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阴河的时期 - 第十六章到第二十章

来源: KateZ 2019-04-21 08:56:5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39519 bytes)

十六、

 

    已经身经百战的赵中远第一次率领人马攻打母校的革联派虽是以中途收兵告终,但他视乎并不在意,因为他认为把革联派赶下台指日可待,理由是反到底派一天比一天强盛、也越来越师直为壮,率先打响全市武斗的第一枪便是证明。

 

 

 

   卷卷死后的第二天,即六月二十八日,赵中远、杨长江、屁股脸仨人受众战友委托,一大早就踏上了去全市武斗第一枪发生地的建设兵工厂打听枪支来源之事。由于两派据点犬牙交错,容易发生遭遇战,从而有当俘虏的危险,所以赵中远仨人这次出门就不露身份,将袖章扔在了学校。

  身藏匕首的他们从南郊区乘公交汽车到长江渡口后换乘了渡船,之后又乘公共汽车奔西区的建设兵工厂而去。当车中途停靠两路口站时,赵中远蓦地叫杨长江和屁股脸跟随自己下了车。

  “怎么,不去建设厂了?”纳闷着下了车的杨长江问赵中远。
  赵中远边走边说:“趁今天难得有点时间,我们先去看看雄伟的嘉陵江大桥。大桥通车都四年了,可我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时间去看看。趁今天还比较顺路,我们就去一了心愿;听说大桥工程令人赞叹。”

  杨长江听了赵中远的建议,兴奋地说:“对对对!走走走!我也没有看过嘉陵江大桥。听说大桥的路灯都非常漂亮,不知要花多少钱。”

  “虽然我已去看过,看来我只好陪你俩去了。”屁股脸边说边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看光线强烈得刺眼的天空。

  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向北步行了两站路后就来到了嘉陵江大桥的南桥头。仨人在桥头站定后并没有惊呼大桥的雄伟,只是不时地点头称好。稍许后,赵中远又启步朝大桥中间走去。这时杨长江略为抱怨地对赵中远说:“赵中远,在桥头就能观赏大桥,何必去多晒太阳又耽搁时间。”

  仍向前走的赵中远转过头来对杨长江说:“我要去大桥中间验证一件事。我希望你和屁股脸来帮我证实此事;不要怕晒了一点太阳嘛。”

  “我才不相信你要搞科学实验?”杨长江挖苦着赵中远。
  “你不看要后悔。”边走边说的赵中远扭头望着杨长江发出了一笑。

  赵中远这神秘的一笑虽然对杨长江没起什么作用,但屁股脸却动了心。于是屁股脸就推动着杨长江走了起来:“走走走,我们去看看赵中远究竟要验证什么事。”

  小跑十来步后,杨长江和屁股脸赶上了赵中远。随即杨长江用警告的口吻对赵中远说:“赵中远你可别逗我们玩啊!你看我们都晒得浑身直冒油,像油蚱蜢一样了。”

  “不会不会。我也不想晒着太阳玩啊!”赵中远笑着说。
  不久仨人就来到了桥中间。赵中远刚一扶着栏杆站定,杨长江就急着问:“赵中远你就在这里验证你的事?这里能验证什么?”

 

     刚把头伸出栏杆外的赵中远又收回头来对杨长江和屁股脸说:“我还是先把我要验证的事告诉你俩。这样你俩才好带着明确的目标看我验证这事。”

  “你要跳桥自决于人民?”杨长江调侃着赵中远。
  赵中远没有理会杨长江的调侃,而是接着自己的话说:“我验证这事的由来是、有几个老师在办公室大夸嘉陵江大桥时,当一个男老师对其他老师说他站在桥上吐向江中的口水、在

  水面上砸出了一个浅浅的水窝后,其他老师哗然道‘不可能哟’。鉴于此,那个男老师再不敢坚持自己看见了口水砸出的水窝。这事我一直搁在心里,并决定一有时间定要来现场验证。喂,杨长江、屁股脸,你俩说口水从几十米的高空坠到水面上能否砸出浅浅的水窝来?”

  杨长江若思若想地说:“轻飘飘的口水有多大重力?不能说砸,只能说是飘旋而下。”
  “问题就在这里。”赵中远说。

  屁股脸也开口说:“问题是已有老师说他看见了自己的口水把水面砸出了一个窝,只不过是没敢坚持已见。由此看来,大家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老师是几月份吐的口水?”杨长江问赵中远。
  “五月份。”赵中远说,“杨长江我懂你的话意。你是说口水砸水窝还得看江面平静否?我赞同你的看法。今天江面也平静,还没涨水,我就马上验证吧。谁来吐口水?”

  “当然是屁股脸,他的口水大砣些。”杨长江张口就说。
  屁股脸没作计较,他扶着栏杆咯了两下喉咙后就一伸脖子将口水朝桥下的江面吐了下去。在口水的引领下,仨人的头逐渐垂向江面、瞳孔越收越小,把口水牢牢盯住。当飘旋而下的口水果真将无风无浪的水面“砸”出了浅之又浅的水窝后,仨人几乎同时叫道:“哇!真是没想到……”

  “今天的验证真有意义……”赵中远扶着栏杆略有陶醉地说。
  “该你得意。该你得意。”杨长江抹着额头上的汗催促着赵中远,“现在该去办我们的正事了,快走吧。”

  仨人朝着来时的路向两路口车站返回。没走多久,屁股脸冷不丁地大发感慨:“唉!今天有关大桥的事还有一个重大意义:就是咱们六一年还在饿饭,六三年就将苏联老大哥撂下的半落子工程——重庆嘉陵江上的第一座大铁桥给建成了!你们说这是技术问题还是钱的问题?”

  杨长江只顾走路,没有在意屁股脸的话,而赵中远却很在意,乃至于使他思绪万千,一时间里不知该如何抒发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就在赵中远再三犹豫是否要将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时,屁股脸又说道:“昔日的苏联老大哥、今天我们骂他苏修了,不知道苏修骂我们是什么?”

  赵中远认为屁股脸的话与自己想说出来的话属于一个范畴,于是胆子就大了些,故张口说:“唉!大人物就是不同凡响,未仆先知,杜鲁门在五十年代初就说了中苏会搞僵,而今果不其然!”

 

     “这有什么不同凡响?”杨长江不屑地说:“如果那时我已成年,也会掐算出我们迟早要跟苏联老大哥搞僵。其原因很简单,中、苏两国都是大块头,谁愿被谁管住?我们能让苏联借什么共产国际化来给管住了吗?我看这些都是花招,他们想当龙头老大才是真实意图。而我们乐意俯首称臣吗?由此一来,必然搞僵、甚至是闹翻。”

  “你这样分析问题是不是太庸俗了?”屁股脸对杨长江说。
  杨长江自信地说:“不庸俗。”
  屁股脸又面向赵中远说:“赵中远你认为杨长江庸俗吗?”
  赵中远欲言又止。

  “怎么,你认为杨长江不庸俗?”屁股脸催问赵中远。
  “我在想枪的事。”赵中远沉静地说。
  “那就快走呀!”杨长江嘻笑着说,“眼下只有枪才是真家伙,而其它任何金科玉律都是他妈的水货。”

  不久仨人返回到两路口车站重新上了车。他们在车厢里闷蒸了约半个小时后总算到达了目的杨家坪车站。刚一下车杨长江就嚷道:“又热又饿又渴,我们快去找绿豆稀饭喝吧!”

  “世人都说又冷又饿,你怎么说又热又饿?”屁股脸调侃着杨长江说。
  “别打趣,可能现在已快两点钟了,我们快去吃饭吧。”杨长江一本正经地对屁股脸说。

  接下来行走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的他们没再说话,而是频频抬头查看各家商铺的招牌。只一会儿工夫,杨长江和屁股脸几乎同时看见了一家面馆,并同时加大步伐朝面馆奔了过去。同样饥肠辘辘的赵中远也跟了上去。不过赵中远没跟上几步就犹犹豫豫地放慢了步伐,转而伸长脖子专注地查看着前面人群里的什么来。最终他还是撇下面馆,加快步伐朝人群赶了过去。

  他向前快奔几十步后就带着惊喜转身返回面馆。他刚跨进面馆,就急匆匆地向已坐下来的杨长江及屁股脸招手叫道:“快!兰军长。”

  赵中远叫出这声后就火速转身而去。紧接着杨长江和屁股脸也带着惊喜奔出面馆,大步追赶赵中远。

  兰军长何许人?他为什么能使杨长江、屁股脸一听其名就趋之若鹜呢?
  兰军长大学生,是全市家喻户晓的造反派大头目,文革前期造走资派的反夺权,一月风暴后又造革联派的反继续夺权。他姓兰,中等身材,气宇不凡,既威严刚毅又有号召力、亲和力,起“军长”之称是反到底派战友给他的荣誉。

  赵中远急匆匆穿过人流、第二次走到兰军长身后几米处正欲呼喊对方时,却突然闭了口,其原因是怕自己的叫喊会招来革联派人员。因此他大跨几步来到兰军长身侧才喊道:“兰军长,真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在赵中远喜滋滋地望着兰军长、兰军长又盯着赵中远发愣的这一瞬间,兰军长的两个警卫员一下冒出来猛地抓住了赵中远的双膊。不过还好,在赵中远刚感到吃惊时,兰军长已回过神来。因此兰军长立马绽开笑向他的两个警卫员挥着手说:“快松手,他是我们的好战友。”

 

     随后兰军长又盯着赵中远哈哈笑着说:“嗨!看你也晒得像非洲人了。”
  赵中远也哈哈一笑,调侃地说:“这都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啊!”

  兰军长和赵中远正打趣之际,杨长江和屁股脸已经赶了上来。所以杨长江盯着兰军长也大发感概,说:“我们晒得比非洲人还惨,浑身被烤出了油,已然成了油蚱蜢。”

  兰军长哈哈一笑把目光从杨长江移到赵中远身上后说:“这就是我们的战友?好样的,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赵中远点点头后说:“听说建设厂的战友搞到了枪,今天我们专为枪的事而来。”
  “边走边说。”兰军长的脸色一下恢复了原有的凝重,“建设厂你们去不得了,因为那里已是伪革联的天下。建设厂六月二十六日那天的枪战,我们虽然牺牲了二十几个战友,但还是被伪革联给赶了出来……”

  “怎么会是这样?”杨长江激动地打断了兰军长的话,“这样说来,伪革联比我们的枪还多?”

  兰军长想了想后说:“其实在武器上我们占优势。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杨长江着急地催问道。

  若思若想的兰军长转而说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什么建设厂的伪革联会突然发飙,能一鼓作气地把我们的战友从该厂赶了出来?这好像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看来他们即将在全市范围里向我们发起最后的总攻。这事定是躲在幕后的原黑市委所策划。”

  “不管这事是谁策划,我们当下攸关的事是要搞到枪。”杨长江忧心忡忡地说。
  “这是当然的事。”兰军长露出一抹笑来,对赵中远、杨长江及屁股脸说,“我那里有几支老式手枪,你们先拿去把自己武装起来。诶!我现在就是要赶到西郊召开一个多单位的紧急会议。你们也前去参加吧,这样好了解、掌握斗争的最新动态。会议的内容是我们也要集中兵力作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粉碎伪革联向我们发起的总进攻。”

  杨长江似乎并没有听兰军长的形势揣测,因而就突然问道:“兰军长,你们的枪从何而来?”

  “两个地方。”兰军长说,“一是大厂的人保处,二是武装部。”
  “他们能让你们拿?”杨长江继续问。
  “不是拿,是夺。”兰军长说。

  “嗨!这位战友你才参加革命造反吗?”兰军长露出不耐烦的口吻对杨长江说:“谁能抵挡住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为?要知道我们是在保卫毛主席啊!我们还有下一步的武装计划,就是夺得全自动和半自动步枪。”

 

    “这两种枪只有部队才有啊!”屁股脸吃惊地说。
  “部队里也有资产阶级路线……”这时兰军长站立下来并拍打着身旁的一辆很旧的北京“212”吉普车的引擎盖。

  “兰军长咱们继续边走边说,边走边说。”赵中远绽着笑向兰军长指了指车,其意是提醒他别碰坏了别人的车。

  谁知兰军长笑着又拍打了几下车,说:“战友们快上车,我们得赶去开会。”
  “什么?这是你的车?”杨长江惊得瞪圆了眼睛。

  兰军长见战友们很是羡慕自己 ,于是就抿着笑边跨上驾驶室坐下,边说道:“战友们快上车吧,看看我自学的驾驶技术如何。”

  车向西已驶出好一段路了,但杨长江还在咂舌说道:“真好!真好!兰军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车?你真厉害,居然有了小车。”

  兰军长笑而不答,似乎只顾着享受驾车的威风和快乐。
  杨长江又说:“兰军长我真是羡慕死你了。有机会老子也搞一辆车来开。”
  “你开平板车吧。”屁股脸挖苦了杨长江。

  大概是坐上了小车的缘故吧,杨长江并没有生屁股脸的气,却反而是笑呵呵地说:“屁股脸战友,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说不定咱们有一天还能开红旗牌小轿车呢!”
  “你梦吧。”屁股脸笑睨了杨长江一眼。

  不知不觉间,吉普车已驶出了杨家坪繁华地段,继续向西郊而去。又过了十来分钟,吉普车下了大路,爬上了一条蜿蜒狭窄的土路。当土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茂密时,前面出现了一幢绿荫掩映的二层小洋楼。不久浑身嘎吱作响的吉普车在小洋楼前戛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兰军长快速跳下车急匆匆地朝小洋楼里奔去。

  尾随在兰军长身后的赵中远等人、还在楼外时就听见楼里有众多人的愤怒的焦灼声。 由于兰军长把把时间把握得紧,所以他刚一跨进设在底楼的会议室门口,就立马挥手招呼着室内的几十个男男女女战友快安静下来准备开会。由于与会者都是各单位的反到底头目或是骨干,所以地位不俗的他们没有马上安静下来,而是纷纷向兰军长询问起市

  总部的战斗计划来。鉴于此,兰军长就开门见山而又扼要地向他的战友们通告了市总部的战斗方针和作战计划。由于这是一个以解决具体作战问题为唯一目的的会议,所以兰军长没容战友们再多发问、就逐个点名要求与会者汇报作战计划。

  当兰军长口中点到“陈凤珠”三个字时,倚门而站的杨长江不由得一愣,心想此名有所耳熟。

  经过回忆,杨长江想起了孙仲云的母亲就叫陈凤珠。接下来杨长江没有去听陈凤珠那义愤填膺的讲话,而是心中老念道:“这个陈凤珠会是孙仲云的母亲吗?嘿嘿,文化大革命真好玩,母子大战黄钟大吕……”

 

     会议结束后,犹豫了一会儿的杨长江还是决定去找工人战友陈凤珠问问她是不是孙仲云的母亲。可是这时与会者已四下散去,有的在会议室急迫地商议着什么,有的在楼前的空地上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有的已爬上送他们来的道吉卡车准备离去,还有的爬上了楼。无奈之下,杨长江只好逐个地方去找陈凤珠。他在室内、室外及卡车上都没看见陈凤珠后就上了楼。他在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里找着了独自一人的陈凤珠。

  “阿姨您是不是……”杨长江刚一开口,又犹豫起来,不知道是问好还是不问的好。
  殊不知陈凤珠竟接过杨长江的半句话答道:“是的。”

  这下把杨长江搞懵了,心想难道眼前的这位陈凤珠会掐指神算,知道自己心里的事。就在他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时,陈凤珠又说道:“红卫兵战友,你也是来这里等候兰军长安排特殊任务?”

  现在杨长江渐渐清醒过来,明白了陈凤珠向自己回答的“是的”是指她在等候兰军长安排任务,而并非会掐指神算。

  杨长江见话题分了岔,于是就停顿了一下后才说:“我们是来拿枪的:这是兰军长给我们的承诺。”

  “你们?”陈凤珠望着门口处对杨长江说,“你还有战友同来?”
  “是的。不知他俩现在跑到哪里去了,连枪都不要了。”杨长江假装生气地说。
  “你们是哪所学校的?”陈凤珠问。

  杨长江没有马上回答陈凤珠的话,而是装得心不在焉地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后才说:“附四中。”
  “附四中?”陈凤珠的眼睛放出光来盯着杨长江问,“你认识孙仲云吗?”
  “怎么不认识,我们是同班同学啊!”杨长江故作惊讶地盯着陈凤珠。

  由此心喜的陈凤珠反倒先向杨长江自我介绍道:“我是孙仲云的母亲。这位战友,孙仲云现在怎么样?他没跟你们一道来?”

  杨长江刚要说孙仲云是革联派,但立刻就住了口,因为他想到了不能让眼前这位忠诚的反到底战友因她儿子的错误而受打击。因此他转而含糊其词都说:“我跟孙仲云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你们学校的形势紧不紧张?”陈凤珠又问。
  “想来都差不多吧。”杨长江敷衍道。

  陈凤珠再问道:“听说南区的卫东棉纺织厂是我们跟伪革联斗争的焦点地方,你知道吗?”

  “那里是经常很热闹。”杨长江边说边站起身来欲走。
  “你不等兰军长发枪给你?再等一会儿吧,兰军长快要来了。”陈凤珠劝说着杨长江。

    不知是处于对陈凤珠阿姨要有礼貌还是真想马上就获得枪,杨长江站在原地犹豫起来。稍许,犹豫状态的杨长江搔着头又想走了,因为他感到了尴尬。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几个人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兰军长带着赵中远、屁股脸和一个四十多岁而又胡子拉渣的大个子工人走进了办公室。

  大概是大家都体谅兰军长心理压力大、担子重又百事缠身,所以都没有说话,而是静候着他的安排。确实也是如此,走进办公室里的兰军长一言不发地从一个木柜里拿出三支独角龙枪和十几发子弹放在写字台上后才用低沉的声音将赵中远、杨长江及屁股脸催促道:“快!你们抓紧时间去吧,就按我们刚才商量的办:这位工人师傅带你们去。”

  在兰军长讲话时,杨长江就已将枪抓在手中喜滋滋地把玩起来。因此等他跟着赵中远、屁股脸及工人师傅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时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他靠近屁股脸低声问道:“喂,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跟在赵中远身后走的屁股脸头也不回地对杨长江说:“去支援红旗机床厂的工人战友。”
  “是兰军长的指示?”杨长江问。
  屁股脸点了点头。

  “这下可好了,”杨长江比划着手中的枪大为高兴地说,“咱们刚一拿到枪,就有了用武之地!叭叭——叭——”

  杨长江的兴奋劲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一下楼,来到楼前的空地上就突然想起明天必须得回家一趟,否则外婆要生自己的气。于是他紧走几步,来到赵中远身旁说:“赵中远,我们能否改天去支援红旗机床厂的工人战友?”

  听了杨长江的话,赵中远压根儿就不想回话。因此赵中远用诧异而又不解的目光愣了杨长江一眼后,就继续跟在工人师傅后面走了起来。

  这样一来,尴尬而又脸上无光的杨长江就只好低声地辩解道:“我知道眼下的斗争形势很紧张。可我回家一趟又不是耍滑头。明天是我的生日,外婆要特意给我煮一碗三鲜寿面。”

  “是革命重要还是你的生日重要?”屁股脸拍着杨长江的肩头责备地笑着说。
  杨长江没生屁股脸的气,只顾着要挽回自己的革命颜面而豪迈地说:“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这个生日就算了吧!等革命胜利了,咱再好好吃外婆煮的寿面。”

  “我听起来怎么不是滋味呢?”屁股脸似笑非笑地睨着杨长江说。
  “什么不是滋味?”杨长江也似笑非笑地盯着屁股脸说,“你觉得我刚才的话有点酸?不合适宜了?”

  屁股脸隐着笑得意地说:“杨长江。我可没有说你的话酸啊!你的哪句话酸?我怎么不知道。”
  “滚滚滚!滚!”杨长江要假意对屁股脸发火了。

    屁股脸还想逗弄杨长江时,在前面大步行走的赵中远扭转头来对他俩毫不客气地斥道:“快走!工人战友正盼着我们的增援呢。看,在前面走的那位师傅有多焦急!再看看,太阳已偏西了。”


  半小时后,接受了兰军长任务的陈凤珠乘坐兰军长驾驶的吉普车也离开了已安静下来的小洋楼。由于兰军长还有其它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办,所以兰军长只能把陈凤珠送到西区开往市中区的杨家坪公共汽车站。

  陈凤珠此去的目的地是卫东棉纺织厂,任务是评估该厂两派近期的力量对比,由此好使总部正确地未雨绸缪。

  陈凤珠之所以会得到这个任务,一是她的厂与卫东厂同属纺织系统,纺织工人之间好交流;二是她也认识几个卫东厂的反到底战士。

  陈凤珠坐上公共汽车不久,就突然发现有一股甜蜜的滋味正从自己的心底沁出。稍想后,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甜蜜感来自于自己也乘坐了二儿子求学乘坐的12路车。接下来以为二儿子也是反到底战士的她就更自豪了,因想到了二儿子的诸如“国家栋梁”、“国难忠臣”之类的才学和品质。

  陈凤珠在解放碑下车步行一段路后便来到了太平门渡口。半小时后,她过了长江,踏上了南区地界。登岸后的她几乎没问路就知道了去卫东棉纺织厂的路径,因为纺织厂那特有的锯齿状厂房老远就能看见。

  陈凤珠顺着河街沿江而下,在太阳快落山时赶到了卫东厂的大门前。


  自运动一开始,卫东棉纺织厂西边的第一大门跟厂东边的第二大门的门卫就被撤除,东西两道门之间有一条缓坡直路就成了市民们回家的捷径,因这条路来往的人较多,慢慢就犹如大街,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今日的厂大门口虽仍人来人往,但大多数人都是默不作声地径直穿过厂区,原因是怕言有所失,招来祸事。这人人自危的氛围,陈凤珠已是嗅到,故不敢轻易向人询问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一座瞭望塔。如是在前一段时间,陈凤珠可以从瞭望塔塔身上的巨幅标语来辨认派别,可如今标语破烂不堪,已变成黑布条挂在塔身上,叫人看不清一个字。

  无奈之下,陈凤珠只好在大门处磨蹭起来,放下了要尽快走进战友阵地的急迫心情。山城的暑气异常的煎熬人,不久陈凤珠就浑身汗腻,其丰腴的肌肤似被茅草割出了千道蹼痕。为此,陈凤珠只好离开还蒸发燎人热浪的大门而向三十多米外的饭堂走去。饭堂里果然使人好受些,因为它高阔空旷,人又少。尽管饭堂里能使人消消暑,但心中有事的陈凤珠只呆了

  一会儿就又向外走去。之后她站在饭堂的大门口反复地打量起一东一西的两个瞭望塔来。还没等她把两个瞭望塔看出个不同之处来,这时已有三三两两上中班的女工从车间方向朝饭堂走来。当一拨拨女工从她身旁经过时,她都是欲言又止,还是不敢冒险问路。突然两个瞭望塔上的高音喇叭一前一后的响了,这使陈凤珠在一秒钟时间里就辨清了两个瞭望塔分属于谁;原来两派的晚间广播大战又开始了。

     就在松了口气的陈凤珠要拔腿走下饭堂前的几步台阶而向西边的瞭望塔走去时,突然一声“陈凤珠”的喊叫声把她吓了一跳。惊慌中她边缓缓侧转身朝发出呼喊声的地方看去、边心中因担心而念道:“糟了!会不会是这里的伪革联认出我来了?”

  然而还没等陈凤珠完全侧转身站定,一个身着工装,手提搪瓷盅餐具的中年妇女已奔上前来抓住她的左手兴奋地叫道:“凤珠,真是您!你是来看望我们这些战友的吧?你不用担心,大家都很好;咱们的斗争形势更好!凤珠,你厂的革命形势如何?”

  陈凤珠盯着抓住自己手的人糊涂了一下后才暗暗惊喜地说:“嗨!姚喳闹,原来是您呀?你真是个喳闹,把我吓一大跳。你上中班?”

  “不上班了。走,该吃晚饭了。”说话间,姚喳闹兴奋地拉着陈凤珠的手走进了饭堂。
  姚喳闹先把陈凤珠带到靠角落的一张餐桌坐下,然后才去打饭。很快姚喳闹就打来饭与陈凤珠共进晚餐;陈凤珠用搪瓷盅进餐,而姚喳闹就用盅盖进餐。

  陈凤珠见姚喳闹静心用餐后才问道:“喳闹你们不上班了?是所有的人都不上班了吗?”
  夸张地咀嚼着食物的姚喳闹说:“夜里的班不上,因为要在公司大楼里执勤,以防伪革联偷袭。”

  “你们也感到了形势紧张?”陈凤珠问。
  姚喳闹不以为然地说:“应该是伪革联感到紧张,因为他们已意识到自己快完蛋了。”

  陈凤珠正要细问卫东厂的斗争形势,但姚喳闹又激动地说:“凤珠你听,外面的广播叫得多有劲,那是我们的高音喇叭;而伪革联的高音喇叭如何?像要咽气似的。走。我们边走边吃,早一分钟去公司大楼跟战友们见面。”

  几分钟后,陈凤珠在姚喳闹的带领下走进了壁垒森严的公司大楼。同样是在姚喳闹的带领下,陈凤珠见到了 卫东厂反到底的头目,并在头目的带领下巡视了公司大楼的防御工作。

  公司大楼既像一个蚁穴又像一个欣欣向荣的山寨,里面的一百多号人在赞美自己的忠诚、勤劳跟欣赏自己的成功时,不免神情又有些紧张。

  夜幕降临后,两派的高音喇叭都停止了对敌对派的攻击,取而代之的声音是从一长排锯齿形房顶冲着夜空发出的机器呻吟。渐渐的,昏暗斑驳的厂区有了鬼魅之气;同时,公司大楼里的长久枕戈待旦的反到底战士也满面倦意。

  一直陪同陈凤珠的姚喳闹突然问道:“凤珠,我们什么时候向伪革联发起总攻?我们老是跟伪革联耗时间可不是个办法呀!”

  “快了。”陈凤珠沉稳地说,“喳闹,你已看见眼前的大好形势,我们不仅在队伍上一天天壮大,而且在舆论上我们也已压倒了伪革联。”

  “这我知道。”姚喳闹显得有点憋气地说,“可是伪革联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呀!”
  “他们很快就会被我们赶下历史舞台!”语调铿锵的陈凤珠亲切、有力地挽住了姚喳闹的胳膊,“走,我们上瞭望塔看看。”

    瞭望塔的西边江水横流,江对岸灯光如天空繁星;北边的厂房影影绰绰,机器呜咽;东边坡地上的民房鳞次栉比,南边街景冷清昏暗,高高的革联派瞭望塔虎视眈眈着它对面的反到底瞭望塔,市民怕被武斗误伤而十户九闭。

  夜深至十一点时,卫东厂的水塔上又响起了唤醒工人上夜班的钟声。“哐铛”的钟声还没消尽,革联派的高音喇叭就迫不及待地炸响,其间疯魔般地唱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伴随着在夜空中激荡的语录歌,革联派大楼的门洞也一下大开。紧接着一百多号男男女女的革联派战斗人员从大楼里涌出,并旋即向洪水般径直冲向了砸派的老巢公司大楼。在卫东厂革联派还没有完全包围公司大楼时,南边的大街上也有了大动静,几辆满载着其它单位革联派武斗人员的卡车呼啸着直奔卫东厂而来。片刻后,南区革联派集中的优势兵力已将砸派公司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由于今夜革联派对砸派的袭击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所以进攻者一到达现场就马上表现出了良好的攻城拔寨之态势,红卫兵学生径直上了与公司大楼相邻的棉花仓库的房顶,逼近砸派的瞭望塔展开进攻、革联派工人在大楼前又是摇旗呐喊又是狂砸门窗。

  仓皇应战的砸派同样英勇善战。他们不仅快速地打开了高音喇叭向市民控诉伪革联此时此刻的反革命暴行,而且还全副武装及时地赶到了革联派进攻的每个地点。

  伴随着双方广播在夜空中声嘶力竭的绞杀声,两派武斗者都凶相毕露,非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不可。

  高音喇叭的呼喊声越急促,城市的大街小巷就越寂静。因而只要听见广播声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城市在风雨中摇摆。

  半小时过去了,革联派对砸派的攻击却没有取得一点效果。与此同时,尽管砸派一次次将革联派击退,但心中却越来越恐慌,因为他们已知自己无援军赶来,而革联派的人数众多和凶狠程度让他们意识到对手要将卫东厂、要将山城的反到底消灭在今夜。

  果然,不久后气急败坏的革联派调来了两台消防车参与攻城拔寨,一辆用于地面上的进攻,一辆用于房顶上的进攻。当一股高压水横着扫退公司大楼房顶边沿的砸派时,仓库房顶上的革联派立马将一把作为桥梁用的竹梯架在了两房之间。

  在这之前,革联派的数次进攻始终没能跨过竹梯搭成的桥梁而冲上砸派坚守的房顶阵地,原因是他们掩护进攻的手段是效果不佳的抛掷砖头石块。现在在高压水的掩护下,有几个革联派总算是爬过竹梯,成功地到达了砸派的阵地。可是这几个革联派的好景转眼即逝,那些被高压水压制

  于楼面的砸派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冲向了他们。由于砸派人员深知自己此刻的意念攸关每个战友的生命,所以他们不仅毫不迟疑地将几个立足未稳的革联派刺倒,而且还豪不心软地将正爬行于竹梯上的另两个进攻者连同竹梯推下了地面。

 

    坠落者在空中发出的惊叫和摔于地面上发出的惨叫声,使革联派人员气得哇哇大叫。接下来,一时间没有办法的革联派只好在一支水枪的支持下又用抛掷砖头石块的办法来抗衡砸派飞过来的砖头石块。

  大约十分钟后,深夜的街上又响起了消防车的警报声。很快前来增援革联派的另外两辆消防车加入了强攻砸派的战斗。

  当三支高压水枪一齐向房顶上的砸派发起进攻时,巨大的水压让砸派开始无力招架了。
  当同样头戴钢盔,衣衫湿透的陈凤珠跟姚喳闹又一次将一篓砖头抬上房顶时,一个魁梧的学生急急地将他俩拦下说:“阿姨你们快撤,这里由我们学生来抵挡。”

  “这样做怎么行?”陈凤珠盯着学生大为生气地说:“咱们反到底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啊!再说我们怎么能被伪革联打败!”

  “对,我们要跟伪革联血战到底!”姚喳闹嚷了起来。
  “我们不是被打败了,而是要保存革联力量。”学生边说边心急火燎地把陈凤珠跟姚喳闹往楼口推。

  然而陈凤珠却一扭身避开学生的手含泪说道:“不行!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联路线,我们工人要与红卫兵小将战斗在一起!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一身是伤,浑身湿透,我们能这样丢下你们逃命吗?要死咱们死在一起!”

  “胡说!”学生嗓门沙哑地大吼起来,“不是逃命,是保存革联力量!我求你们快走吧,这是我们学生红卫兵商量讨论出来的最好办法。”

  说话间,钢盔歪斜于头的学生将钢钎往楼面一顿,气呼呼地又将陈凤珠、姚喳闹往楼口处推。恰在这时,又有几个女工抬着砖头上了房顶,这样一来,学生劝女工们撤退的阻力就更大了,因为每个女工都嚷着要与伪革联决一胜负。如此情形下,无奈的学生只好转身、带着哭声地朝正激战于房顶边沿的战友连声喊道:“王团长。阿姨们不肯走!”

  不一会儿,同样是受了伤且又一身污垢的王团长又气又急地赶到了女工们跟前。王团长没等女工们嚷开,就焦急不堪地说:“阿姨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求你们赶快走吧!我已作了安排,由在底楼作战的战友护送你们冲出去。”

  王团长的话还没落音,姚喳闹就嚷了起来,说:“王团长您说错了,应该你们学生撤退,因为我们这些阿姨不想你们的父母哭幺儿。”

  “阿姨,你们的想法错了!”王团长更加焦急地说,“我们学生光棍一个,死了就死了,没有责任要我们负担。而你们就不同了,上有老,下有小啊!”
    可是女工们仍然听不进王团长的话,故纷纷嚷道:“该我们留下来掩护你们学生撤退。我们四十多岁已活得差不多了,而你们还很年青。”

  逃命的时间被无故地耽搁,因此王团长气得将钢钎一横,边推着女工们走、边急迫地叫道:“阿姨你们看,那边的战斗多危急啊!如果你们还不赶快走,我们就没有时间安排撤退了。只有你们成功地撤退了,我们才无牵挂。我们没有了牵挂才有更多的机会撤离战场。”

  “不行!不行!你们以为我们就不担心你们了吗?”姚喳闹带头嚷了起来。
  望着眼前这群朴实的女工,王团长是既感动又发火跺着脚叫道:“阿姨,你们再不走就正中伪革联的下怀。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伪革联企图在今夜把我们消灭干净!你们快走啊!不然伪革联的罪恶目的就达到了。”

  殊不知王团长这一通话的作用适得其反,女工们不但没有一点撤离的意思,相反却闷声不响地要往前面那砖石横飞、水柱横扫,且又一遍狼藉的前线扑去。这样的情形,使王团长和魁梧学生本能地将钢钎一横,挡住了女工们的路。

  “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你们是拦不住我们的。”女工们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两个钢盔歪戴,手提钢钎,一身肮脏的壮年男性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房顶。其中一个男工刚一看见女工们就大为光火地斥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耽搁时间?大家都在底楼等着你们一起突围冲杀出去!”

  王团长急忙抓住这一时机向大发脾气的男工说道:“师傅,你快劝阿姨们走。刚才我说破了嘴,但阿姨们就是不撤。”

  现在发脾气的师傅似乎清楚了眼前的事,因而就更加生气地对女工们斥责道:“你们这些婆娘还不赶快下去,想干什么?你们想拖累我们的红卫兵战友是不是?真是糊涂!赶快下去。”

  不知是女工们敬畏她们的男工友、还是蓦地对“拖累”恍然大悟,因此她们没等男工友说第二遍话,就齐刷刷转身,争分夺秒地奔向了楼口。

  夹在人群中的陈凤珠踩着昏暗的楼梯刚一下到四楼,就感觉到大楼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由前一刻的忘我御敌变成了眼下的仓皇出逃。悲伤中,她没有随着人流继续下楼去向底楼,而是沿着迴廊朝四楼一间唯一还亮着灯光的房间走了过去。然而她还没走上几步,其身后就响起了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她又听见有人在急迫地呼道:“阿姨,您……”

  “是在叫我吗?”陈凤珠边想边转身回看。
  转过身来的陈凤珠借着楼外一盏路灯的微弱灯光,看见一个一身破烂戎装的男学生跟一个武斗服邋遢的男工友快跨到了自己跟前。

  “阿姨,赶快到底楼汇齐,我们要突围了。”学生急急摆动着手,显得紧张而又焦急地对陈凤珠说。

  站着未动的陈凤珠指着亮着灯的房间说:“我看那间屋还亮着灯,想必那里面的战友还没有走。”

   

    “阿姨快走,快走!”学生又催促起陈凤珠来,“那间屋是广播室;那里的战友跟我们一起最后撤离。”

  然而陈凤珠还是僵立着没走,像是在想什么。
  “大姐快走啊!”工人边说边上前使气地推了陈凤珠一把,“你傻了吗?你这样耽搁时间,对咱们最后撤离的战友不利啊!再说伪革联的援军有可能会越来越多。”

  其实在工友还没说完话时,已知羞愧的陈凤珠已抬腿朝楼下奔了去。她虽然是一心朝底楼奔去,但在经过三楼、二楼时还是有所分心地看了看大楼里的漆黑跟死寂。就在她边悲哀着革命造反派遭受的挫折、边步履沉重地踏梯走向底楼时,突然底楼的大门处暴发出一遍“冲啊”、“杀啊”的癫狂吼叫声。

  吼杀声的歇斯底里,使陈凤珠打了个寒颤,她像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因此她有些惊慌了。惊慌的她在漆黑中边并步下楼边感知吼杀声方向的她突然猛地被绊倒,使之一路滚到了底楼。趴在地上的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自己泡在了水里,之后才感觉到疼痛的左肋骨压着一些砖头。

  陈凤珠此刻毫不在意自己受了伤,因为她从底楼空荡荡的情景知道了战友们突围的第一步已获得成功。因此她长舒了口气后就准备站起来跑出大楼。可是身体的疼痛使她还不能马上站起来,只有抬头观察一下自己的处境是否危险。观察中,她借着从外面射进屋里来的微弱灯光,知道了刚才底楼的战斗也异常的激烈、残酷——多数封堵窗户的砖墙被推倒,地上积了水,水中狼藉,有钢钎、藤帽、砖头、木棍及衣裳跟布条等物浸泡其中。

  当屏气凝神的陈凤珠嗅到水中还有血腥味时,认识到自己处境十分危险。因此她不顾疼痛地想站起来去追突围中的战友们,否则她就会成为伪革联的俘虏。她忍着痛终于站了起来,并朝着被推倒的大门处挪动起步子来。可是她没走上几步,就被水中的一块砖头给硌了脚,使其身体一歪,险些又摔了下去。此时尽管她又焦急又心中慌乱,但两耳还是竖着在听大楼内外的厮杀声。

  当陈凤珠恢复了挪步能力又向前而去时,心却反而咯噔了一下,原来她感觉到大楼外钢钎的碰撞声稀落了,叫骂声、厮杀声也似乎离自己远了。因此她一下意识到突围的战友
  已一步步远去,而自己十有八九就要成为俘虏了。

  但片刻后,陈凤珠又转忧为喜,理由是她想起自己可以退回到房顶,还能同那里的战友继续轰轰烈烈地同伪革联干一场。当稍有思考的她正准备转身上楼时,昏暗门洞处出现的一个黑影把她吓了一跳。还好,她只被惊了一下,原因是那个匆忙蹿进大楼里来的黑影马上就呼道:“凤珠。陈凤珠大姐你在哪里?”

  陈凤珠听出黑影者声音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后就急忙应道:“喳闹,我在这里。我受了点伤。”
  听见战友的回应后,姚喳闹不再探头探脑地探察昏暗的四周,而是大步地直奔陈凤珠而去。在昏暗中,踏着积水飞步奔上前去的姚喳闹没好脾气,她一把牢牢抓住陈凤珠的手就往大楼外奔,同时还嗔道:“你真是叫人担心死了!快走,再晚了就没有命了。”

   

     对姚喳闹的粗暴态度,陈凤珠没有还嘴,因为她知道战友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倒回来寻找自己。因此她乖巧得一声不吭,顺从地由喳闹拽着跑。刚一来到一切物体都影影绰绰的大楼外,陈凤珠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看几团绞杀在一起的人群时,就被鬼祟的姚喳闹拽到大楼左边的昏暗墙根下蹲了下来。

  “别动,”姚喳闹揌着陈凤珠的头轻声说,“一切听我的;我才熟悉环境。”
  然而陈凤珠却说道:“我们不去支援战友?”
  双眼聚神观察着前面动静的姚喳闹说:“我们女人此刻去是拖累战友。”

  陈凤珠正有些许同意姚喳闹的看法时,却又突然指着右前方空地上的几团黑影说:“喳闹,你看那边地上躺着的是人还是被弃掉的衣裳?”

