。大概都是附近小区的流浪狗,现在闻着讯赶来了:一只小黄狗,群里的人叫它“小黄”,一只小白狗,被叫做“小白”,大黑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小黑”。小黑威风凛凛地在前面踱着方步,后面两个小跟班小黄和小白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一幕看起来还真是有趣,每天这三只狗在小区的人行道和绿化带巡逻,小黑看上去像一个首领,他们也并不怎么怕人,张梅甚至都觉得他们是不是有了一种回家的错觉,以为这么大一片天地,本来就是他们的。

 

 

有了这种不好的预感,张梅带小佑出去的时候就更是警惕,生怕狗群进一步壮大以后,即使是张梅这么一个大人估计也是应付不了的,更不要说院子里的孩子了。

 

 

果然没几天,狗群里又多了一只“小灰”,这下业主群里又沸腾了,“这是什么鬼小区,都快成狗窝了!”“真是的,野猫赶不走,都在这里安了家,现在又来了野狗群了,什么高端小区!”

 

 

然后是一位妈妈声泪俱下的控诉,“昨天我带着孩子在小区里玩,孩子小,看见几只狗,就冲过去看他们,结果那几只野狗,凶得狠啊!狠狠地对着我家小孩大声地吼叫,幸亏我发现地早,抱着孩子就跑,那几只狗还跟在我后面一直凶巴巴地叫个不停。把我都吓坏了。”

 

 

有人问:“在小区哪里?”

 

 

妈妈说:“就那个森林迷宫,孩子们都喜欢去那里玩捉迷藏。”

 

 

“我看你们有孩子的最近都不要去那里,那些狗大概是在那里安家了。”张梅插了一句嘴,她一直在观察这个狗群的活动轨迹,她是的确是担心那个什么灌木丛迷宫现在成了狗乐园了,所以她一再地提醒小佑在小区里玩可以,别去那个灌木丛那里,动物一旦确立了自己的领地,不管是谁侵犯了他的领地,它都是要殊死保卫的。张梅从书上看到的。

 

 

愤怒的业主想起来打狗队的不作为,怒问:“为什么狗越打越多?”

 

 

保安队长不得已出来回应说:“小区范围大,小区的外墙当时为了美观,设计的图案中有些小缝隙,小猫小狗是可以从那个缝隙里钻进来的。”

 

 

过了两天,这次物业倒是很快就有了行动,白色的院墙的缝隙被红砖堵上了。群里又炸锅了,一张张水墨年华过去与现在的对比照片,简直是义愤填膺,“你们看看,看看吧,过去的水墨年华,那是大家小姐,清秀绝伦,现在,成啥样了?破落户丫头?连丫头都算不上了,看看那些红补丁!我们的院墙,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了著名设计师设计的。”

 

 

物业也是无奈,总不能昨天有人说要堵上刚堵上了又拆了吧?再说了,这是院墙,用了水泥石灰请了工人砌上去的,又不是小孩子搭的积木,说拆就拆了,拆的成本只怕比砌还高。拆了,又怎么向那些恐狗的业主交代?

 

 

干脆就不做声。

 

 

过几日,等稍微平静一点了,再招几个人,将那红砖墙面用石灰粉白了,粉白了,也就不是那么明显的补丁了。当然,细看还是知道,没有以前的好看了。但是好看不好看,又光物业什么事?现在这个小区早都住满了人,又不是刚开盘的时候,要把门面弄好了,吸引人来买房子。不过水墨年华本来就不用操这个心,这几年都是房地产的高峰,这个楼盘又有这么好的地理优势,根本就是皇帝女儿不愁嫁。

 

 

业主们从水墨年华的外墙经过的时候,看见那些莫名添上的补丁,犹如伤痕一样,总是会感觉到一丝滑稽:这些缝隙,本来就进不来狗。而如果狗真的从这里进来,现在补上的这一截其实也没有什么用,狗仍旧可以从剩下的缝隙进来。他们总是不至于将所有的花纹都补上,让外墙成为一块钢板。

 

 

小黑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小黑的毛发越发地亮了。张梅现在不敢让小佑一个人下楼去玩了,但是她觉得也不能直接和小佑说是因为狗的缘故,陈樊也觉得张梅有点太紧张了,现代社会,养狗的人多了去了,再说了,“你不看新闻?狗是人类的朋友,狗哪有那么可怕?狗一般都是不咬人的,就算是不小心咬了,只要狗是打了针的,人就不会被感染。”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张梅就更毛了:“打针?谁给小黑打针?还有那些小灰,小白,小黄!”

 

 

陈樊也是一惊,怎么,不是一只狗了?成一群狗了?不是院墙被封了,我们都忍了,狗居然还成群结队了。狗怕成群,这点常识老陈还是有的。

 

 

陈樊难得一次下班早,下楼去溜达溜达,顺便考察一下那个狗群。虽然他口里说的轻松,但是他对小佑,那是生怕伤着他一根毫毛。作为一个男人,他是觉得小佑是一个男孩子,不能像张梅那样小心谨慎地,养一个温室里的花朵出来。但是真要被疯狗咬了,那就连花骨朵都没有了,这是陈樊不能接受的。

 

 

带着小佑在楼下转了两圈,也没有看到张梅口中的“狗群”。陈樊觉得张梅还是小题大做了,哪有什么狗群?小佑撒开欢子往迷宫那边跑,张梅最近老是不允许他去迷宫那里,他是觉得憋着了,越是不让去,就越是想去。其实平时老不去也没有觉得有什么。

 

 

陈樊也就由着他去,男孩子哪能不野一点?

 

 

只过了一会,就听见一阵激烈的狗吠,不是一只在叫,明显是有一群狗的狂叫,夹杂着孩子的啜泣声。陈樊警觉地立马跟过去,只见为首的黑狗翘首挺立,另外三只狗成合围之势。一起对着小佑狂吠,小佑已经被吓傻了。平日的机灵劲一点都没有了。

 

 

陈樊大喝一声,将黑狗吸引过来,这呆若木鸡的傻孩子才恢复了一点灵气,赶紧撒腿就跑。

 

 

陈樊看孩子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抬眼,见黑狗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流露出一道绿色的光。陈樊心下一紧,不好。这不是一般的野狗。

 

 

陈樊举起双手,慢慢地后退,另外三只狗仍旧不停地冲着他狂叫。陈樊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块,往远处一扔,那三只狗都朝石头奔去。那只大黑狗依旧岿然不动,冷冷地凝视着陈樊。陈樊不敢再有什么行动,慢慢地退出那一块园子。

 

 

一出来,小佑死死地抱住他爸爸,一副劫后余生的感觉。陈樊不敢回头,但是他还是感觉得到背后的一道寒气。他拉着小佑的手,认真地和他说:“答应爸爸,以后不要去迷宫了。”

 

 

陈樊又带着小佑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经过灌木丛的时候,他假装很淡定地往里面看看,结果那一双深黑的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他毛骨悚然,脊背发凉。他喃喃的说:“他把这里当成他的领土了。”

 

 

一直到进电梯,陈樊都在极力掩饰他内心的恐惧,他假装轻松地和小佑谈天说地,其实他的眼前闪现的一直是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么镇定,那么自若,仿佛他才是这个园林的主宰,是这方天地的神灵。小佑跳过他的问话,突然说:“爸爸,小黑是狗国的国王吗?”

 

 

陈樊一愣,随即故作轻松地说:“哪有什么狗国?我们去和物业说,让他们把这几条野狗赶走,乌合之众!”小佑不知道爸爸是在说那几只野狗是乌合之众,还是说物业的那些保安,亦或是小区的业主?

 

 

陈樊回到家里,张梅迎过来问他看到黑狗和他的狗群没有?陈樊摆一摆手,不想和她细说,他知道要是张梅知道刚才的事情,又不知道会如何的紧张,紧张情绪是一定会传递给小佑的。他可不希望看到这个。又或许他宁可看到被狗咬的孩子,也不愿意看到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孩。怎么说呢?人生就是这么复杂。

 

 

陈樊今天心情有些沉重。他打开手机,进入微信,打开水墨年华业主群。他虽然被张梅拉进群来几年了,但是从来不在群里发言。

 

 

他不太喜欢看微信群。他的手机上有很多微信群,小学群,初中群,高中群,大学群,大学年级群,小班群,工作群,小孩的班级群……工作群是不得不看的,领导现在喜欢在那里布置工作,如果不经常打开看看,漏了哪一个会议那是要受批评的。大多数人是不会漏的,因为领导也喜欢在群里发一发小红包,尤其是女同志,出手那个快,简直怀疑她们是一直盯着这个群在看。同学群,开始热衷得很,后来发现同学嘛,尤其是过了很多年,各行各业的,共同语言也不多,亲密期一过,也就几个常驻代表每天刷一刷了。小孩的班级群倒是不敢不看,不过陈樊也是懒,这个工作就交给张梅了。每天都是数不清的消息,老师布置一个作业,底下几十个收到,又不敢太另类,一次都不回复,老师是会有意见,老师有意见了事小,打击报复到儿子身上那就是大事了。还有一些琐事,什么订报纸啦,交伙食费啦,学校里有什么活动啦,那得每天盯着,有什么事情没有办,老师批评儿子,儿子回来小嘴巴一噘,大人就遭殃了,哄都哄不好。

 

 

其实业主群里信息量还挺大的,陈樊不看,主要是张梅在看,张梅看了,也就是等于陈樊看了,大事小事,张梅都会转达给陈樊。每天只要一见面,张梅和陈樊说的话就三句话离不开业主群,陈樊就纳闷了,在有这个微信群以前,他和张梅都聊些什么呢?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陈樊今天不光是要看,还要发言了。这可真是头一遭。他没忘了先将自己的群昵称改一改,就叫业主一吧。他不喜欢出头露面,让人认出来。当初拉进群的时候,要求实名制,必须详细地写是几门几栋叫什么名字,群主才让你进来。但是后来一发言,就像被人肉了似的,被人把信息搞这么清楚,就有人陆续改名了。群主不断呼吁大家改回去,但是真正改回去的人寥寥无几。张梅偶尔在群里发言,看见那些用真名真照片的人就觉得佩服,不过也觉得都是邻居,其实也没有什么。但是她还是将自己的大头照改成了风景照,真名改成了水天一色,反正现在都是用这种乱七八糟的名字,管他呢。

 

 

“业主一”冷静地描述了今天晚上在森林迷宫发生的事情,他特别强调现在不只是一只狗了,狗已结群,结群的狗就如同狼群一样凶狠,是不怕人的,不光对着孩子乱叫,连大人都不会放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又一个妈妈出来发言了,说是的,是的,今天下午放学后,孩子在健身器材那里玩,健身器材离森林迷宫不远,那只“小黑”就带着他的三个护卫队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对着孩子一阵狂叫,仿佛在驱赶他们一样,吓得她带着孩子赶快跑开,结果慌不择路,孩子撞到健身器材上了,摔得嘴巴一嘴的血。不仅是控诉,还配上了一张血淋淋的照片,孩子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但是嘴巴在流血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妈妈们愤怒了,群情激昂,“这是什么物业,什么保安?狗越打越多!在院墙上随便糊几个补丁就想糊弄人!小孩要真是被咬了,物业要付连带责任!”

 

 

物业要付责任的通告被大多数家长转贴,并加上感叹号和拳头的图标。物业坐不住了,物业公司经理出来说:“野狗为患,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大家先别那么激动。物业正在积极地想办法处理这个事情。”

 

 

随即保安贴上了几张照片,均是在各个楼栋口业主们放的狗食,狗粮,水杯,中间估计有一部分是业主喂野猫的猫食,也被拿来做证据了。保安队长义正辞严地说:“野狗为什么在我们小区不走了呢?是因为我们小区有一些仁慈的业主,每天给这些狗好吃的,好喝的,你们看看,这些狗粮,都是名牌的,比人吃的都贵,狗吃惯了,自然是不想去别的地方风餐露宿了。”

 

 

真是的?还有这样的事?业主们的愤怒又被转移了。有人率先贴出这样的告示:请小区里的爱心人士,将野狗领回家去发挥爱心!又一次引发复制粘贴狂潮。

 

 

物业管理员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又一次平息了业主们对物业的怒火。人多口杂,也有人多口杂的好处。

 

 

保安队长也放下手机,暂时先安抚了一下惹起众怒的群众,让他们掉转枪口去自相残杀一会儿。但是也不能完全不作为,唉,这个微信群的发明,也是搞苦了他们这些人。以前哪有这些事?打物业电话?一个人打电话,另外的人就打不进来了,更不会一个人发牢骚,一大群人在那附和。七嘴八舌,真是够烦人的。

 

 

保安队长知道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好歹还是要做一点事,毕竟这么多人盯着呢。思考半晌,打电话给消防队报警,消防队长接了警,也是一脸懵逼,这个“水墨年华”,事多,前几个月,是树上有马蜂窝,他们不敢捅,让消防队去捅,好不容易,我们的人,大热天的,全副武装穿上各种防护服,爬到树顶,将马蜂窝摘了下来。现在又来了,什么野狗!奶奶的,富人,就是事多。

 

 

消防队在电话里和保安队长说了:“摘马蜂窝,我们专业。当然,我们最专业是救火。打狗,好像不应该找我们吧?”