  只专注着自己观察点的姚喳闹没精力往陈凤珠指的地方看,因而就随口说道:“能发出呻吟声的就是人,否则就是破衣烂裤。”

  “要是人死了呢?”陈凤珠说。
  “已斗争到这一步了,哪有不死人的!”姚喳闹含着恨叹了口气。

  陈凤珠仍望着伏于地上的黑影说:“但愿倒在地上的人不是我们的战友。我真想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 ,一直观察着情况变化的姚喳闹猛地抓着陈凤珠的大腿,急促地说:“凤珠,快跑到对面的那个花坛去。看,消防车从新装满水又来了。如果我们不马上离开这里,等消防车一来,就会暴露在它的灯光下。”

  随即陈凤珠弓身跟着姚喳闹跑到了漆黑的花坛下又躲了起来。她俩立足未稳,姚喳闹又匆忙地说:“凤珠,此地不可久留。我想不久这里有可能会成为战场。我们现在往北边的生产区跑,一口气逃出去。”

  “不能往其它方向跑吗?”陈凤珠问。
  姚喳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只有往北边跑最安全。”

  “我们怎么穿过前面那条既有路灯照明,又偶有追杀声的大路?”陈凤珠问。
  姚喳闹思忖着说:“其实 那几盏像鬼火一样的路灯倒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刚一跑上大路,就撞上了正在四处追杀我们战友的伪革联。”

  陈凤珠不服气地说:“走!今天我们就要从那条路闯出去,如撞上了伪革联,就跟他们拼了。”

  “别忙,我还要把细节给你交待清楚。”观察着北边大路上情况的姚喳闹按着陈凤珠的肩头说,“你千万要记住,一直往北走。你走完整个车间前的大路后、就右拐弯顺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石板路往东走。东边的围墙上有一道昼夜都有人值班的小门;出了小门就是密密麻麻的居民区;我想到了那里就比较安全了。”

 

    “怎么!我们不是一道走?”陈凤珠惊愕地问姚喳闹。
  姚喳闹说:“我只是以防我们在路上走散后,好让你心中有数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会走散呢?又不是游行人多。”陈凤珠说。

  “烦!”姚喳闹白了陈凤珠一眼,“为了减小目标,我们分开跑到对面去,你先走。记住,你到了对面不要停下来等我,一直沿着大路、也就是厂房的墙根往西走......看清楚,你到了厂房的拐角处就拐向北边一直走下去……”

  “喂,你别再说了。”陈凤珠打断了姚喳闹的话,“听你的话意,你好像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姚喳闹抓了一下陈凤珠的胳膊,板着脸说:“现在这个时候我能到那里去?你看今夜像戒严一样,到处都有搜查队乱蹿。”

  “我以为你要倒回去。”陈凤珠用歉意的语气打断了姚喳闹的话。
  然而姚喳闹仍口气硬邦邦地说:“我倒回到哪里去?我倒回去送死吗?为了安全,你先走一步,我跟着就来。好,现在趁大路上没人,凤珠你赶快跑过去吧。”

  可是陈凤珠却没动,像是没听见姚喳闹的话似的。
  “你快跑过去呀!”姚喳闹又催促起陈凤珠来。
  “诶!我先过去?”答话间,陈凤珠恍恍惚惚地弓起身来。

  陈凤珠刚一迈腿,却又被姚喳闹一把抓住,姚喳闹边取下陈凤珠头上的钢盔边说:“
  看,我俩都被伪革联的白色恐怖吓糊涂了,快把钢盔取下来。”

  在姚喳闹把自己和陈凤珠的钢盔扔进身后杂草丛生的花坛里时,陈凤珠已蹿出昏暗地带,朝对面的大路奔了过去。

  花坛距厂房旁的大路只有五十来米,所以陈凤珠一会儿就到了那里。接下来,一路风平浪静走着的陈凤珠谨记喳闹的叮嘱,没有丝毫停留,她向左一转身,沿着厂房墙根,径直朝西边走去。她向前没走出几步,就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对面的喳闹战友跑过来没有。就在这时,啸叫而来的消防车警灯起到了探照灯的作用,把公司大楼前的所有黑暗之处一一照射起来。也就在陈凤珠侧头一瞥时,她竟无意中看见喳闹被警灯光亮照到后背而慌张地爬回了花坛里。这一来,同样又惊慌起来的陈凤珠知道不能指望喳闹战友来带领自己逃离险境了。

  陈凤珠在埋头向前疾蹿的过程中,仍然侧耳细听着左侧公司大楼处的动静。当呐喊声、追击声、厮杀声及咒骂声在消防车灯光的作用下又此起彼伏时,陈凤珠是疼痛钻心,因为她认为又有战友倒在了血泊中。淌着泪的她来到墙角处竟忘记了拐弯向北边行。就在她清醒过来欲右转身朝北边而去时,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遍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心刚一“砰砰”乱跳,就听见身后有人已恶狠狠地发出“站住”的命令。

     陈凤珠略有迟疑后就装聋作哑朝北边走了去。
  “叫你站住,听见没有?”十来个全副武斗装的人凶神恶煞地追上了陈凤珠。

  面对凶神恶煞者,陈凤珠反倒有了斗志,斗志使她马上镇静了下来。因此她对命令声置若罔闻,而是边看左手腕上的表边说:“快落纱了,落了纱我再出来看,今天真是大快人心。”

  陈凤珠的伎俩立马奏了效,使一个搜捕者对他的战友们不耐烦地叫道:“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一看这位大姐就是咱们一派的。还是快去那边搜查。”

  搜查者们离去后,陈凤珠一闪身溜进了北边光线昏暗、阒无一人的大道。眼前的深夜景物,陈凤珠太熟悉不过了,因为她也是一名老纺织女工,知道北边才是厂房的正面。厂房坐东朝西,面向长江,长略两百米。厂房的对面是一长排大小不一且又各自独立的简陋平房,

  该平房是服务于生产的各种工间。车间和平房中间便是大道,大道上铺设有用于运输生产原料和产品
  的轨道。稍有停留的陈凤珠站在南端向北看去,生产区的幽深、晦暗使她再次紧张且又黯然伤神起来。因此她不想往前走了,因为搞不清楚几乎完全是黑暗的北端会是什么东西在等候

  着自己。犹犹豫豫中她转回身去又打量起影影绰绰中的公司大楼来。现在她才注意到其实俩派的高音喇叭一直都在歇斯底里的狂叫,搞得夜空发烧,搞得城市风声鹤唳。片刻后,她突然感觉到公司大楼上的高音喇叭声响异常,声音不仅嘶哑、惊慌,而且还大喘着气似的。

  “糟了,伪革联的罪恶终于得逞了?”陈凤珠不由得颤抖起来,“我们又有战友要牺牲了?”

  果然,一小会儿后,公司大楼上的喇叭声戛然而止,砸派的团部被革联派攻陷了。

  含泪的陈凤珠只好又转身向北,并横下心来朝前一步步走了下去。不知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心情颇糟,她没有走大道的中间,而是靠着厂房的墙根走。可是她没有走上多长一段路,其心情就更糟了。原来此处墙根下的几台服务于车间恒温和湿度的超大功率鼓风机所发出的嗡嗡声攥紧了她的心。由于心中全是恨,所以她觉得那裹挟着黑暗的“嗡嗡”声像来自阴间,是趁着黑夜来世上觊觎人生命的鬼魅。她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想尽快脱离有死神的地方。

  前面的轨道上出现了斑驳的灯光,这使陈凤珠想起了该抬头来观察一下那里周围的情况。她还没抬起头,就听见了几个女工惬意的说笑声。对此,陈凤珠不由得怔了一下,因为她清醒地知道那几个惬意、激动的女工百分之百的是革联派、再或就是革联派观点之人,否则她们在今夜就只有躲藏起来的份,而不是高兴,激动。

  面对这样的危险,陈凤珠不是十分害怕,因为她有蒙混过关的办法,因此她披着斑斑驳驳的灯光继续向前而去。果然,如她所料,那几个女工是侧身站在车间大门外向南眺望公司大楼,而没有在意自己的靠拢。接下来,谙熟纺织厂设施布局的她,径直在靠女工们一边

  的昏暗墙根处找到了一个水槽。现在她距那几个在自己身旁的女工只有三米来远,所以就飞快地拧开了水龙头。当水哗哗淌出后,她少了些紧张。紧接着她埋下脸,频频捧起水捂其面,做出一副用水洗涤满脸絮茸的样子。她这样装扮是想让那几个女工把自己当成也是个正在

  上夜班的人。为了装得逼真,她洗了脸后又立马使劲地咯了起来,像是喉头上沾满了絮尘。随后她又用水漱口腔,还打湿手捋了捋似沾满絮花的睫毛,最后再用手掌沾上水抹起双膊及胸襟处的拟想絮棉来。
 

     借着昏暗的掩护,陈凤珠洗涤时一直在竖起耳朵监听那几个女工的谈话,看是否有人在看自己。

  当一个女工说出“*****早该有今天的下场”时,陈凤珠没控制住自己的仇恨和怒火,竟侧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眼。所幸那几个女工没有一个在注意她,而是全都在精神贯注地盯着公司大楼。当又一个女工突然难禁喜悦地拍手惊叫出:“听!我们的广播在宣告*****彻底完蛋了”时,陈凤珠只好压着怒火和悲伤、静悄悄地从女工们身旁溜了过去。

  之后,陈凤珠踩着时明时暗的路又走过了两道挂有棉布帘的车间大门。在经过第四道大门时,她注意到了车间里的机器声稀稀落落,生产处于半瘫痪状态。她又向前走了三十来米,便穿行完了整个厂房而来到了厂区的北端。这时她想起了姚喳闹的叮嘱,忙向右转身朝东边而去。不久,她见前面不但空旷、而且还更加昏暗后就焦急起来,心想前方那忽隐忽现的路能引领自己走出厂区吗。因此她一步步慢了下来,也开始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走下去好还是想别的办法好。

  就在陈凤珠快要站立下来时,她突然感觉到前面一团黑暗处似乎有几个妇女的说话声。她侧耳一听,果真听到了纺织女工那拖着疲惫身躯在夜深人静下说话时的特有音色。随之她更加竖起耳朵一听,听清了那特有音色的声音是在缓缓地由近而远。

  现在陈凤珠明白了前面说话的人是上夜班的女工,此时她们是趁武斗之机,早早地提前下班了。对此陈凤珠似乎有了点惊喜,因为有人引着她向厂外走去。

  稍后陈凤珠完全放了心,因为说话的女工已走出那团黑暗之地而将身影给她看见。为了安全,陈凤珠始终与那几个女工保持着相当长的距离。

  静悄悄的尾随中,陈凤珠蓦地心生悲凉,原来她从前面女工们那一摇一摆的鸭步中看见了自己二十多年来生活的影子;这影子就是数不清的披星戴月的夜班生涯。不知不觉中,她因回忆纺织女工们的异常艰辛劳动而陷入了沉思中。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挣脱沉思而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跟随的目标全都不见了。还好,这时她已看见前面一道若隐若现的长长石梯上是一道只

  是方便工人上班下班的小门,所以陈凤珠一跨出此门,就立即进入了房屋拥挤且又简陋的居民区。居民的房屋依山势而建,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遍布于山体。眼下陈凤珠踏着两排民房中一条三米宽的石板大路忐忑不安地朝高处一步步爬去。彷徨的行走中,万籁俱寂的冥冥景象突然惊醒了陈凤珠,使她知道卫东厂的高音喇叭早已停止了广播,从而使夜的狰狞悄悄地蔓延开来。

  继续的登爬中,陈凤珠听见了几户居民家的时钟相继敲响了两下。听着这幽深的钟声,此刻的她平身第一次有了无家可归的苍凉感觉。因此她似乎完全抛开了紧张,转而要沉静下来。就在她想要回忆一下自己结婚成家的景象时,突然就被右前方一处居民点所暴发出来追杀声、咒骂声给惊了一大跳。

 

    在这惊吓中,她警觉地停了下来。她刚一站定,就看见一男青年屁滚尿流地从发出追杀声的小巷里奔出来向石板路的上方逃去。紧接着她又看见几个头戴藤帽、手持钢钎的追捕者也从小巷里跑出来边继续如狼似虎地追赶逃跑者、边一路大叫道:“*****的*****,你们一个也跑不脱,今夜非彻底消灭你们不可!”

  见到这一幕,陈凤珠不敢向前走了,因为她怀疑伪革联已展开了对反到底的全面搜捕。稍后,无奈的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下去。接下来随着石板路两边的居民区不时有砸门声、辱骂声及无数大头皮鞋踏击路面发出的威武雄壮声传入陈凤珠的耳朵里,她便肯定了伪革联正在搞白色恐怖,大肆搜捕自己的战友。

  她急急而行,想尽早走出这段危险之地。为了安全,她每走到路灯下就埋下了头。当她又一次埋下头来避开路灯的照射时,不由心中一惊,听见身后有人在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对此她紧张得不敢扭头一看,因怀疑是伪革联。不过她马上就消除了紧张,因为听见了姚喳闹呼叫自己的声音。

  跨上前来的姚喳闹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搭在陈凤珠的肩头上喘着气说:“陈凤珠。我见到你就放下心来了。”

  “看见您,我也放心了。”陈凤珠动容地端视起姚喳闹来。
  “盯着我干什么?快走。”说话间,姚喳闹没能咽下口中带泡沫的口水,因为口角挂上了涎丝。

  对此,姚喳闹一笑,紧接着又说:“别笑。我跑得太累了。*****的伪革联想在一夜之间把我们消灭干净;做梦吧!凤珠,我们快走!”

  接下来的一路上她俩很幸运,只是偶闻远处有砸门声传来,而并没遭遇一个伪革联。随着石板路越来越平缓,她俩紧张的心也似乎缓和了一些。在又经过了两盏昏黄的路灯后,她俩终于爬完长达六百米的懒洋梯而登上了南区大街。

  一跨上大街,姚喳闹就领着陈凤珠径直穿过死寂的公路朝丁南区区府丁字路口的东边走去。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陈凤珠禁不住忐忑而认真地问姚喳闹。

  “你别过于紧张,现在到我家里去。”姚喳闹扭头看了一眼陈凤珠。
  “我不是紧张。”陈凤珠端详着姚喳闹的背影说,“我是在想你可能也上了伪革联的黑名单,也就是说你家里并不安全。”

  “我上了黑名单?我也会上黑名单?”没放慢步伐的姚喳闹既像是问人又像是自问。
  “很有可能。”陈凤珠说。
  “为什么?”姚喳闹问。

  陈凤珠停顿了一下后说:“因为你跟我一样是个喳闹,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你,伪革联还不把你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吗。”

 

    “是啊!”姚喳闹猛地停了下来,“现在回家肯定是送死。走,到我母亲家去,我母亲的家紧靠农村。”
  性格风风火火的姚喳闹话音未落,就一转身朝北大街走去。

  “您母亲家安全吗?”陈凤珠边跟上边问。
  姚喳闹用自信的口吻说:“凤珠你放心,我母亲是含含糊糊的反到底观点。”

  “我担心的就是这点。”陈凤珠思忖着说,“您的母亲不常跟伪革联唇枪舌剑吧?”
  “我母亲三天难说两句话,很多人都以为她是逍遥派。”姚喳闹说。
  “喔——城乡接合部?想来安全!”陈凤珠自语道。

  接下来的一路上,陈凤珠和姚喳闹走得提心吊胆,因为全城处于戒严中。顶着戒严的肃煞之气,她俩时而沿着路灯走、时而又隐身于屋檐下的昏暗中行,犹豫两端,不知道哪条道安全——如在灯光下走,又怕老远就被搜捕队看见、如隐身于昏暗中行,同样怕自己的鬼祟之态会招来搜捕队的盘问。

  陈凤珠和姚喳闹走出商业区进入老街后就更紧张了,因为她俩不仅听见街两边的背街不时有凶狠的砸门声传来,而且还看见有搜捕队的黑影不时如豹追兔般、如狼吃羊般的从小巷里蹿进蹿出。

  风声鹤唳的夜在澎胀,陈凤珠和姚喳闹的心在砰砰直跳。她俩快来到观音巷巷口时,姚喳闹突然轻声对陈凤珠说:“凤珠,你还迷信不?”

  步伐慢下来的陈凤珠用诧异的目光盯了姚喳闹好一阵才说:“无产阶级造反派能迷信吗?喂,你怎么突然有心思问这个问题?你认为我们已脱离危险?”

  “随口一问。”姚喳闹指着观音巷巷口说,“我只要一看见观音巷就会想起观音菩萨来。”
  “这巷子里有庙宇?”陈凤珠问。

  姚喳闹正要作答,却倏地闭嘴竖起耳朵探听着什么声音来,其神情十分紧张。
  “怎么了?”陈凤珠也紧张起来。

  已收紧眉头的姚喳闹边继续侧耳侦听着从观音巷里传来的声音、边在加快步伐的同时低声对陈凤珠说:“快走!两步跨过观音巷,我们好像遇上了死对头。”

  这时也听见观音巷传来说话声的陈凤珠正在想遇上什么死对头时,姚喳闹已拽着她的手几步就跑过了观音巷巷口。不幸的是姚喳闹和陈凤珠从观音巷巷口的惊慌奔过、恰巧被快走出巷口的白继光看见了。因此白继光飞快地大叫道:“快追,有两个*****跑过去了!”

 

    白继光的大叫声刚一掀动深沉的夜,就有几个像抓越狱犯那样气恨恨的人从观音巷里冲出来、直朝北边追了过去。

  姚喳闹所说的死对头就是白继光。他俩因长期的相互龇牙咧嘴、唇枪舌剑,所以彼此都非常熟悉对方的声音。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人也是一支搜捕队,由工人白继光和一部份四野红卫兵组成。他们之所以去了趟观音巷,完全是因为到李华新家喝水解渴。

 

    “站住!*****,今天你们休想逃掉。”冲在最前面的胡英才一路大叫道。
  刚追了几步的杨娟见追上去的人不少,于是就抓了一下黄晓玲手中的钢钎说:“晓玲,我们就在这路灯下等他们把那两个砸派抓回来。”

  “我们为什么不去追?”黄晓玲停下来问。
  杨娟说:“看,越往那边越黑,要是崴了脚,我们就又要减少战斗力了。”

  “对,让男生们去追。”黄晓玲边说边伸了伸腰、挺了挺胸,显得十分劳累的样子。
  伸完懒腰,黄晓玲就软绵绵地靠在了电线杆上。随后她见杨娟心神不宁的样子就说:“喂。杨娟你为什么老往南边看?是不是还在担心孙仲云的伤势?”

  杨娟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黄晓玲轻声说:“晓玲,你看见孙仲云所受的伤了吗?”
  黄晓玲展嘴一笑,睨着杨娟说:“嗬!看你现在把我叫得多亲热;就是为了知道心上人的伤重不重吧?”

  “看你说得多肉麻,资不资产阶级?”杨娟有气无力地矫情道,“你不说算了。”

  黄晓玲见杨娟非常不悦,就知道自己此刻调笑她十分不合时宜,于是就立马笑呵呵地推了对方一掌,说:“孙仲云没有刀伤枪伤,只是脚被一颗钉子刺了个半穿。砸派的公司大楼里漆黑一遍,地上什么东西都有,冲进去的人难免不被擦伤、挂伤、碰伤,或是被绊倒。”

  “那钉子有銹吗?”杨娟问。
  “嘿!我怎么……”黄晓玲刚一提高嗓门就变了调,“杨娟您放心,孙仲云在卫东厂医院打了破伤风针。他现在比你好,可能已躺在了学校的宿舍里……”

  “那时我到那里去了?”进入回忆中的杨娟自语道。
  “你到哪里去了?”黄晓玲盯着杨娟不由一笑,“嗨!攻进大楼里的情形那么乱,谁知道谁在哪里。杨娟您别揪心了,孙仲云不就被颗钉子扎了一下吗,再说我们掌权的革联派够好了,孙仲云还能打上破伤风针,而砸派呢……”

  黄晓玲话到此,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她听见了胡英才、李华新等男生的吵吵嚷嚷的声音。
  “吵什么?难道没抓住那两个砸派?”黄晓玲激动地向男生们走了去。

  走动中,黄晓玲又朝前面的昏暗中叫道:“抓住没有?”
  “只抓住一个。”昏暗中传来了郭永泰那不以为然的声音。

  紧接着,昏暗中又传来了白继光的骂声,“*****的姚喳闹太狡猾了,终究还是让她逃了一命。”

 

    随即黄晓玲望着众战友押着一个中年妇女从昏暗中走出来。这中年妇女就是陈凤珠;在场的人都不认识她。

  在这被押解的一路上,紧张的陈凤珠都是乖乖的走着。可一到了观音巷巷口的路灯下时,她就陡然大变态度,用十分强硬的姿态对革联派说:“我不走了。要杀,你们就把我杀死在这里。我知道你们要把我杀死在你们的黑屋里。我死也不走了,决不让你们暗害我。我要死在亮处,让山城的父老乡亲都知道我是为保卫毛主席而死的。我要让人们知道我死得有价值。我更不能让你们诬陷。”

  “谁要杀死你?你这个女*****还真会造谣。”郭永泰端着钢钎捅了一下陈凤珠的大腿。
  “我坚决不走了,你们就把我杀死在这里吧,我知道你们私设有公堂。”陈凤珠依然态度强硬。

  “嘿!你还泼起我们来了?难道我们还该听你的指示?”胡英才在矫情耻笑陈凤珠时也用钢钎敲打了对方。

  “走走走!谁跟你啰嗦。”梁鹏黑着脸推动起陈凤珠来。
  陈凤珠没有顺从,而是十分抗拒地扭摆着身子大声嚷道:“你们就把我杀死在这里。我是不会让你们阴谋得逞的。”

  这下革联派人士火了,纷纷涌上前你一掌我一掌的猛推起陈凤珠来。
  恐惧中,陈凤珠不顾死活地猛然推开众人的手,往旁边跨出几步,索性抱住电杆用死猪不怕涨水烫的架式,向着夜空大声叫道:“你们就把我杀死在这里。你们就把我杀死在这里。我是为保卫毛主席而死的。我是为保卫毛主席死的……“

  陈凤珠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有同派人或是同观点的群众听见她的叫声,从而使世人知道自己是为保卫毛主席而死,而不被销声匿迹。

  陈凤珠那划破夜空、义愤中带着绝望的叫声使革联派恼了。因此杨娟和黄晓玲不约而同的扑上前去指着陈凤珠厉声骂道:“你这个砸派一派胡言、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们私设公堂杀害我们的战友。”

  然而男生们惩罚嚣张对手的手法就不同了,胡英才和李华新一声不响地跨上去各自抓住陈凤珠的一只胳膊猛地一拽一掼,眨眼间就将敌人拔离电杆摔倒在地。就在陈凤珠狼狈倒于地上的那一刻,观音巷对面的背街的杂乱居民区突然响起了两声枪响。枪声刚过,一条黑影从发出枪声的居民区的一道黑巷子里蹿出,并随即慌不择路地朝观音巷这边跑来。当惊慌的奔跑者

  看见前面的观音巷巷口有一群手持钢钎,头戴藤帽的人后,就不由得咬牙顿足地停了一下。看得出,奔跑者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手脚无措了。不过他还是回头瞥了一眼,想转身回跑。可是这时他身后已响起了一遍追捕他的吼叫声。无奈之下,他只好高举着手中的手枪,硬着头皮依然朝观音巷方向逃来。

  此时,正在观音巷街面揣测、观测“枪声”情况的李华新、胡英才梁鹏等四野红卫兵突然见向自己奔来者竟手中有枪,便本能地闪至街边,让对方逃了过去。

 

    持枪砸派刚从李华新身前跑过,李华新就气得哇哇大叫道:“太丢脸了!太丢脸了!他妈的太丢脸了!追!那*****没有子弹了。追!快追……”

  李华新的大发脾气,使四野红卫兵个个顿觉无地自容,故言不由衷地夸张骂着、更是争先恐后地直追逃命砸派而去。

  众人追出一段路后,一心挂着两头的白继光见杨娟、黄晓玲也在追捕者队伍中,便猛地叫道:“大家怎么都跑出来凑热闹?那个女砸派有没有人看押?”

  杨娟感觉到白继光很生气,于是就拽住身旁的黄晓玲说:“对对对!我们该回去将那个女砸派押回卫东厂去;前面的事,用不着那么多人去追。”

  当杨娟和黄晓玲跟着气呼呼的白继光赶回观音巷巷口时,陈凤珠已不见了踪影。
  “跑了?哼!跑了!”鼓着眼的白继光轻蔑地泛着笑说:“今夜我看你往哪里跑,到处都是我们的搜捕队。”

  这一夜,整个山城天翻地覆,革联派对砸派进行了犁庭扫闾。
  这一夜后,再没有人看见过陈凤珠,她从此失踪了。

 

 

 

 

 

 

 

 

 

 

 十七、

 

 

 

     第二天.即六月二十九日,山城的天空似乎一下敞亮了许多,空中没有了谩骂声,地上没有了聒噪声,革联派一夜之间一家坐大,砸派一夜之间逃遁得无影无踪。

  在打出来的胜利面前,革联派自然又用起了被革命者奉为指南的鲁迅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继续大肆搜捕还没能逃出重庆城的砸派。为了斩断砸派逃往区县的路,革联派动用了行政权力,从六月三十日起,中断了关乎民生的由重庆开往长寿、垫江、合川、江津、南川、永川等几个区县方向的班车达半个月左右。

 

     尽管革联派用武力或者说是用以暴制暴的手段将砸派这个敌人赶出了城,但他们仍对砸派有挥之不去的惶恐感。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梦魇,还是因为中央文件中的那句“两派都是革命群众”成了他们不能将敌人彻底消灭掉的紧箍咒。革联派既然明白自己不能一劳永逸地干掉有“两派都是革命群众”作尚方宝剑的砸派,自然也就刻不容缓地四处找寻起枪来。

  只要一天不发出“‘反到底’是反革命组织”的最高指示或是类似该内容的中央文件,那么砸派的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事。

  果然没几天,各区县纷纷传来了反到底威震当地的消息,由重庆主城逃出的砸派控制了当地革命大局。砸派之所以打个滚又威风起来,其原因是他们中有枪的人与日俱增。他们的枪全是以革命的名义四处抢来的。

 

    知道此事后,革联派眼下的事就是绞尽脑汁的搞枪。七月上旬的一天,一直愁眉不展的刘长杰和段国成终于笑了,因为他俩各自在区革联团部领到了一支老式手枪。他俩虽然有了能让自己感到安全一点、自豪一点的手枪,但并没有完全高兴起来,因为战友们对他们大有意见。

  这样的日子使刘长杰、段国成很不自在。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让他俩熬多久,因为几天后,他俩就发现或者说是知道了一件能让战友们高兴的事。 这天上午,当男、女红卫兵又在男生宿舍七嘴八舌地感叹枪支之事时,刘长杰和段国成带着一丝笑走了进来。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刘长杰还没站定,就急着说了话。
  “有枪了?”反映最快的董明明高兴得蹦了起来。

  董明明的高兴劲使刘长杰和段国成面呈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之后,段国成似笑非笑地对大家说道:“枪,当然会有的,否则我们怎么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算了算了,别说了,我就知道还没搞到枪。”董明明呛了段国成后,就坐了回去。

  刘长杰见气氛不对,就急忙说道:“同学们!战友们!你们以为我们不着急吗?眼下是阶级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我们岂有不着急的道理。别的大道理不讲,谁愿意沦为别人枪口下的可怜虫?枪,咱们迟早会有……”

  “有枪就快拿出来呀!”李华新极其不满地白了刘长杰一眼。
  “快了。快了。”刘长杰竭力露着笑说,“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为枪的事,我真的天天都在着急。”
 

    突然间被人莫名强行推着走的董明明也恼了:“嘿!黄晓玲,推我干啥,你怎么把本该撒到刘长杰身上的气撒到我身上了?”

  “活该。”窃笑着睖了董明明一眼的黄晓玲转过身来就说,“刘团长,快讲好消息吧。”
  怕错过良机的刘长杰稍有思忖后,张口就说:“好,时间不早了,长话短说,我和段副团长跟卫东厂的战友已说好,今天我们去他们厂里自制土手榴弹……”

  “什么?自制手榴弹?”郭永泰苦笑着问刘长杰。
  “别打岔!”几个女生不约而同地责备了郭永泰。

  被迫停顿了一下的刘长杰接着又说:“手榴弹虽然只能近距离作战,但杀伤力大;主要是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当然,手榴弹没有枪气派,可它是我们工人战友冒着生命危险试制成功的。大家想想,那些拖家带口的工人师傅在困难面前都能继续心红胆壮地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而我们呢…….”

  刘长杰后面的话有些使李华新感到肉麻,因此他咕哝出一声“烦”后,就冲着对方吼道:“那就快走吧,话说多了有什么用。”

  刘长杰也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话极不合时宜,因此就只是为了面子才又匆匆说了几句后、就叫着段国成带领大家出发了。

  自然,早已是很多人忌惮的武斗红卫兵又是在公路上一招手,截下一辆卡车把自己送到了卫东棉纺织厂。赶走砸派后,如今的卫东厂革联派已入住公司大楼,成了卫东厂独一无二的主人。

  怀着几分得意心情的段国成带着战友们跨进公司大楼里、还没好好领略一下大楼里的新桃换旧符的新气象,就被白继光催着快去铸造车间。

  在路上,段国成瞅着白继光说:“白师傅,我们怎么慌着去铸造车间?”
  显得有一馈十起之忙的白继光说:“铁疙瘩产量不高且又要的人多,所以你们最好是到生产现场守着,有一个就拿一个。”

  “不能多安排些人做吗?”段国成问。
  白继光说:“我们的铸造车间只是为维修本厂机器建的,只有两台铁水炉,所以一次熔炼不了多少铁水。”

  “我不懂你说的东西,只要今天能做出几十个手榴弹来就行。”段国成说。
  红卫兵们离铸造车间还有几十米远时,白继光突然像舒了口气似的对红卫兵们说:“你们运气好,刚一到,弹体就生产出来了。”

  “白师傅,弹体在哪里?您怎么知道?”几个红卫兵同时问道。
  白继光指着前面一座既破烂、房前又乱七八糟的堆着废铁、焦炭、矿石、砂等生产物资的房子说:“看,房子冒白烟就说明已有铁疙瘩给浇铸出来了。”

 

     “铁疙瘩从哪里给浇铸出来了?”又有红卫兵问道。
  “从……”白继光无奈地笑了,“嗨!你们进了车间就知道了。”

  红卫兵们一走进白烟弥漫的铸造车间,就看见几个衣衫破烂的工人正用铁钩从袅绕着青烟的沙地里将一个个拳头般大小的还透着一点火红的铁疙瘩掏出来。

  众女生见到一个个冒着热气、有的甚至还是半身彤红的铁疙瘩,不禁稀奇地叫道:“这就是铸造车间?从沙地里挖出滚烫的铁疙瘩就叫铸造车间?”

  “这就是铸造车间。”一位汗流浃背且又花脸的工人师傅露牙笑着对女生们说:“铸造车间就是又脏又累又热。你们要小心,可别被烫着了。”

  由于红卫兵们都是工人子女,所以他们很快就拿上铁钩同工人师傅一起干活儿了。
  在袅袅青烟中,谢倩带着笑靠到董明明身前说:“董明明,我们交换铁钩吧。”

  只专注着地面的董明明连头也没抬,就与谢倩交换了铁钩。可是谢倩没使用几下董明明的铁钩就又向对方说:“董明明。我还是觉得我原有的那把铁钩好用点。”

  仍是低头看着如青岚一遍之地面的董明明又与谢倩交换了铁钩。可是没一会儿,谢倩又找出理由来要与董明明交换回铁钩。这一来,董明明抬头正视着谢倩说:“你是来娱乐的吗?”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和你换来换去。”谢倩撒娇般看着董明明说。

  谢倩的撒娇使董明明心颤了一下。董明明虽然在脑海里还眷恋着谢倩的笑,但在思想上就马上压制住了自己的想入非非。随之董明明又胆怯起来,故避开谢倩的目光,欲全神贯注地干活了。

  就在董明明要侧过身去的那一刻,像痉挛了一下的谢倩冷不丁猛地向对方叫道:“嘿!嘿!董明明,你的脸好花哟!”

  谢倩的如此吼叫,使董明明心中窃喜。因此他强装镇静地看了一眼谢倩后、就讪笑着边擦额头上的汗边说:“我还不知道……就你眼尖,看见我的脸花了”

  “更花了!更花了!”谢倩边笑边伸出手去欲给董明明指出脸上所花之处。
  然而董明明却避开谢倩的手指,半窥着对方的脸笑嘻嘻地说:“谢倩,你的脸也很花。”
  “真的?”谢倩绽放着笑抹起自己的脸来。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此刻董明明拔腿就朝车间外跑了去。董明明径直来到车间大门旁的一个水槽,拧开水龙头就弯下身,用功地洗起脸来。每当他直起身来边抹着脸上的水珠、边欲启步返回车间时,却又弯下身去再洗起脸来;这样反复了几次。他反复洗脸,是想洗出自己原有的雅致,好让谢倩继续喜欢他。就在他决定洗最后一次时,就感觉到有两个人边低声说话、边步伐沉重地来到自己身旁不远处停了下来。随即他听出说话者之一是白继光师傅。他再侧头一看,见白师傅正在跟一个个子墩实但却机敏精神的男性师傅在商议着什么事,其神情显得严肃。为此,他装着继续洗脸,想听听两个师傅到底在商议什么事。

    “......最好不要叫学生们装药”,白继光说“少做点就少做点,多几个、少几个我看没有什么,只要有一些手榴弹,我们就能震慑住砸派。”

    墩实师傅显得又着急又有些意见地说:“白师兄,依我看选几个心细的学生去还是可以的,不会出问题,我们学着做也没出事嘛。”

    白继光想了想说:“还是不叫学生去好,万一出了问题,我们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待。”

    “你这样考虑也好。”墩实师傅对白继光说:“不过今天来的红卫兵战友很可能会空手而归。”
 

    “师弟,这事由我来想办法。”白继光亲切地对他师弟说,“你们也要细心,你回去忙吧,等我把这里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就去你那里看看。”

  两位师傅分手后,董明明边目送着墩实师傅朝北边的一座非锯齿形房顶的车间走去、边想着要不要把装填手榴弹火药人手不够之事告诉战友们。

  “董明明,你发神地看着那边干什么?”谢倩突然出现在董明明跟前说。

  仍旧盯着墩实师傅背影的董明明泛泛指了指自己的脸,随口对谢倩说:“洗脸。”
  “我也是来洗脸。”谢倩边说边走到了水槽前。

  “谢倩你想不想去参观那边的车间?”董明明扭过头来问谢倩。
  “好啊!”刚将水浇上脸的谢倩离开水槽一步跨上前就靠拢了董明明,显得很兴奋。

  谢倩爆发出来的兴奋劲使董明明始料不及,因此被吓了一跳。
  “快走啊!”谢倩带着笑轻轻地推动起董明明来。

  在这一瞬间里,董明明想得很多且又复杂。他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生为参观一个铁疙瘩车间怎会如此高兴?她是真想参观还是想与自己单处而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不管怎样,有女生愿意和自己待在一起还是很高兴的。董明明感到了荣耀,荣耀感使他容光焕发且又害羞。荣耀的是自己似乎就要恋爱了,害羞的是没恋爱过的自己还不会恋爱。

  “快走啊!”谢倩开始用莺鸣燕昵般的声音催促起董明明来。
  这下董明明真害羞了,因而机械地说道:“我在走啊!”

  “怎么你害羞了?为什么害羞?”谢倩颇为得意地将自己的脸凑到董明明面前故作刻意之态端详起对方的慌张神情来。

  “胡说。”董明明别过了脸去。
  “我看见你脸红了。”谢倩继续惬意地说,“你画那么多的仕女画怎么不害羞?”

  “你们女生胆子真大!”加大了步伐的董明明竭力避开着谢倩的目光。
  “心中无鬼呗,怎么叫胆子大。”谢倩抿着笑说。

 

     “我心中就有鬼了?”董明明说。
  “有鬼才好呢。”谢倩洋洋得意地说。

  “什么?”董明明盯着谢倩惊诧不已。
  这一来事态骤变,知道说漏了嘴的谢倩一下意识到自己心中的“鬼”快要露馅,于是就立马一绷脸,对董明明佯嗔道:“你还要不要人家陪你去参观车间?要是不想,我就走了。”

  心中纳闷的董明明正要批驳谢倩的“陪你”一说,却又猛地闭上了嘴,心想自己怎么能坐失眼前这位心仪的女生呢?这可是单独相处的大好时机。于是他立刻说道:“要去。要去。”

  谢倩抿嘴一笑,瞥着董明明说:“不害羞了?”
  “谁在害羞?”心虚的董明明一下就强硬了态度。
  “不害羞就加大步伐走吧。”说话间,谢倩偷笑着使劲推了董明明一把。

  这时的董明明虽然在由衷地感谢着谢倩对自己的亲昵,但还是窘态明显。为了在女生面前显得潇洒,他便把能亲手制作手榴弹的事想得很美很自豪,故蓦地对谢倩说:“哟!墩子师傅已进了车间,谢倩我们走快点。”

  “什么墩子师傅?”谢倩不解地问。
  “他是制作手榴弹的。”董明明说。

  “人在哪里?我什么也没看见。”谢倩问道。
  董明明指着前面的车间说:“刚走进车间了。”

  “还有没有菜刀师傅?”说话间谢倩已靠紧了董明明。
  董明明知道谢倩在调侃他,于是就微笑着说:“我想有,他们正在给手榴弹装药。”

  “就在前面的车间里?”谢倩问。
  “进去就知道了,我想。”董明明说。

  然而车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使董明明和谢倩都感到奇怪。
  “怎么没有一个人?”谢倩问董明明。
  “诶!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日,难怪整个厂区都冷冷清清。”董明明说。

  缓缓行走中,董明明在用目光四处寻着墩子师傅时,观看着五花八门机器的谢倩突然问道:“董明明,你认为当工人好不好?”

  “当然好。”董明明说,“只要技术好,还是有面子。”
  谢倩感觉到董明明的心没有在讲话上,于是就窥视着对方的清秀面庞喜悦地说,“董明明你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想到面子?”

  “面子就是本事。”东张西望的董明明淡淡地说。
  “你觉得工人有面子吗?”谢倩问。
  “当然。”董明明说。

 

    谢倩犹豫了一下后说:“我看工人没面子,还是干部有。”
  “我就看不起干部;还是像我父亲那样既有技术又天天实干的工人好。”董明明认真地说。

  “你家里没干部就说干部不招人喜欢吧?”谢倩笑了起来。
  “胡说。”董明明认真了,“干部别的事我不说,就天天呆在办公室里就母兮兮的……”

  “什么?”吃了一惊的谢倩大笑起来,“董明明,我还没看出你这个斯斯文文的画家还有金刚之气,竟敢批判干部母兮兮的!”

  董明明瞪了眼,盯着谢倩说:“嘿!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没有多少阳刚之气?你冤枉人了吧?哪一场武斗我没有参加?我虚过谁?诶,我身上的肌肉还没长成疙瘩就……就……”

  谢倩见董明明生了气,于是就慌忙打断对方的话,小心翼翼地笑着说:“嘿!董明明。我可是在赞美你。你当然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就单拿你的那幅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画就可以说明这点。再说看一个人刚强否,并非看他身上的肌肉……”

  “那要看哪里的肌肉呢?”董明明开始调侃了,因为他已检讨了自己的小气。
  然而不知道是调侃的谢倩却认真地回答道:“是心——心——”

  “是心肌吗?”董明明边说边侧过头去笑了,“你是说我心肌长疙瘩?我岂不是患上心肌梗塞了?”

  这时谢倩已看出董明明在捉弄自己,于是就瞋目一笑,赓即边推打着对方边说:“你们这些男生都跟郭永泰学得油腔滑舌了。”

  在这还带着生涩的嬉闹中,董明明感觉到自己和谢倩有点拘谨。由此他担心和谢倩会出现面面相觑的尴尬场面。

  就在谢倩也感觉到自己的嬉闹有点别扭而准备收手时,董明明一下显得很无辜地说:“谢倩,今后不要再挖苦人了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

  摸不着头脑的谢倩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董明明,我挖苦你什么了?”
  “谁是画家?”董明明装着不高兴地说。

  谢倩皱着眉,打量了董明明一会儿后才蓦地大笑着说:“诶——原来你董明明还在计较我称你画家这句话!你本来就有画画的天赋呀!”

 董明明见自己这一招果然好,大家都放松、自然了,于是就随口说道:“再有天赋又怎样?我还没有进美术学院的门呀!但愿今后我能成为画家。”
  “这是当然的事!”谢倩高兴得推了董明明一把,“我等着您!”

  董明明对谢倩的最后一句话又有了自作多情,因而有些脸红,故借着谢倩的一推,装着悠闲地观看起车间的机器来。谢倩似乎看出了董明明的“鬼祟”之心,因而也装出了一副悠闲的样子。这样的悠闲,使谢倩一阵阵心花怒放,随后就将身旁一台机器的按钮按了一下。谢倩的这随意一按,立马破坏了她正在进行中的美好憧憬,该机器兀地旋转起来,其发出的响声,打破了车间的宁静、也惊住了她和董明明。

  就在谢倩和董明明盯着旋转的机器不知所措时,十来米处的一台机器后面冒出一个人来向他们呵问道:“喂,你们是从哪里来?为什么乱动机器?”

  闻见责备声,董明明侧身一看,见呵斥者正是墩实师傅。随之董明明放了心,便侧转身,正面迎着一脸黑气的墩实师傅走上前来。

  双手握着数件工具的墩实师傅上前来关掉机器后,不高兴地冲着董明明和谢倩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毫不紧张的董明明笑着说:“师傅,我们是附四中四野兵团的。白继光师傅跟我们是老战友了。”

  “嗬!原来是老战友!”墩实师傅笑了,“今天你们是来拿手榴弹吧?”
  “是的。是的。”董明明含着笑连连点头。

  此刻墩实师傅微皱起眉,像是在为什么事作思想斗争。末了,他略显郁闷地对董明明和谢倩说:“你们还没见过这些机器吧?刚被你们启动的机器叫铁床。你们慢慢看吧,可千万别再动开关,免得机器咬手。如不是今天忙,我可以陪你们看看每一台机器。好,我忙事去了。”

  董明明目送着墩实师傅走向车间的北门后就对谢倩说:“那就是墩子师傅,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你怎么没对我说制造手榴弹的事?”谢倩问。
  “工人师傅不让我们参加制作。”董明明说。

  “为什么?”谢倩问。
  “他们怕出安全事故。”说话间,董明明咂了下嘴。
  谢倩想了想说:“不会吧?工人师傅也是学着做吧?”

  “就是啊!”董明明大步走了起来,“谢倩,我们去追墩子师傅。工人师傅处处为我们学生作想,怕我们的父母哭‘幺儿’。而我们呢,太不仗义了,就不担心上有老下有小的师傅们有个什么闪失吗?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快走,谢倩。”
 

    紧跟着董明明的谢倩问:“你认为墩子师傅现在是去做手榴弹吗?”
  “十有八九。”董明明急迫起来。

  “看你这么急,是想参加做手榴弹吗?”谢倩问道。
  “总得去看看吧。”董明明说。

  不久,他们一路尾随着墩实师傅靠近了一幢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楼前,这幢楼的楼梯修建在房外,楼梯紧靠墙壁旋转而上,董明明和谢倩看见双手拿满工具的墩实师傅正向二楼而去。

  “一看这房子就像是制造手榴弹……”董明明边说边扭头看了谢倩一眼。
  话到此,董明明盯着谢倩蓦地笑了:“嘿!我这才看清楚,你的脸还花着呢!”