 

 

他在心里想的是,现在的富人小区,爱狗的人多了去了,你真要去那里打狗,那些养狗的人恨不得连你也打了。他还真是不想去捅这个“马蜂窝”。

 

 

保安队长问:“那找谁合适呢?我们这里野狗的问题已经搁置很久了,业主们意见大得不得了。”

 

 

消防队长说:“找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啊!”

 

 

保安队长笑了:“跟老子胡诌,野生动物?野狗算野生动物,老子信了你的邪!”

 

 

消防队长也笑了:“找公安局,他们有警犬,有打狗队。”

 

 

“警犬?狗咬狗?不可能。打狗队?上次来过了,站在那里,一下也没打。”保安队长不耐烦了,推来推去,现在涉及到狗,和以前不一样,在某些人眼里,狗也是大爷,不敢随便动。

 

 

没辙,还是申请打狗队,消防队,三方联防,保安队一起出动。浩浩荡荡的队伍,保安队的保安们重新拿上他们的大铁锹,一副喜感地在群里拍照留念。

 

 

在群里晒了几张影影倬倬的照片以后,收工了。

 

 

张梅不敢下楼去看,说真的,这狗让人害怕,但是真要青天白日之下,将它们打死或者打跑,她也是接受不了,毕竟是一条生命。

 

 

诡异的是,这一次保安队长没有在群里说他们的战果如何。

 

 

张梅放学接小佑的时候,特地往灌木丛那里看了看,小佑扯着她快走,说那里是小黑的家,是狗窝,爸爸说了不能过去。张梅不知道怎么和孩子解释这件事,书上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也确实有很多小孩牵着狗和谐相处的图片看起来温馨极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只野狗又让他们一家人,包括以前一直觉得张梅小题大做的陈樊,都如临大敌,看见他们就感到害怕。

 

 

在灌木丛没有看见狗群,张梅的心里咯噔一下。“真的赶跑了?不至于下狠手吧?”张梅痛恨自己的妇人之仁。

 

 

晚上群里喧嚣尘上,1栋业主冉冉说:“今天的打狗队,一来就扔了几个包了老鼠药的包子,小灰,小黄,小白都扑过去吃了,这些可怜的狗可能好久都没有吃到这么香的包子了。只有小黑比较警觉,他在旁边静静地观察,吞着口水,最终也没有吃那个毒包子。”

 

 

冉冉家养了两条狗,是院子里出了名的爱心人士。

 

 

3栋业主阳光跟着说:“可怜的小黄,毒包子都没有毒死他,是那个曾师傅,利用小黄对他的信任,将他引到了楼梯间,捕杀。可怜的小黄。更可怜的小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下被当场猎杀。人类啊,太残忍!不择手段!遭天谴的保安!”

 

 

阳光养了一只斗牛犬,狗不大,但是凶得很,他经常带着这只小犬牛牛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这只狗见到别的狗都要凶几声,哪怕见到威风凛凛的小黑带着他的几个随从都不带怵的,照样先凶上去。阳光每每对他的小狗的这股子狠劲欣喜不已,看他的眼神犹如一个宠溺孩子的父亲。

 

 

张梅沉默了,这种打狗的方式在今天这个文明社会听上去的确有点不太文明。但是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还是对于狗群的遣散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不然呢?为了对狗的慈善之心,让小区里无数个有孩子的家庭生活在阴影里?

 

 

冉冉和阳光带动了小区众多的养狗和爱狗人士,对他们俩的描述,众多的业主表示了义愤填膺,包括前几天还在闹着物业不作为的业主,今天也坐不住了,“我是说了,小区野狗成群,是物业不作为,但是也不是让你们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去处置狗啊!都2019年了,就不能用温和一点的方式?”

 

 

保安队长窥探着屏幕,自从物业建立了这个微信群以后,他们就没有消停过,一会儿让你往东,等你往东了,就一大帮子人出来说往东是错的,要往西。等你再往西,另外一帮子人立马赶到,说先前才是对的,现在错了,快回去吧。而且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两帮子人有时候竟然是交叉的,说明他们也就是一个图嘴皮子快乐,根本都没有立场。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动,只想应付一下得了,但是他们又会一起枪口对准物业说你们不作为。

 

 

曾师傅不看微信群,但是其他的保安将阳光的话截屏发给了他。曾师傅本想进群去解释一下,又觉得哪里解释得清楚,现在业主将他的名字都指名道姓地说出来了,曾师傅觉得这帮子富人可真是难伺候,在这里当一个保安,每天像被狗唤一样的叫来叫去,偶尔有一两个客气一点的业主,也就是表面上客气一些罢了,工资又不是高的不得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曾师傅辞职了。

 

 

保安队长在群里发了几句话:“那几个包子是市场里买的肉包子,不是什么包了老鼠药的毒包子。投掷肉包子是方便捕捉野狗,以便驱赶。曾师傅没有捕杀黄狗,他只是用棍子打了黄狗一下,黄狗是自己跑到了地下车库,被一辆外来的车轧死的。”然后,默默地退群了。他不想再看群里的群情激昂,这几只野狗,简直是伤透了他的神。

 

 

第二天物业公司经理王慧敏打电话给保安队长:“你退群了?保安队长就这个心理素质?赶紧给我加回去!我们今年参评全省十佳物业公司,你这里可不能掉链子。我们是大的高端小区,人多口杂,又个个盛气凌人,我理解你们工作中的委屈,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们物业公司,我们物业公司的收入就是靠收他们3块多一平方的物业管理费,这个价位在A市是偏高的,所以我们要做出高端物业管理的样子来。事情不管做的怎么样,态度都要好。”

 

 

 

 

 

后来的日子,小黑恢复了单身。他再次成为一只孤独的野狗。张梅在楼下散步的时候,屡屡见到他孤独的背影。他现在显然在躲避着人,一有人的走动,他就开始退避。但是他的退避并不是那种仓皇而退,而是从容地慢慢离开。他仍然像一个绅士,张梅明白这是院子里很多人莫名喜欢他的原因。

 

 

他长得很帅,在狗中算是骄子。黑亮的毛发,深邃的眼睛,还有一张忧郁的脸。即使是一直在流浪,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肮脏和邋遢,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陈樊总是说小黑肯定是一只名贵狗和野狗杂交的后代,而且显然曾经有一个有身份的主人,后来也许是被嫌弃他杂交的母亲(父亲)的身份,而被赶了出来。张梅觉得陈樊的想象力也是丰富,但是这只狗莫名的气场,也总是让张梅觉得他或许曾经真是有过优渥的生活。你看他昂首挺胸走路的样子,还有那种看人的时候目不斜视的样子,你说他是狗国国王都会有人相信。

 

 

发生了上次的集中打狗以后,小黑似乎成了小区众多爱心人士心中的宠儿,他们爱护他,喜爱他的从容不迫;怜惜他,怜惜他眼看着自己的随从被赶尽杀绝。他们自发地每天带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来到7栋附近的大树下,这里是小黑的新家。原来的那个家他是不去了,那里有太多的回忆。

 

 

小黑在这里怡然自得,冉冉和阳光还经常带着自己的狗过去陪他玩。渐渐地,小区里其他养狗的人也不再绕着小黑走,自家的狗愿意过去亲热一下小黑,也不再受到呵斥。

 

 

 

 

 

一切仿佛恢复了平静。

 

 

一个月后,水墨年华一墙之隔的小区锦绣河山出事了。张梅早上一起来刷了一下微信群就发现气氛不对。这一个月来,群里就只有几个经常来报到的刷一刷早上好什么的,偶尔地有人报一下失物招领,或者停水通知,每天出来发言的人寥寥无几。不管是违建问题,还是流浪狗的问题,前一阵还热血沸腾的讨论过的事情仿佛雁过无痕一样,一时竟然没有人再提起。

 

 

今天不一样了!一大早就有人贴上了一张鲜血淋淋的图片,张梅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还以为是水墨年华出事了。她下意识地看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小佑,庆幸图片上那个看不清楚面目的小孩不是小佑。同时,她感到万分地恐惧,如果图片上的那个小孩是她的小佑,她不知道她的人生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她甚至想到,如果发生这样的事,陈樊是断不肯原谅她的,会说她连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好,她甚至想象得出陈樊的表情:“我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就不能给我一个稳定的后方?”张梅知道陈樊爱孩子,虽然表面上他总是说不能溺爱孩子,爱要藏在心里,但是张梅知道如果小佑真的在她的照看下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就过不下去了。她记得当年在图书馆看周国平写的《妞妞》,夫妻两人感情那么好,又都那么爱孩子,后来孩子得了绝症后,两人从来没有互相埋怨,而是同舟共济极力想减轻孩子的痛苦,在这样的奋力撕扯中孩子还是走了,按道理他们应该再生一个孩子来忘掉以前的痛苦,但是书到此为止了。张梅后来查了百度才知道最后两人离婚了,就是这种无法再在一起的感觉。人的坚强可以抵御一切风暴,可是脆弱有时候就像一粒沙,一滴水,明明它那么渺小,却无能为力去对抗它。

 

 

紧接着有人贴出了官方的报道,在A市某小区,晨起带着孩子们在花坛处早锻炼的人们目睹了这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当时小轩(化名)的奶奶正带着小轩坐在花坛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奶奶们做广播体操,这是奶奶和小轩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小轩刚满三岁,还没有去上幼儿园,每天奶奶都带他到小区里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突然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条大狗,直扑向奶奶抱着的小轩,奶奶吓得惊慌失措,一只手竭尽全力地搂紧小轩,另一只手使劲地扑打着大狗,嘴里嚷嚷着:“哪来的死狗,怎么咬我的孙子?作死了,这是哪家的狗?”狗紧紧地咬住小轩的衣服不松口,奶奶紧张地大哭起来,跳舞的奶奶们都赶过年帮忙拉狗,七手八脚地,又有些害怕,有人大声喊,保安呢?保安快来救人呀!狗咬人了。

 

 

狗看见围着的人多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的疯了,开始狂吠,一边叫一边乱咬。小轩护着自己的头,狗就去咬他的手,奶奶去扯狗,也被狗凶狠狠地咬过去。闻讯赶来的保安带着清洁队的扫把撮箕对着狗一阵乱打,这只狗才慢慢地退出来,然后一个健步,像短跑运动员一样飞奔起来。让广场上的人又一次傻了眼。

 

 

过了一会,才有人楞过神来,这狗,好像是2号楼一楼那李老头的,我在院子里见过他遛狗,总是不牵狗绳,上次我带着孙子从他旁边走,我孙子害怕,他还嘲笑我孙子胆小,说:“怕什么?走就是了,我这狗,又不咬人!”

 

 

这么一说,有人附和,是的,是的,保安,快去2栋103找他!小轩奶奶,你也别哭了,快点给你儿子打电话,你这身上也都是血,你和小轩都赶紧地,上医院去。不不不,社区医院不行,他们那里打的牌子是什么狂犬病防护医院,谁信呢?还是快点,看谁家有车的,先出动一下,到省医院去,打针的钱回头找老李要!

 

 

水墨年华和锦绣河山简直就是姊妹小区,这两个小区有说不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现在大城市的小区之间互不来往,但是不包括这两个小区。看看小区的那些活动吧:水墨锦绣联合羽毛球赛,水墨锦绣纳凉晚会,现在竟然有水墨锦绣社区服务中心,连这个服务中心都合并在一起了。

 

 

水墨年华现在的房价是锦绣河山的2倍多,但是水墨年华的可不敢看不起锦绣河山。想当年,20年前吧,锦绣河山可是墨水湖边开发的第一个商品房小区,当时的房价,可是全市首一首二的,所以别小看了锦绣河山的业主,那都是A市的隐形富豪。更别说,水墨年华开发出来以后,锦绣河山的业主大手一挥,在水墨年华再购入一套,自己住,或是父母住。所以看出来这两个小区的联系了吧?根本就是沾亲带故的,两边都是亲戚朋友,常来常往的。

 

 

所以水墨年华的业主微信群里第一时间就有了锦绣河山的最新消息也就不足为奇了。说起小轩和他奶奶,这边的业主也有几个认识他们的,“天哪,昨天我儿子还在游泳池里碰到过小轩,还在说9月份一起去上幼儿园的事情呢。这是谁家的疯狗,我要是小轩的爸爸,我就上他家去把那疯狗宰了!”