  谢倩冲董明明一撅嘴,嗔笑着说:“就是慌着陪你,刚才我连脸都没有时间洗干净。”
  董明明笑指着说:“这个车间门口也有个水槽,你再去洗洗吧。我先走一步,上楼去看看。”

  谢倩迟疑一下后就转身走向了水槽。好一阵搓洗后,正当谢倩直起身来时,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震得她呆若木鸡。惶恐中她硬生生地将自己拽醒,并火速转身朝小楼房看去。这一看,她不仅看见了小楼房的门窗都向外冒着浓烟,而且还闻到了硝烟味,随即她哭叫了一声“糟了”后便飞速朝小楼跑去。这一路上,她多么想看见董明明,可是没能如愿。直到她扑进冒烟的屋里后,才看见已倒在血泊中的董明明。

  望着血肉模糊的董明明,谢倩呆了好一会儿才癫狂地扑在董明明身上嚎啕大哭道:“董明明,你不能死!你刚才还跟我有说有笑啊!怎么会这样!不……你快起来”。

  陆续赶来的红卫兵们看着躺在地下死去的董明明都在震惊中带着负罪感不敢说话,黯然低头中只有少数红卫兵喃喃念道:“明明死了!明明死了!”

  太阳落山时,董明明被装进了一个战友们为他赶制的木匣子里,木匣子被送到附四中红星亭卷卷的坟旁入土。正当大家要往董明明的木匣子上盖土时,一路奔跑来的谢倩凄苦地叫道:“别——别呀!”

  跌跌撞撞奔到董明明木匣子前的谢倩展开手中的一副十六开大笑的画,泪水涟涟地凝神了。许久后,同样是悲恸万分的女生们才上前去边抚摸谢倩、边看起她手中的画来。这时一幅“花木兰纺纱”图,大家一看,就知道此画出自董明明之手。这会没人说此画是“四旧”之物,更没人批判谢倩藏匿封、资、修黑货——恰恰相反,大家都觉得眼前的这幅画是董明明潋滟目光,沐浴着同学们心。

  在男生们帮助开棺后,谢倩将画缓缓地放在了董明明的胸膛上。封棺后,当一铲铲泥土落在董明明的木匣子上时,回了趟宿舍的郭永泰也拿着一副十六开大小的画急急返到烈士陵园。由于大家都懂得郭永泰回到烈士陵园的心思,所以没人说话,只是静等着他将画展开。展开后的这幅画使男生们尤为悲痛,因为董明明生前的笑口玄珠般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这是一副董明明画的“赵云战马超”图,马超腰间赫然别着一支驳壳枪,此景笑煞人。

 

    郭永泰将手中的画放入董明明的墓穴后、已是暮色四起。面对似有天籁之声萦绕的战友的坟冢,遇事的红卫兵们已不像过去那样“满城风雨”的吼叫,而是“鸦雀无声”地有了不惧死的决心。

  在女生们的哽咽中,刘长杰和段国成拔出独角龙手枪来,将仅有的几发子弹射向夜空,以示愤怒和悲伤。

  砸派在周边区县的势力及动作一天比一天大,大有卷土重来之势,这使革联派坐立不安。为了永保主人的宝座,革联派加快了用枪炮武装自己的速度。

 

     七月上旬末的一天,晚霞如火烧般时,一辆破旧的道吉牌卡车驶进了附四中学。卡车还未停稳,车上就有两个兴高采烈的人纵身跳到地上;他们便是刘长杰和段国成。在外顶着烈日奔走了一天的刘长杰和段国成回到学校后没顾上在水龙头下将一身的斑斑汗渍冲洗一下就大步直奔男生宿舍。脚下生风的他俩刚一跨进沉闷的男生宿舍就迫不及待地大叫道:“有了!有了!咱们终于有枪了!”

  然而宿舍里的情形大出刘长杰和段国成意料,原来男生们的反映并不热烈。刘长杰略微思忖后便明白了大家都还沉浸在董明明牺牲了的悲痛中。因此刘长杰立马收起兴奋,用体贴人的语调说:“大家快穿好衣裳,等一会儿女生们就要来了。我们终于有枪了,今夜就去取。”

  “到哪里取?”李华新偏头盯着刘长杰说,“是取?是偷?还是抢?”
  “解放军支左。”刘长杰边说边踱步,以示激动。
  “诶!懂了。”李华新也激动起来。

  这时室内的氛围开始有了生气,因此刘长杰拍着李华新的肩头亲切地说:“华新,你先到操场上陪陪司机吧,我们开完会马上就来。”

  “司机?什么司机?”李华新惊奇地问。
  刘长杰得意地推动着李华新说:“好事,你快去吧。今夜我们乘车去取枪。”

  李华新正要拒绝此事,但他猛然想到先去者能坐上副驾驶室后就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宿舍。刚一出教学大楼,李华新就一击掌兴奋了,遂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了停在操场上的道吉卡车。远远的,李华新就看见卡车车头旁有一人在抬肘旋腕地玩弄着什么。近了后,他看清楚那人是中学生,正以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玩弄着手枪。于是他加速跨上去招呼道:“喂!战友,您搞到枪了?还是手枪?真叫人羡慕死了!”

  中学生停止转动手腕、遂打量了李华新一眼后说:“你是四野红卫兵?”
  “是的。”李华新积极地回答了话。

  “久闻四野大名。”说话间,中学生又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来来来!同一条战壕的战友,抽烟抽烟。”

  只盯着枪,没接烟的李华新有许窘臊地说:“羞愧羞愧,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枪,那来什么大名!”

 

     “今夜不就有了吗?抽烟抽烟。”中学生又将烟递给李华新。
  李华新迟疑了一下后才接过烟来尖着嘴试着抽了一口。

  “你还没抽过烟?”中学生挺胸抬头地笑起李华新来,“嗨!你们四野枉有名声在外……”
  “我们是落伍了;就是没有枪啊!”李华新喟叹道。

  “你们岂止是没有枪才窝火。”中学生感叹地对李华新说,“这位战友,你有同学战友牺牲了吗?”

  李华新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嗨!你们既然有了这样的悲痛,为何还没开窍?”中学生叹息道:“我也有同学牺牲了。我们要有虎狼之心啊!否则只会被砸派消灭掉。”

  李华新被中学生的话逗笑了,说:“何必要有虎狼之心?咱们跟砸派真枪实弹地干不就行了?”

  中学生一撇嘴,摇晃着头说:“这位战友,社会是很复杂的。我不知道你们的头头是怎样领导大家。看,我不只是学会了抽烟喝酒,还学会了开枪开车。这位战友,您笑我年纪青青就像个兵痞了吧?”

  李华新抿着笑连声说道:“战友,你言重了,言重了。我一看,您还是个中学生。您是哪所学校的?”

  “古佛堂民办中学。”中学生撅嘴苦笑了一下。
  “你校没改名,还用四旧之名?”李华新随口问道。

  中学生一耸肩,泛着轻蔑之色说:“改名有什么用?反正我们民办校的学生都被社会歧视。”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思想。”李华新窃笑着说:“诶!是谁发明的民办中学?真有点滑稽。”

  中学生拍着李华新的肩头气派地说:“哈哈,你愁什么?滑稽是滑稽我们。老子想好了,运动结束后,我就不读他妈的这哄人骗鬼的书了,开车去。”

  “你是怎么学会开车的?这辆车从何而来?开车很神气吧?”李华新羡慕地连连问道。
  中学生得意地说:“开车岂有不神气的道理。至于是怎么学会的,基本是自学成才。”

  “车从何而来?不会是抢来的吧?”李华新面带笑容,却十分专心地问。
  “也可以说是抢来的、也可以说是借来的。”中学生不以为然地问。

  “我们确实很傻。”李华新大为感叹起来。
  “别叹气,”中学生颇显城府地宽慰着李华新,“今夜取到枪后,你们什么东西都可以有了嘛。”

 

     这时李华新才想起最重要之事,故向中学生问道:“我们去哪里取枪?”
  “清溪。”中学生说。

  “真是取枪吗?”李华新盯着中学生问。
  “你还不相信?”中学生一偏头,咂舌说道,“解放军支左,这该相信了吧?”

  “已秘密商量好了?”李华新又问。
  “差不多吧。”中学生说。
  李华新思忖了一下后又说:“我看是半取半偷吧?否则不会半夜三更去。”

  李华新激动的憨劲使中学生一皱眉,一咂舌,不想说话了。不过中学生马上又掏出烟来边递给李华新、边觍着脸用玩世不恭的语调说:“你管是取还是偷还是抢,只要能搞到枪就行。战友,毛主席说革命斗争要讲究策略!”

  心中似乎还有疑问的李华新还要问什么时,中学生兀地抓住他的肩头关照地说:“战友你快上驾驶室,他们来了。”

  四野红卫兵爬上卡车后,天已黑了下来。卡车上了公路便左拐,一直朝南方驶去。卡车经杨柳街、音乐学院、三圣殿、来到清溪站后就又左拐,遂慢慢地朝南山山隅下的一座小兵营开去。下车后,红卫兵们藏伏在兵营前公路旁的草丛中受了两个来小时的蚊虫叮咬之罪后、终于等来了兵营里发出来的“取枪”信号。接下来只花了二十来分钟,红卫兵们就得到了“解放军支左”的枪支,大家如愿以偿“偷”到了半自动步枪、全自动步枪、五四式手枪及不少子弹。红卫兵们回到学校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有了枪的四野红卫兵在有意无意中产生了霸气,特别是走在大街小巷时,这股要指鹿为马的霸气就更加明显了。

  如今的市井景象与前大不相同了,当有持枪的人过街穿巷,周围便是一遍寂静,即便是同派、同观点的人也小心翼翼,唯恐自己这个不参加武斗的人被已搞武斗的人修理。

  眼下虽说砸派武器精良且强悍,但他们却远在天边,一时半会还不能给一家坐大的革联派构成威胁。因此渐渐的革联派享受起了散漫的惬意生活。

  一天上午,闲不住的郭永泰对他的同学们说:“我们好久没声援馆子了,大家今天想不想去?”

  “声援不起。”毫无兴趣的李华新懒洋洋地说。
  “不吃肉,就吃两碗小面。”郭永泰鼓动着大家。

  “你请客?”胡英才揶揄着郭永泰。
  “说些屁话;你不去就算了。”郭永泰白了胡英才一眼。

  “去吧!去吧!”显得慵懒的梁鹏说了话,“大家都出去透透气吧。这段日子大家就像是怀了孕似的,只守在学校养身子。”

 

   

     梁鹏的话唤醒了同学们的青春活力,故大家就带上枪摆出占领者的英姿走出了学校。
  “声援”是大辩论时期同派间在气势、舆论上相互支援的行为;后来学生们把“下馆子”也调侃为“声援”。

  今天的天气虽然仍旧是早早地就露出了暑气逼人的征候,但好动的学生们并没有放在心里,而是谈笑风生地前行。学生们走进蓊翳的林荫道后一下活跃起来。这“活跃”透着几许占领者的骄傲。这“活跃”表露出占领者对倜傥不羁的渴望。这样的意识郭永泰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后背横挎着枪,将双手达在枪的两端,装出醉醺醺的样子,左摇右晃地将《林海雪原》的土匪小调拿来唱道:“想起那宋老三啦,两口子卖大烟呀……”

  郭永泰模仿土匪的滑稽动作不仅把大家逗乐了,而且还有人仿效起来。梁鹏虽然没有仿效,但他却嬉闹般地将郭永泰使劲一推,满嘴溢笑地呵斥道:“郭永泰你学坏的就来劲,怎么不学学好的?”

  郭永泰趔趄了几步后,仍旧横挎枪,斜窜步,咿咿呀呀地唱到:“想起那送老三啦,两口子卖大烟……”

  由于一路上心情还不错,红卫兵们来到区大街时,并不觉得很热。接下来经过一番争论后,红卫兵们统一了意见,决定不吃面而吃豆花饭。吃豆花饭是去小街的好,原因有二,一是便宜几许且又量多,二是不用怕因消费小而遭人窃窃耻笑。

  找小街豆花馆贫穷学生是行家,所以他们走出大街,第一次钻进一条背街就找到了一家看起来就实惠的豆花馆。红卫兵们刚一跨进豆花馆,就被几个正围桌就餐的年青人的光鲜衣着吸引了目光。巧的是他们马上就认出了其中一人是丁老六。

  红卫兵们对丁老六的态度各不相同,除郭永泰和胡英才外,其他的都没理丁老六而张罗起自己的豆花饭来。

  “丁老六,操码头了吗?”胡英才大咧咧地走到丁老六身旁挺着肚将腰间的手枪显示给对方看。

  丁老六侧过头来蓦见胡英才后,马上堆上笑说:“诶!战友,请坐,请坐。”
  “谁跟你是战友?”胡英才乜视着丁老六说。

  对胡英才的鄙视,精明的丁老六毫不生气,相反却更加亲热地说:“兄弟,来来来,坐下喝酒。”

  说话间,丁老六已用不可抗拒的手势招呼他的弟兄们起身给胡英才和郭永泰让座敬酒。本还想调笑一下丁老六的胡英才见有数杯酒同时向自己拥来,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一旁静观的郭永泰微笑着上场了。他慢慢拂开眼前的酒杯,弯下身盯着一桌的菜说:“丁老六,操出名堂来了?啧啧啧!我来看看多让人垂涎三尺的佳肴,有回锅肉,有炒猪肝,有炒腰花,有宫保肉丁……啧啧啧!丁老六,这要花多少钱哟!”

 

     端着酒杯的丁老六陪笑着说:“不多,不多,这位兄弟,快坐下,快坐下。”
  “我是淌了很多口水,但不想坐下来。”郭永泰故意酸溜溜地睨着丁老六。

  胡英才紧接着说:“丁老六,你这几个狐朋狗友中有财神吧?”
  “没有财神。没有财神。”丁老六连声否认。
  时下市民把扒手称财神或财扒。

  丁老六一伙尽管受尽了胡英才和郭永泰的无情戏谑,但仍只有唯唯诺诺地陪着笑脸,其原因是他们哪敢跟已有抢的红卫兵较一下劲。

  “我一看你们这伙人中就有财神。”郭永泰接着胡英才的话说,“不然你们哪来这么多钱?看,你们吃得好,穿得好,又没有工作……”

  就在这时,丁老六的一个聪明兄弟装出着急的样子对丁老六说:“大哥,电影时间快到了,咱们快走吧。”

  心有灵犀的丁老六马上一挥手,就带领着他的一伙人朝餐馆外走去。
  丁老六的突然离去,使胡英才觉得自己大伤面子。于是他就奔上前挡下了丁老六问道:“真的去看电影吗?”

  “真是去看电影。”丁老六竭力笑着说。
  “什么电影?”胡英才绷着脸问道。

  “《列宁在一九一八》”丁老六答道。
  一听电影名字,胡英才“噗哧”一声笑后说:“这电影你丁老六还没看够?”

  丁老六一听胡英才这么问话,虽然心里有点虚,脸上有点臊,但仍旧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看过呢。”

  “谁信?”胡英才直盯着丁老六说,“花两大毛钱只看几分钟吧?”
  “俗了。俗了。”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来。

  胡英才也遮遮掩掩地笑了。
  “你笑什么?”心虚的丁老六问胡英才,他在转守为攻。

  授柄于人的胡英才只好说:“我没笑什么。”
  丁老六专注地打量一下胡英才后说:“你也只看电影中小天鹅舞白花花的大腿那一段吧?”

  “放你妈的屁!你快滚!”由于有点害臊,胡英才话音未落就转身径直走向同学们的餐桌。
  胡英才还没落座,有几个同学就同时问道:“胡英才,气出够了吧?”

  片刻间里,胡英才没明白大家的话意。但在开口之前,他还是从同学们的得意笑颜中明白过来,故英雄般地说道:“气,出得差不多了。想,复课闹革命时期,他丁老六仗着拳头大,有把蛮力,就在咱学校称霸王……今天我和郭永泰就是为咱附四中的全体同学出这口气的。大家都看见了吧,他丁老六今天多温顺;他还是怕咱们的枪啊!”

 

     “喂喂喂,你可别借丁老六抬高自己。”梁鹏抿着笑对胡英才说,“丁老六一个社会混混用得着咱们上心吗?”

  郭永泰对梁鹏的观点有意见,于是不满地嚷道:“喂喂喂,梁鹏你这话差也,想当初丁老六在咱学校威风八面,可不是小混混哟!”

  梁鹏对郭永泰抬举丁老六的行为很是气愤,故尔倏地欲张嘴要呵斥对方。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而是面对着孙仲云说:“孙仲云,你来批评批评郭永泰,这小子怎么能把丁老六与咱们这些堂堂正正的学生相提并论了!”

  在丁老六问题上,孙仲云正想谈谈自己的观点和想法。一经梁鹏邀请,故而他便张口说道:“据我对丁老六这类人的观察,他们可聪明了,而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是个鲁夫。这样的人有两大不同于常人的显著特点,一是‘私勇’之力巨大无比,二是在法律与强暴问题上拿捏得特别好,也就是说他们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事上,既表现了自己老大的凶悍及义气,却又不易触碰到法律;而那些小弟们就傻了,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或自由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对得起江湖义气的好汉。大家可别小看丁老六之流,他们可精着呢!大家可以这样想想,他如果拿捏不好,哪里还有机会和时间当老大,早被抓了。”

  这时守候一旁的老太婆服务员催促起红卫兵们来,说:“拿捏好了就快点菜吧。”
  郭永泰不满地对老太婆说:“点什么菜?没看见我们是学生吗?一人一碗豆花饭。”

  “就这样?”老太婆问道。
  “那就一人还来一碗不要钱的河汤。”郭永泰又说。

  “你们几个不合伙炒份回锅肉?”老太婆又说。
  “没钱。快去把豆花饭端来。”郭永泰对老太婆生气了。

  “我是在关心你们。”老太婆继续说道,“我想再过一段时间,恐怕你们上馆子想吃肉都吃不着了。”

  “为什么?”郭永泰有心无心地问。
  “食品公司供应馆子的肉开始限量了。”老太婆边说边走向了厨房。

  就在红卫兵们吃饭时,突然一只小铁桶从外面飞进店堂里在地上打着滚地发出了声响。吃了一惊的红卫兵们还没摸着头脑时,一个中年妇女已走进店里来气呼呼地大骂道:“又没打到菜油,我都去了好多次了,还是没人维持秩序,全凭谁的力气大。妈的,我再也不去了,今后咱就只卖没有油碟的豆花了。”

  中年妇女生着气一路将那只油桶踢进了厨房。现在红卫兵们明白了那中年妇女是豆花馆的员工,她冒火是因为数次前往油腊铺都没有把菜油买回来。
  
  “有油票还打不上菜油?”梁鹏冲着厨房方向问道。

 

    梁鹏连问几声后,老太婆服务员从厨房里钻出来,随即激动地奔到红卫兵们跟前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打菜油困难都好长一段时间了。”

  “有人伪造油票?”胡英才非常认真地问老太婆。
  “你这个红卫兵想到哪里去了?”老太婆苦笑着说,“打菜油困难是因为菜油来少了。听说区县武斗搞得厉害,运输受阻后,全靠军车运点菜油来救急。”

  “大家非要凑到一个时间来打吗?”郭永泰问。
  老太婆一拍桌一蹙眉一咂舌说道:“过期作废呀!本来半斤菜油就不够除肠銹,要是作了废,我看大家都要制备香香棍了。”

  “制备香香棍是什么意思?”几个红卫兵们同时向老太婆讨教。

  老太婆欲言又止,转而说道:“大家在吃饭……更气人的是江北区的人也跑到我们这边来打菜油。他们说江北区快三个月没供应菜油了。打油的场面一塌糊涂,全凭谁的力气大,妇孺老残全都靠边站。还气人的是每次运来的菜油都不多,两个来小时就卖完。”

  “我们去维持一下秩序。”胡英才向大家提议道。
  “这是当然的事。”梁鹏一脸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对社会秩序负有一点责任,因为我们是代表政权的革联派。”

  “是该去。”一心吃着饭的李华新说,“但不急这一会儿,吃完饭再去。”
  餐毕的红卫兵们不急不慢地走出豆花馆后、又略显悠闲地边信步于小街上边寻油腊铺。此时间里,心中还装着事的郭永泰突然向大家问道:“香香棍是什么?它有何用?为什么豆花馆的老太婆不愿意说清楚?”

  “说清楚了你会吃不下饭。”孙仲云笑着接话说道。
  “说香香棍,怎么还吃不下饭?“郭永泰认真地问孙仲云。
  “不说。”孙仲云说。

  这时一直少语的赵文和说道:“我知道香香棍……”
  “说来听听。”说话间,郭永泰靠拢了赵文和。

  赵文和静了静后就抿着笑说:“香香棍就是香之柄……”
  “什么香之柄?”郭永泰追问道。

  “纸钱、蜡烛、香,迷信时烧的香,这该懂了吧?”赵文和看着郭永泰说。
  “懂了,懂了。香柄可以干什么呢?”郭永泰继续问赵文和。

  赵文和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它是用来掏肛门的。”
  “恶心恶心恶心!”郭永泰吐着口水连声说,“难怪老太婆不愿意在我们吃饭的时候细说它。”

 

    “我婆婆说人到了那一步就一点也不觉得恶心了。”赵文和说。
  “那一步?”郭永泰问。

  经郭永泰这么一问,一时间里赵文和还犯了难,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三言两语地把“香香棍”说清楚。不过赵文和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说:“简单地说吧,只要你听见老年人说香香棍掏*****,那就是时下老百姓遇上了十室九空的饥荒年。刚才豆花馆老太婆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饥荒跟香香棍掏*****有什么关系?”郭永泰问。
  “嘿!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懂?”赵文和有许不理解地盯着郭永泰。
  “我没听懂,你再往下说。”郭永泰拍着赵文和的肩头催促起来。

  赵文和又捋了捋思路后说:“为什么要掏那点?不就是屎拉不出来呗!为什么拉不出来?不就是遇上饥荒没饭吃而吃野菜、观音土些呗!吃这些肠道就没有油,没有油水润滑,你拉得出来吗?拉不出来你就得掏呗!”

  “喔!懂了……郭永泰沉静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这种事古来有之,特别是解放前。不过我就是不知道香香棍……”

  这时李华新兀地打断郭永泰的话说:“近在眼前的六零年、六一年也有这种事……”
  “喂喂喂!”一脸严肃的梁鹏慌忙截断了李华新的话,“谁说那两年有?李华新你得注意自己的臭嘴啊!”

  李华新不卑不亢地闭上嘴。梁鹏怕还有不懂事的人说李华新之语,于是引开话题又说道:“郭永泰,你刚才说自己不知道香香棍什么?”

  郭永泰想了一下后说:“诶!我不知道香香棍是掏屎的常用工具。刚才听了赵文和的一席话,我知道了‘香香棍掏肛门’是寓意饿殍遍野的饥荒年;真是言简意赅啊!”

  “为什么人们偏要用香香棍呢?”胡英才问赵文和,“是不是香香棍特别适合参加那里的工作?”

  胡英才的这句事先本无意俏皮之语逗得众红卫兵憋着气“噗哧噗哧”地笑了好一会儿。
  “香香棍有讲究吗?”忍着笑的胡英才又问赵文和。

  “没有一点讲究。”赵文和说,“听我父亲说……诶!这样说吧,越是饥荒年,人们就越是烧香拜佛。大家想想,那个时候什么东西最顺手又不花钱?就是香香棍嘛!”

  “喔!懂了!懂了!”好几人同时茅塞顿开。在同学们的感悟中,孙仲云不禁喟叹道:“诶!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类的香香棍总是周而复始?看来这是人类的宿命。”

  “错!”胡英才张口就批驳孙仲云,“孙仲云,你这话说得太大了吧?这不是事实,香香棍怎么是人类的宿命呢?人家苏联就土豆烧牛肉了,已没有香香棍。”

  孙仲云本想说胡英才话不对题,但没说出来,而是敷衍道:“对。我论题不严谨,一点概全了。”

 

    “有些事可以一孔窥豹。”梁鹏接过孙仲云的话说,“譬如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几乎年年都要用香香棍。”

  梁鹏的话刚一落音,郭永泰就深埋下头“噗哧噗哧”偷笑不止。
  梁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因而死盯着郭永泰说:“你傻笑什么?难道我说的话不对?”

  “对对对。”郭永泰藏头缩脑地说,“我——我是在笑洋人用香香棍的情景。”
  郭永泰的如此想象,又把大家逗得忍俊难禁。

  梁鹏忍着笑说:“郭永泰,你的话好像有点问题。”
  不以为然的郭永泰说:“梁鹏,你尽管说,我不怕你给我上纲上线。”

  梁鹏佯嗔着说:“现在谁还在给谁上纲上线?我是说从你的话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就是洋人用香香棍好像是一件很稀奇的事,而中国老百姓用香香棍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换言之,用香香棍是中国百姓的特权?”

  大概是郭永泰还在拟想着洋人用香香棍时的情景,所以他还在不时的偷笑,故尔简单地对梁鹏说:“不知道。”

  梁鹏侧转身又问孙仲云:“你怎么认为?”
  孙仲云想了想说:“我正在想人相食的齐大饥之事。”

  由于“齐大饥”是一篇课文所述之事,所以人人皆知孙仲云所说之事。文章说战国时期,齐国闹饥荒,活人吃饿殍。

  孙仲云的“齐大饥”之说使大家不理解,所以人人向孙仲云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孙仲云,你怎么担忧起古人的事来?”梁鹏好奇的问。

  “我知道孙仲云的思想。”胡英才紧接着梁鹏的话说,“孙仲云你是不是在想‘周而复始’……”

  众人没听到孙仲云的回答,因为此时有十来个人像风似的从他们身旁跑过,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吃了一惊的红卫兵们匆匆朝前一看,见急急奔跑者们是他校红卫兵。紧接着大家再仔细一看,见他校红卫兵不仅全是男生带着枪,还人人手握皮鞭。

  “他们一定是去油腊铺维持秩序。”胡英才猛地提醒大家。
  “对对对!惭愧惭愧,我们快跟上。”李华新催促起大家来。

  几分钟左右后,红卫兵们刚拐过一个四十来度的弯,前面街上的景象使他们吃了一惊。那里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轧断了大半条街,提着油瓶的人群在油腊铺门前汹涌澎湃拥挤着。油腊铺只开了一扇门——准确地说是只开了一扇门的半截。何来半截门?即门的下半段被一张大方桌堵上,使此扇门犹如一个窗户,打油者就在此窗户购油。由于人人都担心菜油随时都有可能售罄,所以大家都凭着力气拥挤在“窗户”前,压根儿就没有排队的意识。面对像一个大疙瘩的人群,更有霸道者趴在疙瘩人群的头上,连爬带蹲地将手中的油瓶硬塞进窗户。

 

     面对如此混乱不堪的秩序,手持皮鞭的他校红卫兵一声不吭地扑上前去就对人群一阵劈头盖脑地猛抽,片刻间就抽打得那些力大者和市井顽劣者抱头鼠窜。不过也有不怕抽打的,他们边摸着自己身上的鞭痕,边挤进在皮鞭下渐渐成形的购油队伍。

  尽管购油有秩序了,但满街散落着的很多提着油瓶的人不愿站到购油的队伍中去。原因是他们认为菜油不多,不久就会售完。但他们又不愿马上离去,因心有不甘。

  附四中红卫兵也参加了维持秩序的工作,不过他们大都在打油队伍的四周巡视,以震慑那些还想插队的人。当孙仲云慢悠悠地逛到油腊铺对面的街边时,不由得心中猛地一咯噔,看见了一张熟悉但又不敢轻易相认的面孔。原来使孙仲云不敢上前打招呼的人是晏艳。晏艳没看见孙仲云,因为提着两个空油瓶的她此刻正与她身边众多提空油瓶的人一样,眼巴巴地盯着打油队伍。
 

     孙仲云想转身离去,但难下决心,因为晏艳的忧伤面容已浮现在他眼前。紧接着他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晏艳家的黑五类身份。想到晏艳的这一层关系,他又想到了一个只有逆来顺受资格的黑五类子女如要买到油就是件更加困难的事。为此,他沉着脸微低着头朝晏艳走了过去。在走向晏艳的短短十几步里,他心中直打着鼓,还在为是否帮助晏艳的事犹豫着。他来到晏艳跟前虽还有些瞻前顾后,但已成骑虎难下之势,故硬着头皮伸直头,伸出手就去拿晏艳手中的油瓶。在自卫本能的作用下,被吓了一跳的晏艳刚一护住自己的油瓶,就认出了跟前的孙仲云。孙仲云感觉出晏艳认出了自己,但他仍不说话,而是伸出另一只手,示意对方将钱和油票交给自己。此时晏艳已明白孙仲云的用意,因此就一言不发,赓即将油瓶、钱和油票交到了对方手中。

  大约五分钟后,孙仲云提着两瓶菜油向晏艳走来。不过孙仲云没有在晏艳跟前停下来,而是示意了对方一眼后仍继续朝大街的北边走去。孙仲云这样鬼祟是怕“众目睽睽”。向北大约走出四十米、来到行人不多的街面上后孙仲云才转身停了下来。如孙仲云所想,他转身就看见了跟随而来的晏艳。随着晏艳的一步步靠拢,孙仲云的目光就一点点垂向地面。当晏艳刚一走到孙仲云跟前,孙仲云就快速地将油瓶递给了她。接过油瓶的晏艳还没来得及用感激的目光看上一眼孙仲云,孙仲云已转身大步离去。

 

    自男生们去区大街“声援”馆子后,女生们便嚷着要同道而去。时下的这段时间里,一家独大的革联派过得比较悠闲,尽管砸派叫嚣着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一天上午,又是百无聊赖的附四中男女红卫兵们又相邀去区大街“声援”馆子。一路上大家别样的谈笑风生,像是在偷偷地酝酿着风花雪月的情调。其实他们声援馆子只是一个借口,而要的是儿女相处时的温馨氛围。

  他们来到区大街时,离午饭的时候还早,因此就闲逛着散起心来。不久郭永泰和胡英才嫌逛街没趣,于是就建议又去苗圃公园玩。带着枪的红卫兵在街上闲逛虽说是散心解闷,但也起到了绥靖的作用。突然,走在前面的几个女生愣神地站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似的。女生们的不安状态,立马就被走在后面的男生们发现,男生们以为前面出现了砸派,所以就像雄狮般地奔上前去。男生们原以为奔上去要与什么来一个拼斗,可殊不知他们也傻眼楞神地站住了,原来学生们是被两个向他们迎面缓缓走过来的人弄傻了。这一男一女中,男的是罗炳奎,女的是肖子莺。罗炳奎与肖子莺并排而行,两人手中拧着刚从商店里买来的诸如瓷盆、锑锅、水瓶、毛巾等日用品,一看就像在筹备婚礼。

    一步步朝着矗立的学生们走过来的罗炳奎和肖子莺各有心情,肖子莺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学生们;而罗炳奎老远就朝学生们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面容。

    在肖子莺和罗炳奎还没走拢之前,一脸疑惑的郭永泰不满地说道:“这才叫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俩在恋爱?”

    “呸呸呸!”黄晓玲冲着郭永泰吐出了口水,“你别打胡乱说,肖老师怎么会看上罗炳奎?”

    “我看罗炳奎是在趁人之危......”李华新忧心忡忡地皱了下眉头。

 

  
  谢倩也有了感伤,说:“肖老师有什么事要求罗炳奎?肖老师是在跟罗炳奎谈恋爱吗?”

  “有这样的恋爱吗?”梁鹏喟叹道,“一看就知道肖老师被‘绑架’了。”
  “是呀!”郭永泰搔着头说,“一看就知道是不相匹配的事!*****的罗炳奎。”

   
 
  “会是成份问题吗?”杨娟说。

  “不会不会不会。”李华新肯定地说,“第一,肖老师情愿死,也不会因自己是黑五类子女而让罗炳奎糟踏,理由是她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份。第二,如不是心怀鬼胎,现在还有多少人去借攻击别人的成份而从中获利?”

  就在学生们替自己的老师鸣不平的这点时间里,深埋着头的肖子莺已从学生们的众目睽睽下默不作声地走过。 当一直都望着学生们讪笑的罗炳奎经过时,李华新突然上前一步,凶狠地抓住他的肩说:“罗炳奎,革命还未成功哟,你怎么就急于谋私利了?难怪学校不管制黑五类后就很少见到你的身影了。”

  罗炳奎急忙陪着笑脸:“误会误会。同学们误会……”
  杨娟一听到“误会”,高兴得打断罗炳奎的话,问:“你没跟肖老师谈恋爱?”

  杨娟的问话,搞得罗炳奎很窘。因此罗炳奎红着脸说:“我——我是说同学们误会我不继续革命,我永远都会革命。”

  罗炳奎间接地告诉学生们自己与肖子莺恋爱了的话,气得众学生声气哽阻,脸色难看。
  “这么说你还真与肖老师谈恋爱了?”黄晓玲禁不住疼惜肖老师之苦,冲着罗炳奎吼了起来。

  罗炳奎知道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自己都是一个遭男生们恨的人。所以他不敢正面回答学生们的问话,而是一个劲讪笑着吱吱唔唔,答非所问。

 

   在同学们找罗炳奎麻烦时,远离一旁的孙仲云侧着身,不时地瞟上一眼停立在距人群十来米处的肖老师,痛苦至极。他不知道肖老师践踏自己的原因,他不知道肖老师遇上了什么灾难,他想上前去阻止肖老师的行为。他在心中吼到,肖老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难道我们就这样认输了吗?

  当孙仲云又一次难过地向老师看去时,他的目光碰上了对方苦楚的眼神。老师的苦难使孙仲云义愤填膺至视丹如绿。稍后他没精打采地靠到同学们身旁低声说道:“我们走吧,再这样下去,受痛苦的是肖老师。”

  随后红卫兵们虽然去了苗圃公园,但心情依然沉重,因为他们都还牵挂着苦难中的肖老师。同样是因为心情不好,红卫兵们回到学校后都露出了很深的倦意。

  傍晚时,因自觉受辱而一直心中怀恨的孙仲云找来李华新和郭永泰商量了去罗炳奎宿舍搞清楚肖老师为何践踏自己的事。在商量时,胡英才无意中听到后也加入了进来。早已是落拓不羁的他们,而今又多了些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是用性情粗野来衡量自己的力量和社会地位。因此四人还行走在路上时,就一副凶狠的面孔。

  四人一头闯进罗炳奎的宿舍,把罗炳奎吓了一大跳。进屋来的四人各有表现,孙仲云一言不发,而是用目光黥着罗炳奎;李华新大咧咧地倒在沙发上玩弄着手枪;胡英才悠然地东瞧瞧西碰碰,像是在搜寻什么违禁物品;而郭永泰却别样面孔,用似笑非笑的模样频频凑上前去端详罗炳奎的面孔。

  罗炳奎知道闯进家来的四个凶神恶煞者是为肖老师的事来找自己的麻烦,所以就倍加小心。

  “来来来,同学们,我这里还有点好东西。吃,不要拘礼。”说话间,强装笑脸的罗炳奎将一个盛有花生、瓜籽的果盘放在了两把单人沙发间的茶几上。

  郭永泰瞟着果盘慢悠悠地坐在另一把单人沙发上说:“嗬!还真是点好东西,我都快七八年没吃过花生了。”

  “吃吃吃,我拿出来就是给你们吃的嘛。”罗炳奎满脸堆笑地说。
  胡英才靠拢来坐在郭永泰的沙发扶手上说:“罗主任,怎么不把你的喜糖也端出来?”

  “到时候一定请大家吃喜糖。”罗炳奎笑着说。
  郭永泰用两根手指玩弄着果盘里的花生、瓜籽说:“罗主任,这么说你真要结婚啦?新娘又是谁啦?”

  罗炳奎讪笑着说:“见笑了。见笑了。今天上午同学们都看见了。”
  罗炳奎的话刚一落音,李华新就去击案而起,指着对方的鼻子呵问道:“听你的口气,我们的肖老师还高攀你罗主任了?”

  罗炳奎慌忙说道:“同学们又误会我的话了……”

 

      李华新被罗炳奎的狡猾气得要扑上去揍他,可被郭永泰拉住了。李华新虽然被郭永泰按在了沙发上,但胡英才又蹦起来指指罗炳奎又指指屋里的陈设说:“你*****的罗炳奎还真聪明,大家都还在舍生忘死地保卫毛主席,你却筑起资产阶级的安乐窝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的窝还搞得真不错,连书记的牛皮沙发也搬来了。”

  经胡英才提起沙发之事,郭永泰便细看起沙发来。随后他抚摸着沙发真假参半地感叹道:“难怪我一走进这屋就感觉到某种气派,原来是书记的牛皮沙发使然…..”

  这时阴鸷着脸,一直矗立在接近门口处的孙仲云兀地大发脾气,打断了郭永泰的话,冲着罗炳奎叫道:“罗炳奎。肖老师有什么事求你了?”

  一时间里,李、郭、胡三人虽然没听懂孙仲云的话,但他们也立马冲着罗炳奎吼道:“罗炳奎,你对肖老师使用了什么手段?”

  罗炳奎对“手段”一词十分气愤,故一下忘了危险,张口就申辩道:“怎么叫我使了手段呢?我们是两厢情愿。你们不信就去问肖……”

  “还两厢情愿?”李新华一伸手就对罗炳奎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你*****的癞蛤蟆占了大便宜还卖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们?”

  郭永泰也来了气,因而踢了罗炳奎两下后骂道:“你*****的想侮辱我们吧?老子早就想揍你这个爱体罚学生的家伙了。”

  罗炳奎似乎不服,因为他对学生们睖了眼。

  罗炳奎的不服马上遭来了一阵凶狠的乱拳和使他心惊肉跳的恐吓。其中胡英才用手抢抵着他的头威胁道:“罗炳奎你不服吗?不服你就试一下,反正武斗已死了那么多人,再添你一个也不多。我数三下就开枪。”

  “服服服,服。”罗炳奎淌着汗急忙答话。
  “你绑架了肖老师还反倒不服?”气恨恨的李华新用枪把砸了一下罗炳奎的头。

  这时孙仲云走过来,压着怒火再向罗炳奎问道:“肖老师有什么事求你了?”
  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罗炳奎只好乖乖地说:“肖老师父亲的心脏病很严重,她求我买药了。”

  “你能买到好药?”孙仲云问。
  罗炳奎说:“我有个本家亲戚是一个干部,他也有心脏病,能吃上进口的内供药。”

  “肖老师怎么知道你能买到进口药?”孙仲云又问。
  罗炳奎说:“我看见她整天愁眉苦脸,就主动问的。”

  “不对吧?”郭永泰插言说道,“除我们外,学校已好久不见其他人的影子了。”
  “是肖老师在学校做厕所清洁时问的。”罗炳奎低声说道。

 

     “你*****的在那个时候就打起肖老师的坏主意了?”胡英才拍着罗炳奎的后脑勺讥谑道,“这就是你保卫毛主席的实际行动?”
     “我看你小子没说实话,你是不是用要斗死肖老师父亲的手段来要挟肖老师屈服于你。”胡英才说。
  随即李华新也上前来气恨恨地搧了罗炳奎一耳光,并大骂道:“你*****的真会趁人之危。我们郑告你,不许再缠住肖老师”
  
  “这也要肖老师同意啊!”罗炳奎不死心地说。
  罗炳奎的这句话气得 几个学生七窍生烟,一时间里还真拿对方无法。不过几个学生没让能买到进口药的罗炳奎嚣张,他们又向罗炳奎动起了手脚。

  突然一个小木凳飞起来撞在了墙上,这把除孙仲云之外的人吓了一跳。等被受了惊吓的人搞清楚踢飞木凳的人是孙仲云时,孙仲云已憋着怒火走出了屋。随之李、郭、胡三人也跨门而出。

  在过道上,郭永泰追上孙仲云问:“喂,你怎么突然发了疯?我们不正在替肖老师出气……”

  “老子早就想发疯了!”孙仲云扭头睖了郭永泰一眼。
  “嘿!你才怪了,”郭永泰不满地呵问孙仲云,“又不是我得罪了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未停步、气冲冲往前蹿的孙仲云没搭理郭永泰的斥问,而是仍大发脾气地叫道:“这不是肖老师一个人的事,我们都被大大地侮辱了!”