 

 

“轮不到你去宰了,我听说那个老李头已经自己把那条狗宰了。现在已经说不清楚狗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

 

 

“没疯还能咋的?想撇清关系?小轩要是有什么事,狗不管是死了还是活了,狗主人都要付责任!”

 

 

“今天的早报已经登了,头条新闻也转载了,老李别想糊弄过去。认识小轩家的业主都去支持一下。”

 

 

“家养的狗都会发疯,我们还在替别的小区担心,我们自己的小区呢?一只野狗已经进来几个月了,这么多人硬是拿它没有办法!别等出了问题才后悔莫及!”@物业公司经理@保安队长

 

 

这一句话被队列整齐地复制粘贴了几十条。物业公司经理和保安队长被@了N次。

 

 

锦绣河山的火终于烧到水墨年华来了!

 

 

妈妈们的斗志又一次地被点燃了。“家狗都会发疯,何况野狗!”“野狗的问题若是再得不到解决,我们只能以拒交物业管理费来反应了!物业不作为,业主唯一的武器就是不交物业费,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天气越来越热了,小区不应该成为流浪狗的乐园!”

 

 

爱心人士们这一次不敢发言了,毕竟锦绣河山出了这样的事。那个叫小轩的孩子,听说一早去了医院,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两个小区的目击者都揪着心呐!

 

 

物业又被搞懵了。距离上次微信群里的一片文呵武斗,不过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上次是一派批评之声,把物业和保安说成了恶魔,那时也没有见那些当初要求物业去打狗的业主们站出来为保安说一句话,一遇到事情,大家就怂了,先把头缩回去。

 

 

所以这次物业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击,还有就是出击到底是什么样的程度,毕竟谁都不想被指名道姓地在群里说成冷血杀戮狂。

 

 

但是只要不及时作出反应,业主们就开始威胁这个物业费的问题,也令经理感到头疼,虽说现在是年中,不是交物业管理费的高峰期,但是这种事,就怕有人号召,中国人啊,虽然这个小区的人说起来是非富即贵,但是能占的小便宜没有人不愿意占的。

 

 

这回是冉冉站出来了,说:“我家里是有了狗,要不我就收养小黑了。不说别的,小黑是真的乖,从来都不主动去惹人的。”

 

 

总算是将一边倒的风气挽回了一点,物业经理松了一口气,这个气氛还差不多。

 

 

又有几家养狗的主人出来给冉冉点赞,夸她有爱心。冉冉不好意思了,继续说:“我家的小花就是收养的流浪狗,来我家几年了,完全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女儿出国留学都每天要和小花视频的。”

 

 

给冉冉点赞继续升级。冉冉有点膨胀了,难得小区邻居这么抬举她,于是她想了想,总得想一个办法,既保护了小黑,也保护了爱护小黑的爱心人士,当然更加保护了那些怕狗人士。

 

 

过了一会,冉冉继续发言:“我刚才给我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他家有一个农场,正好他愿意收养小黑,给他看家护院挺好的,院子里担心野狗咬人的人也不必担心了。就是我有一个要求,希望物业不要用非常规的手段捕捉小黑,如果小黑受了伤,中了毒,就别怪我们心狠了,我朋友是不要的。”

 

 

保安队长赶紧表态:“是是是,我们也不想伤害小黑。但是,就是如果不打,不抓,又怎么能抓住小黑呢?这只狗真是太聪明了,警惕性又高,只怕常规方法没法抓住它。对了,什么是常规方法?”

 

 

阳光出来插嘴道:“李队长,你们准备好绳套和狗笼,今天下午捉狗之前,喊我一声。我来想办法。”阳光看上去是一个养狗的老把式,不说别的,他每次带着他家的两只狗,特别是那只斗牛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那个神气劲儿,一看就是捕狗高手。

 

 

一群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有阳光愿意出手,又有冉冉的朋友愿意接受收养小黑,这个流浪狗的问题肯定可以圆满解决了。

 

 

到了傍晚,没有得到消息的焦急的妈妈们盯着微信业主群,希望得到的是抓住小黑送走的好消息。

 

 

保安队长没有发声,阳光在大家的千呼万唤中终于现身,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这个狗太聪明了,我根本就无法靠近它。这样吧,明天,我再想想办法,他好像很喜欢我家的牛牛,明天我先让牛牛和他玩一会,等建立了信任我再用绳套圈住他。”牛牛是阳光引以为傲的斗牛犬。

 

 

张梅有点失望,满以为阳光一出手,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结果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估计群里大多数妈妈们都是同样的感觉。

 

 

晚上张梅没有让小佑出去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不好,也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早上,小佑吵着要骑自行车去上学,张梅来不及阻拦,小佑就推着自行车出去了。小佑的学校离小区不远,小佑偶尔会骑自行车上学,主要是时间有点来不及的情况下,他不用在楼上等妈妈收拾停当,自己一溜烟就到了学校。到了校门口,将车停在路边,一会儿张梅用备用钥匙去取车,将车骑回来。校门口不让小学生停车,本身校门口挺窄的,还要提防偷车贼,学校不想惹这个麻烦。

 

 

张梅慌慌张张地吃了几口早餐,胡乱洗一把脸,拎着包就赶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烦意乱,要放在平时,小佑先走了,她就用不着那么着急了,也不担心小佑一直在路上催她,妈妈走快点,今天要升旗,要迟到了,迟到了要罚写课文。你知道吗?抄20遍课文,课间都不许出来,要一直在座位上抄,到放学时还没有抄完的,还要留下来继续抄。

 

 

张梅按了电梯,觉得今天的电梯怎么这么慢,简直是上去了就不下来了似的。张梅住的这一栋是高层,32层楼,两梯四户,平时经常见业主们在群里抱怨电梯容易出问题,上班时间电梯特别慢,当时张梅还觉得他们有点喜欢小题大做。现在张梅也感觉到了煎熬,她住12层,属于爬起楼梯来有点累的楼层,就怕电梯被上面的人按上去了,半天不下来,有的人家,一家人出门,派一个去守住电梯,其余的人慢慢换衣服,换鞋子下楼。

 

 

张梅感觉足足等了十几分钟,电梯才姗姗来迟,电梯打开,还得对里面的人笑脸相迎,还能怎样呢,都是邻居,乡里乡亲的,总不至于吼别人一顿吧。

 

 

一下楼,张梅更是感觉今天是晚了,难怪小佑要急着骑车走。小区的路上原本有一些家长送学生的,今天感觉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张梅急匆匆地往前赶,突然心下一紧,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突然倒塌了。她看见了自行车,是小佑的自行车。没错,去年买给小佑的生日礼物。他自己选的颜色和款式,黑色的,他以前一直喜欢鲜艳的颜色,从去年开始,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始迷上了黑白灰。对那些红的绿的黄的妖艳的颜色都失去了兴趣。

 

 

自行车倒在路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在路边的草坪上,张梅看见了小佑,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倒在草坪的地上。张梅长啸一声,奔袭而去,我的小佑!她手上的包包,手机,帽子,零钱散掉了一地。

 

 

快走近的时候,她才看见,不远处有两只狗厮打在一起。其中一只是小黑!路上是斑斑血迹。看见张梅靠近,两只狗停下来,一起冲着张梅狂吠。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是她觉得他们似乎在说着不同的语言。 张梅忧心如焚,不管他们挡住了去路,准备冲上去,却被后面一个人拉住了。

 

 

“这个狗好像疯了,别过去!”

 

 

“我儿子!”张梅哭声尖利。没有回头。

 

 

那个人将张梅拉得更紧。是刚才和张梅一起下楼的32层住户的男主人,刚才因为他将电梯按住了,让电梯下来的那么慢而让张梅讨厌不已。

 

 

而现在他关切地紧紧拉着张梅的胳膊,说:“别急,我把车开过来。”两只撕扯着的狗暂时停了一下,张梅似乎看见小黑的腿被咬断了,一瘸一拐的淌着血。

 

 

32层的男人将车开了过来,他说:“幸亏昨天回来晚了,没有开进车库,车就停在门口的路边。你快上车!”

 

 

张梅上了车,男人说:“开着车门!”一边说,一边轰地向两只狗一踩油门。两只狗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白狗向远处疯跑开去,小黑瘸着腿也紧随而去。张梅准备下车,男人说:“不能下车,那两只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来,它们已经咬红了眼。我把车开到草坪。”

 

 

车在草坪处停下,张梅看见紧闭双眼躺在地上的小佑,觉得心都要疼掉了。儿子。小佑。你怎么啦!怎么会这样?

 

 

张梅在开着的车门的掩护下,将小佑抱上车。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是那么轻,轻得感觉要离开自己了。

 

 

男人说:“我们先去医院。”

 

 

张梅这才想起来男人应该是赶着去上班的,有些不好意思:“那太麻烦你了,我到路口打车去。”陈樊上班将家里的一辆车开出去了,陈樊一直说给张梅也买一辆车,张梅总是觉得小佑上学就在附近,自己又不去哪里,再说家里的钱也基本上都花在这个房子上了,没有必要再买一辆车,毕竟现在陈樊一个人赚钱,小佑以后上初中高中身上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男人没有说话,直接将车开到了省医院。

 

 

到了急诊科,男人将车停在路口,让张梅抱着孩子先下车,对她说:“你别急,先进去给医生说明情况,我去停了车就来。”

 

 

医院的停车位紧张得很,男人要去找位置停车。想了一下,又掏出钱包递给张梅,“你没带钱吧?”张梅早上送孩子只带了一个小包装手机,确实没有带多的钱,她也不知道这家医院能不能用支付宝付款,想客气说不用了,但又担心等会真的要付钱付不了,于是只好接过来。再想想自己早上等电梯时对这个男人的嫌恶之情,真是免不了要唾弃自己。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张梅捏着男人的钱包,抱着小佑进了急诊科。接诊台的小护士看见小佑昏迷的样子,问:“怎么搞的?从哪里摔的?”张梅一下子急红了眼:“被狗咬了,野狗!”气愤,委屈,不安,恐惧,所有的情绪都涌上心来。

 

 

小护士没有催着她去挂号,排队,而是优先将小佑安置在诊断床上,呼叫急诊科医生。急诊科医生闻声而来,问:“小孩哪里被狗咬了?”

 

 

张梅这才想起来察看小佑身上的伤口,他们在腿上,胳膊,躯干,仔细检查了几遍,也没有发现明显的被狗咬伤的伤口,但是小佑的身上确实有血迹,尤其是小佑穿了一套黑色的短裤短袖套装,现在被张梅抱着,汗水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才发现他的衣服上满是鲜血。张梅被自己满手满胳膊的血吓坏了,哭着请求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才八岁呀!他流了这么多血,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又摇晃着儿子的身体:“小佑啊!你可要醒过来啊,儿子,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这样走了,妈妈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呀!儿子,你睁开眼睛,你不能死啊!”

 

 

哭声从开始的压抑到渐渐地肆无忌惮,张梅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感情。

 

 

她害怕,无助。

 

 

她不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但是她无法想得通,老天为什么要给她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医生拦住她,说:“这位妈妈,你冷静一点,你先说说病史,就是怎么发生的过程。”

 

 

张梅已经哭得语无伦次,根本无法说清楚今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幸亏32楼的邻居男人停好车赶过来了,说:“医生,是这样的,早上孩子自己骑自行车去上学,孩子妈妈下楼晚一点,在小区的路上看见孩子的自行车倒在一边,孩子昏倒在草坪上,不远处我们看见两只狗在打架,咬的到处都是血,我们估计孩子是被狗咬了,孩子身上也都是血。”男人到底是男人,叙述地有条有理一清二楚。

 

 

年轻医生点点头:“您是孩子爸爸?”

 

 

“不是,我是他们楼上的邻居,碰巧经过,送他们到医院来。”

 

 

年轻医生看男人的脸色明显地多了一些敬佩和礼貌。

 

 

男人扶住张梅,说:“先别急,这么大的医院,医生会想办法救孩子的,你看要不要给孩子爸爸打一个电话?”

 

 

年轻医生出去,一会儿和急诊科主任,一位中年教授一起进来。

 

 

主任说:“先将孩子的身体全部暴露,有时候狗会咬一些隐蔽的地方吗,对隐蔽的伤口更要仔细彻底地清洗,消毒。确认伤口后要立即注射人抗犬免疫球蛋白,过后还要注射几次狂犬疫苗。”

 

 

张梅按照医生的要求将小佑的衣服全部脱光,邻居男人见状连忙退到诊室外面等候。医生拿出口袋里的强光手电筒,仔细的检查小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但是还是没有找到明显的伤口。主任摇着头,疑惑地说:“没有伤口,哪里来的血呢?孩子是怎么昏倒的呢?难道不是因为失血过多?”