  受了莫名之气的郭永泰冲着孙仲云也叫道:“莫名其妙,我……”
  郭永泰怨气未能继续下去,因为李华新和胡英才不约而同地上前劝阻了他。


  当夜孙仲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心里老悲痛着肖老师降志辱身之事。

  第二天一早,孙仲云悄悄走出学校,独自一人向音乐学院而去,目的是要见见肖老师。一路上,暮气沉沉的他几次欲放弃见肖老师之事,但都终因不忍眼睁睁的看着肖老师被毁而又继续走了下去。之后,他在设想着肖老师被一群丑陋的豺狼撕咬的情景中、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荒芜已久的音乐学院。他先去了肖老师的家,但那里是陈年的枯枝腐叶载道,小屋阴森如冢,一副天荒地老景象,一看便知人去屋空。

  孙仲云没有马上转身离去,原因有二:一是不知道肖老师的新家在哪里,二是渐渐地他沉浸在“天荒地老”的凄美中凝神落泪了。不久,他仿佛听见《命运交响曲》在被尘封了的小屋里响起。由此他想起了自己和杨娟在肖老师家作客的情景。肖老师和肖伯伯的多舛命运,使他的脸色由呆痴变为阴鸷、再变为惆怅。在怅惘中,他踏着一地的枯枝败叶绕屋而喟叹。

  突然他想起了“牛棚”,认为在那里至少能找到肖伯伯。随后他到了牛棚,可那里也成了废墟,已无一人。对此,忧心郁闷的他只好离开山丘下的被荒草包围的牛棚又爬上了平地。面对凋敝的校园,他未能觅见一人来打听肖伯伯一家的情况。尽管如此,他不想马上离开音乐学院,而是又去了他认为有成仁取义之悲壮美的肖老师家的小屋前。他坐在小屋前那被落叶覆盖的台阶上、头伏于双膝,让自己的魂灵飘旋起来。在空冥中,他听见了惊慌的《孤雁》声、穿云裂石的《命运交响曲》声、肖伯伯的呐喊声及肖老师的求救声。不堪悲痛中,他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肖老师的凄惶声,故猛地抬头四顾。

 

    忧伤中,他环视着四下的凋零,渐渐的铜驼荆棘的景象出现了他的眼前。
  这次孙仲云从音乐学院回到自己的学校后沉默寡言了。原因是他认为自己也被糟踏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砸派气势日盛一日的消息从县区频频传来,但革联派似乎并不在意,原因一是他们认为自己也有了枪,原因二是他们认为对手还远在天边。

  又一天,无所事事的附四中部分男红卫兵带上枪又去区大街闲逛了。如今的他们又有了一些变化,把某种惹事生非看成了顶天立地,把某些恶作剧看成了潇洒气派。诶!还有一重要变化,这就是在关注、在意异性的原因下,他们有了虚荣心。因此他们好表现自己了。

  今天他们装模作样地溜达了一条街后就直奔苗圃公园而去——因为那里再怎么不济,也比街上强,即便是没有一对情侣来让他们养养眼、润润心,但也能嗅到空气中的风花雪月,哪怕是一丝丝。

  来到公园大门口的他们,还没来得及敞开游荡的心扉,就看见公园里的大道上有一团看似很骚乱的人群。因此郭永泰难禁兴奋,冲口就叫道:“捉奸?大家快去看。”

  激动的郭永泰刚向前大跨了两步就发现情况不对,见同学们不但没有加快步伐,相反却用抱怨的目光盯着他。因此已有所心虚和赧色的他硬着头皮对同学们说:“你们怎么啦?装正神了?”

  梁鹏卸掉抱怨的面孔,转而窃笑着对郭永泰说:“你丢不丢大家的脸哟?”
  “怕丢脸就别去看。虚伪。假正经。”说话间,郭永泰欲向前走去。

  “你怎么一看见人群就认为是捉奸?”李华新叫住了郭永泰,“你还叫得那么大声,真是丢大家的脸。”

  “这是在公园啊!”郭永泰生气地作了解释后就大步朝前而去。
  其实大谬不然,红卫兵们上前去看见的并非捉奸,而是“耍猴戏”。原来骚动的人群中有几个背着枪、手持皮鞭的它校革联派中学生正用铁链套住另一个中学生的脖子、牵着游街示众。

  “六耳猴,快宣传自己。”手牵铁链的红卫兵在呵令的同时将手中的铁链重重一扽。
  六耳猴是被铁链所锁的中学生的绰号。六耳猴虽清瘦了一点,但很是标致,身高也有一米七五左右。尽管他的脖子在铁链无数次的扽勒下已非常红肿,但他仍犟着头,绷着脸,紧闭嘴,就是不说话。
 

    看得出六耳猴情愿受痛也不愿屈从的原因是他害怕自己的标致面孔在有少女的众目睽睽下失去光彩。不过还好,蹂躏六耳猴的红卫兵并不在乎他非要当众认罪不可,而在乎自己的哗众取宠。因此,众施暴红卫兵频频向围观的人们展示着自己的强大,其间有吆喝人们前来观看者、有抚弄着被虐者脑袋咧嘴大笑者、有不时对被虐者抽上一皮鞭者及边施暴边替被虐者的宣传者。

  当牵铁链的红卫兵看见又有一群人上前来,便冷不丁地将手中的铁链又一猛地一扽,随即对六耳猴呵骂道:“你这个*****还反不反对毛主席?这就是你的下场……”

  六耳猴被铁链牵着渐渐远去后,郭永泰突然向同学们大发感慨,说:“诶!我们真傻。我们也该抓几个俘虏来排遣这无聊的日子。”

  胡英才也一下来了精神,因此接过郭永泰的话说道:“走,我们现在就去找砸派。”
  “你现在才睡醒了?”李华新用眼瞥着胡英才说,“砸派都跑到县区去了,你到哪里去找砸派?”

  梁鹏也来了兴趣,故抿着笑说:“大家的手儿痒了?我也是。想想,我们有枪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排上用场、再则我们又牺牲了两个战友,就该抓两个砸派来消消气。孙仲云你说呢?”

  孙仲云苦笑而不答。
  梁鹏对孙仲云的不阴不阳的笑来了气,故盯着对方又说道:“你奸笑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孙仲云隐着笑,微低着头说:“我就是有屁要放。大家看看,我们都快成从威虎山下来的人了。唉!真是环境改造人啊!”

  “什么?你说我们成了土匪?”梁鹏呵问着孙仲云。
  “我们还是原来的学生意识吗?”孙仲云心情沉重地反问着梁鹏。

  孙仲云没想到自己的这句并不十分上心的话会马上招来同学们的强烈不满,其中李华新冲他叫道:“滚滚滚!你这个怪物,大家不想跟你说话了。”

  孙仲云对李华新的态度不但满不在乎,却反而是笑嘻嘻地说道:“不想说话就好好走路吧。大家还想不想在苗圃逛?”

  “不逛了。不逛了。”郭永泰说,“这段时间真没劲,我们有了枪,反倒不男不女的了。不知怎么的,近来我总有找人来验证一下自己还是不是公的的冲动。”

  “你想犯流氓罪?”胡英才笑着,惊愕地盯着郭永泰说。
  胡英才的话使郭永泰自己也惊愕了。他思忖了一下后说:“诶!妈的,没想到我那句话还有作流氓的解读。哈哈哈哈,我那句话的意思是要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这点我是向孙仲云学的……”

  “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孙仲云带着笑佯嗔地打断了郭永泰的话。
  “孙仲云曾教唆你去当流氓?”梁鹏笑呵呵地问郭永泰。

 

    “慢,慢。”郭永泰用优雅的手势招呼同学们停止笑静下来,“我刚才的话一是有点混乱,二是根本就还没有开始说,所以让大家误解了。孙仲云曾对我说,你以为长了那个东西就是男子汉了?他说男子汉可不好当,那是要负大责任的。鉴于此,所以我刚才就把‘男子汉’改为‘公’了。”

 

    “有什么讲究?”胡英才问。

    郭永泰搔起头来,他想找个具体的人来说明“男子汉”跟“公的”的区别。不过还没等他多想,李华新就厌恶地猛推了他一掌,并同时说道:“你别矫情了,走快些。”

 

    随后红卫兵对逛苗圃公园也感到乏味,于是就懒洋洋地返回了。回到大街上的他们正越来越忍受不了百无聊赖的苦闷时,突然郭永泰指着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个人,用莫名惊喜的语调向同学们叫道:“大家快看,小分头!”

 

    红卫兵们顺着郭永泰所指的地方看去,便毫不费力地看见了小分头。红卫兵之所以能一眼辨认出人来人往中的小分头,这实在是因为小分头是人群中的亮点之故。

 

    “*****的小分头好像日子越过越滋润似的?”胡英才略有愣神地盯着前方说,“大家看,他衣着依然光鲜不说,还手提菜篮子优哉游哉地招摇过市。老子想起这事心里就不平衡,我们不仅在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出死入生,而且还失去了董明明同学。而小分头呢,大家看,他好像越过越精彩了。”

  “他能过得精彩?”梁鹏笑着说,“大家别看他衣着舒朗且又总是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其实心里苦着呢!再说又不是他要逃避运动,而是我们不要人家参加嘛。”

  梁鹏的话使李华新搔着头说:“咦!细想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算他*****的小分头命生得好,不像我们这样九死一生的大干革命且穷,相反却是优哉游哉的还富。”

  “你就跟他交换命运吧。”梁鹏笑咪咪地对李华新说。
  “有这样好的事就好了哟!”李华新真真假假地感叹道。

  “李华新你在逗人家小分头好玩吧?”梁鹏说,“再说你就不怕自己未来的前途黯淡吗?”

  “不怕!”李华新头一偏,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你口是心非。”梁鹏拍着李华新的肩头说,“你知不知道小分头的父亲是资本家的高级职员?听说他父亲还有股票。”

  “总不是资本家。”李华新说,“诶!股票是什么东西?”
  胡英才说:“有种说法是有股票就算资本家。因为有了股票就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也就是剥削劳动人民。”

  郭永泰听了胡英才的话一下兴奋起来,说:“走。我们去教育一下小分头。”
  “走!”胡英才一挥手,率先大步奔向小分头。

 

    孙仲云见所有的同学都奔上去了,自己也只好跟了上去。恰在这时,走在最后面的孙仲云似乎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于是他回头一看,果然看见段国成从一辆道吉卡车的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叫着自己。

  卡车刚一驶到孙仲云身旁停下,段国成就打开车门,探出半截身来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一个人也有心思逛街?太阳快当头了,快搭车回学校吧。”

  孙仲云指着在前面奔走的同学们对段国成说:“他们在前面。我去叫他们。”

  就在孙仲云往前追赶同学们时,走在最前头的胡英才不仅已奔到了小分头身后,而且还闷声不响地飞起一脚,将小分头手中的菜篮子踢飞出去。大为受惊的小分头没看一眼滚落于地上的西红柿、茄子、青椒等蔬菜,而是气汹汹地转身向后看。当他看见跟前的胡英才等红卫兵后,便绷着脸呵斥道:“难道 你们在大白天也要抢人吗?”

  小分头的气势和傲慢大出红卫兵们所料,因而一下子就气得他们七窍生烟。因此红卫兵们马上就放弃了原本只是想戏弄一下小分头的想法,转而一声不吭地直接对小分头飞出了暴风雨一般的拳脚。片刻后,鼻青脸肿的小分头就倒在了地上。小分头虽然狼狈地趴下了,但仍是骂声不断,傲气不减。这样一来,红卫兵们被彻底激怒,他们在怒斥资本主义的同时对小分头下了狠手。

  胡英才向小分头的头部踢去一脚时骂道:“嘿!你*****的要造反了吗?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这是谁的天下。这是无产阶级的天下……”

  郭永泰一脚向小分头的头部踢去时骂道:“嘿!老子还真没搞明白,你一个资产阶级的肖子贤孙敢蔑视无产阶级专政!现在咱们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有多厉害……”

  梁鹏对小分头也边踢边骂道:“小分头,你仗谁的势这般傲慢?你认为你家里有钱是吧?*****的,我们无产阶级应该把你家剥削来的钱收个精光才对……”

  连一向温顺而少言寡语的赵文和也对小分头骂道:“你这个家伙还真恬不知耻,自己的家庭有问题本该脱胎换骨才对。然而你却非常抗拒无产阶级专政……”

  小分头被踢得再也吭不出声、再也不打滚后,红卫兵们的气也消了许多。正当红卫兵们快停止对小分头踢打时,突然围观的人群被几个人掀开了一个豁口。这几个人上前来对准小分头的肚子就是一阵凶狠的乱踩乱踏加重踢。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红卫兵们搞懵了。当反应最快的胡英才看清楚蹿上前来对小分头施暴的人是丁老六一伙社会青年后就大叫道:“丁老六,这里的事与你们不相干,快滚。”

  丁老六昂着头,慢悠悠地说:“我也是革联派,难道不该惩罚小分头这个资产阶级的公子哥儿?上次在你们学校,老子就想揍死他。”

  丁老六突然变得嚣张,这使红卫兵们感到惊诧,这时李华新走上前去直盯着他说:“你想揍死谁?”

 

    丁老六看出眼前的红卫兵是在鄙视自己后就强压着怒火,心中怀恨地说:“战友们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前几天你们的刘团长找过我,他希望我能再回到你们组织,助大家一臂之力……”

  “放屁!”梁鹏绷着脸呵断了丁老六的话。
  然而丁老六没有把梁鹏放在眼里,所以就酸溜溜地对梁鹏说:“喂,这位战友,请你说话注意文明,不要把‘屁’挂在嘴上。”

  丁老六表演到现在时,红卫兵们知道和看出了丁老六是在仗着刘长杰的关系来故意挑衅大家,其动机是一雪曾被红卫兵们鄙视之耻。

  不过红卫兵们不仅不能让丁老六如愿,更重要的是要替梁鹏大哥百分百的争回颜面。就因此,在场的红卫兵猛地齐刷刷地拔出手枪来对着丁老六呵令道:“你他妈的快滚……”

  然而老奸巨猾的丁老六像是吃定了红卫兵们似的,他不但没滚,却反而是侧转身去猛踢已是一动也不动的小分头,以示进一步挑衅。这一来,红卫兵们愣住了,他们一是不敢对丁老六开枪,二是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来制止他体罚小分头。

  一直呆立一旁的孙仲云起初看到小分头遭受同学们的殴打时,他不敢上前去阻拦,因怕自己的右倾行为遭到同学们的批判。不过当他看见丁老六对梁鹏出言不逊和对小分头下手时,就不由得轻蔑一笑,心语道:“丁老六你的心计我很清楚,你不就是想借挑衅红卫兵来向你的喽罗们显示自己的勇敢和强大吗?我劝你不要铤而走险,小心玩火自焚。”

  接下来他看见丁老六对同学们的挑衅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时,就气愤的双眉一扬,大步跨上去将毒莫与我的犀利目光刺向对方。

  当丁老六看见孙仲云那双犀利得能穿透他五脏六腑的目光时,不由得一惊,赓即放下了狂妄自大的架子,转而微笑着说:“嘿嘿。这位战友怎么了?请别误会了,我们可是一派的哟!”

  这时梁鹏冲丁老六吼道:“什么一派的?熏莸岂能同器!”

    就在丁老六抽动着脸感到尴尬时,突然有人惊呼道:“糟了,小分头好久都没有动了。”
  大家一听这话,便蓦然惊醒,随之惊慌起来。在红卫兵纷纷俯下身去呼唤、摇晃小分头时,丁老六说道:“好,不同器,不同器,不同器我们就走。”聪明的丁老六向他的喽啰们一挥手,一伙人趁机溜之大吉了。

  不久,红卫兵们带着恐慌之色站起来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张不开口说话。
  “好像真死了,你们怎么看?”梁鹏惴惴不安地先开了口。

 

    “但愿小分头是装死。”郭永泰说。
  “一点都不像。”赵文和边说边心中不安地观察着同学们的脸色说。

  李华新对同学们的惶恐表现不满,于是就用呛人的腔调对大家说:“你们惊慌什么?又心虚什么?快把人往医院送呗。”

  “送哪家医院?”赵文和问。
  “当然是积极支左的一八九医院。”李华新说。

  在大家焦心地商量着如何应对小分头之事时,孙仲云却一言不发,像痴呆了似的。因此李华新十分生气地冲他吼道:“孙仲云,你去负责截车。”

  孙仲云被呵斥的声音震醒后,这才想起段国成还在卡车上等大家返校。于是他朝几十米外拐弯处停着的卡车跑去。不久卡车驶来,载上小分头和众红卫兵便朝一八九医院开去。

  “一八九”是一家团级陆军医院,坐落于南山山隅。红卫兵们之所以将小分头送到那里,原因有二:一是认为支左的解放军与己同路线,自然会党同伐异而掩盖真相;二是认为军队医院医治枪伤、刀伤及骨伤的技术高。

  果然,当红卫兵们将因脾破裂而死亡的小分头留在一八九医院的太平间后,他们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像毫无过错的走出了一八九医院。

  回校的一路上,红卫兵们缩身坐在车厢里谁也不说话,人人都像有负罪感。卡车在学校的操场上刚一停下,各怀心思、不相招呼的他们就急着爬下车、一心要用最快的速度钻进教学大楼里去。可是他们刚走了两步,就被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段国成叫住了。

  “喂,你们不稀罕汽车?”段国成向战友们叫喊道:“今天我好不容易借来了这俩车又请来了师傅,你们就不想踩一踩油门,转一转方向盘?”

  段国成见没人理会他,就又大声说:“嗨!你们还把小分头的事挂在心上?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大可不必嘛!运动初期公安部长安子文就说过,坏人打好人是反革命,而我们好人打坏人呢,却是革命行为嘛。是革命行为我们就没有错嘛。”

  段国成郎朗畅快的开导之语仍没起作用,因为梁鹏等学生仍半低着头大步朝教学楼走去。走进大楼,梁鹏就径直奔刘长杰的办公室而去。众同学知道梁鹏去团部的用意,所以都跟了上去。

  梁鹏跨进办公室,还没看清楚刘长杰在做什么事,就冲着对方吼道:“刘团长,你怎么能让丁老六那伙人加入我们的组织?小分头死了!”

  刘长杰被梁鹏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一时间里既没有听懂对方的话,又对眼前的战友们的灰脸色感到诧异。

 

   “小分头被丁老六一伙打死了。”机敏的胡英才将梁鹏的话编撰后对刘长杰说。
  “这——这——我还是没听懂你们的话。”刘长杰说。
  “小分头死了。”胡英才又叫了一声。

  此时,刘长杰脸色一沉,说:“我听懂了小分头死了这句话。但我不明白大家为何要冲着我发火。”

  “你为什么邀丁老六一伙加入我们的组织?”梁鹏用顶撞的态度又一次问刘长杰。

  刘长杰不高兴地说:“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这样做,这样能多一份打败砸派的力量。况且丁老六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组织、我现在已取消了这个打算,可大家为什么要冲着我发火?”

  “可惜已晚了一点。”郭永泰苦笑着对刘长杰说,“如不是丁老六说你邀他加入我们组织,我们能让他暴打小分头吗。”

  现在刘长杰像是明白了战友们冲他发火的原因了。于是他一下就展开眉头说道:“诶!原来大家是在为小分头的死感到内疚和恐慌?嘿!我就不明白了,小分头死了你们为什么感到紧张?又不是你们打死的。”

  “我们也动了手。”梁鹏说。

  “丁老六也动了手嘛。”刘长杰渐露出团长的稳重气派说,“谁知道小分头是谁打死的?呸!你们为什么要害怕?我们的董明明战友、卷卷战友不也死了吗。可谁又在为他们的死感到了内疚?感到了害怕?”

  梁鹏又说:“可小分头毕定不是死在战场上啊!”

  事情清楚到这种程度后,刘长杰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大家完全不必为此事忐忑不安了,他小分头自身也有问题,谁叫他一惯对我们这个社会有抵触情绪。我敢保证地说,如有风吹草动,他小分头定会跳出来反对人民,反对我们这个社会。像他这样的阶级异己份子,死了也是活该。同学们,战友们,他是死在运动中啊!如要是追究打死他这个人的责任,那就是在追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责任。谁有这么大的狗胆?”

  刘长杰的这一通话似乎宽了大家的心,因此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刘长杰见场面静了下来,于是就赶忙话锋一转,严肃地对大家说:“战友们,今天是几月几日了?今天是七月二十四日了。大家算过砸派被我们赶出山城多久了没有?再过几天就是一个月了。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山城的革命形势有什么变化?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近来有几股砸派从西边永川、合川方向的县区蹿回到我市西郊地区频频骚挠我们,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因此市总部发出了警告,每一位革联派战士都要提高革命警惕,随时准备真枪实弹的跟砸派干”

  “再怎么警惕,都不如把他们消灭干净。”胡英才略显不耐烦地打断了刘长杰的话。

 

     “我后面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刘长杰接着说,“市总部又要用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策略,也就是说只要一发现某处有砸派蹿回来,我们就要相互支援,至少也要把他们赶出去。”

  “只把他们赶出去有什么用?”郭永泰不满地说,“这样下去何时才有个头?”
  刘长杰稍有停顿后又说:“我想砸派坚持不了几天了。”

  “为什么?”几个人同时眼睛发光地问刘长杰。
  “我想快有最新最高指示下来了,说砸派是反革命组织。”刘长杰带着思忖的神情说。

  “诶!原来空欢喜一场,我还以为有什么不虞之喜从天而降。”郭永泰边说边往外走,“还是只有靠我们自己来打败砸派了。”

  李华新不赞同郭永泰的观点,故转身边尾随对方边说:“打败砸派本来就是咱自己的事嘛。亏你郭永泰竟有坐等花开的思想。”

  刘长杰见众战友纷纷往外走,于是赶紧补充道:“从明天起,大家不要再外出了,因为有可能随时都有战斗任务。看看,你们就为了排遣一下憋闷的心情,一个个晒得多黑!”

  走在最后的梁鹏,扭转头带着几分欣慰的笑对刘长杰说:“我看被赶到乡下的砸派晒得比我们还黑;可能都晒成腊肉了。”

 

 

 

 

 

十八、

 

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赵中远、杨长江和屁股脸本是去建设厂搞枪,但途中生变,没能去成建设厂,而是被兰军长派去支援红旗机床厂的工人战友了。刚过晚饭时,一身汗渍的仨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红旗机床厂。在该厂砸派的堡垒般的团部大楼里,仨人不仅受到到了男、女工人师傅的热烈迎接,而且还感受到了师傅们如父母般的温暖。

 

  由于已过开饭时间,所以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师傅从自己在工厂旁边的家里给赵中远仨人端来了饭菜。赵中远仨人在狼吞虎咽时,女师傅盯着他们腰间的枪捂着胸暗暗松了口气地说:“小将,你们一来,我们又放心一些了,因为我们有四支枪了。那些伪革联越来越张牙舞爪,恨不得要把我们一口吞掉似的。”

 

 咀嚼着饭的屁股脸随口向女师傅问道:“你们这里谁还有枪?”

  “陆大勇小将。”女师傅说。

  “哪个陆大勇?”屁股脸又问。

 

  女师傅说:“他也是中学生。他是前两天来我厂支援我们的。他说我厂里西区的什么标志,我们绝不能败。”

 “杞人忧天。”屁股脸咧嘴笑着说,“我们怎么会败呢。被打败的该是伪革联。”

 “怎么是杞人忧天?”女师傅问。

 

  屁股脸仍要用使人不踏实的大咧咧的方式跟女师傅说话,但被赵中远睖了一眼。紧接着赵中远微笑着对女师傅说:“阿姨,您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打败伪革联。”

  “这事自始至终我都相信。”女师傅说,“因为我们的路线是正确的嘛。”

  “对对对!”杨长江激动得喷出了饭,“这位阿姨路线斗争觉悟高。山城的革命造反派之所以能日益壮大,靠的就是路线正确嘛。”

 

  “你有没有个吃相,把饭都喷出来了。”屁股脸用肩头撞了一下杨长江,“再说我听了你的酸话就想作呕。”

  杨长江讪笑着附着屁股脸的耳朵低声说:“我是假装激动。那酸话我是说给阿姨听的,目的是让她高兴。”

 

 女师傅见杨长江附着屁股脸的耳朵说话,于是就不由得面露赧色地说:“小将,是不是饭难吃?我去给你们打开水来。”

  女师傅话未落音,就拿上桌子上的一个搪瓷盅走了出去。女师傅离开屋子的时间似乎久了一点,但她回来时不只是打来了开水,重要的是还带来了一名精明强悍的中学生。

 “这就是陆大勇。他也有一支手枪。”女师傅一进门就喜滋滋地给学生们介绍起来。

 

 

  四位中学生一见面,先是相互一瞥,尔后才端详起对方来。大概是相互欣赏,随之他们后笑逐颜开,彼此拍着肩露出了相见恨晚的喜悦。自不待言,眼下的紧张形势使他们一开口就谈到了组织的生死存亡及个人的前途问题。这样的谈话大约只进行了半个小时,因为大家都认为是老生常谈。之后他们谈论起枪支的事,并商量着到哪里去搞到更好更多的枪。由于一心想着的是搞到好枪,所以午夜十一点多钟时,他们还呆在如蒸笼般的屋里,直到外面蓦地传来革联派的地动山摇的冲杀声时,四人才慌张地奔了出去。

 

 

  有预谋有计划的革联派来势汹汹,全然一副要将砸派犁庭扫闾的阵势,所以红旗机床厂的砸派很快就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作困兽之斗。无奈力量悬殊,不久砸派的巢穴就被革联派攻陷。砸派接下来的命运就只有豕突狼奔。

 

  在一遍咒骂声、嚎叫声、悲愤声及钢钎磕碰声中,赵中远等四位红卫兵仗着枪才成功护送着几个工人战友杀开一条血路逃出了大楼。逃出大楼的砸派仍是惊魂未定,所以各自寻路四散而去。赵中远等四人在两位熟悉环境的男性工人战友的带领下在厂区的黑暗处穿行,最终翻越过一道围墙,成功逃出工厂而来到了乌烟瘴气的大街上。他们一行六人,在深夜的大街上没行多远,就从市井里此伏彼起的追杀声、呵令声、辱骂声及砸门声中嗅出了戒严的气味。由此,在熟悉西区环境的陆大勇的提议下,六人直奔铁路而去。途中两个工人由于惦记家中出事,所以返回了城里。

 

 

  赵中远、杨长江及屁股脸在陆大勇的带领下诚恐诚惶地疾奔过半明半暗的街道、心中憋火地穿过一大片昏暗的居民区,再摸黑连溜带滑地滚下一面灌木丛生的山坡,最后既狼狈又疲惫不堪地来到铁道上。他们逃到这里大约用了半个小时。

 

  一身带着擦剐之伤的四人刚一来到铁道上就双腿一软,随即坐在星光照耀下的钢轨上直喘起气来。杨长江气还没喘匀,就大骂道:“*****的伪革联你记住自己今天所犯下的罪行,咱们砸派总有一天会跟你们算总账。”

 

  “现在不是发誓言的时候。”陆大勇微喘着气对杨长江说,“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继续走。”

  “往哪儿走?”杨长江略显烦躁地问陆大勇。

  “只有往成都方向走。”陆大勇说。

  “走路去?”杨长江惊讶地问。

  “坐火车。”陆大勇边说边站起身来。

 

 

  “哪来火车?”杨长江生气地说,“早知道是现在这个样,就不该朝这个方向逃。”

 

  站立着的陆大勇平了平气后对杨长江说:“这位战友,请相信我的判断没有错,根据眼下的事态分析,一直腹有鳞甲的伪革联早有今天的行动计划,其目的是要在一夜之间彻底消灭全山城的造反派,也就是说目前城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生存的地方。因此我们就只有避其敌人的锋芒,先到县区去,再从长计议。”

 

  随后赵中远站起来说道:“大家快走吧。”

  “我们去哪里坐火车?这前后都黑灯瞎火的。”说话间,屁股脸也站了起来。

  “前面不远有个小站,我们去哪里爬货车。”陆大勇刚张口就沿着铁道走了起来。

 

 

  杨长江边跟上战友们、边嘀咕道:“妈的真倒霉,偏偏在我要吃寿面的今天赶上了逃亡。哈哈,咱真还有点大革命家的待遇。”

  他们大约走了两公里再拐了一个弯,就看见前面的夜空下出现了几点灯光。一见到远处的灯光,陆大勇就指着远处的灯光对大家说:“那就是小车站,我没骗大家吧?”

 

 

  “差不多还是骗人。”杨长江说。

  “为什么?”陆大勇问。

 

  杨长江说:“那么小的车站哪来客车停靠?”

  “坐货车。”陆大勇说。

  “也只有这样了。”杨长江情绪低落地说,“否则天亮后,就只有等伪革联来抓我们回去坐他们私设的牢房了。”

 

 “岂止是坐牢房,”陆大勇咬牙切齿地说,“被他们秘密杀害是完全可能的。大家都知道,现在连人被打死了都无人过问,或况是失踪了的人。”

 

  “哎呀呀!”屁股脸真假参半地惊惧叫道,“在这以前我还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现听陆大勇这么一说,还真使人冷汗淋淋,想一下都害怕。大家想想,失踪是什么概念?失踪就意味着你白白为无产阶级干了一场革命,死后都不被人知、不被人承认。这样不行,我们务必要继续轰轰烈烈地与伪革联斗争下去,如牺牲了总比失踪强,因为你不会被人世遗忘。”

 

  “听你的话语,我们好像是因骑虎难下才继续革命?”杨长江问屁股脸。

  “我可没有这样说啊。”屁股脸故意轻松而又大咧咧地对杨长江说,“你如要这样说,我是不会批判你的。”

 

 

  杨长江一笑,不以为然地对屁股脸说:“我还怕你批判吗?现在是靠武力说话,谁还在卖嘴皮奢谈‘批评’?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不管是骑虎难下也好,还是革命到底也罢,总之只有消灭了对手,才有活路,否则将永无出头之日。”

 

 

  “是啊!我们怎么一下就掉进了炉火熊熊的鼎锅里了?”屁股脸半是调侃半是后怕地说。

  这时一直神情威严且又长久没说话的赵中远开了口,说:“屁股脸你觉得自己在梦中了吧?我也有些觉得咱们像釜底游鱼……不过还好,我似乎有点清醒了……可是,可是咱还得在现在的道路上走下去,否则清醒也没用,只有坐以待毙。”

 

 

  杨长江对赵中远的话不满,因而就对着夜空一声大叫:“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下一步我们非得去搞好枪不可。”

 

  接下来,边走边商议着搞好枪之事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靠拢了灯光昏暗的小站。在陆大勇的带领下,他们借着黑夜的掩护,蹑手蹑脚地爬上了 一列看起来是快要发出的货车。四人刚一倒坐在厂厢里,就顿觉身心疲惫,谁也不愿动嘴说话。于是乎,他们谁也不关心一下列车何时发出,而是只顾用进入梦乡的办法来消除疲惫。

 

 

  阳光普照大地时,他们才睁开了眼。睡眼惺忪的他们首先感觉到的是太阳的热力,然后才感到饥肠辘辘。大概是郁闷加饥饿的原因吧,他们既没有相互招呼,更没有力气爬起来察看一下列车外的情况,任由火车带自己去向远方。

 

 

  渐渐的、他们虽然完全恢复了意识,并边听着车轮辗轧铁轨的声音、边望着天空中若有若无的白云,但仍一动也不动,像是在想着心事。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杨长江第一个爬了起来,并急匆匆地察看起铁道两旁的情况来。随后他带着一丝莫明的担心对战友们叫道:“嘿!嘿!你们快起来看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铁道两旁是绵延的丘陵。在火车上浏览烈日下丘陵中的稻田、农舍、小溪及竹丛,会使人难禁喟叹,一下想起沉重的日子来。站起身来的屁鼓脸刚一看见一个劲往后移动的田野就心烦地说:“陆大勇,我们到哪里才能下车?现在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陆大勇不情愿地说:“不知道。火车在什么地方停,我们就在什么地方下。”

  “我们几个不会掉在专县的伪革联手里吧?”屁股脸有许担心地说。

  “决不会。”陆大勇语气肯定地说,“专县是我们砸派占绝对优势。”

 

 

  接下来他们很少说话,因为各有心情:有的一直盯着前方,急迫地盼着火车快停下来;有的时不时瞅上一眼当空烈日暗暗地骂着什么;有的凝视着田野,越来越昂首挺胸地思考着去哪里搞到又好又多的枪。

 

 

  直到太阳过顶一个多小时后,火车才在一个异常简陋的小站停了下来。刚爬越车厢时,四人以为自己的身手还很灵便。可殊不知,他们翻身骑上车厢边沿准备往路基上滑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有些僵硬了。手脚僵硬的屁股脸一失手,屁股先着地,这逗得他的三位战友大笑不已。其间杨长江最为欢快,他边笑边指着屁股脸的屁股说:“底盘大了!底盘大了!”

 

 

  坐在路基上又是呲牙忍痛又是揉捏屁股的屁股脸对杨长江取笑自己的话既生气又感到有趣,于是就抑制住痛和喘气,咧嘴笑着说:“杨长江快来扶我,不然老子就要报复你。”

 

  杨长江笑嘻嘻地走上去扶着屁股脸说:“我底盘又不大,你能报复我什么?”

 

 

  一瘸一拐的屁股脸搂着杨长江的脖子说:“你自己是猴子屁股不好看、却反说我底盘大。当然,跟你的猴子屁股比,我的底盘是大了些,但这才是最标准的屁股。”

 

 

  杨长江反手捏着屁股脸的屁股哈哈笑着说:“你的屁股还标准?哈哈,谁不说你的底盘大。”

 此时屁股脸有许生气地将杨长江一推,继而呵问道:“你是不是越说越来劲?”

 

 

  杨长江对屁股脸的突然变脸始料不及,因而就发了愣。好在走在前面的赵中远这时扭过头来不客气地冲着杨长江和屁股脸发了火,这才使杨长江脱离了窘境。

 

  他们是随意从火车的左侧下车,所以下车后就自然而然地朝着南边的丘陵地带走了去。他们出了车站,抬头望了望火辣辣的天空后,又继续朝有着一片片绿油油稻田的南边前进。他们来到第一块稻田时,就迫不及待地涌到靠田埂一角的水凼里畅快淋漓地洗涤起浑身的尘埃来。一阵争先恐后的清洗后,四人都突然放慢了洗涤的速度,似乎全在用心感受着自己的肚子。

 

 

  屁股脸第一个直起身来一边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环视着赤日焰焰下的遍地稻田对战友们说:“喂,现在我们去哪里搞点吃的?我怎么觉得心慌起来了。”

 

  这时杨长江站起身来边用一双湿手推着屁股脸走、边说:“那就快走吧,你可能是快中暑了。”

 

 

  接下来四人顶着烈日,踏着稻禾覆盖的田埂继续向南边走去。赤日下。一直很少说话的赵中远因长久感受着田野的寂静,故突然感叹地呤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旷野里响起先人的悲天悯人的诗句时,似乎有天籁之音从空中飘来,进而是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大地更加寂静而又肃煞。不知是能触及灵魂的天籁之音使然还是对古诗所描绘的情景身有同感,四位中学生红卫兵不只是沉寂了下来,而且还像是有着什么心思。

 

  他们又穿过一冲稻田便爬上了一道小山梁。刚一下山梁,杨长江就蓦地惊喜叫道:“大家看,小溪!嗨!我一身还浆着呢,快去用清水再洗洗。”

 

 

 

  杨长江话未落音就朝山坡下的小溪跑了过去。随即赵中远和陆大勇也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溪流。仨人在用清澈的溪水痛快地洗涤汗腻的躯体时,都嘲笑起自己刚才用稻田里的热水洗身的事来。洗净身、再跑到小溪上游的赵中远在惬意地喝下两口溪水后就突然感到似乎有什么事不对劲。于是他带着一丝莫明的惊慌查看起人数来。果然,他的目光在溪流中没找到屁股脸。惊慌中,他再向身后的山坡看去,见屁股脸倒在了草地上。对此,他边拔腿朝山坡跑去边大声朝陆大勇和杨长江叫道:“快!快!屁股脸好像出事了。”

 

 

  由于心中忐忑,赵中远奔到屁股脸跟前没顾得上细看、就慌忙问道:“你是摔跤了还是中暑了?”

 

  有气无力的屁股脸摸着胸膛喃喃地说:“我心慌气短,还冒虚汗。”

  “真是中暑了?”赵中远蹲下身来掐起屁股脸的人中穴位来。

  然而屁股脸一个劲地说“心慌!”

 

 

  战友的危情与痛苦,使心慌的赵中远快速侧头向小溪看去,欲冲着杨长江和陆大勇发脾气。可是他没能发出脾气,因为杨长江和陆大勇已快到跟前。

 

 

  杨长江以为屁股脸只是累了,所以就调侃地说:“屁股脸,你怎么成了虚哥?你要休息,也应该到那边的树荫下趟才好嘛。”

 

  赵中远没等杨长江话落音,就一瞪眼冲对方呵斥道:“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杨长江虽被赵中远狠狠地呛了,但没敢顶撞,原因是此时他已看出屁股脸的脸色很不对劲。

 

 

  可是陆大勇却是不慌不忙地对赵中远和杨长江说:“你俩先把屁股脸抬到那边的那棵桐子树下消消暑气,我去给他找药来。”

  赵中远见陆大勇似胸有成竹,因而就有所放心地问道:“陆大勇。屁股脸是中暑了吗?”

 

 

  没等陆大勇回答,杨长江紧接着就说:“陆大勇你是医生吗?你去找什么药?你别心不在焉,谨防把屁股脸的命搞丢了。”

  “放你的屁!”赵中远气恨恨地揍了杨长江一拳,“你发音的东西是嘴还是肛门?你怎么就想到战友要死了呢?”

  杨长江笑了笑没开腔。

 

 

  陆大勇没回答两位战友的问话,而是摆出高傲的姿态朝山梁上爬去。

  这时屁股脸似乎病情加重,他呻吟道:“心慌得厉害……”

 

 

然而杨长江仍不忘调侃屁股脸,故笑着说:“屁股脸你真成了虚哥?你别心慌,陆大勇给你找药去了。”

  “闭嘴!”赵中远瞪了杨长江一眼。

 

  杨长江不在意赵中远的瞪眼,而是微笑着说:“今天我就要看看陆大勇能找来什么仙药救屁股脸。”

 

 

  十几分钟后,陆大勇抱着二十几根直径不足二厘米粗的玉米秆从山梁上一溜烟地往下奔了来。杨长江望着既矫健又从容的陆大勇对赵中远说:“陆大勇真帅,像个绿林好汉!”

 

  赵中远没有理会杨长江,而是心中疑惑地盯着陆大勇迈着大步心满意足地走过来。陆大勇来到桐子树下、就将除一根之外的所有玉米秆往草地上豪迈地一扔,尔后才对赵中远和杨长江说:“你俩快剥去皮、给屁股脸吃吧。”

 

  “怎么这就是您找的药?”杨长江大惑不解地问陆大勇。

  陆大勇毫不理会杨长江,而是先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然后才边啃着留于手中的那根玉米秆、边自信得意地说:“杨长江,你快把玉米秆给屁股脸吃吧。我是老经验,所掰的玉米秆堪比甘蔗。”

 

 

  “你说屁股脸是因低血糖而心慌气短?”赵中远恍然大悟地问陆大勇。

  陆大勇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先快速咽下口中的甜液,再吐出了渣才说:“我是老经验了,先试试吧。”

  “试试看吧。”赵中远边说边弯下身替屁股脸拿玉米秆。

  “我也赶快来吃点,不然也要患低血糖了。”杨长江边说边坐了下来。

 

 

  屁股脸果然是因患了低血糖而心慌气短虚汗冒,所以他吞下几口玉米杆甜汁后就渐渐恢复了元气。

   “唉!老人的话真是不假,”继续咀嚼着玉米杆的屁股脸说,“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就倒桩。可是······可是我们都是饿过饭的,不应该这么不经饿······”

 

 

  “闭嘴,哪来那么多话。”杨长江用手中的玉米杆敲了一下屁股脸,“你赶快多嚼点玉米杆医治自己的低血糖吧,不然一会儿后玉米杆就被我们啃完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草地上铺满了吃过的玉米杆渣。大吃一顿的红卫兵在蝉鸣的催眠下展开四肢,慷懒地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昏昏欲睡了。

 

  尽管赵中远同样像战友们那样疲乏不堪,但因心事重重,不能入睡。

 

 

  由于斗争形势风云突变、砸派命运瞬间变坏,所以在此时,赵中远时而闭目有许自怜地回忆起自己在运动中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时而睁大眼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着无一丝云彩的天空筹划着下一步的行动。可是他怎么也不能聚神考虑问题,相反却是思想倒退,又陷入了对运动的回忆。一阵消沉后,他突然回忆起罗大刚和朱丽惨死的事来。就在他因罗大刚和朱丽的惨死而鼻子阵阵发酸难受时,小溪上游对面的羊肠小道上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五音不全且又胡乱跑调的歌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赵中远听见中年男子的歌声后、不由得皱紧眉头苦着脸地咕哝道:“农民伯伯,我求您别唱了;你真是在糟踏、讥讽样板戏。唉!不过……哈哈,还真没有人拿你有办法!咦!真还有点妙!”

 

  赵中远一想到“妙”,就想马上见到唱歌者,因此也就讪笑着马上站了起来。他向发出歌声的地方望了过去,但未见到人。不过他知道唱歌者此刻正被一片小树林遮挡,所以就静候着目标出现。

 

 

  稍许后,当目标从小树林里走出来时,赵中远被吓了一跳。原来赵中远看见的目标是两个人,而且两人都还背着长长的步枪。因此他急忙边踢着仍迷迷糊糊躺着的杨长江和屁股脸、边压着嗓门唤道:“快起来!快起啦!有情况。有两个背着枪的人走过来了。”

 

 

  一听见赵中远的警报,躺在草地上的三个红卫兵反映不一,杨长江是一翻身站了起来、屁股脸是慢悠悠地坐了起来,而陆大勇既不慌张也不懈怠、是从容地靠近赵中远问:“背枪的在哪里?”

 

 

  “就快到我们正对面了。”赵中远指着小溪对面说,“听,一副公鸭嗓子还唱着红灯记呢。”

 

  陆大勇思忖了几秒钟后就对三位战友说:“你们就在这树下等着,我先出去看看。”

 

  陆大勇话音刚落,就跨出树荫,沿着山坡而下,朝小溪走去。在去探看唱歌者的一路上,陆大勇嘴刁一根狗尾巴草,上身略微后仰,手姿摆动,步伐摇晃,全然一个山野刁小子的架式。彰显着桀骜不驯神彩的他走到距小溪还有十来米处先停了下来,转而全神贯注地盯着小溪对岸的唱歌者一步步朝下游走来。

 

 

  不久,唱歌者戛然闭了嘴并止了步,原来快走到陆大勇正对面的他看见了陆大勇。因此唱歌者有所警惕起来,他在死盯着陆大勇的同时就边慢慢由背枪变为持枪、边低声对身后的同伴吩咐着什么。接下来相距二十多米的陆大勇和唱歌者夹溪对视,谁也不敢轻易先开口说话,双方都警觉地观察、揣测着对方的身份。

 

 

  还好,这样使人忐忑的对峙持续不久,原因是唱歌者的同伴向唱歌者说了几句什么后、唱歌者就挺起胸朝陆大勇说道:“喂。溪沟对面的人,你知不知道荣昌的金猴农民造反军?”