 

 

年轻医生将小佑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地检查身体的每一个皱褶部位,连生殖器和股沟处也不放过。主任对张梅解释说:“这些部位看起来隐蔽,但是其实都是狗容易攻击的部位,尤其是对小孩子来说。”

 

 

张梅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这真是天降横祸,怎么就降到了我张梅的头上?院子里这么多小孩,这只狗谁都不咬,为什么偏偏就咬我家的宝贝?张梅不知道该怨天还是怨地,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她恨不能立刻拿上铁棍去将那该死的黑狗打成肉泥,都是那些人!什么事不好做,偏要去养狗。还要将狗养成宠物,说什么狗通人性!再通人性也是低等动物,毕竟是畜生。你怎么能信它!畜生就是畜生,说发疯就发疯,疯狗自己死了就死了,偏要咬我家宝贝一口,苍茫大地啊,老天你怎么这么不长眼?

 

 

奇迹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小佑醒了。也许是医生频繁地将他翻过来翻过去触动了他的感知,也许他妈妈的呼唤唤醒了他沉睡的灵魂。

 

 

小佑睁开了他迷茫的眼睛:“妈妈,我怎么没有去上学?”

 

 

“小佑,你醒了。”妈妈像呼啸的鱼一样扑了过去。

 

 

医生虽然惊讶,倒也还保持了镇定,毕竟在急诊科,他们看到的世间百态还少吗?

 

 

医生测试了小佑的脉搏,判断出他目前的生命体征尚平稳,但是医生都不是那么乐观的人,他们总要防着突如其来的意外变故。医生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还是要给小佑接上心电监护仪,挂上吊瓶,在病历上写下留下观察。如有必要注射狂犬疫苗。

 

 

主任又对张梅宣传了一下被疯狗咬伤后的后果,然后征求她的意见:“你是否同意打五针狂犬疫苗?”张梅以为打一针就够了,没有想到要打五针。医生仿佛看穿了张梅的心思,看也不看她一眼,说:“还有要打十针的。”

 

 

张梅拿不定主意,就想再问问儿子到底被咬没有,小佑还是迷迷瞪瞪的,感觉都没有完全清醒,根本也说不清楚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倒是站在门口的32楼邻居杨先生发话了:“打!怎么能不打?打了也没有什么害处,不打出了问题可就不得了。”其实有没有害处他也不知道,是凭着直觉瞎说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六神无主的,总得有个人出来镇场子。

 

 

张梅看杨先生还在这里,就更加感到过意不去,说:“耽误您一上午了,您有事先去忙去,回头回家了,我和孩子爸爸上楼来登门感谢。”

 

 

杨先生又叮嘱一遍狂犬疫苗一定要打,孩子的事情不能马虎才匆匆离去。

 

 

挂上了吊瓶,小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医生进来观察室看了两次心电监护仪,又交代张梅有情况就赶快按呼叫器,他们会立刻赶到。

 

 

张梅看着小佑平稳的睡脸,感觉到了失而复得的感觉。不知怎的,她的脑子里就像是放电影的样子,从怀孕开始,到小佑出生,那些不能入眠的夜晚,到小佑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上幼儿园,小学,每一个阶段,都像一部影片,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久久地挥之不去。而想起过去对孩子的那些挑剔和种种苛求,张梅的心如同刀割一样,如果小佑就这样走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忏悔的机会。

 

 

张梅拉住小佑的手,这双小手还是这么柔软,她将他的小手紧紧地握在手中,她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还活着,这种感觉是如此的重要。

 

 

不知道过了多久,观察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冲进来一个人,满脸怒气地,“张梅,你这个蠢女人,电话也不接,微信也……”是陈樊,他还没有说完,看见张梅满脸的疲惫和泪痕,将剩余的话给吞回去了。

 

 

一天之中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张梅觉得自己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大脑早都停止了思考。她只是在这里守着小佑,护佑着他,帮他盖被子,观察室的空调太冷,但是张梅自己没有感觉,她只是担心会冻到小佑,冰冷的液体一瓶又一瓶地输入小佑的体内,她忘记了去询问这是打的什么药进去,只要他们能确保让小佑活着就行了,张梅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何小事都要刨根问底的女人。

 

 

陈樊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佑,说:“不是说醒了吗?怎么又睡着了?”

 

 

张梅说:“睡一会,醒一会的。医生说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张梅其实是怀疑医生用的药里有镇静剂,但是现在她不想谈论这个。她没有力气去和医生理论和争执什么,也不想让陈樊去这样做。

 

 

她瞟了一眼陈樊,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

 

 

陈樊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看她的样子,他想象得出今天她经历了什么。他本来想抱怨她不接电话,也不看微信,不能体会到他的焦灼,但是看她的状态,她只怕是比他还要焦灼万分,他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平静地说:“小区的微信群里已经炸了锅了,我看见后就一直和你联系,联系不上,本来今天要去B市办事的我也推了,回家还是没有看到你。幸亏在电梯里碰到32楼的杨先生,才知道你们到省医院来了。”

 

 

他没有说小区微信群里发的那一张张令人触目惊心的满地血迹的照片,还有人发的以前在锦绣河山发生的被狗咬伤的小轩的赤身裸体被咬的浑身是血的照片,配文说是小佑。陈樊先是被吓得一个激灵,但是毕竟是孩子爸爸,三岁小孩和八岁小孩还是分辨得出的。但是他也不敢往坏的一面去想,万一小佑被咬的比小轩还严重呢?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张梅这才想起来她的手机,以前陈樊总是抱怨张梅一天到晚捧着个手机,哪个群里的消息都不错过,今天她却是一天也没有碰过她的手机了,不要说看微信,连陈樊的夺命连环call都一点也没有听到。这也真是有点奇怪了。

 

 

张梅将手机打开,手机只剩10%的电了,陈樊默默地递给她充电器,他来的路上就在想,张梅的手机肯定是没电了。

 

 

15个未接来电,除了陈樊的8个以外,还有张梅妈妈的7个。张梅妈妈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又或许只是找不到张梅就急了,不停地打,老人就是这样。

 

 

微信上一串红点,小区的妈妈们有几个有微信联系的,基本上都发来了问候。张梅却没有心思去回复她们。小佑的情况虽然看起来还好,但是医生没有说可以出院,张梅就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张梅快速地浏览小区业主群里那些血腥的图片,陈樊按住她的手,说:“别看了,真真假假的,现在的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有的人也是以讹传讹,看这些会得心脏病。”

 

 

下面一些是整齐划一的口号:“打死小黑!”“不能让我们小区成为流浪狗的乐园!”“赶走小黑!”“流浪狗在我们小区咬伤小孩,大家不能坐以待毙!”这些是愤怒的妈妈们和家长们的心声,今天是小佑,明天保不准会是谁家的小孩遭殃。

 

 

又有业主提出,不用找什么消防队打狗队了,直接去狗肉馆请狗肉馆的老板来,分分钟帮你们搞定,小黑明天就能上餐桌。

 

 

那些平日里的爱心人士估计躲在屏幕的后面瑟瑟发抖,他们同情小黑,心疼小黑,甚至从内心里不愿意相信小黑是咬伤小孩的凶手。他们更加讨厌这种吃狗肉的人类!简直就是人渣中的战斗机!但是此刻不是他们发言的时机,搞不好会引火烧身,谁说一句,会招来一片冷嘲热讽,这还不算,说不定真的有人会冲上去将狗送到他家里去:“谁有爱心,谁带回去养!”

 

 

保安们不得已一个个又都披挂上阵,手拿铁锹,这次不敢言笑了,一脸肃穆,你们说打就打,说赶就赶,义不容辞!

 

 

张梅看到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小黑的背影,那格外的孤独和落寞的背影。他瘸着一条腿,两只爪子似乎也在淌着血。那无比留恋却又决绝而去的飞奔出小区自动门的背影。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小黑自己走了!

 

 

张梅沉默着关了手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她去抱走小佑时,那两只狗对着自己汪汪乱叫的场景,尤其是小黑,他仿佛是想对自己诉说什么,而他的眼睛里黑漆漆的一潭水,像是蓄满了眼泪。

 

 

小佑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叫喊着:“小黑!”

 

 

这孩子受的惊吓可真不轻。

 

 

张梅和陈樊从两侧分别抱紧他,张梅温柔地说:“小佑,爸爸妈妈在这里保护着你,小黑再也不会咬你了。”

 

 

小佑揉了揉眼睛,他有些不解,“小黑?咬我?不是!”

 

 

张梅糊涂了,“不是小黑?”

 

 

“我记不清了,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去上学,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条白色的狗,不是白色,是浅灰色,不是,浅米色,我说不清楚。”

 

 

“嗯,孩子,不管了,你现在好好的就好。”

 

 

“妈妈,不是小黑,真的不是小黑。那只白狗冲着我大声狂叫,吓得我从车上摔下来了,它又扑上来一阵乱咬,我感觉我完蛋了,我非被它咬死不可,它的牙齿那么锋利,嘴巴张的那么大。”

 

 

“我就昏过去了,我昏过去之前,模模糊糊看见一道黑色的闪电冲了过来,将那条白狗冲下了我的身体,和它撕扯到了一起。我刚刚又梦见了这一段,我想起来了,是小黑救了我,妈妈!”

 

 

小佑大声地喊叫着,哭泣着,仿佛今天早上的一幕又一次重演。张梅和陈樊呆立片刻,似乎小佑说的这些有点难懂,但是他们转瞬却又明白过来,小佑说的是实话!这就是为什么小佑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只有血迹的原因,是小黑和那条白狗的血溅到了小佑的身上!

 

 

那条白狗?张梅想起来那条和小黑扭在一起汪汪狂叫而后来又突然跑走的狗,是的,她依稀记得那条狗的样子,现在她觉得那应该是一条斗牛犬!体型不大但是凶猛无比的狗。

 

 

她一阵颤抖。那是一条发疯了的狗,被它咬了后果不堪设想。

 

 

而留在现场的小黑被小区所有的人当成了凶手。被围殴,被责难,被驱赶……

 

 

这是怎样一种委屈?

 

 

张梅打开手机,她必须还小黑一个清白。

 

 

她找到最早的照片,在小黑的远处,有一条白色的狗奔跑远去的影子。她将远景放大,截图,放在业主群里,平静地说:“咬我儿子的是这条狗,小黑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照片很不清晰,经过一天的群情激昂,谁也没有想到到了晚上会发生这样的反转。

 

 

沉默了半小时后,阳光出来说话了:“白狗是我家牛牛。我刚回家,听我家保姆说,早上带牛牛出去散步时,牛牛突然挣脱了缰绳疯狂地跑了,保姆害怕我会责怪她,一直没敢打电话告诉我,而是一直在院子里找。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小佑妈妈,我明天到医院来看望小佑,所有的医药费用我出。”

 

 

“把那条疯狗交出来!”愤怒的家长们转移了炮火。

 

 

“牛牛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也很着急,刚才一直在外面找,我已经打110报警了,如他真是疯了还要咬人,就让警察击毙他好了。”

 

 

“要是还是在院子里,又咬了别的小孩怎么办?”

 

 

“这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也不想它疯啊!该做的我也都做了。”

 

 

“妈妈们都出来看看,出了事就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今天要不是小黑见义勇为,小佑说不定就性命不保了,这些养狗的人,天天嚷嚷着什么爱心,有心爱狗,不知道爱人,我看还不如小黑!”

 

 

说到小黑,所有的人都有些黯然。今天将小黑赶走的就是他们这些人,这些愤怒的不喜欢狗的人!

 

 

 

 

 

 

 

 

小佑一放学就来到7号楼附近的大树下,出院后,他几乎每天都来这里,这里曾经是小黑的家,这里曾经是爱心人士每天给小黑投放食物和水的地方,也是曾经被小区里众多人诟病的地方,“每天给流浪狗喂食的人,要是真有爱心,就将狗领回家去养。”“小区里的野猫野狗成群,就是这些爱心人士每天喂食搞的,没有吃的了,他们自然就走了。”

 

 

小佑拿着两只小碗,一只装着狗粮,是他央求张梅在网上买的最好的品牌的狗粮,一只装着水。他每天静静地坐在树下,等着那个黑色身影的到来。

 

 

张梅远远地看着小佑,她不知道小佑能不能等到小黑归来。

 

 

 

 

 

群里不断有小黑的消息。有人说在别的小区看见小黑了,虽然腿瘸了一点,但是依然是威风凛凛,高傲孤独。也有人说,小黑出了小区以后,应该是很难活下去,外面的世界那么险恶,他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更不要说咬伤他的是一条疯狗,不知道狂犬病毒对狗来说会是什么后果?

 

 

后来再也没有牛牛的消息,不久以后阳光就退了群,有人说他搬走了,带着他心爱的“疯狗”;有人说牛牛从那一天就跑了,不知道是不是早已死在外面;还有人说,牛牛实际上就在阳光家里,用链子锁起来了,因为害怕一牵出来就被小区里的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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