 

 

  陆大勇知道对方是在打探自己的派别身份。因此他为难了,原因是运动组织名称多如牛毛且又有不少名称共用,从而根本无法从组织名称上知道该组织是何派。不过转眼间陆大勇已从“为难”变成了泰然,因而就威风凛凛地双手一叉腰,继而漫不经心又含糊其辞地对唱歌者说道:“哈哈,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金猴农民造反军……”

 

 

  陆大勇话到此,便有其用心地闭了嘴,转而边观察着溪对岸的人的反映、边继续用“哈哈”声来刺探对方的派别。

 

  唱歌者马上就让陆大勇遂其心愿,他兴奋地向陆大勇呼问道:“喂——对面的战友,你是不是被伪革联追杀出重庆城的砸派?”

 

 

  陆大勇思考了一下后才又对唱歌者含糊其辞地说:“我真的很狼狈吗?让你一眼就看出我是……”

 

 

  这时唱歌者已确认陆大勇是自己的战友,所以就带着同伴边淌水过溪、边张开大嘴向陆大勇说:“我一看你就是重庆城里的人。今天上午,我在咱县城里看见了很多昨夜从重庆城里逃出来的战友。我一打听,才知道重庆的革联派对咱砸派下了毒手。因此我也就想到了你是从重庆逃出来的战友。”

 

 

  完全放了心的陆大勇应答了唱歌者的话后就转身朝山坡桐子树下的三个战友招了招手。

 

 

  唱歌者对陆大勇的举动感到惊奇,因而就感叹地说:“你还有战友藏伏着?你们城里人真机警。”


    已转回身来的陆大勇假装不以为然地说:“谈不上机警;这都是阶级斗争的复杂所造成的。”

  随后,陆大勇与唱歌者没谈上几句,赵中远、杨长江及屁股脸已走上前来。

 

 

  杨长江上前来就摸着唱歌者的老式步枪笑嘻嘻地说:“农民战友,你这老套筒枪还真把咱几个人生地不熟的人吓了一跳。这里是什么地方?”

 

  “荣昌。”唱歌者答道。

  “荣昌?”杨长江带着惊奇和不服气的模样叫了起来,“一夜之间我们就被伪革联赶出家门这么远了?嘿嘿,老子还真不服气。”

 

 

  唱歌者见杨长江怒气不小,于是就笑呵呵地安慰道:“这位战友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真理掌握在咱们砸派的手里,何愁没有翻身的一天。再说荣昌是咱砸派的天下,等你们在这里重新招集好人马、再杀回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嘛。”

 

  杨长江僵硬地挺了挺胸说:“杀回去是肯定的事、当然的事……”

  “吃了饭再杀回去。”屁股脸不满地打断了杨长江的话。

 

  屁股脸的坏脾气吸引了唱歌者。唱歌者见屁股脸面色发黄、呼吸困难后恍然大悟,遂抱着歉意急匆匆地说:“战友们快走快走,我带你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到了公社,我再好好给大家接风洗尘。唉!我一看战友们都是好几顿没吃饭了吧?快走快走,我在前面带路。”

 

 

  在这点时间里,赵中远把唱歌者与唱歌者的同伴细看了一遍。唱歌者四十来岁,短发;他身高虽然只有一米七左右,但腰圆膀壮,孔武有力,一看便知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唱歌者的同伴十六随左右,个子偏小头发凌乱垢腻;他虽然稚气未脱,但粗糙的皮肤和粗手指、大脚掌已向世人告之他已是稼穑多年。

 

 

  穿塑料凉鞋的脚涉进小溪里后、赵中远才想起城里人对乡下人太不礼貌。因此他赶忙向走在自己身前的唱歌者微呈套近乎状问道:“农民战友,您叫什么名字?”

 

  唱歌者似乎感觉出赵中远的亲切,所以就朗声说:“我叫袁捍东。与我同行的这位老姜疙瘩是我的侄儿,名叫袁卫东。我俩都是砸派。”

 

 

  袁捍东话音刚落,杨长江就咂着嘴说:“啧啧,怎么农村里也尽是些东东。这俗不俗?再说袁捍东战友也不年青了,怎么也取个年青人的名字?”

 

  袁捍东被杨长江的话搞得有些不自在,因而就只好自我解嘲地说:“现在想来我取这名字年龄是偏大了一点;不过在当时来说,也似乎是有些身不由己,因为只想着怕比不过别人,而没想到玩了花俏。”

 

  赵中远见袁捍东窘臊,于是就赶忙说:“不花俏。不花俏。革命者永远年青。

  殊不知赵中远的话并没有起到安慰袁捍东的作用。因为已踏上溪岸的袁捍东仍扭头望着身后的赵中远颇显窘臊地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好笑。年青人取这名还可以,可我……“

 

  “快走快走。”赵中远笑盈盈地打断了袁捍东的话,“你的名字是革命的名字怎么好笑?普天下的人都取这名字、别人不好笑,你怎么就好笑了?捍东战友,我们还是尽快地找到点吃的吧,不然咱屁股脸战友的低血糖毛病又要犯了。”

 

  步伐已加快袁捍东吞吞吐吐地问道:“屁股脸……屁股脸战友是什么意思?”

 

  问完话、却仍在纳闷中的袁捍东等来的不是城市战友的回话,而是他们遮遮掩掩的“噗哧噗哧”的笑声。因此他回头看去,想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瞥见四名城市战友中、有仨人在怯惧地瞟着一名憋着怒气且又脸大的战友、一个劲地忍俊难禁时,心中全明白了。

 

  因此,袁捍东不敢多看一眼新认识的战友,因为怕得罪他们。不过转回头来继续前行的他还是忍着笑低声念道:“嘿!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人的绰号叫屁股脸;真是好玩。”

 

  可能是有的人太饿、有的人太疲惫、有的人怕场面越来越尴尬,所以接下来一行人都不再说话,只顾着前行。他们一直朝南边的丘陵深处走去,早已把西东流向的小溪丢在了身后。

 

  随着稻田越来越小块、越来越少,贫瘠的坡地却越来越多,这使在烈日下长久行走的人产生了“天荒地老”般的恐惧感。由此屁股脸突然冲袁捍东嚷道:“袁捍东战友,你带我们去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搞到饭吃?要是十分钟内再吃不上点东西,我看不饿死也要被晒死。”

 

 

  袁捍东静等着屁股脸囔完后才不慌不忙地说:“这位战友全靠您这一嚷,不然吃饭的地方还不出现。”

  “在哪里?”屁股脸和杨长江几乎同时问道。

 

  在这前一点时间里,他们已离开乡间的石板大路,转而踏上田间小路向东南方向走去,所以袁捍东指着左侧东北边土丘上的一户农舍说:“就在那里。战友们,不过我先要给你们打声招呼,到了那里完全有可能没有饭吃……”

 

 

  一听说不一定能吃上饭,屁股脸急了,因而就发了火:“喂,农民战友,没饭吃你为什么还带着我们漫山遍野地转?你们农民不怕晒我们可怕晒啊!”

 

 

  袁捍东笑着说:“没有米饭吃可有别的东西吃嘛。你们不是说饿得心慌吗,到那里只是先随便吃点东西接上气,等到了公社再吃白米饭。”

 

 

  “喔——”屁股脸明白过来,“这就放心了,就是屎我也要先吃上几口来接上气。”

 

 

  杨长江见屁股脸如此狼狈、可怜,于是就将对方轻轻一推,说:“虚哥,要想活命就走快。”

 

 

  “虚哥”称谓使屁股脸很不满,因此他扭转头来睖着杨长江说:“你说我是虚哥?天下人谁饿了都是虚哥……”

 

 

  杨长江不想跟屁股脸纠缠,因而就打断对方的话、自贬道:“我也是虚哥。你快走,不然要找人给你收尸了。”

 

  由于屁股脸太饿也太累,所以他没有回击杨长江的刻薄话,而是积极地朝山坡上的农舍走去。突然有两条瘦小的土狗从屋里蹿出来冲着不速之客们大吠。对此,走在最前头的袁捍东就停下来朝农舍大喊道:“徐篾匠,快把你的瘦狗招呼住;来稀客了。”

 

 

  袁捍东接连呼唤了几声后,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就出现在了农舍的大门口。该男子就是徐篾匠。看得出,徐篾匠开先只是想在家门口迎接熟知的袁捍东。可当他看见袁捍东身后的几个不同于乡下人的年青人后,就赶忙跨出家门边驱赶着两只还在吠叫的瘦狗、边笑盈盈地对袁捍东说:“袁司令,今天的事忙完了?天气热吧?快进屋里坐。”

 

 

  “我们来是找口饭吃。”说话间,袁捍东向农舍走去,“徐篾匠,这几个是我重庆城的战友;他们今天刚到我们这里,肚子饿坏了。”

  “稀客!稀客!快请。你们来得巧,我们刚端碗吃饭。”侧身恭迎着客人的徐篾匠边说边习惯性地抬起手来让客人们看自己手中的筷子。

 

 

  杨长江听了徐篾匠的话大惑不解,于是就问道:“徐师傅,现在多少钟了?你们是吃午饭还是晚饭?”

  在城里人面前,徐篾匠带着笑,有些拘谨地说:“大概三点钟了。乡下都这样,我们是吃午饭。”

 

 

  “哇!你们现在才吃午饭?不饿?”杨长江几乎叫了起来。

  “习惯了。习惯了。我们乡下人……”徐篾匠说到这儿一下闭了嘴,遂丢下客人大步奔向自家大门。

 

 

  众红卫兵被徐篾匠突发的怪异行为搞懵了,因而目光就追随着对方而去。红卫兵们还没看清前面的情况,就听见大门口传来两个幼童呼叫“叔叔”的声音。红卫兵们刚看见门槛上骑着一男一女的两个幼童时,大步奔在最前面的徐篾匠已挥着手冲两个幼童吼道:“快进屋去,别挡住叔叔们的路。”

 

 

  “不——不——我们要看叔叔。”两个幼童稚声稚气地嚷道。

  转眼间,红卫兵们就来到了大门前,并马上明白了徐篾匠突发怪异行为的原因。原来出现在红卫兵们眼前的情景真是让一家之主的徐篾匠挂不住面子,骑在门槛上的两个幼童不仅一脸肮脏、上身赤裸、下身赤脚,只穿着已辨不出颜色且又是手工缝制的短裤,而且还腆着如鼓般的大肚子、各自歪歪斜斜地端着一个比他们头还大的盛有清如水般的菜稀饭的土巴碗,其形态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大概是为了转移红卫兵们的注意力,徐篾匠骑门槛而立,边用身体遮住门槛上的两个幼童边用双手将客人们往屋里推送。然而屋里的情况同样糟糕,除因诸如风车、犁、耙、锄头、钎担、扁担、绳索、簸箕等农具和篾货、竹子、竹篾的乱搁乱放及鸡、猪崽的走来窜去而使满屋一遍狼藉外,屋中央的柏木大方桌上还趴着两个年龄更小的同样如同叫花子般的男童。

 

 

  面对一眼就能看出自家是日削月朘的尴尬家景,徐篾匠忙碌开了,他边偏着脖子冲着左边隔壁的厨房叫道:“王大珍,快出来管管孩子,来客了。”

 

 

  徐篾匠话音未落、就又赶紧边招呼客人们围桌坐下边将桌上的一个缸钵端起来欲转身搬进厨房。针对徐篾匠的行为,袁捍东一把按住对方的手、瞅着缸钵里清稀饭说:“搁下。搁下。不就是椽子瓦片一起吞嘛;将就吃,将就吃。”

 

 

  “嘿嘿,这怎么行。”徐篾匠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这比饥荒年好多了,因为还能见上几颗米嘛。但是我还是不能让大城市来的客人吞椽子瓦片呀!”

 

 

  屁股脸对袁捍东和徐篾匠的“椽子瓦片”一辞感到很奇怪,于是就问道:“什么椽子瓦片一起吞?”

  没等袁捍东和徐篾匠开口着答,陆大勇已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式对屁股脸说:“你把头凑过去,看看缸钵里有什么东西。”

 

 

  屁股脸怀疑陆大勇在捉弄自己,因而没有马上去瞧缸钵里的东西,而是用发问的目光直盯着对方。由此,陆大勇显得不耐烦地又对屁股脸说:“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叫你往缸钵里看。”

 

  这一来,屁股脸又迟疑了一下后才将头凑上去往缸钵里看。稍许,两眼瞪着缸钵的屁股脸心中纳闷地对陆大勇说:“缸钵里不就是清汤寡水的菜稀饭嘛,除此之外我可没看见别的什么东西。”

 

 

  “你这个睁眼瞎,看不见农民的苦难……”陆大勇佯装生气地边批评屁股脸边站起来朝缸钵里看,大有指着缸钵里的东西来将屁股脸训斥的架式。

  可是陆大勇没能将屁股脸训斥,因为当他往缸钵里看了几眼后就不得不闭了嘴,转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后才再对屁股脸说:“你把缸钵端到右边的房间看看,我包你长见识。”

 

 

  屁股脸想了想对陆大勇说:“好!我就再忍着饿长见识吧。”

 

 

  为了既长见识又能早一刻吃上饭,屁股脸端起桌上的缸钵就大步朝右边的房间而去。这时陆大勇也有了时间来细瞧一下头顶上的屋顶。坐下来的他瞅着茅草屋顶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话于人地说:“嘿!我还没有注意到这堂屋变成了茅草顶。看得出这原本是多好的一座青瓦房啊!可悲!可悲啊!”

 

 

  正裹着土烟的徐篾匠见陆大勇连声叹息便有些面子挂不住,故讪笑着对客人们说:“丢人!丢人!这房子过去是地主的,确实不错。看,多大的柱子;看,双房梁。丢人!丢人!饥荒年我把这房子的一部份椽子、瓦拆去卖钱买粮食吃了。自那后,这堂屋和厨房就成了茅草屋顶;就剩右边的卧房还是瓦房。”

 

 

  “丢什么人?这能怪你吗?”陆大勇大声安慰了徐篾匠后又冲屁鼓脸吼道:“喂!快把缸钵端出来,大家的肚子在闹革命了!”

  其实陆大勇的吼叫是多此一举,因为已搞明白椽子瓦片是怎么一回事的屁股脸已端着缸钵从隔壁的房间走了出来。

 

 

  陆大勇还没等屁股脸将缸钵放回到桌上就问道:“这下总该搞明白了吧?”

  “搞明白了。搞明白了。”屁股脸显得兴奋地说,“原来‘椽子瓦片一起吞’是说稀饭清得如水,头顶上的椽子和瓦倒映在了稀饭里,所以一喝稀饭就连同椽子、瓦片的倒影喝了下去。”

 

 

  “聪明。聪明。”陆大勇拍着屁股脸的肩头得意地笑着说,“屁股脸这下你知道农民的痛苦了吧?当然你更知道了农民伯伯的风趣。”

  “吃不饱还风趣什么?”屁股脸懒洋洋地说,“快拿碗来。快拿碗来。我要喝椽子瓦片。”

 

 

  然而徐篾匠却快速起身将缸钵端起,随即十分认真地说,“我怎么能让城里来的客人吃椽子瓦片呢!大家等一会儿,我想我老婆已在给大家煮面条了。”

  “你想?”杨长江盯着徐篾匠问,“这么说煮面条的事还不一定?如是这样,我们就将就喝菜稀饭吧。”

 

 

  徐篾匠赶忙说:“我想我老婆肯定在煮面条,一是因为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待客之道,不用人吩咐;二是因为我刚才叫她出来管管孩子,但她没有出来,这说明她在厨房里忙。”

 

 

  徐篾匠用话语安顿好客人后就马上端上缸钵朝厨房走去。可是不一会儿,他将缸钵又端回到堂屋,并搁于桌上后又返回了厨房。他再次从厨房里走出来时,双手有了一摞大土碗和一把筷子。来到桌前的他边搁碗于桌上、边面带愧色地对客人们说:“如果有人饿得受不了了,就先喝半碗稀饭垫垫底,因为吃面条恐怕要等一会儿。”

 

 

  “怎么?嫂子借面条去了?”问话间,袁捍东朝徐篾匠微微一笑。

  徐篾匠边隐隐点头边给客人们盛起稀饭来。

 

 

  大概是每人只有半碗稀饭的缘故吧,袁捍东就借故吃了稀饭流汗而没有吃。这尴尬而又不体面的场景使徐篾匠马上给袁捍东递上了土烟。然而袁捍东没有接徐篾匠递上的烟,而是轻轻推开后将自己的牡丹牌高级香烟拿了出来。

 

  徐篾匠一见高级香烟,不由脱口叫道:“哟!袁司令,你抽上这么高级的烟了?看来你造反造对了。”

 

 

  听了徐篾匠的近似恭维的话,袁捍东有点飘飘然了。因此他先慢悠悠地抬起双肘来扩了扩胸,然后再摆出自认为雍容的姿态来晃动着手中的烟对徐篾匠说:“你知不知道这包烟有多贵?能买四斤半米!”

 

 

  “什么?”徐篾匠瞪直了眼,“我看抽这烟的人是发了神经病。”

 

  “我也这么认为。”袁捍东拉长脸撇着嘴边递烟给徐篾匠边说:“抽抽抽,咱农民也抽抽好烟,反正没花钱,是城里的战友送的。”

 

 

  “你荣昌城里的战友很有钱?”徐篾匠问。

  袁捍东一撇嘴说:“他们不是学生就是工人,会有多少钱,我想他们是用造反的手段强行搞来的,没花钱。”

 

  徐篾匠点上了烟又说:“想来也是这样,谁敢阻挡毛主席的革命造反派。”

  “谁有这么傻?以卵击石。”袁捍东望着自己吐出的袅袅烟雾说。

  “那倒是,谁会睁着眼睛去挨刀。”徐篾匠说。

 

 

  仍然盯着袅袅烟雾的袁捍东没回应徐篾匠的话,而是突发感慨地说:“唉!人与人的生活水平差距怎么会有这么大?不过幸好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不然咱这一辈子过得窝囊死了!”

 

 

  抽着如此价高的香烟,徐篾匠也似乎有了感概。他眯着眼有力地抽了两口后、就用自己那多茧而又粗壮的拇指跟食指轻轻捻着烟说:“我这几口烟雾吞下肚,就吃掉了二两多米。二两多米啊!”

 

 

  袁捍东被徐篾匠的感叹逗笑了。因而袁捍东瞟着徐篾匠说:“你认不认命?”

  徐篾匠微微侧身,避开袁捍东的目光说:“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咱黄泥巴脚杆只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

 

 

  “那不一定。”袁捍东微微一笑,神情愉悦地说,“你看今天的大官有好多都是泥腿子出生的。”

  “人家那是命好啊!”徐篾匠说出此话、顿了一下后又说,“可惜……可惜当了官也不一定命好,因为有好多官都被打倒或是被关起来,他们还不如老百姓。”

 

 

  袁捍东立马反驳徐篾匠的话,说:“我不赞同你的话。第一,谁叫他们反对毛主席;当一个什么时候都听毛主席话的官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嘛。第二,当一个再倒霉的官也比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强,因为是铁饭碗,天干水涝饿不着。”

 

 

  “要是当死了呢?”徐篾匠阴笑着说。

  袁捍东被徐篾匠口中崩出来的话搞得心中不爽、哭笑不得。他顿了顿说:“徐篾匠。我看你注定就是个苦寒命,因为还没下水,就害怕起死来了。”

 

 

  听了袁捍东的话,徐篾匠欲言又止。不过他点上自己的土烟后就微微向袁捍东倾过身去面带神秘微笑地低声问道:“袁司令,你真以为造反能当官?你真看懂了这里面的文章?”

 

 

  袁捍东正要作答,但马上意识到不妥,于是就边用手指频频点着徐篾匠、边看着红卫兵们说:“你们看,农民的觉悟就是低,干革命就是为了当官,一点都不关心国家大事。”

 

  在红卫兵们面前,徐篾匠对袁捍东的口是心非没办法,因此只好咧嘴笑着:“嘿嘿。没觉悟。没觉悟。我书读少了。”

 

 

  知道农民日子长期不好过的陆大勇见徐篾匠快在客人面前陷入尴尬,于是就马上插话说:“其实农民的革命觉悟高,尽管是迫不得已。”

  陆大勇刚一停嘴,本能地惊了一下的杨长江就马上问道:“陆大勇,你的话怎么理解?既然是革命觉悟高,怎么又是迫不得已呢?”

 

 

  陆大勇没有急于回答杨长江的话,而是先故意矫情地抹了刚喝完稀饭的嘴,然后才暗暗发指眦裂地说:“自己一家人饿倒、饿死,却还要把粮食提供给城里人吃,这样的行为革命觉悟高不高?然而他们愿意在死亡线上挣扎吗?这是不是迫不得已?”

 

 

  杨长江摆摆手,做出不愿老生常谈的样子说:“别扯过去的事了。陆大勇,看来你对农村很了解?”

  “我可以算半个农民。”陆大勇带着一点自豪感说。

  “此话又怎讲?”杨长江问。

 

 

  陆大勇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才说:“饥荒年,我经常去偷农民的庄稼。”

  “嗬!原来你还是个老贼?”杨长江揶揄起陆大勇来。

  “不算偷。不算偷。”徐篾匠赶忙笑着说,“那年头我都饿得快要啃人了、就更别说正在长身体的年青人!”

 

 

  此刻袁捍东也笑了,并说:“徐篾匠你这个人就是胆小,情愿当一辈子的苦寒人,也不肯起来造走资派的反!”

  袁捍东的话虽然使徐篾匠的心很酸楚难过,但他还是微低下头“嘿嘿”地笑着说:“我胆小。我怕死。这是我的命。”

 

 

  “恐怕你的话不全对吧?”袁捍东斜目瞅着徐篾匠笑嘻嘻地说,“我 看你终年呆在家里不出门、就是为了看住自己的大奶子媳妇吧?”

  “她有什么好让我看住的?”又裹起土烟来的徐篾匠似笑非笑地说,“你看我家庭负担有多重,顾上四个小孩的吃,就顾不上他们的穿。袁司令、红卫兵们,你们是看见的,我的小孩穿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再看看我这茅草屋顶,落大雨大漏,落小雨小漏……”

 

 

  不知何故,屁股脸这时突然来了劲,他打断徐篾匠的话、用教导的语气说:“嗨!徐师傅你少生两个孩子不久负担轻多了嘛。依我看,你只要少生两个孩子,你这茅草顶堂屋早就跟卧室一样,改建回瓦房了。”

  “你说什么?”愕然了的徐篾匠盯着屁股脸哭笑不得地说,“大城市来的红卫兵,在这以前你没到过农村吧?你没看出我这用百年柏树建造的房子是……是……唉!别说了,免得一不小心就成了思想反动者。”

 

 

  “你还是清醒过来了?”一直乜着徐篾匠的袁捍东忍着笑说,“我还以为你今天吃了豹子胆。”

  徐篾匠讪笑着,连声检讨、悔过般地说:“醒过来了!醒过来了!谁有那豹子胆?”

  “我却糊涂了。”屁股脸大声地说,“两位农民大哥,你们在说些什么?好像在怕着什么?我刚才那句话有错吗?错在什么地方?”

 

 

  陆大勇怕两位农民大哥被屁股脸缠问得难过,于是就冷不丁地冲屁股脸吼道:“你真是无知无畏!我要是把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毛病说出来,你也会吓得噤若寒蝉。幸好在座的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你说吧,我不害怕。”目光晃动着屁股脸 硬着头皮说,“陆大勇,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我那句话的毛病在哪儿。”

  陆大勇立马就说:“屁股脸你把顺序搞颠倒了,是先有瓦房而后有茅草屋。”

 

 

  一时间里,屁股脸还没明白陆大勇的话意。不过稍许的思忖后,屁股脸恍然大悟过来,并笑哈哈地说:“喔!原来我把顺序搞颠倒了就是在说今不如昔?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吧?”

  “谁都会这样认为。”陆大勇说。

 

 

  可能是为了消除自己因无知而发生的严重失误,屁股脸就边搔着头煞有介事地仰望着茅草屋顶、边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真是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会扒了青瓦盖茅草……”

  陆大勇见屁股脸不识事体,他的自言自语正戳痛着徐篾匠的心,于是就猛地打断屁股脸的话:“扒瓦换草都是肚子的过,你屁股脸老鬼念什么?屁股脸你刚才不也尝到饥饿的滋味了吗?‘饿’呀!真是世界上最凶恶的魔鬼……”

 

 

  恰在陆大勇说道‘饿’时,厨房与堂屋的门口处响起了几个幼童嚷着要吃面条的叫声。这叫声使围桌而坐的红卫兵们迅速地朝幼童们看了过去。这一看,眼前的情景使红卫兵们立马有些心酸了,原来一手端着一碗面条的徐篾匠的媳妇王大珍正被几个嚷着要吃面条的幼童抱住腿难以前行。

 

 

  鉴于此,王大珍边适度地频频抬动起大腿来驱赶缠住她腿的孩子、边厉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锅里还有。等我把客人招待了就来给你这几个喂不饱的狗盛面条。快走开!快走开,别挡路……”

 

 

  尽管王大珍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大、因加大了抬腿的频率和幅度而使双乳一阵比一阵颤动得厉害,但她还是前行困难,其手中的碗最终还是由丈夫接过去放在了桌上。

 

 

  王大珍返回厨房后幼童们才停止了吵闹。在幼童们围着母亲、围着灶台安静的这一刻,往返厨房两次的徐篾匠也给所有客人及自己的面条端上了桌。不久,四个幼童也各自端着一小碗面条欢欢喜喜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来到堂屋里的幼童、有三个去了大门口,而一个四岁多的男幼童却反其道而行之,洋洋得意地朝袁捍东走了去。双手捧碗的男童走到袁捍东跟前就左右交替踏脚、左右摇晃着身子,遂又满脸得意洋洋地说:“袁叔叔。我也有面条。袁叔叔。我也有面条……”

 

 

  幼童的长久叫喊,终于使袁捍东侧过身来用手指刨着他的脸佯呈讨厌地笑着说:“徐二娃,你拽什么拽?你的水鸦雀都吊到外面来甩了。”

 

 

  “你的水鸦雀才吊出来了。”徐二娃嗔笑反击了袁捍东。

  徐二娃的反击逗得满屋人哄堂大笑。因此袁捍东更来了劲,故倾下身去用筷子去拈徐二娃那在破烂短裤里时隐时现的像一颗小螺丝钉的生殖器。

 

 

  这一来徐二娃发了怒,因而就边急急避开袁捍东的筷子、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二流子。你这个二流子……”

 

 

  徐二娃的骂声又逗得在场的人开怀大笑。大人们的笑声使徐二娃胀红着脸要去打袁捍东。在口中咿咿呀呀的徐二娃用筷子不依不饶地打袁悍东时,杨长江也凑过身来用筷子头杵着徐二娃那圆鼓鼓肚子上的肚脐笑呵呵地说:“天啦!徐二娃你吃了些什么东西?我看见你的牛肚子就心惊肉跳,可别突然爆了啊!”

 

 

  因此,徐二娃又举着筷子、侧过身去打杨长江。袁捍东见徐二娃侧转身去找杨长江撒气,于是就不想再惹事生非。可是当他瞥见徐二娃那挂在屁股墩上的烂朽小短裤后,便又有了逗玩对方的心。紧接着,袁捍东就大笑着扒了一把徐二娃的短裤,并同时说:“你这抹桌布还勒着胯干什么?看,你的水鸦雀还是露在外面甩。”

 

 

  “二流子。二流子”徐二娃一只手勉强端碗,另一只抓着筷子的手提着裤子冲着袁捍东大哭起来。

  徐篾匠见此,便急忙下桌搂着儿子呵护起来。然而儿子还是仰着头“哇哇”大哭。

 

 

  “幺儿别哭别哭。叔叔逗你是喜欢你。”徐篾匠边说边替儿子提起裤子来。

  “我不要他们逗。”哭闹间,徐二娃带着委屈,泪眼汪汪地盯着父亲。

  “好。幺儿乖。幺儿乖。”徐篾匠边安慰儿子、边将自己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面条倒进了儿子的碗里。

 

 

  徐篾匠的这一招还真灵,儿子的哭声立马一声比一声小了。由此,徐篾匠抓住时机,轻轻地拍着儿子的屁股说:“幺儿,去姐姐、弟弟那里吧。”

 

 

  徐篾匠重新上桌后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微红着眼卷起土烟来。稍许,他似乎感觉出场面的沉寂,因而就快速卷好烟,并马上衔在嘴里点燃。当他吐出第一口呛鼻的浓烟后,就强作轻松、甚至是有许惬意的神态说:“小孩穿破旧点没什么,不会生病。这两年比饥荒年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不仅不吃树皮草根了,我还积蓄了几百斤粮食,准备秋后将茅草屋改回瓦房。”

 

 

  徐篾匠话音刚落,杨长江就用不屑的口吻说:“我才不干,为了几片瓦,竟搞得一家人天天、顿顿都吃汤汤水水。徐篾匠,你看你那几个孩子谁不是死肚罗汉,肚子大得都快要爆了,真是吓人!”

 

 

  “肚子胀得连肚脐眼都没有了。”屁股脸接过杨长江的话笑呵呵地说。

  徐篾匠没有生两位红卫兵的气,他在偷瞄了一眼孩子们的大肚子后,却反而是忍着笑说:“农村人祖祖辈辈都是吃汤汤水水过来的。再说过去的地主谁不是吃汤汤水水才积攒了家业……”

 

 

  “胡说!”袁捍东赶紧一击桌,打断了徐篾匠的话,“刘文彩是吃汤汤水水积攒的家业吗?”

  袁捍东表里不一的发怒,使徐篾匠含着笑连连认错:“剥削来的。剥削来的。有哪个地主不剥削人?”

 

 

  受“剥削”一辞的启导,这时屁股脸兀地站起来,边将筷子径直戳进陆大勇碗里,边嘻嘻哈哈地说:“我都想剥削人。陆大勇。我看你一直都没有动鸡蛋,就给我吃吧。”

  然而屁股脸的筷子还没有碰着鸡蛋,就被放映敏捷的陆大勇用他自己的筷子给打飞了。由此屁股脸只好望着陆大勇讪笑着说:“您别发火嘛,我只是吓吓你。谁不需要吃鸡蛋?”

 

 

  陆大勇没有理会屁股脸,而是起身端上碗走向了大门口。陆大勇去大门口的目的是要将自己不忍心吃的一个煎鸡蛋分给四个幼童吃。陆大勇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他熟知农民的待客之道,即只有客人的面条里才能放进一个煎鸡蛋,而主人家的人一律没有,即便是老人、孩子也是如此。

 

 

  陆大勇正将鸡蛋分给四个幼童时,就被徐篾匠发现了。处于男主人面子的原因,徐篾匠没有亲自上前阻拦陆大勇的行为,而是呼声急迫地朝厨房里叫道:“王大珍!王大珍!你快出来管管孩子们!”

 

 

  几秒钟后,王大珍用手背匆匆擦着可能是正吃着面条的嘴、抖动着一对大乳房及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态从厨房里奔到了堂屋。她刚跨进堂屋,就习惯性边朝丈夫看去、边问道:“什么事?又是什么疯发了……”

 

 

  王大珍话没 说完就已将目光转到了大门口处的孩子们身上。随之她一下闭了嘴,急急奔上去阻止陆大勇分鸡蛋给自己孩子的行为。

 

 

  “哎呀!你这个重庆城来的稀客怎么会这样?”王大珍红着脸、强笑着边急迫地拉住陆大勇、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家……我家经常吃鸡蛋。这次……这次是孩子们自己不吃……”

 

 

  殊不知徐二娃马上就戳穿了母亲的谎言,连声嚷道:“妈妈。我要吃鸡蛋……”

 

 

  紧接着,四个幼童齐声嚷道:“妈妈。我要吃鸡蛋……”

  陆大勇自然知道王大珍在说谎话,因而就绷着脸使劲打掉对方的手,再用身体将其牢牢挡住,尔后继续分鸡蛋。对此,王大珍只好手脚无措地立在陆大勇身后发愣。

 

 

  片刻后,有了感触的王大珍揉了揉鼻子轻声说:“唉!还真没看出来,这位大城市来的客人还这么仁慈!”

  陆大勇听见王大珍对自己的赞扬后怕战友们面子挂不住,于是就马上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桌前,随后伸着懒腰对大家说:“饭已吃了,我们该赶路了吧?真困!袁捍东还有多远的路?”

 

 

  袁捍东没回话,而是径直站了起来。众客人起身朝屋外走去时,袁捍东第二次掏出他舍不得抽的牡丹牌香烟来又递给了徐篾匠一支。然而心有盘算的徐篾匠坚决推谢,说:“袁司令,您就别让我糟蹋这么高级的烟了吧!想想都害怕,几口烟吞下肚,几斤大米都没有了!袁司令,您是司令了,自己留着抽。不过……不过……不过袁司令您是知道农村人的生存之道,如果一个人没有干部或明或暗的照应,那他事事都要受夹磨。嘿嘿,我的意思是……袁司令,您相当于公社书记了吧?”

 

 

  袁捍东没有回答自己是否相当于公社书记之事,因为心中有莫明的忐忑。直至离开徐家、走上田间小路,再踏上乡间石板大道,他的心都还在为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的事而纠结着。

 

 

  太阳西沉时,继续东行的赵中远、袁捍东等砸派战士走在了一道映衬出了时代萧瑟、荒凉的山梁上。一行人还行走在山梁时,他们身后西山上的天空已出现了火烧云。当与晦涩光阴形成强烈反差的洪晟火烧云减弱变幻成令人遐想涅槃世界的绚丽晚霞时,他们已开始走下山梁,朝着脚下一个只有四十几户人家的小乡场赶去。

 

 

  “终于到了吧?”杨长江指着山梁下的乡场有怨气地问袁捍东。

  “就是那里。”袁捍东谦恭地笑着说。

  “你们乡场叫什么名?也是公社的名字吧?”赵中远也问起袁捍东来。

 

  “战旗公社。”袁捍东答道。

  “过去呢?”赵中远又问。

  “迴龙公社。”袁捍东说。

  “也叫迴龙场啰?”赵中远继续问。

  “对。”袁捍东点头而答。

 

 

  天色又弱一成时,一行人已下了山梁,来到了浅丘地带。随后不久,疲惫的他们踏上了一条由鸡蛋大石子跟黄土筑成的三米多宽的土公路。踩着公路上硌脚的石子、厌烦地望着三百来米外的迴龙场或是战旗公社,杨长江突然向袁捍东问道:“袁司令,您从县城回公社怎么不走公路?”

 

 

  “公路硌脚。”袁捍东简短答道。

  “你不知道拦车吗?谁敢拒载砸派?”杨长江用教导的口吻对袁捍东说,

  “哈哈!”袁捍东笑了,“乡下的公路经常是四个小时难见一辆车,你这个战友以为是在城里?”

 

 

  “我看这里就像一个鬼都不生蛋的地方。”精神萎靡的屁股脸插言说。

  袁捍东又笑了,并拍着屁股脸的肩安慰道:“战友,请消气,看,公社就在眼前了嘛。”

 

 

  暮色临近下的战旗公社的所在地迴龙场静谧、溟濛,精神疲惫的人看它、它如同逡巡的落日那样迷茫,阴阳两端。迴龙场是由上百年的青石板路和街两旁饱经风霜的土木穿斗房组成。走进乡场,足悠悠地踏着凹洼的青石板、眼缓缓地浏览着苍凉的街道,这使人有触碰到光阴的感觉,更有能溯望到过去的庄严岁月。

 

 

  苍老的乡场像浸没在有魂灵徘徊的潋滟光阴里,使人心灵恍如隔世。因此偶尔出现的一个在自家陈旧大门前蹒跚的老人或是不时蹿到街上来诸如鸡、鸭、鹅、狗、猪等牲畜就像镜中之物,有形无声。

 

 

  “袁司令,你又去了县城?”一个牵着一头大水牛的老头带着揶揄之笑,盯着袁捍东一摇一拐地走了过来。

  袁捍东也露出笑来看着老头,可没马上答话。袁捍东等自己与水牛交错而过时、才拍着牛的背对老头调侃道:“汪老头,你把牛喂饱没有?”

 

 

  侧头后望着袁捍东的汪老头带着笑严肃地说:“袁司令你今天说些什么话?我能昧天良吗?难道我连草都不让牛吃饱?咱庄稼人全靠牛吃饭啊!唉!现在的牛也造孽呀!”

 

  就这样的两句话,两个老乡算是打过了招呼,各自而去。

  杨长江见汪老头走远便向袁捍东问道:“牛遭什么孽?牛不就是吃草嘛?”

 

  袁捍东在走出一段路后才没精打采地说:“那才不是呢!过去的牛在犁田耙田时要吃鸡蛋、胡豆呢!你以为牛光吃草就有力气耕田?”

 

  “ ‘过去’是什么时候?”杨长江问。

 袁捍东想了想说:“人民公社以前。”

 “ ’以前‘是多久?”杨长江又问。

 

  “以前几千年。”袁捍东张口就蹦出话来,显得心中不悦。

  袁捍东的不悦腔调使场面静了一下。几秒钟后,屁股脸蹙着眉若思若想地对袁捍东说:“喂,好像你的‘几千年’之说不对哟!若按你的话理解,那岂不是……”

 

 

  “罢罢罢!烦烦烦!”陆大勇十分生气地打断了屁股脸的话,“屁股脸你的意思是说袁司令是在污蔑新社会说今不如昔?而你要批判之?”

 

 

  “谁要批判谁?”来了气的屁股脸瞪着陆大勇说,“神经病,我的意思是说袁司令不能那样说话,他的话让人听了就有今不如昔的感觉。”

  “要听什么话感觉才好?”陆大勇也瞪起眼来。

 

 

  袁捍东见两位战友快要红脸,于是就急忙赶在屁股脸反击陆大勇之前、哈哈大笑着说:“嘿!你俩还有精力谈感觉?你们还不累?快走。快走。看,前面就是公社了。”

 

 

  战旗公社坐落在迴龙场东端的北边。公社与乡场间有一片几十米宽的树林;有了这片树林的相隔,似乎就划出了庄稼人与公家人的尊鄙界线。公社所在地是一座很大的旧式院子。院子的大门及院内的房屋尽管有着诸如招牌、宣传画、标语及通告栏等表明新时代的东西,但院子故有的乡绅气派仍散发着幽深的儒雅气息。

 

 

  袁捍东没有带战友们去还染上一抹晚霞的公社办公屋,而是径直走进了办公屋的偏房。此偏房是公社的伙房。伙房虽是偏房,但却宽阔整洁。袁悍东刚一跨进伙房,就露出了作为一个主人的激动而又热情的心情,故边取下身上的步枪来往屋中央的一张柏木大方桌上放、边用充满豪气的声音叫道:“王大娘,来贵客了,快煮饭。”

 

 

  然而袁捍东随即就发现伙房里空无一人。因此他不由得拉长脸来对自己的侄儿袁卫东命令道:“老姜疙瘩,快去把王大娘找回来煮饭。”

 

 

  袁卫东去后,赵中远边打量伙房、边泛着笑对袁捍东说:“袁司令,你怎么叫自己的侄儿是老姜疙瘩?”

  袁捍东笑哈哈地说:“农村人有几个不是老姜疙瘩?他们一年四季不是担就是抬,从来就没有伸直过腰;再则一年吃了几顿老干饭也能数出个数来。”

 

 

  “真有这么造孽?”屁股脸漫不经心地说。

  “嘿!你……”袁捍东欲言又止,隐忍了心中的不悦。

 

 

  紧接着陆大勇替袁捍东出了一点气,他粗暴地将屁股脸往前一推,说:“你小子以为自己的命生得好,不是农民?我看你如当了农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惜我不是农民。”屁股脸得意地说。

  此刻怕战友们争吵起来的袁捍东边请大家围桌坐下、边故作诙谐地说:“就算是咱们农民伯伯前世做了孽,今世活该受罪。”

 

 

  袁捍东话未落音,就已将牡丹牌香烟掏出来散发给已坐下来的战友们。战友们仍然不抽。他也仍然没有劝,而是独自抽了起来。

 

 

  场面出奇地静了下来。在战友们伏首于桌上休息、而袁捍东却昂头凝视着自己喷出的一缕缕烟雾时,一直观察着环境的赵中远突然向袁捍东问道:“袁司令,你的人马呢?他们都外出了?”

 

 

  赵中远远以为袁捍东或多或少要陷入某种尴尬。可殊不知袁捍东却非常坦然对赵中远说:“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什么来了?”反问间,赵中远反倒有了点尴尬。

  “我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袁捍东落落大方地说。

  “怎么会这样?光杆司令怎么理解?”赵中远望着袁悍东小心地笑着问。

 

 

  袁捍东没有马上回答赵中远的问话,而是不由得叹息一声后又瞅起飘旋在自己头上的烟雾来。

  赵中远见袁捍东一下泄了气,变得萎靡不振后就又小心地说:“袁司令。我的问话有错?”

 

 

  袁捍东思忖了一下后才露着笑对赵中远说:“没错。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光杆司令,手下虽有十几个人,但经常是集中不起来……”

  “一个公社才十几个造反派?”赵中远惊讶地打断了袁捍东的话。

 

 

  “哼!还难以见到他们的人影呢!”袁捍东苦笑着对赵中远说,“你以为像你们大城市那样造反派犹如洪水。乡下人呀就是乡下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被奸……”

  “你这样说可是在糟踏农民啊!”赵中远忍着笑又打断了袁捍东的话。

 

 

  “真是这样。”袁捍东带着气继续认真地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诶!是这样说的、整死哑巴不开腔……”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忍俊难禁的赵中远用一连串的窃笑再次打断了袁捍东的话。

  也噗哧笑了的袁悍东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农民的生存状态就如‘整死哑巴不开腔’。”

 

 

  赵中远和袁捍东之所以对“整死哑巴不开腔”之语来劲,其原因是时下的大多数中、青年男性都喜欢该语生动形象地或骂了人或揶揄了人,从而感到既出了气又得到秽娱。

  仍隐隐娱笑着的赵中远接过袁捍东的话说:“农民是太能忍受了,但你袁捍东也不能拿那种语言来糟蹋广大农民同胞呀!”

 

 

   “这样比喻太恰当不过了嘛!”袁捍东半笑半生气地说,“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第一,没获得上级批准,你农民自己养的猪不能擅杀自食;第二,不管你农民鸡蛋多寡,首先要完成统购任务;第三,你农民就是吃菜咽糠也必须交齐皇粮;第四,不管你农民傻子生多大的病,赤脚医生就把你打发了;第五……不说了!不说了!唉!越说越气大。总之,为了供应城里人吃饭,农民把所有的苦难都默默忍受了。这位战友,你说农民是不是‘整死哑巴不开腔’?”

 

 

  没等赵中远对自己的话有所反映,袁捍东却又先笑了起来。接着赵中远也半遮半掩地笑了。

  “你也觉得咱农民哑巴好笑?”袁捍东忍着笑继续对赵中远说,“不过还好,农民造反者虽然太少,但毛主席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就拿我们这个偏远山区的公社来说吧,我就随便找几个人来打起造走资派反的大旗、再随便地那么一闹,他公社书记就靠边站了。哈哈,咱真像是在做梦,一夜之间就城头换了大王旗!不过我心里还是很虚,因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看你至少不是哑巴了。”赵中远揶揄着袁捍东说。

 “那就更糟了,如果造反到头来还是当官的当官、搬砖的搬砖,还不如一直当哑巴。”袁捍东皱眉哭笑不得地说。

 

  戏说间,赵中远本是还想拿“整死哑巴不开腔”来调侃袁捍东,说他自愿被奸死不开腔。但紧接着,他意识到了袁捍东的悲观情绪,于是就佯装严肃地说:“袁捍东,造走资派的反不能有私心。再说眼下咱砸派只一心一意做一件事,这就是彻底消灭伪革联,否则到头来咱恐怕连砖也搬不成。”

 

 

“连砖都不要我们搬,那还能请我们做什么?”袁捍东笑咧咧地讥讽道。

 

“坐牢!”赵中远一锁眉头叫了起来。

“坐牢?凭什么要弄我们坐牢?”袁捍东大惑不解地问。

 

  赵中远苦笑着说:“袁司令,你被伪革联打败了不就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份子?反革命份子不坐牢还能让他做什么?”

“有这么严重?”袁悍东惶惑地问。

 

 

  赵中远微皱着眉想了想又说:“袁捍东你忘记了毛主席的话了吗?毛主席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剐’哟!‘剐’说明了什么?‘剐’说明了咱们砸派与伪革联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也就是敌我矛盾,而不是人民内部矛盾。既然彼此成了敌人,那战败一方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殊不知袁捍东对赵中远的这一通话并没有完全听入耳,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至今都还没有搞懂的怪事来。因此他笑咧咧地把赵中远所谈之事丢到一边,转而用心盯着对方轻声说:“战友,你们大城市的造反派见多识广,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刚才不是说到敢把皇帝拉下马吗?从一开始我都不理解这句话,因为此话非常怪异而又矛盾。想想,这不是在自己嚷着把自己拉下马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一切都很混乱,到底谁是中国的皇帝?”

 

 

  赵中远不只是被袁捍东的提问给搞得忍俊难禁,而且还被难住了,因为他还从来没想过此问题。为了不使自己发窘,更是为了避免袁捍东祸从口出,他迅速一笑后就装着心不在焉地说:“你们农民啊!就知道皇帝最大……”

 

 

  “难道还有比皇帝更大的官吗?”袁捍东理直气壮地打断了赵中远的话。

  “别说了。别说了。”赵中远抿着笑对袁悍东挥起手来,“看,天都快黑了,我们到底还吃不吃晚饭。”

  “还早嘛。”袁捍东边说边起身走到靠灶台的墙壁拉动开关打开了电灯。

 

 

  开灯后返回到桌旁的袁捍东还没来得及坐下,同陆大勇、屁股脸一样一直头伏于桌上似睡非睡的杨长江猛地抬起头来向袁捍东大声问道:“还早?天都黑下来了,还早?”

 

  袁捍东近乎赔笑地说:“这位战友,农村的晚饭时间在九点钟后。当然,今天的晚饭尽可能的早开,只等炊事员王大娘会来煮。”

 

 

  大概是听见晚饭还遥遥无期的缘故吧,面带倦容的陆大勇跟屁股脸就抬起头来慢慢将上半身伸直。伸腰间,屁股脸正欲发什么牢骚时,却兀地一锁眉,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袁捍东见到屁股脸的既狼狈又滑稽的模样后不由得一笑,遂赶在对方骂人之前哈哈大笑着说:“农村的蚊子厉害吧?”

 

 

  被蛰的屁股脸见大家看着自己,就用右手的拇指跟食指轻柔地捻着蚊子的尸体,其状态像是在细细地感受着蚊子的胖瘦。就在他一松一紧地捻着蚊子时,耳畔一下响起了“噼啪噼啪”的巴掌声,屁股脸扭头一看,原来其他人也被蚊子蛰了,正在各自拍打着胳膊和腿上的蚊子。

 

 

  这时,袁捍东已找来几把蒲扇一一交给大家驱赶蚊子。

  “这就是农村啊!”屁股脸边摇扇边转动着头察看起厨房四角的昏暗处说“啧啧!老子情愿死也决不当农民。”

 

 

  “农村是地狱吗?”袁捍东笑嘻嘻地问屁股脸,“咱这里还是照电灯呢,因为是公社所在地。如你到了点煤油灯的农舍里,我看你是情愿不活。”

  陆大勇看不惯屁股脸的假模假样,因而就摇着扇慢悠悠地站起来乜着对方说:“农民就不活了?屁股脸你是公子哥儿吗?你一个工人家庭出生、又五大三粗的人装什么娇贵?老子睡觉了,不吃饭了。”

 

 

  陆大勇刚转身离开桌子就带着一点怨气对袁捍东说:“袁司令。我们睡哪里?”

  “还是吃了饭再睡吧。”袁捍东不自在地笑着说。

  “睡了!睡了!”赵中远和杨长江带着无奈而又疲惫的神情也起身离开了桌子。

 

 

袁捍东看出来战友们的不悦心情,因而就赶忙笑着说:“这样也好,大家先睡一下,等会儿饭煮好了,我来请你们。”

已走到厨房大门口的陆大勇一下意识到自己跟战友们的不悦面容有可能得罪主人,因而就刻意用温和的话调说:“袁司令。如果我们睡着了就别喊吃饭。唉!逃亡真累人。哈哈,没想到咱们也成了革命逃亡者。”

“别品味了,快去睡吧。”从后面赶上来的屁股脸佯装报复地推了陆大勇一把。

一下被出门外、来到黑夜中的陆大勇没有生屁股脸的气,却反而是边向前走、边转头笑着说:“屁股脸你不能现在就去睡。”

“为什么?”屁股脸有所警惕地问。

果然,陆大勇挖苦道:“你不吃晚饭,不怕低血糖的毛病又犯了?”

虽然是调笑着好玩的挖苦,但屁股脸认为陆大勇的揶揄不合时宜,伤了自己身体不好的面子,因而就反唇相讥道:“陆大勇,你才是个老肾亏。”

 

陆大勇乐了:“哈哈!我不但是个肾亏,而且还是一个老肾亏?”

“当然。”屁股脸用力地陆大勇说,“你不是肾亏谁是肾亏?”

“好好好。我是肾亏。我是肾亏。”陆大勇笑呵呵地说。

“肾亏”之语逗得众人忍俊难禁,就连走在前面带路的袁捍东也插言道:“这些年,谁不有点肾亏?不肾亏才怪了,因为连老干饭都吃不饱。”

 

似乎是针对陆大勇,杨长江嬉皮笑脸地将手搭在陆大勇肩头上说:“肾亏是个什么样子?”

不等陆大勇说话,屁股脸就抢着说:“肾亏的样子就是不吃饭就慌着要睡觉。”

“这么说来我们都是肾亏?”杨长江依然调侃着说。

陆大勇佯装讨厌的甩开杨长江的手说:“肾亏不肾亏自己知道。反正我已很疲惫,一心想睡觉。”

 

 

在这番强打精神的调侃中,他们已跨出公社大院而走进了昏暗的乡场。面对夜空下如阴府般的乡场,来自大城市的红卫兵们不由得一个个皱起了眉头。

对街两边的房屋左瞅瞅右看看间,杨长江一阵比一阵感到呼吸困难,总认为自己是在朝着要窒息人死亡的阴间走去。因此他冷不丁地用不满的口吻向袁捍东问道:“袁司令,你带我们去哪里睡觉?这就是农村的夜间?”

 

 

袁捍东带着笑说:“在场上住够好的了,再差也有几十户人家聚在一起嘛。我带你们去栈房住宿,那里条件好些。”

“是没有跳骚吗?”赵中远关切地问。

“这不敢保证。”袁捍东用若无其事的态度说。

“这还叫条件好?”赵中远苦笑着说。

 

“谁叫咱们打了败仗?”陆大勇插话恶狠狠地说。

“对!咱们拼命也要杀回重庆去。”杨长江叫道,“妈的,这逃亡的日子真不好过。”

“岂止是逃亡的日子不好过。”屁股脸十分生气地说,“这一遍死寂、黑灯瞎火的农村犹如阴曹地府, 谁受得了?反正我受不了,明天咱务必要离开这里去县城。”

 

 

“好好盯着路走,别崴了脚。”袁捍东笑着对屁股脸说,“农村的日子是不好过,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去县城是明天的事嘛,你今夜总还得睡觉吧?”

 

 

不久,披着星光的他们来到了开设在乡场中段的栈房,并在袁捍东砸派身份的威力下、没花钱就住了下来。袁捍东虽然因住栈房没花钱而在重庆战友们面前显了威风,但他并没有心情来感到骄傲,因为他还想着屁股脸的对农村犹如阴曹地府之语。因而袁捍东就只用目光送着几位战友登上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后便转身离去。

 

 

尽管心情郁闷,尽管栈房糟糕,尽管窗外蛙鸣声此伏彼起,但重庆城来的逃亡者们因疲惫不堪,还是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第一个醒来的陆大勇张口就吆喝战友们快起来,并随即用警告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务必要进荣昌城啊!不想运动结束后被人当夜壶踢的人就快起床,趁天气凉爽赶路啊,看来这里距荣昌县城有好几十公里。

 

 

陆大勇的话音还未落,杨长江已一挺身下床来跨到屁鼓脸床前用调侃的语调大声说:“屁鼓脸快起床赶路,你不是昨夜就闹着要逃离鬼都怕呆的农村吗?快起来!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不吃饭就走?”问话间吗,屁鼓脸慢慢坐了起来。

 

 

大概是想要屁股脸紧张,杨长江又忽悠道:“当然是不吃饭就走,因为要赶路。”

“这不行,我们昨晚都没有吃饭。”说话间,屁股脸愣了杨长江一眼。

被愣了一眼的杨长江仍然莫名地欢闹着。当他再次要作弄屁股脸什么时,楼下店堂里传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呼喊声。

妇女呼喊道:“重庆来的战友吃早饭了。”

 

 

众红卫兵又闻了几声楼下的呼喊声后便确定了是在唤自己吃饭。随即他们带着诧异的神情往楼下去。当红卫兵们来到楼下一看,见冷冷清清的店堂里只有一位穿着较为整洁,肌肤还算光滑的中年农妇时,便马上知道了是谁在唤自己吃早饭。

 

 

可能是忍饥力最差的缘故吧,屁股脸第一个向农妇问道:“你是谁?刚才是你在叫我们吃早饭吗?”

没等农妇回答,也没等战友们再说话,陆大勇就略有得意地抢先而说:“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王大娘。”

 

 

“哪个王大娘?”杨长江盯着陆大勇问。

陆大勇用不解的神情反盯着杨长江说:“啧!还有哪个王大娘?当然是炊事员王大娘。”

“喔——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只闻其名,未能谋面的那位王大娘?”杨长江和屁股脸同时点着头说。

 

 

此时,腼腆、拘谨得用双手悄悄捏住自己衣摆的王大娘怀疑杨长江和股鼓脸的“恍然大悟”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就急忙强笑着说:“我就是公社炊事员王大娘。昨晚让大家挨饿了,我……我……我现在心里都不好过。我被袁司骂了。今天我起了个大早,现在早饭煮好了,大家快过去吃吧。”

 

 

赵中远看出王大娘尴尬得手脚无措,因而等对方刚一说完话、就假装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大家快走吧!咱们赶快吃了饭好赶路。”

跨出栈房,众人在冷清的街上行走不久,杨长江突然好奇地向陆大勇问道:“陆大勇,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此王大娘是彼王大娘了呢?”

 

 

当着王大娘的面,陆大勇一偏头,骄傲地说:“嗨!是炊事员咱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本事是在饥荒年练成的。”

“你一个学生怎么去研究炊事员的模样?”杨长江半是嘲笑半是不解地问陆大勇。

“不公道啊!”陆大勇不由得动容地喟叹了一声。

 

 

陆大勇的答非所问及突然发出的无病呻吟,这使杨长江感到心中不爽。因此杨长江盯着陆大勇认真地又问又说:“什么不公道?我是在问你、你一个学生为什么要研究炊事员?”

 

没等陆大勇张口,显得不耐烦的屁股脸抢先而说:“陆大勇,你是从人的什么部位来判断别人是否是炊事员?”

陆大勇先是偷偷一笑,尔后才静静地朝走在前面两步的王大娘噜了噜嘴,示意战友们上前去观察一下王大娘。

 

“看她哪点?”杨长江小声地问陆大勇。

陆大勇抿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

 

杨长江和屁股脸懂了陆大勇的意思后就立马跨上前去将王大娘的脸端详起来。自然,王大娘边避开端详她的目光、边加快步伐,同时还有些害羞、窘臊地对端详者说:“你俩看什么?我脸上有锅烟墨吗?”

 

 

说话间,王大娘已埋头而行。对此,杨长江和屁股脸只好站下来盯着走上来的陆大勇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喂,陆大勇你要我们看王大娘脸上的什么东西?”

陆大勇一撇嘴、一蹙眉,假装不耐烦地冲杨长江和屁股脸咂舌而说:“笨蛋!光滑滋润否?连皱纹都能泛出一点油光!”

 

 

陆大勇这没头没脑的话使杨长江和屁股脸似懂非懂,使王大娘的头埋得更低,使赵中远忍俊难禁。因此,杨长江对赵中远说:“中远你傻笑什么?难道陆大勇那无头无尾的话你全懂?”

 

赵中远仍窃笑着,没有回答话,而是先指了指自己的脸再指了指杨长江的脸,接着就准备叫杨长江看看他自己的脸有没有王大娘滋润光滑。可就在赵中远要张口发泄一下自己对多吃多占的炊事员的不满情绪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这样做太过份,因而就立马改弦更张,故作乐呵呵一笑地大声而说:“走快!走快!时间不早了,看,王大娘都在替咱们着急了。”

 

 

赵中远如此呼叫后就观察起王大娘的背影来,看对方的姿态是否自然了。随后不久,一行人就走进了公社的伙房。伙房里的情况使众红卫兵不曾想到,他们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早餐是什么样,就猛地听见袁捍东呵使道:“袁卫东,赶快给客人打洗脸水。”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是经过彩排,袁卫东一转身功夫就端着一个铜盆将洗脸水打来、王大娘神情一变,殷勤地将一碗碗菜从灶台上端至桌上,而端坐于桌旁的袁捍东也别样亲切地招呼着红卫兵们快洗了脸吃饭。

 

 

最先洗完脸的杨长江边一步步走向屋中央的餐桌、边对正抽着土烟的袁捍东说:“袁司令,怎么抽土烟了?你的牡丹牌好烟抽完了?”

袁捍东略作停顿后才说:“咱农民是什么命?还是一心抽自己的土烟吧!”

 

 

杨长江见袁捍东的脸色有许阴了下来,故慌忙说:“袁司令!袁司令!我刚才的话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你想到哪里去了!”袁捍东快速打断杨长江的话,一抬头露出笑脸说,“你们马上就要走了。因此我是既舍不得大家又羡慕大家。我羡慕你们是城里人,而自己却是一个泥腿子。”

 

 

恰在这时,赵中远、陆大勇以及屁股脸也来到了桌前,并准备落座吃早餐。屁鼓脸也在落座时,接过袁捍东的话来随口用革命的套语说:“袁司令,你怎么这样悲观?城里住,乡下住是完全一样嘛,只不过是革命的分工不同罢了!”

 

“屁话!”陆大勇义愤填膺地睖眼盯着屁股脸训道,“你怎么不干农民伯伯的那一份革命工作?”

 

屁股脸觉得自己的面子被陆大勇伤尽,因而也瞪着对方说:“你发什么火?我的话只不过是说来让大家解解闷,并无戏谑农民之意。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话是狗屁套话,譬如我跟市长交换革命工作、他干不干?”

 

 

袁捍东怕陆大勇、屁股脸二人伤了和气,于是就赶忙起身将俩人按坐于凳上,遂扮出喜悦之色,用手指频频点着满桌的菜向大家说:“快动筷子。快动筷子。”

袁捍东等几个战友狼吞虎咽了几口饭菜后、才整顿好脸色慢悠悠地对自己的侄儿说:“老姜疙瘩,你只顾着埋头猛吃,怎么就忘了感谢人呢?”

 

 

袁捍东的这句话不仅使红卫兵们摸不着头,就连他的侄儿也翻眼盯着他表现出了发愣、茫然的神情。由此,心中早有下文的袁捍东接着就略带感伤地说:“大城市来的战友,这顿饭是特意给你们饯行的,所以就办得只比年饭差一丁点……”

 

 

“这要看是什么年辰的年饭。”这时端汤上桌的王大娘瘪着嘴岔断了袁捍东的话,“如要是饥荒年辰的年饭,依我看……唉!别提那年头的事了!”

 

袁捍东被被王大娘打断了话心中有些生气。因而他就忍住气等王大娘停了嘴才乜着对方说:“你说完没有?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我不会埋没你的功绩,跟着就要说出来。”

 

听了袁捍东的话,王大娘撅着嘴、却是泛着欣慰的笑说:“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杨长江对袁捍东和王大娘的对话最先好奇,因而就急急问道:“袁司令。王大娘有什么功绩?王大娘,你不是哪个意思?”

 

 

然而杨长江没有等到回答,因为陆大勇跟着他的话就说:“王大娘,您也快坐下来吃吧。为给咱饯行,看把你累成什么样了。”

同样,陆大勇也没有得到王大娘的回应,因为袁捍东也接着他的话说:“我们自己吃。我们自己吃。咱农村妇女从来不上席桌。”

 

 

尽管袁捍东话毕后还挥手示意王大娘快去灶台处,但王大娘仍在桌旁无事找事地磨磨蹭蹭,露出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袁捍东一见王大娘这幅表情,不由得立马连笑带皱眉地冲着对方大声说:“王大娘,你快去忙灶上的事。你的功绩我这就说。”

 

 

王大娘刚转身去向灶台,袁捍东就若思若想地对战友们说:“其实我也该像老姜疙瘩那样感谢各位战友,因为我叔侄俩都是沾你们的光才能在非年非节的时候吃上这大块肥肉……”

“袁司令。我没听懂您的话,怎么反倒是你们沾了我们的光?”杨长江惊诧地打断了袁捍东的话。

 

 

袁捍东在讲话前就似乎有了防止人岔断话的准备,因而他快速用手式示意杨长江别说话后、就接着又说:“这桌菜是王大娘从她家里拿来的,说是专为大城市来的客人饯行。哈哈,这就是王大娘的功绩。哈哈。我们是不是沾了你们的光?幸好战友们是这两年来我们农村,如要是前四五年来,恐怕连米汤都喝不着……不!根本就不会有人接待大家。”

 

 

“这,我们知道。这,我们知道。”几个红卫兵几乎是同事又说又点头。

还有一肚子话要说的袁捍东为了使战友们认真听自己说话,于是就站起来用筷子反复点着桌上的菜说:“大家看,两碗芋母丝罐罐肉,两碗老咸菜炒老腊肉,两碗煎豆腐,两碗赤豆煮萝卜汤,多美的日子啊!”

 

 

“可惜这样的日子一年难遇上两次”埋头快速咀嚼着肥肉袁卫东突然丧着脸说。        

“你该知足了!”袁捍东对侄儿训斥道,“这顿饭咱俩还是占了城市客人的光。”

 

 

“袁卫东您这样说我们心里就难过了。”赵中远心中不安地说,“工农一家嘛。谁沾谁的光?”

赵中远这句话原本只是想安慰自卑的农民,可殊不知惹恼了杨卡江。因而杨长江生气地对赵中远说:“你太虚伪了。你怎么不愿意当农民?”  

 

 

袁卫东又怕两位战士吵嘴,因而就抢在赵中远开口之前说:“其实农民这两年的日子还是有盼头,尽管十餐有九餐都是喝汤汤水水,但大多数人家都积蓄了钱粮,目的是不想老受穷挨饿,希望有一天能发家致富······”

 

 

“说错了。说错了。”袁捍东假装紧张害怕地说“发家致富是资本主义道路,我们怎么能往火坑里跳呢。”

袁捍东说出此话后似乎心不甘,因为就暗暗一咬牙,接着又说:“不过······不过这两年的日子能有好转,说实话还全靠‘三自一包’;当然这是刘少奇的阴谋……”

 

 

就在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老姜疙瘩袁卫东猛地一梗脖子,头侧向一边地叫道:“反正农民不恨刘少奇。”

 

 

袁卫东的离经叛道之语,惊得一桌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一时间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眼前发生的可怕而又使人为难的事。要是按以往的政治觉悟办事,红卫兵们一点不会感到为难,因为他们只须对袁卫东一阵劈头盖脑地批判加臭骂后就能自证对革命的忠心了。可如今的见多了挂羊头卖狗肉之事的红卫兵们感到了为难,因为他们不愿为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而吓坏了老姜疙瘩袁卫东。

 

 

为难中,红卫兵们还在借假装没听确切袁卫东的话而相互用目光询问时,袁捍东突然边用筷子猛地敲击着桌子、边怒视着侄儿骂道:“你活腻了吗?你肉皮子发痒了?大人说话你参什么言?*****的不知天高地厚!”

 

 

殊不知袁捍东的怒吼并没有吓住他的侄儿。袁卫东瞟着袁捍东倔强地说:“本来也是这样的嘛。”

这一来袁捍东又气又急地将手中的筷子向侄儿狠狠击打过去,并同时恐慌地骂道:“你*****的还说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这个小反革命……要不是在座的都是战友加朋友,我看你小子算是活到头了。”

 

 

“哪有这么严重?”赵中远强装悠闲地将袁捍东按坐于凳上,“我回忆了好久,到现在都还没回忆起袁卫东说了什么话。我们还要赶路,大家快吃饭吧。”

随后桌上的氛围变了,大家都埋头吃饭,一心只想着早点离开有反革命论调萦绕的餐桌。

 

 

第一个吃完饭便逃离餐桌的人是陆大勇。陆大勇既没有催促战友们加快速度吃饭,也没有避祸般地大步奔向屋外,而是摆出惬意的神态慢悠悠地径直走向了端着碗腰靠着灶台吃饭的王大娘。王大娘见陆大勇走了过来,便一下就停止咀嚼,转而赶忙问道:“饭菜不好吃吧?您还需要什么?”

陆大勇向王大娘摆了摆手,微笑着说:“我就是看不惯农村人的这点,妇女不许上桌,还是封建的夫权主义。”

 

 

王大娘对陆大勇帮自己打抱不平的事没有一点反映,而是紧靠着灶台一味腼腆地笑着。

因此,哭笑不得的陆大勇笑睨着王大娘说:“你还笑?旁人都替你着急,你却还笑。”

 

 

王大娘还是拘谨地泛着笑,同时脸上还出现了对陆大勇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的神色。

又因此,陆大勇盯着王大娘,佯嗔着脸全然笑着说:“你只知道傻笑!农村还是老一套。你知不知道咱民族不能兴旺,你要负一部分责任。”

 

 

王大娘听不懂陆大勇的揶揄之语,所以还是一味的笑而不语。面对农妇的憨实而又可怜之笑,陆大勇正要继续借王大娘来批判、调侃农民的大男子思想时,其肩头猛地被大步跨上前来的杨长江给拍打了一下。

 

 

“该走了,太阳都八丈高了。”杨长江给陆大勇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陆大勇转身见袁捍东已将赵中远和屁股脸送到了大门口,于是就追了上去。可是他刚走了两步却又扭回头来似笑非笑地对王大娘说:“桌上没人了,你快上桌吧。”

 

 

然而王大娘仍倚着灶台没有动,还是微张着嘴,用眼睛泛着笑。

陆大勇跨出大门几米远后又扭头一看,见王大娘正边坐落于餐桌前、边朝屋外看。对此,他飞快地将目光从王大娘身上拿开,紧接着就追赶战友们去了。

 

 

廻龙场虽然只有一百多米长,但在袁捍东的送行下,红卫兵们却走了十几分钟。他们步伐缓慢的原因是、在这一路上送行者与被送行者都在不时地向对方表露着自己的依依不舍之情。

 

 

从场镇的东端来到场镇的西端后、袁捍东仍向前继续走,一点没有与红卫兵们告别的意思。直至来到已离场镇又好几百米的一处公路的陡坡处时,他才在赵中远的委婉劝说下止了步。随之而来的场景使红卫兵们的心酸痛起来,袁捍东立在公路的高处虽频频地给走在公路低处的他们挥手告别,但双眼却满是惆怅。对此,看出袁捍东心中有忧伤的红卫兵们就竭力避开忧伤者的目光,装得高高兴兴地也与对方挥手告别。

 

 

走出一段路后,杨长江估计袁捍东已听不见大家的说话声,于是便紧抓住自己的胸襟,用后怕不已的姿态对战友们说:“我真是毛骨悚然,想一下农村的环境就可怕,更别说吃菜咽糠首先该农民摊上之事。我看得出此时的袁司令是多么羡慕我们城里人哟!如农村好耍,我们就耍两天;如不好耍,我们就拍屁股走人,农村羁押不了咱。而袁捍东就不同了,他能走哪里去?唉!农民就只有一辈子苦死在农村了哟!所以他羡慕我们的目光是那样的揪人之心!”

 

 

杨长江的话使他的战友们深有同感,因而每个人都在暗暗庆幸自己命运好的同时又不时回头眺望一眼仍站在公路上端的袁捍东。

在这如逃离地狱的行走中,屁股脸突然猛地叫道:“我最受不了的事是农村的夜晚,天地一遍漆黑,真会把人闷疯。我已发了誓,情愿被劳教也不愿当农民……”

 

 

“没有这么严重吧?”陆大勇不满地打断了屁股脸的话。

“就有这么严重!”屁股脸十分认真地说,“我最怕黑暗。我一处在黑暗中就透不过气来。真不知道农民是在怎样熬日子!”

“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吗?”久不说话的赵中远心事重重地问屁股脸。

 

 

屁股脸张口就说:“城里人的日子怎么也比乡下人的日子好过,要不怎么人人都谈农色变?”

“‘农村’是饿饭的代名词。”陆大勇紧跟着屁股脸的话说。

“我不是说吃饭的问题。”赵中远一脸严肃地对战友们说,“我刚才所说的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是指我们几乎成了丧家之犬。如搞不好,我们会永无翻身之日,将永远被伪革联踩于脚下。”

 

 

“笑话了!”杨长江气恼地盯着赵中远说,“我们怎么会被伪革联踩于脚下?我们要将他们永远踩于脚下!”

 

杨长江的话还没落音,陆大勇就厌恶地对他说:“杨长江同志,请您不要空喊口号了吧,因为我一听口号心中就烦。我们今天的下场已告诉我们,我们再也不能奢盼什么最新最高指示或是什么中央文件来拯救我们。一句话,我们只有杀回重庆去,才能避免不被秋后算账的命运。”

 

 

“我们就这么低的要求,只为了不被秋后算账?“屁股脸用又诧异又不服气的眼神盯着陆大勇说。

陆大勇也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消极,因而在思索了一下后才又说:“看来我们已是骑虎难下,只有跟伪革联拼个你死我活这条路了!”

 

 

陆大勇的这句话又引来杨长江发愣地盯着他说:“陆大勇,你的这句话好奇怪,我们早就是骑虎难下了嘛!在近段时间里,不知你陆大勇是在怎样思考问题。总之我全在思考如何才能搞到很多的好枪。其实我们几个很窝囊,为什么战友们都搞到了好枪,而我们还这么可怜。”

 

 

听了杨长江自贬之语,一直凝视着公路前方的赵中远兀地发了脾气,说:“我们今天就去抢荣昌县武装部。我们窝囊吗?我们可怜吗?我们能窝囊吗?我们能可怜吗?妈的!我们是有血性的男子汉,就是死,也要给死去的战友争得名分,赢得尊严。老子想想都害怕,咱们不顾亲情、舍生忘死地搞运动,如不能彻底打败伪革联,恐怕到头来就只有下地狱的命了!”

 

 

“是啊!”陆大勇接过赵中远的话来大为喟叹道:“形势的发展和变化,已告诉大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咱只有把咱这一百多斤赌出去了。”

“这样也好。”屁股脸针对陆大勇的话向大家说。

“这样还好?为什么?”杨长江不解地问屁股脸。

 

 

屁股脸淡淡地说:“这样我们至少还能用枪跟伪革联争个输赢或是高低。如中央直接宣布我们是反革命组织,那咱岂不是就只有趴下等死了。”

“我们怎么会是反革命组织呢?伪革联才是反革命组织。”杨长江不满地冲着屁股脸叫了起来。

 

 

杨长江的叫声还回响在炎热干燥的空中时,陆大勇不由得一皱眉,觉得没有颜面地冲杨长江说:“喂喂!你这是何时的黄历?到今天了你怎么还在说这种屁话?难不说自己是革命派而对方是反革命派?就因为这样,两派才一直相持不下。看得出现在谁也不指望最新最高指示或是什么中央文件来制服对手,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简单一个字,这就是‘打’!”

 

 

杨长江没有在意自己被陆大勇呛了,因而平静地说:“打就打,谁怕谁?我们最好去抢解放军的枪,因为我担心县武装部的枪不好。”

“进了城见机行事。”赵中远说,“不过我认为眼下我们最缺的不是好枪,而是我们的心不够狠。我们也要像伪革联那样心狠手辣。”

 

 

“这你赵中远请放心,”杨长江一拍胸膛半笑着说,“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不,更重要的是为了咱的尊严,我的心早就黑透了!”

“咦!还真是这么回事。”屁股脸笑着若思若想地对大家说,“听了杨长江的话,我突然气顺多了,因为明白了大家之所以不服气、之所以要搞武装、之所以要逃亡在外及之所以不怕烈日炙烤,这都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如今如要说是为了点别的什么就有点好笑了。”

 

 

“当然,咱也是命悬一线才这么为之。”陆大勇挺了挺胸说,“唱歌。唱歌。唱游击队员之歌。”

刹时,义薄云天的游击队员之歌响彻在了穷乡僻壤的上空。在歌声的激励和感染下,红卫兵们岂止是忘记了酷热,进而是神情庄严威武,一个个俨然像是在跨越关山,展翅长空似的。

 

 

反复唱了若干次的歌声渐渐小了下来,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石子公路越来越使人感到硌脚,这样红卫兵们感到了炎热和劳累。随之而来的是一遍沉寂,大家都似乎开始想起心事来。

他们沉默地走了很久,直至从前面公路旁的一片小树林飘来干燥的蝉鸣声,大家才开始转动起颈项,看看自己身处何处。

 

 

举目向前望的陆大勇突然半拉开嗓门叫道:“前面有乡场,大家快走,到那里休息一下。”

“你怎么知道前面有乡场?”杨长江问陆大勇。

陆大勇指着前面几十米处、一个相向走过来的农夫老头对大家说:“看,那老头十有八、九是赶完场返回家去。”

 

 

大家没有质问陆大勇的猜测,而是拿眼朝老农看了去。

老农虽然因脸颊凹陷而显得特别干瘦,但还有点精神。

 

 

老农头戴一顶因年月已久而发黑的破草帽,上身穿一件因脏而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背心,下身裹一条一只裤脚长至踝、一只裤腿卷至膝的蓝色粗布招腰裤,脚靸一双破旧塑料凉鞋;再其背上背一个装有篾笊、草绳及树枝的背篓,右手用稻草绳牵着一头一路都在“吭哧吭哧”喘气的猪崽,左手心不在焉地提着一块长约六十厘米、宽约四十厘米的色泽很新的木牌、顶着烈日一摇一晃地朝红卫兵们的这个方向走过来。

 

 

 

    与老农相对时,红卫兵们各有反映,有的注意着老农的干瘦,有的观看着在酷日下、尘土中又是喘粗气又是涎液长流不断的猪崽。陆大勇注意的东西是老农提着的木牌,并微笑着问:“老大爷,您赶场也带着语录牌?”

 

 

尽管陆大勇的问话表情亲切,其他人也面目和气,但面对一群来自大城市的红卫兵,怯生生站立下来的老农还是没有马上回答问话,而是先细心观察了一下众红卫兵后才提起木牌来、笑咧咧地对木牌上的字念道:“为人民服务。”

 

 

“老大爷,您的思想真不错,连赶场都带着语录牌!”陆大勇赶忙奉承起老农来。

“哈哈。”老农嘲笑着说,“不提上这牌子不行啊!”

陆大勇见老农消除了许多紧张,遂赶忙问道:“大爷,您赶完场了?前面是什么乡场?”

 

 

老农再次扫视了一遍红卫兵们后说:“过去叫人和场,现在叫红光场。”

一听说前面果真有乡场,杨长江和屁股脸率先启步朝前跨去。由于酷热难耐,只片刻工夫,红卫兵们就与老农交错而过。可是不久他们的身后传来了老农的呼喊声。对此,陆大勇首先站立下来,并对战友们说:“大家等等,好像农民老大爷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似的。”

老农见红卫兵们已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于是接着又呼叫道:“喂——你们可要注意,红光场上有一帮也是从重庆城来的红卫兵,人人都有枪。”

 

 

赵中远对老农的话反映最快,因而立马就朝战友们惊喜地叫道:“哈哈!我们马上就要增加战斗力了!快走!快走!”

警觉思想使然,杨长江在听了老农的话的一瞬间里产生了紧张和担心,因为他首先将乡场上的红卫兵想成是革联派。但俯仰间后,他又想到革联派这个时候不会出现在农村来,于是他也哈哈大笑着说:“大家快走,快去跟战友们会师!”

 

 

众红卫兵刚一重新启步往前走,陆大勇也别样地笑着说:“哈哈,我原以为就只有咱们几个是逃亡份子。殊不知那一夜从重庆逃出来的战友还大有人在。好事!好事!咱们重新集合好就杀回重庆去。”

 

 

增强了战斗信心的红卫兵们在滚烫的石子公路上又前行了一段路后、便又看见几个各自提着一块语录牌的农夫、农妇朝自己这边走来。随着提着语录牌下了乡场而返家的农民越来越多,红卫兵们也看见了乡场上的一些房顶。

 

 

乡场虽然近在咫尺,但此时的红卫兵们并没有急于往前奔,因为他们被人手一块语录牌的场景吸引住了。杨长江对此场景最为感到好奇,因而就嬉笑着说:“哈哈,这场景真是蔚为壮观,没想到农民也搞出了这样的景象!”

“你是在挖苦还是真感到稀奇?”屁股脸用狐疑的目光瞟着杨长江说,“人手一块语录牌有什么稀奇?不就跟人手一册语录一样嘛。”

 

 

“我是说提着它赶场累不累、不影响做事吗?”杨长江嬉皮笑脸地说。

面对杨长江的嬉皮笑脸,屁股脸想了想说:“我看你就是在诚心挖苦……”

 

 

就在这时,一直观察着农民们神情的赵中远猛地拽了一下屁股脸,继而打断对方的话说:“你别龇牙咧嘴了,看,农民一见我们就重足而立,侧面而视。快走快走。”

 

 

大约十分钟后,红卫兵们就跨进了红光场。此时已临近中午,因而街上的行人已是稀稀落落,从而使被骄阳炙烤的街市显得奄奄一息。

 

就因此,红卫兵们没有了赶场的心思,而是径直就奔到了一家有着喧哗声的饭馆前。果然不出赵中远等红卫兵所料,饭馆里果真有十来个重庆口音的红卫兵在边吃饭边山呼海啸般地吵闹着什么。

 

 

尽管赵中远等红卫兵认准了吃饭的红卫兵也是从重庆逃出来的砸派战士,但他们在进屋前还是将手枪握在了手上。同样,饭馆里的红卫兵的目光刚一碰上跨进屋来的赵中远等人,也紧张得在霎瞬间就齐刷刷地掏出了枪来。大概是两伙红卫兵都有所预见的缘故吧,双方都没有使持枪对峙的紧张情形升级,而是目光闪闪地打量着对方。几秒钟的对峙后,突然有人惊喜无比地哈哈大笑而叫:“陆大勇,你小子也成了丧家之犬?好好好!咱们就在这里重振旗鼓,杀回重庆去。”

 

 

众红卫兵还在为这欢天喜地的叫声找原因时,叫喊者已跨到了陆大勇跟前。因而陆大勇也惊喜地叫道:“黑皮,你也落难了?”

 

 

“怎么叫落难呢?”黑皮将手达在陆大勇的肩上咧嘴笑着说:“这是革命的战略性撤退。杀回重庆只是个时间问题。”

陆大勇正欲对一贯用口号及套话显示力量的黑皮同学给予调侃,但这时一个长有子耳朵的同学已上前来对他感慨道:“嗨!陆大勇,真没想到我们被打散后能在这里齐聚!你们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快坐下吃饭;吃了饭好赶路。我们已计划好,今天就要进荣昌县城。”

 

 

陆大勇见到黑皮和子耳朵两位同学非常高兴,因而就夸张地惊讶道:“子耳朵同学,你们这么快就有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了?”

“自然的事。自然的事。”子耳朵边说边用手式示意赵中远等人落座。

 

 

赵中远等还没坐定,就已有刚才吃着饭的红卫兵用命令般强势的语调冲厨房叫道:“喂,服务员,快再来四份回锅肉、四份白菜豆腐汤。”

很快两伙红卫兵在饭桌上融为一体后就戟指怒目地大骂起伪革联来。怒骂中,当他们意识到今日的落败已使自己的尊严殆尽,便又狂躁起来,其势如虎啸山林。他们虽然显得有些怪诞甚至乖戾,但成熟了,不再蒿目时艰,而是一心只为自己的命运和尊严操心起来。

 

 

由于没有人会喝酒,所以大约半个小时后红卫兵们就心情急迫地离开狼藉的餐桌、在一遍吵吵闹闹中跨出饭馆踏上了去向荣昌县城的西进之路。他们走出红光场不久,就弃公路而行乡间小道。行小道不仅路捷,而且还少受日晒之苦,因为小路不是在有水气的稻田间就是在有树荫的山崖下。当红卫兵们在穿行又一遍稻田时,他们看见了一个胡子拉渣的老农头戴草帽、手握锄头劳作于稻田中。对此,对农民比较懂的陆大勇泛着别样的笑对老农说:“老大伯,你怕田干了?”

 

 

然而停下劳作、转而双手杵锄于田中的老农并没有回答陆大勇的话,而是边目光忧忧地瞅着红卫兵们腰间的枪、边自语般地说:“真是闰七不闰八……”

老农只说了半句话,因而引来一些红卫兵要停步相问。但陆大勇阻扰了他们,说:“快走快走,晒着不好受;这事我懂,等到了阴凉处,我来告诉大家。”

 

 

几分钟后红卫兵们已穿过稻田,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一处一边是壑一边是崖的地方走去。刚一走到山崖下的阴凉小路上,杨长江就急着向陆大勇问:“陆大勇,闰七不闰八是什么意思?我看那老农的神态像是在迷信什么似的。”

 

 

陆大勇略微思索后说:“杨长江,你真还不傻,那老农的话就是迷信之说。”

杨长江对陆大勇的回答非常不满,因而就再次催促道:“陆大勇别卖关子了,快说闰七不闰八是什么意思?”

 

 

有许得意的陆大勇为了提示所有战友注意听他讲故事,因而就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战友、再回头看了看前面的战友,然后才说:“你们知道《枕中记?这本书吧?此书是精通易经的古人所著。该书的本领是未来先知,知晓千年后的世界凶险吉祥。该书预测一九六一年的一页、除有文字说明处还绘有三支焉稻穗,穗下躺有饿殍,意表这年头必天下大饥。果不其然,那年哀鸿遍野。至于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之说也是出于枕中记之书,意思是说天下要刀戎相见。大家看这点也像吧?今年就是闰八月,看,果然全国都处于武斗之中!”

 

  陆大勇刚一住嘴,赵中远就哈哈着说:“迷信,如篝火狐鸣之崇。这事古来有之且周而复始从未绝迹。”

 

 

赵中远刚一停嘴,屁股脸也张口说:“赵中远什么叫篝火狐鸣?”

赵中远稍有犹豫后说:“简单地说就是造反前的舆论工作。”

 

 

“我们更听不懂了。”黑皮战友代表大家抢先提出了问题。

赵中远又犹豫了一下后说:“现在没时间细说这事,因为我们今天务必要赶到荣昌县城。”

接下来尽管众战友都在催促赵中远快细说篝火狐鸣之意,但大家得到的结果却是反而被对方催促着走快。最后还是子耳朵诡祟,说:“赵中远,您好像有点心病?”

 

 

子耳朵的这句使众人都听不懂的话果然有点份量,它使赵中远的心蓦地咯噔了一下。不过赵中远立马就镇静了下来,心想自己干嘛要对号入座。一搞清楚自己是在愚蠢地对号入座,赵中远安稳了,故随即就爽朗地笑着对大家说:“谁没有点心病?我的心病就是害怕运动结束后,我们是奴而伪革联是主。”

 

 

子耳朵识破了赵中远的伎俩,因而就接着又说又问:“谁这时跟你说入主出奴之事?这个道理大家早就懂了。趁这段崖下之路阴凉,赵中远你还是快把什么造反前的舆论工作之事给大家讲个明白吧。”

 

 

 

一时间里,赵中远被子耳朵的要求给难住了,因为他既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说什么。大概是为了使自己不再被子耳朵说成有心病的缘故吧,最终他还是思忖了一下后说:“首先我认为在当前这个时期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静心想一想,人们听了这句话,首先是什么感觉?不就是山林呼啸,大地揭竿而起的感觉嘛!”

 

 

“赵中远你把话扯到哪里去了?”杨长江大声打断了赵中远的话,“大家想听篝火狐鸣是什么意思。”

现在赵中远感到轻松了,因为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能脱困了。故尔他张口就说:“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现在大家都懂了吧?都是他妈的封建迷信,谁信?”

“我更糊涂了!”屁股脸率先叫了起来。

 

 

“老子也糊涂了!不说了。你说了。”赵中远终于发了脾气。

心中有鬼的子耳朵见赵中远蓦地发了脾气,不免心中有愧,因而就急忙佯装气愤地对屁股脸等斥道:“你们是不是在假装糊涂?你们怎样上的历史课?连陈胜、吴广起义的事都不知道吗?篝火狐鸣就是陈胜、吴广在起义的前夜搞的天命论。”

 

 

这以来,子耳朵虽然是替赵中远纾了难,但自己却被屁股脸等几个战友用话缠住了,有的说听了他的话不糊涂也得糊涂、有的说他自己才不懂历史,更有思想犀利者批判他诬蔑农民革命领袖。末了,子耳朵笑嘻嘻地对批判他的战友们说:“大家说完没有?说完了就该好好想想咱们自己的事了。大家说我们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总之我有点忐忑不安。当然,我们必胜,伪革联必败。”

 

 

“我们必胜,你还忐忑什么?”杨长江认真地批判了子耳朵。

看情行,还有人要斥责子耳朵,但被一脸不悦之色的陆大勇制止住了。陆大勇十分生气地对大家说:“你们还没斗明白吗?你们怎么还在说一些没用的屁话?一句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大家一心一意地赶路吧,注意科学分配体力,看,又要被太阳曝晒了。”

 

 

不一会儿后,十几个红卫兵已走完山崖下的小路而踏上了丘陵间的羊肠小道。由于酷热难当,在这一路上几乎无人说话。当他们又一次在一处田角的水井喝水解渴时,先喝完水的杨长江在站立起身之际、不由得用惊奇的语调向大家叫道:“大家看,前面那几丛竹子怎么了?它怎么会是焦枯之色?”

 

 

当时并没有人在意杨长江的惊呼,所有的人不是只顾着喝水就是仰望着烈日而发愁。可是当他们顺着山坡小路靠近那几丛焦枯色的竹子时,几乎人人都议论起焦色竹子的神秘来。

 

 

“嗬!”杨长江突然指着焦枯竹子叫了起,“大家看这些竹子奇不奇怪?它们枯死了反倒还开了花!”

 

 

杨长江的这句话原本是无须人回答的话,因为被烈日长久炙烤的红卫兵们认为自己既无精力说话又觉得或琢磨或回答此话毫无意义。可殊不知赵中远为了显示自己的民间传说知识,在没有一丝考虑下便冲口而道:“古人说竹子开花,改朝换代;没有千年的江山,只有万年的仁义。”

 

 

其实赵中远在话还没有说完时就已隐隐认识到自己犯了大忌。因而他刚闭上嘴就心中贼头贼脑地偷窥起战友们的反映来。果不其然,炎热的世界一遍死寂,人人都对赵中远的话讳莫如深,大家都装聋作哑,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面对本该是叽叽喳喳的场面、得来的却是噤若寒蝉的场景,这使赵中远蓦地紧绷起脸来感到了害怕和紧张。鉴于此,此刻他真希望有人跳出来痛斥自己,因为这样他就有了解释或是强词夺理的机会。可是一直没有人攻讦他。

 

 

还好,赵中远的脑筋跟着就开了窍,他猛地明白了大家不吭声的原因是在保护自己。由此,他马上就想到了该给自己搭个梯子下台了。

 

 

当下的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能手,所以赵中远张口就对战友们批评道:“喂!大家怎么了?你们中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批判封建迷信思想吗?我刚才说的话的目的就是想为批判封建迷信思想而抛砖引玉,可是没有人响应。当然天气太热,这也不能怨大家。好,我们就一门心思赶路吧!”

 

 

接下来虽仍然是一遍寂静,但赵中远不再如前紧张。他虽然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却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瘆得慌。

 

 

经过一天的曝晒,风尘仆仆的他们在日落西山时赶到了荣昌县城。县城的氛围比红卫兵们想象的还好,因为城内不但呈现出了砸派坐天下的景象,而且处处可见到从重庆逃出来的砸派红卫兵的身影。跟前的如天下英豪齐聚山林的情景使赵中远等红卫兵不仅一下忘记了疲惫和一身的汗腻臭味,从而还只要一见到从重庆逃出来的战友就要喜形于色地与之探询荣昌城的革命形势。经过一路上的数次询问,赵中远等人走进了一家名为红满天的旅馆。该旅馆虽然名字响亮,但级别低,因而就正如告之者所说,此旅馆是各路逃亡红卫兵的聚集之地。

 

 

如流寇般的红卫兵们的到来,自然吓得旅馆的所有工作人员只有唯命是听和听其自然,任由一群群持枪者涌进涌出、吵吵闹闹、骂爹骂娘及糟踏公物。

 

 

赵中远 一行人自然也没花钱就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红满天旅馆。由于实在是一身腻得难受,所以晚饭刚罢,红卫兵们跟着就冲了个凉水澡。再由于县区的革命形势鼓舞人心,所以洗完澡的他们紧接着就串门认识起那些从重庆城逃出来的战友们了。

 

 

由于各自关心的事不同,所以串门的他们遂渐分开,各自寻找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来。杨长江和黑皮等几个人关心的事是到哪里才能搞到好枪;屁股脸和子耳朵等几个人关心的事是怎样才能使自己在县城里威风八面;而赵中远和陆大勇所关心的事是怎样才能尽快地将一盘散沙的战友们组织起来。

 

 

长久呆在房间里的他们尽管被闷热折磨得十分难受,但却毫不在乎,直至有了收获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凌晨两点多钟时,渗了一背汗才渐渐入了睡的他们却又被从大堂里传来的凶狠喧闹声给吵醒了。面对瞌睡被惊扰,大家的嘴虽在嘟囔,但心中却高兴着,因为他们知道又有一拨从重庆城逃出来的战友住进了红满天旅馆。此后仅一个多小时,被深夜锁住的大堂里又传来了带重庆口音的年青人的忿忿吵闹声。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红满天旅馆里的红卫兵们才拖着沉甸甸的身子陆续起了床。由于旅馆俨然成了砸派的复仇大本营,从而就使红卫兵们很快就抖掉了困乏而摆出了天马行空的精神。在此精神的激励下,他们嗅到了战事倥偬的气息。

尽管人人都在怒不可遏地叫喊着马上杀回重庆去赢回尊严,但他们却还不具备东山再起的条件,因为逃亡出来的各路红卫兵都还处在相互串联中。就因此,大多数逃亡红卫兵有暇根据自己的喜好各行其事。

 

 

杨长江喜好的事是好枪、也可以说此事是他的一块心病。所以他一起床就想到了快纠集人马去什么地方搞好枪的事。不过他醒来晚了,因为屋内已空无一人。由此他瞅着一张张空床纳闷起来,心想战友们在对自己搞什么花样。没等他再往下想,一股股浓烈的鞋臭味刺激了他。在鞋臭味的引导下,他才发现屋内邋遢不堪,什么东西都乱扔乱放,犹如被搜察过一般。对此他边朝外走边低声骂道:“真像一群国民党的烂丘八。”

 

 

杨长江一来到过道上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自己此时该何为才好。站立间,过道环境的糟糕及一个个陌生战友的蹿进蹿出跟吆喝六,使他一下认为此时赵中远正在跟那些急于要杀回重庆去报仇雪耻的战友商议着事。有了这认为,他开始逐个房间寻找器赵中远来。他接连走进过几个有红卫兵说话的房间,但都没寻找到赵中远,而是刺鼻的臭鞋味。稍后他终于在一间有激烈争论声的屋里找到了赵中远,并将其叫到了过道上。

 

 

杨长江一见到赵中远就着急地问道:“喂,你们是不是在研究搞枪的事?”

赵中远听了杨长江的话就一下蹙起眉头显得不耐烦地说:“长江你还没吃早饭吧?屁股脸他们刚上街,你快去追吧。我现在很忙……”

 

 

 

赵中远话说到此便欲转身回到屋里。但杨长江一把抓住了他,并撩开他的衬衣,拍着他腰间的独角龙手枪说:“你还是怕丢脸,用衣服把破枪遮了起来。看人家多神气,全是好枪。走!今天我们非去搞到好枪不可。”

 

 

杨长江边说边拽拉着赵中远走。这一来赵中远火了。不过他马上就转怒为笑,和蔼地说:“长江你放手,我保证不出三天,我们就会有很多很多的好枪。”

 

 

“凭什么?”杨长江放开赵中远的手说,“你们所开之会就是在研究去什么地方搞枪?”

“下一个问题就研究此事。”赵中远说。

“下一个问题?”杨长江盯着赵中远不解地问,“那你们现在研究的是什么?”

 

 

“尽快地把大家召集起来。”赵中远颇显城府地说。

此刻,杨长江的面容瞬息万变,由瞪眼咧嘴变成了欲言又止。原来欲发火的他被赵中远那一脸义形于色的凛然神情感动了。

 

 

感动中,杨长江心中对赵中远有了歉意。为了不现形地向赵中远表示道歉,杨长江一边装出自不如人的小角色模样来朝开会的屋里歆羡地瞅来瞅去、一边用钦佩的音调说:“佩服!佩服!中远,开会的人都是砸派的头目吧?好,你们开会商量复仇大事吧,我出去看看县城是个什么样。”

 

 

为了不被赵中远看出自己是在道歉,杨长江不等对方有反映,就大步走开了。像是有戏谑某种事的心机,杨长江一走到旅馆大门下就特意站立下来、偏头望着炽热的天空、夸张地蹙着眉头叫嚷道:“过瘾!过瘾!真是过瘾!又来晒吧,重庆崽儿就是不怕酷热。”

 

 

杨长江叫喊罢就摆出一副钢打铁铸的气魄跨出旅馆来到街上自豪地让烈日曝晒。边走边晒中,他泛着骄傲之笑,喃喃念道:“哼哼,幸好咱从小就在火炉里熬……多吃苦还是有好处,瞧,这样烈的太阳又能吧重庆崽儿怎么样?”

 

 

之后,杨长江还沉浸在自己的身体坚韧得像钢筋似的喜悦中时,他已走上了背阴的南边人行道由东往西而去。此行间,他还没顾得上一睹县城的风貌就开始感到有些头昏眼花了。由此他知道自己饿了,故马上朝人行道旁的一家小食店走了去。

 

 

小食店很邋遢,空中有苍蝇飞舞,地面油腻且黑,门口并放着两张油腻的柏木方桌,桌上搁两个油腻的长方形白色搪瓷盘,一个空盘、一个装有数根冷油条。杨长江靠拢无人看管的方桌就边瞅着盘中的冷油条、边朝食店内喊道:“服务员,买油条。”

 

 

杨长江叫喊了两声后就没有在意服务员是否能马上到来,而是挥手驱赶起几只缠着油条飞舞的苍蝇来。一小会儿后,一个腰围油腻白色围裙的大龄男服务员靸着一双快要沁出油的塑料拖鞋一摇一晃地来到了杨长江对面。服务员隔桌看了一眼杨长江后说:“买几支?”

 

 

 

杨长江没有马上回答服务员的话,而是盯着模样糟糕的油条神情迟疑地说:“油条怎么都蔫成这个样了?还有点发黑!”

服务员见杨长江对买油条的事还没拿定主意,于是就双手撑着桌沿,显得很有耐心地说:“还不蔫?都十一点钟了,不蔫才怪了!就剩这几支了……”

 

 

“还有豆浆吗?”问话间,杨长江咂了下舌。

“没有。”回话间,服务员翻动了一下油条。

服务员在用牛皮纸包油条时、突然猛有所悟地对杨长江说:“还剩两支,你全买了吧?这两支不收粮票。”

杨长江想了想说:“行!管他妈的就两顿并着一顿吃吧。”

 

 

大概是对饥一顿饱一顿表示生气,杨长江将四支油条一把握在手中边咬边沿街向前走去。当一辆行驶的卡车在街面上扬起尘土时,他感到了油条难以长久干咽。因此他将目光放在了寻找茶水摊的事上来。远远的他就看见了前面的一个茶水摊,并径直走了过去。他付了钱,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茶、再伸嘴去咬手中的蔫而微黑的油条时,不由得一股落没之感蓦地窜上了心头。因此他一下有了些心思,遂瞅了瞅油条和茶,再瞅了瞅自己狼狈不堪的逃难身躯,最后摇头苦笑着喃喃自语道:“妈的!好像真有些好笑?我等什么革命小将?我等什么祖国的接班人?我们都在逃命了,中央却还再打瞌睡!现在一想到‘世界是你们的’这句话,我就感到恶心。所谓的世界能是学生崽儿的吗?如今想来,大家幼稚啊!幼稚!学生小子土龙刍狗罢了!”

 

 

产生了这样的思想,杨长江一下消沉了。思想消沉使他精神萎靡不振。因此他侧头看前面的街道时愁容满面。此时他知道自己已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同木俑。随之他改变了主意,不再前行,而是准备返回旅馆。可是他又讨厌现在就回到旅馆,因为那样会无聊得难受。

 

 

无聊的情绪使杨长江增大了桀骜不驯的思想,因而他就索性向卖茶老头要来一根小木凳、缩身背靠着两家商铺间的砖柱坐下来、故意摆出来一张睚眦必报不讲道理的愤怒面孔。可是不久,他的蛮横面孔就渐变成了沉思模样。他在沉思中渐渐地迷糊了,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眼前的行人、大街以及炽热的阳光都如海市蜃楼,自己亲历的往事成了浮光掠影。

 

    大概是逃亡之路使人黯然神伤,渐渐的杨长江头靠着墙眯着眼神智恍惚了。恍惚中,他竟然还知道惆怅,有了回忆起几件悲凄往事的情愫。

 

 

 

他回忆的第一件事是一九六零年,自己的五岁小弟死于了天花或是饥饿;第二件事是一九六一年自己的班主任因饥饿难耐数次在午餐时借家访之名到一学生家蹭午饭;第三件事同样发生在饥荒年,自己的另一个女班主任不满一个经常旷课的男同学还每月吃28斤的学生计划粮,因此她勒令该同学将购粮证交与她去粮店把该同学的粮改为每月21斤的居民计划粮,理由是学生不上课还吃学生计划粮就是在占国家的便宜;第四件事是在长久饥饿中煎熬的众多男同学为获得一点焦盐来化水充饥、时常会在课间休息时将怀中揣有一瓶油炒焦盐的同学追得满校园飞;第五件事是一个耄耋太婆在咽气前一直呼叫的话是“我的心好难受,在往下坠。我想喝一口白糖开水,不再喝糖精水了。”;第六件事是……

 

 

杨长江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原因是他从想喝白糖开水的太婆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再从外婆身上想到了前天的三鲜寿面自己没吃成。

 

正当微闭着眼的他舔着嘴唇拟想着寿面的美味时,突然一辆卡车的超乎寻常的急刹车声惊醒了他。懵懂间,他抬头一看,见眼前街面上有一辆由西而东的破旧道吉牌卡车紧急刹车后停在了一辆运载稻草的牛车后面。对这卡车险些撞上牛车的情形杨长江还没来得及细看,其注意力就被卡车上的一遍焦急而又凶狠的大骂声给吸引而去。当他的目光一落到卡车上,就不由得一惊,见车上的二十几个重庆形态的中学生人人都背着两支以上的半自动或全自动步枪。这些背有多支步枪的人在大骂挡了他们道的赶牛车的人时、虽然都显得惊慌,但杨长江没注意到,其注意力和心思全放在了枪上。

 

 

对于枪、心中痒痒的杨长江正边盯着车上的枪、边认为那些枪是来自某个小军营时,突然眼睛一亮,见陆大勇和屁股脸也在车上。旋即他拔身而起,大步冲向了卡车。可是还没等他奔拢卡车,卡车已重新开动起来。见此情形,他疾奔几步,一飞身便吊住了驾驶室的门。就此后几秒钟后,破旧的道吉卡车已发疯般地向前飙去。于此同时,心中只有枪的杨长江不顾卡车的剧烈晃动,腹贴着车门,移动着四肢朝车厢爬了去。也就在这时,道吉卡车身后有两辆载有不少荷枪实弹军人的解放牌军用卡车一路狂鸣着喇叭,气势汹汹地追赶着道吉卡车。道吉牌车上的红卫兵知道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是冲着自己而来,所以就朝军车的上方连连开枪,试图阻止军人的追赶。然而军人对从自己头顶呼啸而过的子弹视而不见,仍骄狂地追赶着道吉车。满腹怒怨、一脸大义凛然之气的红卫兵们同样英勇傲慢,他们也丝毫不理睬军人用“现行反革命”之罪来慑人心魄的喊话,仍旧充满豪气地向前奔逃。

 

 

一小会儿功夫后,八成新的军车虽然追上了破旧的道吉车,但军车也只能是尾随其后,不能将频频忽左忽右蛇形奔逃的道吉车降服。就在军车跟道吉车大斗车技时,杨长江仍吊在车厢外,因车摇摆得太厉害。当车身又一次摇摆后,杨长江就抓住瞬间的相对平稳时机欲再一次翻进车厢。恰在这时,被惹怒了的军车突然加速,冲着杨长江所爬的这边车身飞驶过来,就在两车并行的一瞬间,鲜血和肉酱从两部车中间了溅了出来,杨长江就这样被两辆疯狂的车给活生生地搓死了。

 

 

血案使道吉车停下来痴呆了,而两辆军车犹豫了一下后就加速绝尘而去。

 

 

对于杨长江的惨死,逃来荣昌城的重庆砸派红卫兵没有多哭,而是脸色更加阴鸷了。

由于天气酷热,在当地砸派的帮助下,在当天夜里,杨长江的尸体就躺进了该城砸派的烈士陵园。

杨长江生命的转瞬即逝、虽然使赵中远等红卫兵感到了始终不肯明朗的政策和你死我活的武斗如芒在背,但他们更多的是疾言厉色地叫嚣着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要为自己的尊严血战到底。

 

 

杨长江丧命两天后,逃至荣昌城的各路重庆砸派红卫兵在满是同仇敌忾的氛围中终于商定好杀回重庆的计划,并决定第二天上午就出发。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赵中远、陆大勇、屁股脸、黑皮及子耳朵来到红卫兵烈士陵园跟杨长江作最后的告别。众红卫兵低头面对掩埋杨长江的那抔新黄土时,他们除了有共同的悲恸外,还各有心情。

 

 

屁股脸哽咽着说:“这是真的吗?活蹦乱跳的杨长江战友说走就走了吗?想一下就叫人心寒,保卫这保卫那、保卫来保卫去,自己年纪轻轻却成了黄土下的白骨!”

 

 

“白骨”一词似乎震撼了子耳朵。因而子耳朵边心悸地盯着自己的右手捏紧自己的左手腕、边接着屁股脸战友的话说:“……白骨!真这么一下子就成了白骨吗?在这以前还不觉得死亡可怕。但见杨长江这么一走,唉!就觉得活鲜鲜而又年青的身躯变成白骨太容易了!妈的!说到死我似乎还不是很怕。但说到一个人埋在土里变成白骨,我就害怕了!”

 

 

子耳朵此时的显得有些自私的表现使黑皮大为光火。因此黑皮倏地绷紧脸冲着子耳朵叫道:“喂!你是来嘲笑杨长江战友的吗?*****的伪革联,我们也要把你们变成白骨!”

被训斥了的子耳朵没有跟黑皮吵嘴,而是蹲下身去用手指捻起杨长江坟头上的黄土来边捻边喃喃自语起来。

 

 

子耳朵的动作使红卫兵们更悲戚。好一阵沉寂后,陆大勇僵硬着脖子凝视着越来越绚丽的朝霞,呈泣血之痛地大声叫道:“长江啊!你再也看不见太阳了啊!”

 

 

陆大勇的这声大叫穿透了每个红卫兵的心灵,从而使大家都因担心自己也有可能在转眼间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而畏惧起死亡来。又一阵沉寂后,赵中远将迷糊的目光从云蒸霞蔚的天边移到杨长江的坟头上悲伤地沉吟道:“长江同学啊!我们把你丢在这里了……”

 

 

此后陆大勇见赵中远久咽无语,于是就轻声对战友们说:“我们再给杨长江战友三鞠躬吧!”

 

大概是红卫兵们在鞠躬时又各有心情,所以他们鞠躬毕就各自转身默默地离开了坟地。离开坟地数米时,走在最后的赵中远因实在禁不住悲伤,故回头眼泪婆娑地望着杨长江的坟头哽咽道:“长江啊!长江!是我把你带出来的。可如今我却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这里!真没想到啊!为搞到枪而出学校的那一天竟成了你与家人、家乡的永别之日!我心疼啊!我糊涂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骑虎难下啊!骑虎难下啊……”

 

 

赵中远的哀鸣声和愤慨声使陆大勇、屁股脸、子耳朵及黑皮也止步转身望着杨长江的黄土坟头潸然泪下了。陆大勇见赵中远死盯着杨长江的坟头久久不肯离去,于是就上前去将自己的充满生死战友之情的手轻轻放在对方的肩头上说:“中远走吧,今天我们还要赶路呢。你说得对,细细一想我们还真是因骑虎难下才*****的什么革命到底。”

 

 

赵中远没有回应陆大勇的话,而是又一次躬身对杨长江的坟头再次哭泣地念道:“长江啊!我们把你丢下了…….”

“丢下”二字使沉浸在悲愤中的红卫兵们心惊肉跳,因为它意味着生离死别。

赵中远等人回到旅馆时,那里已喧闹声一遍,几十个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男、女红卫兵集结在旅馆的大厅里催促着组织者赶快发令杀回重庆去。

 

 

在又一阵誓要降龙伏虎的喧闹声中红卫兵们出发了。在乘火车杀回重庆的一路上,沿途有很多从重庆逃出来的砸派红卫兵加入了赵中远等人的队伍。火车临近重庆西大门江津站时,为尊严和前程而杀回重庆的砸派队伍已又是风樯阵马。

 

     

                   十  九

小分头之死,虽然没能使附四中四野红卫兵产生他们应该产生的兔死狐悲之戚,但心情还是有些沉重。不过两天后,他们就淡忘了这些事,其原因一是乱世纷纷的当下,死个把人是件极为平常之事,几乎天天都有死于非命的人的消息传来;原因二是公、检、法被砸烂后的社会,法律已荡然无存,无人过问死人之事;原因三是死人之事都被视为革命运动中的合理现象;原因四是红五类都认为小分头也应该对自己的死亡负一定的责任,理由是他不该挑战无产阶级专政。

久不见砸派的形迹,底层的革联派战士便渐渐地不太去想砸派有可能死灰复燃的事,因而纪律又涣散了。在一家独大的感觉下,在无战事的闲散日子里,四野红卫兵又感到百无聊赖了。不过今日的百无聊赖跟过去的百无聊赖有所不同,红卫兵们不再用遐想或者争论什么路线、主义或真理来消遣时光,而是注意起了“人间烟火”来。在人间烟火的作用下,大多数红卫兵都各邀好友各行其事,嗅嗅运动之外的气息来。

 

在回头顾盼“人间烟火”的短暂日子里,红卫兵们迅速地复苏了世俗思想,从而就又窥探起儿女之事来。现在的他们似乎因久憋于异性的神秘中而少了些封建思想,从而胆子大了些,恋爱了的人能将自己的隐秘恋爱关系半公开,没恋爱的人也盯好机会要与异性班荆道故,就连一些版版六十四之人也动了恋爱的心思。

 

八月上旬的一天上午,黄晓玲强装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来到男生宿舍门口、呈心急状却又是矜持地朝室内的男生们喊道:“喂,谁愿意保护我去区大街买点东西?”

正在宿舍里各行其事的男生们听见黄晓玲的呼声后反应速度快慢不一。郭永泰反应速度最快,因而正擦着手枪的他第一个冲到黄晓玲跟前心中窃喜地向对方说:“我愿去!黄晓玲你要买什么东西?”

 

黄晓玲像事先就有准备似的,故张口就对郭永泰说:“你不是很怕晒太阳吗?我不忍心你被晒坏了。”

“嘿!嘿!”一下懵了的郭永泰带着一丝莫名之笑委屈地说:“我何时说过我怕晒太阳?重庆人有怕晒太阳的吗?特别是重庆崽儿。”

 

“反正有男生向我说过你怕晒太阳。”黄晓玲心不在焉地说。

然而郭永泰却认真地叫道:“是谁在造我的谣?我何时说过我怕晒……”

 

这时胡英才忍住笑,快速上前将郭永泰拉侧过身来附着耳朵说:“你这个宝器!你还没看出黄晓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郭永泰恍然大悟过来,因而随即就装着腿脚不利索地边后退边笑呵呵地大声说:“我怕晒太阳!我怕晒太阳。黄晓玲同学这么美丽,我这副嘴脸恐怕连不怕晒太阳的资格都没有啊!谁有不怕晒太阳的资格?喂,快出来陪黄晓玲同学上街街。”

 

大家本以为无人敢开口应战,可殊不知最不可能开口的李华新却猛地叫道:“我去!我最不怕晒太阳。”

李华新之所以如此轻佻,原因是他以为大家在闹着玩,人人都会起哄瞎闹。

 

自然,一声独响的李华新招来了众同学的哄堂大笑。在同学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中,李华新飞快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信口开河惹来了大麻烦。因此他慌忙伸出双手,像撑住一堵快要砸向自己的墙似的边后退边匆忙对同学们叫道:“嘿!嘿嘿!你们怎么没搭话?我以为大家都会争着说自己不怕晒太阳呢。”

李华新果然有麻烦,以梁鹏为首的男生们个个抿着意味深长的笑,边一步步逼向他,边装得道貌岸然地说:“嘿嘿,李华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你还不快去陪黄晓玲同学逛街街!”

 

一见同学们居心不良的模样,已在自己床沿坐下的李华新在惊慌中边伸出手抵挡着靠上来的同学们,边横绷着脸严厉地叫道:“滚滚滚!我怕晒太阳,我怕晒太阳!”

瘪着嘴笑弯了眉的梁鹏说:“李华新你说了不算,这要黄晓玲说了才算。”

 

梁鹏的这句话一下就使“晒太阳”之事进入了它的实质内容中。因而众学生抑制住兴奋,窃笑着转过身去,用既是打探又是询问的目光盯着黄晓玲。

黄晓玲心中是窃喜着,因为男生们如此嬉闹李华新正中她下怀。因此她强忍住自己的烂漫之笑、嫣然之笑,用透着淡笑之嘴对众男生说:“嘿!你们齐刷刷地盯着我干什么?傻了吗?”

 

一向嘴最快而又最风趣的郭永泰抢先说:“黄晓玲,你认为李华新怕不怕晒太阳?”

“我。。。。。。我。。。。。。我怎么知道。”黄晓玲露出笑,神情迟疑地说。

聪明、快活但却诡异的郭永泰不再问黄晓玲,而是向同学们一挥手,立马带领着大家转过身去嘻嘻哈哈地将李华新拽起来推向黄晓玲。在使劲推动李华新时,郭永泰还哈哈大笑着说:“李华新,你快去陪黄晓玲上街,她说你不怕晒太阳。”

 

在众同学推着李华新朝自己过来时,黄晓玲嘴上抿着笑,心中揣着喜悦,稳稳地站着未动,就等李华新上前来。可是黄晓玲没能如愿,因为李华新发了怒,他胀红着脸猛地挣脱了同学们的解押,一转身冲着大家叫道:“你们别虚伪了!分明是你们自己想去,却要拉我做挡箭牌。。。。。。”

这一来,场面本应该陷入难堪,但却不然。此时郭永泰猛地捂着自己的左胸,忍着痛,咧嘴气呼呼地冲李华新叫道:“李华新你小子才虚伪!你明明长醒了却还要装萌。你装萌可以,但要向大家说明,为什么要使闷气把我打痛了。”

 

原来郭永泰的左胸被李华新在奋力反转身时的胳膊肘给重击了一下。所以他在剧痛的情况下就顾不得在有女生在场的情况下而说出了被人人认为属于淫秽范畴的“长醒”之语来攻讦地骂李华新。

本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而应该发火、骂人的李华新见自己反被郭永泰攻讦、笑骂,于是就瞪圆了眼冲对方吼道:“你才长醒了!”

“你才长醒了!”郭永泰同样对李华新吼了一声。

 

自然,正在气头上的李华新立马又还了嘴,同样郭永泰也又还了嘴。眼看“长醒了”之邪念之语就要充斥宿舍,心焦却又是一脸喜色的梁鹏赶忙将李、郭二人隔开,并赓即埋下头,压着嗓门说:“你这两个棒槌争嘴还分不分场合?老子都快要替你们钻地缝了!看看,黄晓玲正盯着大家呢!”

这下李华新和郭永泰一下胀红了脸,原因是他们蓦地想起了还有个黄晓玲在宿舍。因此二人立马意识到自己已无地自容,遂慌忙停止了争吵。尽管二人紧闭了嘴,但还是觉得如芒在背。为了尽快从黄晓玲的目光里挣脱出来,在窘臊中的李、郭二人便搔头缩脑地向自己的床铺走了去。

 

埋着头的郭永泰刚在自己的床铺坐下,就冷不丁的被张牙舞爪扑上来的胡英才给吓了一跳。胡英才不等郭永泰回过神来,就戏弄地说:“喂!郭永泰你到底长醒没长醒?这事你要向大家通报一下。。。。。。”

此时的郭永泰脾气非常好,他不但没反击胡英才,相反却是一脸焦急地频频用脸色示意对方赶快闭嘴,否则自己就要被女生看着是二流子了。不一会,郭永泰纳闷了,因为他见胡英才对自己的求饶视而不见,仍围绕着“长醒”之事聒噪。对此他只好斜着眼偷偷摸摸地朝门口处看了过去。稍许,隐隐舒了口气的他慢慢抬起了头、缓缓伸直了腰、最后就装模作样地带着一丝冷笑站立了起来。

 

挺直了身的郭永泰先用手指逐一点了点除李华新之外的众同学,然后再装得十分气愤地对梁鹏说:“哼哼!你梁鹏为什么要用女生来吓我?咦!黄晓玲同学怎么不见了呢?”

梁鹏噗嗤一笑,瞅着郭永泰说:“被你的话吓跑了。”

 

“吓跑了?真是被我的话吓跑的?”郭永泰在若思若想中又有些害怕起来,

“当然,大家都看见了。”梁鹏幸灾乐祸地说,“现在你怕被女生们看成流氓了吧?”

 

一时间里,郭永泰因还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所以没有注意到梁鹏的幸灾乐祸神情。但片刻后,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梁鹏身上时,就猛然一惊,遂呈莫名气氛状地吼道:“嘿!怎么就我和李华新成了女生们心目中的流氓?难道你们就没有长醒吗?”

“我们没说。”梁鹏得意洋洋地盯着郭永泰说。

“没说什么?”郭永泰感到纳闷地问。

“没说‘长醒’。”梁鹏说。

“闷骚。”郭永泰无奈地骂了梁鹏。

 

“嘿嘿嘿!你怎么骂人?”梁鹏笑嘻嘻地拉着郭永泰要他给自己道歉。

这下郭永泰感觉到自己获胜了,因而就头一偏,毫不理会梁鹏了。不过梁鹏仍旧笑眯眯没有生气,更没有用“闷骚”之语反诘郭永泰。

 

梁鹏不反诘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如反诘了,转眼间自己反倒会成为众矢之的,理由是人人都认为自己比郭永泰‘闷’多了。如此一来,梁鹏快陷入尴尬之地,因为他既不敢就“闷骚”跟郭永泰角力,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被郭永泰搞得无脸面的情景中脱困出来。

还好,梁鹏思路广,他灵机一动,随即就一边用亲密的姿态拍着郭永泰的肩,一边用兄长的关心劲即笑又认真地对大家说:“果然,咱们一懈怠了革命事业,资产阶级思想就冒了出来。。。。。。”

 

没让梁鹏给他自己继续解困,孙仲云就含着笑急忙打断他的话说:“喂喂喂!大家是长醒了还是资产阶级思想冒了出来?”

没等梁鹏回答孙仲云,一向少言寡语的赵文和一时兴起,凑着热闹插言说:“梁鹏,难道咱们一辈子都不需要长醒吗?”

 

梁鹏认为赵文和是同孙仲云在为难自己,因而就没好气地冲着赵文和大声说:“你住嘴!你跟孙仲云没有资格谈论此事,你俩早都长醒了。谁不知道你在跟费静谈恋爱。”

没等赵文和退缩,也没等孙仲云开口反驳,心烦技痒的胡英才已呈城府颇深之态,笑嘻嘻地对梁鹏说:“梁鹏,你何苦为你的所谓的闷骚又气又累,其实。。。。。。”

 

“谁闷骚?”梁鹏气得攥紧拳头呵断了胡英才的话。

胡英才退后两步接着笑嘻嘻地对梁鹏说:“好好好,咱不谈闷骚就谈长醒之事吧。其实女生比男生还长得醒些,男生何苦要。。。。。。”

胡英才攻讦女生的话可谓是戳漏了天,故顷刻间男生们在惊愕中蓦起的意味深长之笑就如滔天洪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地砸向了他。

 

在同学们起哄的笑声中,胡英才沉着地说:“嘿嘿!看,你们都虚伪吧?还是我耿直,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你对‘女生还长得醒些’是怎么想的呢?”郭永泰咧嘴笑着,用心邪恶地问胡英才。

没等胡英才开口,懂得郭永泰邪心的众男生就含着几许羞涩,用狂热的笑声继续起哄胡英才。

 

胡英才见场面毫无章法,就只好强打精神,挺着胸机械频频地说:“虚伪!虚伪!虚伪!。。。。。。”

胡英才的呆板反抗动作,反倒惹得他的同学们把他逗得更欢了。

 

欢闹中,郭永泰威胁地说:“胡英才你今天不把你所知道的女生们的心思说出来,我们就要把你说女生的坏话告诉女生们。”

“对对对。”众男生又起哄了。

面对威胁,胡英才哈哈一笑,遂得意洋洋地对众同学说:“你们真敢这样不要脸吗?你们向女生告发我,其实是在自己告自己,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恰在此时,宿舍外的过道上传来了几个女生的说话声。对此,梁鹏抿着笑,边乜着胡英才频频点头,边侧着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胡英才瞧梁鹏的架势是去向女生们说自己的坏话,因此就心一慌,立马扑上去抓住对方说:“梁鹏,你这个时候不是去上厕所吧?”

 

“你看呢?”梁鹏美滋滋地睨着胡英才说。

“我。。。。。。我。。。。。。我给你洗碗,你不要在女生面前告我的状!”胡英才笑嘻嘻地觍着脸对梁鹏说。

梁鹏趾高气扬地说:“英才你还是怕?那你洗几天?”

松了口气的胡英才说:“至少也要洗。。。。。。洗三天。”

 

“不行,洗三个三天,”梁鹏说

“行行行,这下你不用借上厕所之机告我的状了吧?”说话间,胡英才笑眯眯地挽住梁鹏的胳膊往回走。

可是紧接着就发生了使胡英才更加紧张痛苦的事,众男生纷纷效仿梁鹏,一边睨着他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也去上厕所了。”

 

对此事心知肚明的胡英才一气之下没控制住情绪,故火冒三丈地冲着众同学吼道:“有这么巧?你们的肛门开了会?要一起去支农?我知道你们在敲诈我。”

胡英才的愤怒并没有阻挡住男生们的脚步,大家微地着头忍住笑,继续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走。敲诈者中的郭永泰最为气人,他伪装得委屈地望著胡英才说:“梁鹏都可以上厕所,我们就不可以去?”

 

此时已容不得胡英才多想,更容不得他怒斥同学,因为女生们的说话声已临近宿舍门口了。因此他只好憋着怒火,火速赶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同学们说:“好好好,我给你们也洗九天的碗!这下你们总该不去上厕所了吧?”

“不去了,不去了。”众男生立马掩着笑往回走。

同学们如此露骨的敲诈,使解除了危情的胡英才也难禁一笑地瞪着大家说:“难得你们这么统一,又开了会,不支农了?”

 

胡英才的“又开了会”之语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就是女生们跨进了宿舍来,笑声依旧。

 

胡英才为自己臭嘴的过失而被迫为同学们服役只一天就戛然而止了,原因是卷土重来的砸派突然发飙,向革联派发起了各种形式的进攻。两派此次一开战,武斗升级。武斗升级不只表现在双方的武器都由冷兵器变为了热兵器,更表现在人人都有两点深刻的认识:一是知道自己如不消灭对方保住权力或是夺取权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等待自己;二是自己如不对眼前的敌对派下最狠的手,那就是自己把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尽管砸派因处于山寨地位而强悍骁勇,但必定人数远不如革联派,且更无政权做后台,所以一时间里,他们此次攻击革联派的策略是郊区对峙兼进城袭扰。

不过砸派也有一处响当当硬邦邦的军事堡垒,名叫“望江机器厂。”望江机器厂实为兵工厂,建于抗日战争时期,过去制造的武器为小钢炮,今日制造的是“37高炮”。

该厂坐落于山城东北方的郊区,处于主城长江下游,濒临江畔,置身山谷,距主城10公里左右。由于该厂一直是造反派的天下,再加上它的半军事性质,所以一直坚挺着。不管是过去的保皇派还是当下的革联派,都不曾妄动过它。

武斗升级后,该厂砸派将两艘船舶改造成两艘军舰,并数次逆流而上至朝天门水域,用三七高炮将朝天门港务大楼炸出了几个大洞。见此情形,革联派也不示弱,他们出动了同样是兵工厂性质的空压机厂生产的坦克。

 

砸派的有力袭扰,不仅使革联派神经紧绷、大有被取而代之的危机感,而且还有人员伤亡的损失,附四中的烈士陵园新添了几座坟冢就证明了这点。升级后的武斗总是以消灭对手来解决一切问题,所以局势残暴,死人无数,连流弹也杀死了不少市民。

     砸派的频繁袭扰,搞得革联派疲于奔命。随着血腥事件增多,两派都充满了杀气,心中只有致对方于死地的念头。

 

一天午夜时分,附四中四野红卫兵刚在如蒸笼般的宿舍里躺下,便又有情报驱使他们忘掉疲劳而抓起抢来朝区大街赶去。他们这次出战不同以往,不是与袭扰者砸派打巷战,而是去抓捕一名潜回家的砸派分子。时下盛行“点水”(即告密)。四野红卫兵今夜紧急出击的原因正是有人“点水”,告密者大都是观点群众。

当下的市井尽管被“打死人不犯法”的恐惧、乖戾氛围笼罩,但市民们因难耐盆地夜里的闷热,还是愿冒一定的风险走出如蒸笼般的屋子而来到室外露天过夜。市民们在自家门前用乘凉之法来对付通宵都难消退的酷热场景,是山城的一道独特风景。尽管乘凉的卧具都是些竹席、竹凉板、凉椅及长凳等简陋物件而使乘凉场面显得邋遢、杂乱及不雅,但人们却躺得惬意——因为这是唯一能使身体感到凉爽而又较好消除白昼劳累的休息方式。

 

如往日一样,此次在深夜的大街小巷中奔忙的四野红卫兵经过哪里,哪里的乘凉人就戛然终止聊天,佯装熟睡,唯恐有乖戾武斗者一时兴起而前来找自己的麻烦。

 

武斗到今天的人,个个都一脸杀气、满腹怒怨。因而沿街而过的四野红卫兵不仅都故意摆出一副浴血奋战后的占领者的霸气,还整齐而又有节奏地使劲踏响着深夜中的街道,想以此来排遣一下心中的块垒及向蜷缩在昏暗中的乘凉市民展示自己的威风。当红卫兵们离开时明时暗的大街而走进一条完全昏暗的背街时,就立马减轻了踏步声,原因是告密者告诉他们目标就在前面不远处了。果然,一脸阴鸷之色的红卫兵们大略疾步奔走了二十秒便来到了抓捕砸派分子的目的地。

一眼看去,处于半明半暗中的目的地是一座陈旧的公房,瓦残墙损、砖木结构、面积不大,大略住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平房。

 

目的地的情况大出红卫兵们所料,那里并非一片乘凉所特有的那种安宁,也就是说乘凉于平房大门外的人并非都静躺着,而是还有些人聚在一起发出了饱含激动之情的嘈杂声。

四野红卫兵刚对“嘈杂”状况提高警惕和感到纳闷,却又马上精神抖擞、气势骤增。他们如此变化的原因是因为从嘈杂的人群中听见了“又有我们的人马赶来了”的欢呼声。

 

因此,四野红卫兵知道了已有其他单位的战友先期到达此地。虽如此,除了懒洋洋留在公房大门外的红卫兵外,仍有四野红卫兵钻进了公房。

公房的户型结构十分简单,成筒状,中间是约两米宽的过道,每户人家的房屋分列在两边。只有一盏十五瓦电灯照明的过道不仅昏暗,还十分拥挤邋遢,并且还散发着熏人的煤烟,因为每家每户的厨房就在自家的大门旁,也就是在过道上。

 

再不需人指点,冲进公房里的四野红卫兵举目一看,就知道了自己要去之地,因为只有过道底端处有一群人在大骂大叫并砸着那户人家的大门;而其他人家都大门紧闭,噤若寒蝉。

不知是不是胡英才抓捕砸派的心情最为迫切还是眼尖,在大家都还在过道上向前蹿时,他突然朝正在砸门骂人的人群叫道:“嘿!白继光师傅、黄捍东战友,你们抓住*****没有?”

杂乱人群中的白继光侧过头来瞧了瞧奔上前来的四野红卫兵后便破口大骂道:“*****的*****躲到了他邻居家负隅顽抗,我们正砸门进去抓他。”

 

赶拢抓捕现场的四野红卫兵不仅一下就知道了先期到达者是卫东棉纺织厂的革联派战友,而且还很快搞清楚了抓捕砸派的事很不顺、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原来卫东厂革联派赶来时响动大,使砸派分子有机会躲进了邻居的家,由于领居家无人且大门紧闭,所以抓捕者们就沿着砸派逃往邻居家的路寻迹而去。原来砸派分子是捅穿了自家的纸质天花板从天花板上面翻进了邻居家,因此砸派分子的家是一遍狼藉,他的父母重足侧目于屋角。。

 

由于天花板上面是人字结构的房梁,所以户户房顶相通。就因这样,砸派分子在危急关头就用上了打洞逃生的办法。可无奈,天花板之洞暴露了他的行踪。

就在过道上的砸门声越来越摄人心魄,屋内天花板上的动作一阵比一阵剧烈时,突然砸派屋里的砸派分子开了枪。砸派分子开枪拒捕加快了他被俘的进程,因为革联派也开枪作出了还击。很快有的革联派人员破门而入、有的从邻居家的天花板上从天而降,遂将砸派分子制服。

 

由于双方都是盲目开枪,所以无人中弹。尽管是这样,但革联派人员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以掌权派自居的他们岂能接受砸派分子开枪拒捕行为。就因那些特别仇恨砸派及特别懂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的革联派人员便纷纷掏出匕首来将其捅进了已被制服了的砸派分子的臀部。霎时,砸派分子的臀部就鲜血直流,想来快成了蜂窝。

还好,白继光及时对他的战友们吼道:“好了好了,别桶了,大家别急着现在报仇,不然这*****还要我们抬回团部去。大家马上把这*****押走吧。”

 

随即卫东厂革联派便如老鹰抓小鸡般地揪上砸派分子往屋外走去,而只把当成帮手的四野红卫兵丢在了后面。

不知是因为把自己看成了帮手身份,还是意犹未尽之故,落在最后面的几个四野红卫兵没有马上离开屋子,而是对被殃及得如垃圾场般的房间细细观看起来。观看中,梁鹏最先有所疑惑,故开口说:“咦!似乎有些奇怪,这户人家没有一个人吗?”

“我想这家人早被吓跑了。”郭永泰顺口回答了梁鹏的话。

 

梁鹏立马又说:“不对。我们赶拢时这户人家的大门还在被砸,也就是说从那时到现在,我们没看见屋里有一个人走出来。”

“那就可能是这户人家都在外面乘凉。”郭永泰又毫不在意地说。

 

这时双眼观看着天花板洞的李华新插进话来精神疲乏地说:“这么说来这户人家肯定是砸派了,或者至少是砸派观点。”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黄晓玲一边踢了踢地上的一个被摔坏了的玻璃花瓶、一边问李华新。

李华新张口就说:“这家人如不是砸派,那乘凉的他们为什么不跑回来护住自己的家?”

 

李华新还没闭上嘴,手握匕首的胡英才就突然说:“李华新你敢不敢?”

有些糊涂的李华新盯着胡英才说:“什么敢不敢?”

胡英才一瘪嘴,轻蔑地对李华新说:“啧啧,抓砸派分子那么大的阵仗,即便是一个派系的人回来护家也怕被误伤呀!”

 

“倒也是这么个理。”李华新若思若想地说。

听了胡英才和李华新的对话,刚才不太卖力的梁鹏便一下心生内疚,于是就立马对同学们说:“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快走吧,这样好让人家早点回来收拾屋子。”

众人转身朝屋外走去时,殊不知手握匕首仍立在原地的胡英才却不以为然地对大家说:“何必忙着走,说不定这家人是砸派呢。”

 

“是砸派又怎样?”梁鹏边推着胡英才走边说“难道人家还要睁着眼睛回来挨刀?快走,在这里呆着已无意义。”

胡英才边避开梁鹏的推动边说:“我要找块布来把匕首上的血擦干净了再走。”

梁鹏望着胡英才的背迟疑了一下后就决定先行一步了。可是当他走到过道上没见不到同学们的身影后就又倒回到屋里等胡英才。

正用布条擦着匕首上血迹的胡英才见梁鹏一声不吭地倒回屋里,于是就揶揄到:“梁鹏,你怕我偷人家的东西?所以就特意倒回来监视我?

 

梁鹏泛着苦笑对胡英才说:‘你想当俘虏?同学们都走远了,我是怕你落单后遭遇上四处乱窜的砸派。’”

对梁鹏的关心和情义,胡英才虽是用了美滋滋的一笑来表示感激,但嘴上却逞能地说:“能碰上他们,我正求之不得呢。刚才好过瘾,我的匕首捅在那砸派分子的臀部时,刀尖先是在臀部皮上停留了百分之一秒的后才‘噗哧’一下钻了进去。那停顿一瞬间的感觉真好!”

 

梁鹏对胡英才的“屠宰”感觉无暇评论,所以就绷着脸冲对方命令道:“快滚!你想大家担心你?”

梁鹏不等自己的话音落下,就转身又朝屋外走去。心情显得有点急的他刚一跨出房门,就差点与一个朝屋里奔来的人撞上。随之他被眼前的这个人搞得在惊诧中吓了一跳,原来此人是罗炳奎。

 

对此,梁鹏盯着罗炳奎发愣,一时间里不知道该怎样同对方讲话。与此同时,真正被吓了一大跳的罗炳奎在倒退两步后又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地对梁鹏说:“我——我以为屋里没人了。。。。。。我刚才在外面乘凉。。。。。。我看那个砸派被抓走了就回来收拾屋子。。。。。。”

“嘿!罗炳奎你在这里住?你怎么会在这里住?一脸惊诧之色的胡英才扑上来恶凶凶地打断了罗炳奎的话。

 

乖戾凶狠的武斗使每个市民都心惊肉跳,所以心中惶恐的罗炳奎立马唯唯诺诺地说:“这是我战友的房子,他借给我暂住。”

“你开小差了?不革命了?要搬出学校住?”胡英才莫名气呼呼地对罗炳奎训斥了起来“都是他妈的口头革命派!”

罗炳奎被胡英才凶狠劲吓得乱了神智,因而他就只有一味支吾道:“不。。。。。。不。。。。。。”

“不干革命了?”胡英才边说边用匕首炳砸了一下罗炳奎的胸膛。

 

罗炳奎吓得连声说:“不不不,不开小差。我是说不开小差,要永远革命。”

胡英才被罗炳奎的要永远革命之语逗得哈哈大笑,因而他就边举起匕首来羞辱对方 边又呵问道:“你*****的就是个口头革命派,说一套、做一套,革命正需要人时,你却躲起来了。你怕死我们就不怕死吗?老子一想到董明明同学之死,再见到你们这些老劝别人去死而自己却等着坐收渔利者的嘴脸,就气得。。。。。。”

 

由于气愤至极,胡英才就用匕首不停地敲打起罗炳奎的头,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可是就在他的气越来越大时,其手腕被梁鹏抓住了。从见到罗炳奎之时起,梁鹏一直都没有胡英才的那般愤怒,而是泛着对罗炳奎的轻蔑之笑。因此他在按下胡英才的匕首后就似笑非笑地对罗炳奎说:“罗主任,你搬到这里来住不是为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到底吧?你是不是要结婚了?你结婚要通知我们。。。。。。”

 

在这片刻时间里。由于罗炳奎一直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胡英才的匕首会冷不丁地刺向自己,所以他就把姿态比较温和的梁鹏看成了是自己的保护神。就因此原因,尽管他知道梁鹏的话是在挖苦自己,但还是顾不得颜面及有可能发生的其它麻烦事,而急忙讨好地接住梁鹏的话说:“这事当然要通知大家,我们是一派的嘛。”

 

“你真要结婚了?你和谁结婚?”梁鹏脸色大变地追问起罗炳奎。

 

罗炳奎从梁鹏突变的阴沉脸色上感到了事情不妙,因而就不敢再说话,只是一味支吾吾地讪笑。

 

由于胡英才认为罗炳奎十有八九是跟肖老师结婚,所以就不只是对罗炳奎的讪笑感到特别的恶心,而且还一边用脚踢向对方一边骂道:“你*****的这堆牛粪还真要插上鲜花了?你真划算,快要结婚了,而我们却还在出生入死!结婚啊!结婚是什么东西?妈的!老子最恨那些怂恿别人去死,而自己却躲在后面谋私利的人!”

 

胡英才话说到此,因禁不止气愤就又抬腿踢向罗炳奎说:“不许结婚!非常革命时期不许结婚!罗炳奎,你看当下有没有人结婚?”

    尽管胡英才怒气很大,但这次踢罗炳奎的脚没能踢到对方,原因是被梁鹏拉住了。梁鹏拉住胡英才的原因不是怕伤了罗炳奎,而是觉得胡英才的表现有些猥琐,恐丢了学生的脸。为了不使胡英才觉得自己似乎有吃里扒外的行为,梁鹏不等对方冷眼瞪自己就赶忙说:“我是觉得这间屋还真像洞房,看,四壁既不斑驳也没灰尘,而是刷得雪白,再说还有一些崭新的物件。。。。。。”

 

“去把那些东西全砸了!”胡英才打断梁鹏的话大叫道。

胡英才还没来得及转身奔进屋里,他的吼叫声也还在烟尘扑面的过道里激荡时,突然公房的大门处也有人在生气地大叫道:“喂!你这两个瘟神怎么还呆在这里不走?你们想被砸派抓去吗?大家在外面把你俩等得不耐烦了!”

 

原来大声叫嚷者是孙仲云,他也是怕落在后面的梁鹏和胡英才不安全才返回来叫他们的。因此胡英才被孙仲云的怒气冲冲给制住了脚步,转而使他不由得带着莫名的兴奋对大步跨上前来的孙仲云叫道:“喂,孙仲云,你快来看这是谁?他妈的罗炳奎居然开小差搬到这里来住了!看来他*****的要结婚了约!”

孙仲云在闻得胡英才叫声的初时还依旧阔步前行,因为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对方在喊叫些什么。不过紧接着当他搞清楚了胡英才是在因何事而向自己喊叫时,他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因此他返回来关心同学安全的义勇豪迈之气顿时就飘散而去,转而出现的是心情一下比一下沉重、步伐一步比一步慢的暮气。

 

随后暮气沉沉的孙仲云因实在害怕上前去“触碰”胡英才所说之事,所以便耷下头突然转身朝公房外走去。可是他刚走了两步却又猛地转回身来,步步都义形于色地朝前走去。此时他心中虽然翻江倒海,但走到罗炳奎跟前后却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只是抬眼缓慢地睨了一眼罗炳奎。随后他又转身而去,不过他马上又转身回来,气呼呼地走进了罗炳奎的洞房。

孙仲云刚一跨进屋,胡英才也紧跟了进来。胡英才待脸色阴骘的孙仲云将屋子审视了一遍后才说:“*****的行为是气人,我们在卖命,他却在构筑资产阶级的安乐窝。。。。。。”

 

“是跟肖老师结婚吗?”孙仲云心烦地打断了胡英才的话。

“还有谁?”胡英才一嘟嘴,拉大了嗓门说:“其实肖老师现在可以反悔,不跟罗炳奎结婚,因为已有不少的人开始鄙夷成分论,至少我们认为肖老师并不肮脏。*****的罗炳奎真会把握革命时机,一下就占了肖老师的大便宜啊!”

听闻胡英才的不深不浅的感叹,早已跟进屋、并在慢条斯理地翻箱倒柜的梁鹏说:“唉!经胡英才同学这么一说,咱作为肖老师的学生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你在翻什么东西?”胡英才注意起梁鹏的行为。

梁鹏被胡英才问懵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间屋里并无用心地东摸摸西碰碰。不过随即他就认为自己的怪异行为并非毫无道理,因此就侃侃对胡英才说:“出气!我在抄家出气!”

“是因为心里不是滋味的原因吧?”胡英才打量着梁鹏若思若想地说。

梁鹏视乎怕见胡英才的目光,因而就侧过身去边信手打开一个大木箱、边有气无力地说:“咱们心里再不是滋味又能怎样呢?婚姻自由嘛!”

 

胡英才虽不赞同梁鹏的话,但一时间里又没有好的语言来诘问对方。因此他就猛然负气地大叫道:“滚滚滚!咱们快滚吧,别呆在这里生闷气了!”

胡英才话音未落,就一把拽上孙仲云往屋外走去。一直横眉观察着屋内物件的孙仲云由于正如胡英才所说的那样老是在生闷气,所以被一拽就移步而走了。这样一来,自然梁鹏也要立马跟随离开。梁鹏在迈步时,他那已伸进木箱里的手顺便抓出了一张使手感很好的纸来。由于纸的质感好,梁鹏在顾着追同学的同时又顾着瞟了一眼手中的纸。经这一瞟,梁鹏一下就举起手中的纸来急促而又莫名惊喜地朝刚跨出屋的孙仲云和胡英才叫道:“快看快看,你俩快回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罗炳奎真的快要结婚了!我找到最有力的证据了!”

 

孙仲云对梁鹏的呵叫本无兴趣,但出于好奇还是回头朝梁鹏看了过去。殊不知孙仲云这一毫无心思的一瞥,竟使他一下僵立,同时脸色也更加阴骘了。原来梁鹏展示给孙仲云和胡英才看的东西是一张红双喜剪纸,这个年代有“红双喜”剪纸就是结婚的特有符号。

孙仲云身子发僵、心中发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红双喜进一步证明了肖老师真要跟罗炳奎结婚,而是认为那红双喜就是肖老师的卖身契。

 

孙仲云既不想多看一眼“红双喜”,但也没有抬腿就走,因为他对红双喜的憎恨和灵敏使他心情复杂、难受。胡英才对“红双喜”却另有感觉,认为该借机狠狠虐待一下罗炳奎。可是胡英才没有得到泄愤的机会,因为罗炳奎已无终无影了。

 

就在孙仲云侧身乜着室内,似在为什么事有所迟疑时,没见到罗炳奎的胡英才猛地冲梁鹏吼道:“咱们还不快滚吗?你手中还提着那让人生气的东西干什么?扔了!快滚!”

现在梁鹏已知道自己手中的“红双喜”使自己的两位同学很愤怒,因而就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扔下它,边往公房外奔边叫道:“哎呀,这东西邪气重,我扔了!”

 

三人快速奔出公房,疾步跨出背街,继而在大街上行了好长一段路后却仍没有看见同学们的身影。因此胡英才略有不满地向孙仲云问道:“仲云,同学们呢?他们怎么蹿得飞快!他们忙着回去睡觉了?”

垂头丧气的孙仲云不知是没听见胡英才的话还是压根就不想动一下嘴,所以如前一样,仍耷着头默默前行。对此,胡英才放缓步伐侧头观察起孙仲云的神情来。就在他欲再问孙仲云时,却被梁鹏偷偷地拽了一下。

 

胡英才从梁鹏的暗示动作中明白了此时不该缠着孙仲云说话,因而也就立马安静了下来。当无数处的街边又传来乘凉人或假或真的鼾声时,梁鹏一下又意识到这样不说话的在深夜下安静久了,会使沉浸在悲天悯人情感中的孙仲云不自在。因此他立马就搜索枯肠,想找些话来与胡英才闲聊,以借此使孙仲云好安然于他自己的精神王国里。

殊不知没等梁鹏开口,行走中仰望着夜空繁星的胡英才已突然说:“我现在突然有点迷信了,不知道是何原因。”

 

梁鹏抓住送上门来的闲聊机会随口说:“迷信?胡英才我们就来聊一下你的迷信。。。。。。”

胡英才误会了梁鹏的心思,因而就急忙打断对方的话一本正经地说:“喂!喂喂!你别假装正神给我上纲上线啊!我说的迷信跟真正的迷信是有区别的。。。。。。”

“别解释,别解释。”梁鹏笑呵呵地打断了胡英才的话,“现在谁还轻易给别人上纲上线,除非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你就会给我上纲上线?”似笑非笑的胡英才又打断了梁鹏的话。

“滚滚滚!你这小心眼!”梁鹏假装发了火。

 

此时胡英才已知道梁鹏是在跟自己闹着玩,因而就指着天,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我突然有点相信头顶三尺有神灵这句迷信话了”

“此时何出此言?”梁鹏有许发愣地问胡英才。

因心中早有话语,胡英才张口就说:“梁鹏你想,谁能料到今日的变化,罗炳奎落茵,而肖老师坠溷。。。。。。”

 

“滚滚滚!”梁鹏急而又凶狠地呵断了胡英才的话,“你胡英才在怎么说话?你是说神灵要保佑罗炳奎而惩罚肖老师?”

胡英才从梁鹏的话中恍然大悟过来。因而他挠着头有许道歉地连声说:“我的话混乱了。我的话混乱了。我原本要表达的是红颜薄命,但一忙乱却说成了人各有命。说到命运再譬如为什么作为红卫兵的我们先是大红大紫,可现在却要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甚至是为生命提心吊胆;而走资派、甚至黑五类却是有惊无险,他们先是惶惶不可终日,可现在却平平安安地作壁上观了!”

 

“这就是你的‘迷信’?”梁鹏泛着笑,对胡英才挖苦道,“我看你不是在迷信,而是在担心我们打不赢砸派。”

“胡说!”胡英才认真地打断了梁鹏的话。

梁鹏见胡英才生了气,故先是用温和之笑安抚了他,然后才忧心地说:“听说最近我们在西边很吃紧,从成都、荣昌方向杀回来的砸派越来越多,并快要在歌乐山下撕开一个口子冲进城来了。他们在那里集中了优势兵力,看来我们也快要这样干了。他们如果冲进城来对我们就非常不利,因为又要满城风雨、混淆视听、黑白难辨。如这样下去,文化大革命运动何时才有个头哟!他妈的!”

 

也感到心烦的胡英才接过梁鹏的话说:“真是他妈的莫名其妙,其实很简单的事,只要党中央、毛主席给下面的组织定个性,社会就风平浪静了,哪里还用得着下面的人上蹿下跳,打打杀杀。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由于胡英才所提之问已是老生常谈,所以想消消气、轻松一下心情的梁鹏立马挖苦道:“打药!专治被雷劈死、火烧死的人。”

此时胡英才已认识到自己的老生常谈遭人蔑笑,因而就打断梁鹏的话,又气又笑地说:“专治咱们这些笃信文化大革命的一根筋。”

 

“什么一根筋呦?”梁鹏飞快地反驳着胡英才说,“我们有那么傻?咱们明明是骑虎难下,你不打败砸派,砸派就要消灭你,没有退路。”

梁鹏受冤屈的模样和说话的认真劲把胡英才逗乐了。因此胡英才一改面容,爽朗地大声对梁鹏说:“哎呀!咱们又在说这些毫无用处的话了,臭!还是简而言之,枪杆子里出政权。”

 

要是在这以前,梁鹏和胡英才一定会说是自己的枪杆子出政权,而非砸派的枪杆子。可现在他两谁也没有为此事逞强,而是一下就沉默了下来。骤然沉闷的场面很快就使人感到发憷,特别是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由此梁鹏一下就想到了该拿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孙仲云来解除眼下的沉闷,故而梁鹏马上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也该开口说说话了吧?你不该是还在气愤罗炳奎吧?”

话罢的梁鹏本以为这下场面该有点生气了,可殊不知却更加寂静,因为孙仲云仍在沉默的同时还耷下了头。随之梁鹏和胡英才也沉默不语了。

 

接下来闷声不响的三人虽是越走越快,但是直到他们追到学校前郊区的公路上时仍没赶上同学们。

随后他们放慢了脚步,没有了追赶同学们的心情,索性聆听起自己那在黑夜中辛勤运动着的怦怦心跳声和无力的脚步声来。

当旷野中的昏暗村落飘来婉转的鸡鸣声时,他们已离开公路,踏上了学校大门前的大道。也就在这时,他们兀地知道自己快追上了同学们,依据是他们不仅看见学校门前有一群人影在晃动,而且还听见了郭永泰和李华新的争论声。见此,胡英才便要大步赶上前去,但却被梁鹏一把抓住了。梁鹏不等胡英才发问就说:“咱们现在追上他们还有何意义?听听他们为何事而争论吧。”

 

稍许,竖起耳朵探听了一会儿动静的胡英才突然用毫不在意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嗬!莫名其妙,他们怎么争论起楚汉相争的事来?”

“嘿,你这都不懂?”梁鹏教导般地对胡英才说,“我们与砸派的争斗像不像楚汉相争?”

胡英才立马就说:“一点不像。”

“怎么不像?”梁鹏问道。

 

胡英才带着不满情绪说:“我们与砸派的头上还有人。”

“你想我们的头上没有人?”梁鹏瞅着胡英才问。

“岂敢。”胡英才气鼓鼓地说,“既然要管,就要管好嘛,别让下面的人既打得血肉横飞又心神不宁。”

“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让牛鬼蛇神充分暴露出来。”梁鹏随口而说。

 

然而胡英才却认真地对梁鹏说:“你还在信这?难以置信,你成了最傻的人了!”

梁鹏被胡英才的话刺痛,因而就大为生气地冲对方叫道:“我有这么傻?我早就不信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我知道只有枪杆子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想现在已没有一个傻子了,大家都已知道自己已骑虎难下,当下首先得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才能谈后面的人生。”

“对对对,英雄所见略同。”胡英才拍着梁鹏的肩,夸张兴奋地说,“如果我们死了,或是被砸派打败取而代之,咱们不就成了蔽屣!前面的同学说得对,我们与砸派的争斗就是楚汉相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是胜利者的,任由他编纂。看来大家都急盼着与砸派打一场一锤定音、一了百了的大仗,免得夜长梦多。”

 

此时梁鹏反而有些心神不宁了,他边拿开胡英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边情绪低落地说:“胡英才你别这般煞有介事。。。。。。”

“为什么?”胡英才又吃惊又生气地问梁鹏。

梁鹏情绪如故地对胡英才说:“你煞有介事,砸派就不煞有介事了吗?我就感到奇怪了,这文化大革命运动怎么就演变成了学生间的杀戮,为什么走资派、靠边站的干部、甚至是牛鬼蛇神却能躲到一边去保安全了。。。。。。”

 

“你还在奇怪?”胡英才发火地打断了梁鹏的话,“你奇怪个卵子,现在没有学生了,咱们已是无回头之路的战士了!简而言之,事态已逼迫我们只有立足于打了。。。。。。”

“这个道理我比你懂!”由于被胡英才训导,梁鹏一下发了火。

“懂就好。”胡英才得意地笑着说,“我是担心你在关键之时手一软,就被砸派变成了鬼。”

由于“鬼”字瘆人,所以梁鹏一挥手边打向胡英才,边反咒道:“你才要被砸派变成鬼。”

 

为了躲避挨打,胡英才向前蹿出几步后才转过身来嬉笑着对梁鹏说:“你怕变成鬼了吧?所以说对砸派决不能心软。”

由于已有无数人非命于武斗中,所以梁鹏此时就把胡英才的“鬼”言看成了谶语。因此他就一言不发地朝胡英才冲去,其目的是在抓住对方后,要对方将“鬼”言安放在胡英才自己头上。尽管是在昏暗中,但胡英才还是感觉到了梁鹏的极大气愤,因此他就加速向前而逃。十几步后,胡英才就奔进了校园。现在胡英才才知道不能再逗梁鹏玩了,否则对方就真要拿自己出大气。不过他还是转过身来,边双手向前平伸,做出抵挡来者攻击之态,边嬉笑不已地说:“梁鹏你一下子怎么就这般迷信了?再说我可没有说你要变成鬼,你可不要胆怯。。。。。。”

 

追上前来的梁鹏虽然一出手就一把扭住了胡英才的一只手,但还没来得及将对方的手反扭过来时便已清醒,知道自己的迷信丢人现眼了。因此他猛地甩开胡英才的手,转而变为挺胸握拳,装出气势汹汹的模样说:“胡英才,你讥笑我又怕死又迷信吗?其实老子是想看清楚你这个 ‘幽灵’长得怎么样。”

胡英才知道梁鹏是在为他自己捞回面子,所以就含着笑继续打趣地说:“梁鹏,我怎么就成了幽灵?难道你就不怕变成鬼变成幽灵吗?”

 

现在梁鹏认为自己已挽回颜面,因而就没有马上回答胡英才的话,而是在缓缓行走中,先打量了一下天空和四野,再看了看快走进教学大楼的同学们的影影绰绰的身影及从后面走上来的孙仲云,然后才说:“胡英才,你看大家像不像幽灵?”

略为想了一下的胡英才打量了一下四周后说:“哟!我们还真像幽灵,哈哈,不过是革命的幽灵。”

胡英才自认为自己的话很风趣,因而就靠近孙仲云又拿此话来说:“仲云,你说我们是不是革命的幽灵?”

 

然而孙仲云像没听见胡英才的话似的,依然如故,沉默不语地移动着脚步。

梁鹏见胡英才的举动反而使氛围更加沉闷而又尴尬,于是就悄悄拽了胡英才一把后就编撰出词来唱道:“革命的幽灵,心最红,文化大革命出英雄;你看那走资派被打倒,毛泽东思想传天下。。。。。”

 

胡英才知道梁鹏的歌声是为了使大家都不发窘,因而也附和着唱了起来。不过他不知道梁鹏后面的歌词如何编,所以就只是含糊其辞地咕咙着。其实不久,梁鹏也只有咕咙了,因为编不出歌词来了。不过这“咕咙”声还是起到了使大家能抚摸着自己的心灵而逐渐安静了下来的作用。当咕咙声弱得不能再弱时,他们也钻进了如同城堡般的教学大楼。

 

由于心情烦闷、身体疲劳,第二天太阳高挂天空时,四野红卫兵们仍在酣睡,直到午饭时,才有一些人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大概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人人都处于心情郁闷期的缘故,所以起床吃饭的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也没有相互招呼,更没有打扰还在睡觉的战友,而是各自闷声不响且又精神萎靡不振地去向饭堂。

 

孙仲云不仅没吃早饭、午饭,就连晚饭也没吃,只是一直昏沉沉地半睡半眠在床。当他又一次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朝窗外看去时,外面已是一片暮色。他虽然被使人有穷途末路之感的暮色惊醒,但还是不想起床,因为心情特别沉重。随后他的一身汗渍又使他感到了身体沉重。由此他开始有些不安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已是一身的酸臭味了。鉴于此,爱卫生的他准备起床,要去水龙头下冲个凉水澡。不过他刚一坐起来却又不想动了,原因是他被宿舍里的静悄悄场景抓住了心。

 

这一来孙仲云没心思冲凉洗澡了,而是坐在床上,边慢悠悠地用手指捻着从自己身上抠下来的汗垢、边瞧着一个个既昏昏大睡又喷发出汗臭的战友们若有所思起来。在愣神的思考中,他突然把上身赤裸下身勒着裤衩、睡像邋遢不雅且还如涸辙之鲋的战友们拟比成了一群陈胜、吴广时代的大泽乡的徭役。进而他又拟想出了大泽乡的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来。

在孙仲云半闭着眼,将思绪置于古代时的风雨沉浮中时,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他床前。来者是杨娟,这把孙仲云惊了一跳。孙仲云没等抿嘴而笑的杨娟开口说话,就匆忙翻身下床来推着杨娟急急朝室外而去。

 

孙仲云蓦发的怪异举动使杨娟心存不满,因而被推得有点狼狈的杨娟就嘀咕道:“仲云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弄痛了。”

孙仲云没有停下推动,而是一直将杨娟推到过道上才说:“屋里又臭又不雅观,你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我又没东张西望。”杨娟认真地说。

“你还要东张西望?”孙仲云边说边转身快速返回宿舍。

 

很快,孙仲云再次走出宿舍来到杨娟跟前时已是穿戴整齐,不再是上身赤裸了。由此,杨娟一撇嘴,笑嘻嘻地捏着孙仲云结实的胳膊说:“嗬!你还真讲文明,我看你不讲文明还好看些。”

孙仲云虽说心情不好,但他还是被杨娟逗笑了。因此他斜目盯着杨娟说:“臭不臭?”

“什么臭不臭?”杨娟愣了一下。

“汗臭、脚臭、破凉鞋臭。”          说话间,孙仲云要拿开杨娟捏着自己胳膊的手。

 

然而杨娟却一个劲地抓紧孙仲云的胳膊呈娇地说:“不臭,劳动人民的汗怎么会臭呢?”

孙仲云又果断拿开杨娟的手边启步边说:“现在没心情说套话娱乐,我要赶紧去冲个凉水澡。”

自然,孙仲云一走杨娟就追了上去。在追赶途中,杨娟突然觉得委屈地对孙仲云说:“喂,你一个人跑这么快干什么?人家是来问你吃饭没有。今天你们男生都怎么啦?是累垮了还是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回话间,孙仲云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喂喂喂!你怎么反而跑了起来?”说话间,杨娟也加快了速度。

孙仲云不再回答杨娟的话,只顾着朝饭堂奔去。就因此在后面追赶的杨娟佯装幸灾落祸地 说:“哈哈,孙仲云你饿坏了吧?现在天黑尽了,我看你去哪里找饭吃。我是专门来陪你上街的。”

 

孙仲云依然不答话,一口气来到了饭堂旁的洗碗槽处。洗碗槽的东端更加昏暗,那里有一个高于地面一米四左右的水龙头,它比其它地方的水龙头高,四周又无障碍,便于人冲凉。孙仲云拧开水龙头后才侧过头去对着气赶上来的杨娟说:“喂,你快去饭堂委屈一会,等我洗完了澡再来陪你说话。”

杨娟迟疑了一下后说:“你。。。。。。你怎么洗澡?要。。。。。。要全身大洗?”

“莫名其妙,你快进饭堂去。”孙仲云扮出又凶又不客气的样子说。

 

“洗了澡要陪我上街。”杨娟边提条件边忍着笑走进了光影斑驳的饭堂。

“再说。”回话间孙仲云脱起衣裳来。

孙仲云洗完澡就边抹着头发上的水、边朝饭堂走去。孙仲云刚走到饭堂门口,杨娟就抿嘴露出别样的笑从饭堂内迎了出来。孙仲云见杨娟的笑有些意味深长,便想到了要假装正经地训斥一下对方,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如此行事不妥,这样反会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故而他就埋下头来,一声不响地用手频频抹着头发上的水,静候杨娟说话。

 

“你还低着头干什么?不饿吗?咱们快上街吧。”杨娟开口说了话。

“不去。”孙仲云态度坚决地说。

“为什么,你变卦了?”杨娟惊诧地问。

“累!心情不好。”孙仲云说。

“你还不饿吗?”杨娟心有不安地说,“早知道你只顾睡觉不吃饭,我就把你的饭打好。现在怎么办?你又不肯上街。

“我有办法,当一回贼。”说话间,孙仲云抬头朝杨娟狡黠地笑了一下后就大步走进了饭堂。

 

杨娟知道孙仲云要干什么了,因而就边紧跟其后边说:“我看你第一次当贼就有可能会一无所获,因为咱们唯一的一个炊事员经常是把饭煮少了。”

不停步,一直朝厨房走去的孙仲云说:“我自有办法。”

杨娟生气地说:“你有什么办法,吃煤炭?我们还是上街吧。”

“现在街上也买不着吃的了呀。”孙仲云话为落音,已走到了打饭的窗口前。

 

厨房与饭堂同为一屋,中间横隔着一道略两米高的墙,饭堂占整间大屋的十分之七,厨房占十分之三。由于隔墙不高,再则墙上有窗,所以孙仲云纵身一跃,连蹬带爬地就骑上了墙头,继而就跃身一跳,进到了厨房。厨房虽然灯光昏暗,只有一盏像长明灯般的电灯照着,但孙仲云还是十分利索地在厨用的案板上和灶台上寻找起食物来。一圈搜寻下来后,他果真没有找到一点可吃的食物。最后他只好回到灶台上的一只刚才被他嗅了嗅的大缸钵前。接着他将缸钵里的稀饭倒进了一只大陶土碗里。接下来孙仲云开始一心一意地做起事来。他先是急急迈着碎步,将饭碗捧到了靠近售饭窗口的案板上,然后又从案板上抓起一只碗来朝搁杂物的屋角跨去。此屋角有一只近一米高的特大泡菜坛,孙仲云从坛中抓出泡菜来装满手中的碗后就快速回到了那碗稀饭前。随后他面对着售饭窗口,在案板前坐了下来。

 

孙仲云似乎还没坐稳,就埋下头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戽”起稀饭来。从捧稀饭到抓泡菜,再到现在的狼吞虎咽地“戽”稀饭,这一切都是孙仲云要逗杨娟,所以接下来他的吃相就变得惬意起来。

隔窗而立的杨娟看出了孙仲云装模作样的目的,因而就含着笑冲对方大声问道:“喂,酸不酸?”

孙仲云头也不抬地说:“酸。”

“我是问稀饭酸不酸,不是问泡菜。”问话间,杨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酸对酸,正过瘾。”孙仲云豪迈地说。

 

杨娟指着孙仲云噗嗤噗嗤地笑着说:“你明明是饥不择食,却要强装出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是我自己的乐观主义精神。”姿态依然豪迈的孙仲云说。

杨娟正欲嘲讽孙仲云的假惬意,但话到嘴边后却是倏地改口说:“别吃了,你不怕拉肚子?”

然而孙仲云却是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笑着对杨娟说:“杨娟,你也饿了吧,你有本事也翻进厨房来吃点。”

“你还得意?人家是担心你。”杨娟绷着脸、抿着嘴说。

 

听了杨娟的话,孙仲云笑着一下放下了碗,遂便先猛地握拳收曲起左胳膊肘,再用右手怕打着左胳膊的二头肌自豪地对隔着窗看他的杨娟说:“别担心,咱结实着呢。”

杨娟端详着孙仲云的健美二头肌佯嗔地说:“不管你了,但愿你体质好,不拉肚子。”

杨娟半真半假地生气后,就背过身去静等着孙仲云出来。

不久孙仲云翻墙而出,又来到了杨娟跟前。大概是为了清除自己吃酸稀饭、酸泡菜的不体面形象,孙仲云不等杨娟说话,就抢先开口说:“哎呀,真是吃得太胀了。。。。。。”

 

不过杨娟看出了孙仲云的心思,因而就忍俊难禁地说:“孙仲云你别不好意思,你该想想你还没给饭票呢。”

孙仲云知道杨娟是在揶揄自己,因而就微笑着说:“杨娟,我又只有找你借饭票了。”

“不借。”说话间,杨娟就靠上去挽住孙仲云的胳膊朝饭堂外走去。

来到饭堂外,孙仲云虽然还任由杨娟亲呢地依偎在自己肩上,但步伐却径直迈向了教学大楼。因此杨娟生了气,她说:“孙仲云,你又回宿舍睡觉?”

现在孙仲云才知道自己真有错,所以就停下来望着杨娟微笑着说:“现在不睡觉还能干什么?你看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

 

孙仲云的微笑使杨娟骄傲起来,因此她丢下孙仲云的胳膊,装出一副因受了委屈而强烈要求得到赔偿的面容对孙仲云说:“黑灯瞎火怎么了?现在我们该去山坡上坐下来数星星。”

“山坡上蚊子厉害。”孙仲云随口而说。

杨娟又生气了,因而就冲着孙仲云跺脚而说:“我不怕,孙仲云你就没想想我们有多久没约会了吗?”

然而孙仲云对心情不悦的杨娟却是懒洋洋地说:“这都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呀!”

杨娟被孙仲云的套话气火了,故而就气呼呼地说:“你去不去?现在我们该独处一下,不讲革命事业了。”

 

杨娟的凝重之语,使孙仲云倏地沉下脸,蹙起眉,又一次想到了自己怎样才能在妇女们处于兵荒马乱时期起到一个男子汉的作用。本色思想回来后,他便庄重而又温情地牵起杨娟的手说:“走吧。”

杨娟虽被孙仲云的骤然变化搞蒙了,不过她马上就明白过来,故而说:“仲云,你生我的气了?”

杨娟如此之语急得孙仲云忙不迭地说:“嗨,你说些什么话,刚才是我不对。”

杨娟被孙仲云的慌忙认错逗乐了,因而她就笑盈盈地伸出手去抚摸着孙仲云上唇的茸须说:“你又老了一头。”

 

“老了?我怎么就又老了一头?”孙仲云边拿开杨娟的手,边惊奇而又认真地问。、

“你真怕自己老了?”杨娟嬉笑着说,“我是说你更加成熟干练了。”

“嗨,这有什么稀奇。”孙仲云不以为然地说,“毛主席的红卫兵不都是这样吗,特别是搞武斗的红卫兵。咱们已不是学生了,现在不像丘八就像帮会分子再或就是痞子。”

“胡说胡说胡说!”杨娟半真半假地生了气。

 

为了不使杨娟生气,孙仲云赶忙辩解道:“我是说砸派是痞子。咱们快走吧,去数星星。”

杨娟迟疑了一后说:“山蚊子是厉害,我们还是回教学大楼吧。”

然而孙仲云却口气坚决地说:“杨娟,数星星去吧,我给你驱赶蚊子。再则,看咱们能不能顺便看见苏联老大哥的人造卫星。”

可是杨娟好像没听见孙仲云的话似的,而是启步朝教学大楼走去。孙仲云虽然有点担心杨娟此刻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紧跟其后,并大着胆装傻地说:“杨娟,你怎么一下就又要回宿舍睡觉了呢?你是不是想和我亲昵?”

 

杨娟没有回答孙仲云的话,而是直至钻进了教学大楼里才停步转过身来模样恹恹地说:“仲云,我现在好像静一静哦!我们到底楼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在听了杨娟话的一瞬间里,孙仲云本想说教室里的蚊子也厉害,但他看清楚杨娟的恹恹模样后,就蓦地心中又惊又悲凉,从而也就想到了在武斗中女生的生命更加危险,心灵也更加沉重。特别是一想到擅长憧憬美好未来的女生的生命很有可能朝不保夕后,他借故偏过头,避开杨娟的目光,悲戚的眼眶潮湿了。由于心中异常难过,紧接着他就隐隐咬着牙,飞速地暗自骂道:“妈的!我怎么又好久没有自私了,别老想大事了,在这窃钩窃国的混沌时代,你首先要想的事是恋人、亲人的安全,而不是嫠不恤纬。”

 

有了这样的认识,孙仲云一下有了负罪感,知道自己在这以前似乎一直都对杨娟残酷了点,好像从来就没有认真仔细地将恋人拥进怀里保护起来。鉴于此,他立马转回脸来,深沉而又温柔的牵起杨娟的手,沿着近乎黑暗的过道,在底楼教室寻找起可坐的地方来。

早已是如同地下室的底楼,如今已没落,凄凉。这没落凄凉表现不仅仅来自于教室灰尘满面、墙壁肮脏斑驳、蜘蛛网随处可见、垃圾载道、破桌烂椅狼藉堆码及光线昏暗,更是来自于教室好像在怀念地呼唤着那些曾经在它怀抱里憧憬美好人生、如今却死于运动中的学生的名字。

 

经过一番比较,孙仲云牵着杨娟最终走进了南边的一间教室。此间教室虽同底楼其它教室的荒芜程度一样,但有一缕月光穿过没完全封闭的窗而泄在了讲台之处。讲台之处有许人息,因为这里不仅有像要帮人疗治心灵创伤的月光,还有一小截飘散着袅袅青烟的驱蚊香。从驱蚊香上看,孙仲云和杨娟虽然都知道了此处刚有人来幽会过,但他两谁也没有提及此事,而是静静地在约高于地面二十厘米的讲台地面坐了下来。

二人刚一坐下,就相偎相依,并似进入了睡眠状态,谁也不说话,像是在以沫相濡。在月光缓慢地移开讲台的过程中,杨娟真的进入了梦乡,而孙仲云却越来越梦魇缠身,因为他老设想出血肉横飞的事发生在了杨娟等女生身上。

 

鸡叫头遍时,怀中熟睡着杨娟的孙仲云也进入了梦乡。

鸡叫二遍时,孙仲云搀扶着睡眼惺忪的杨娟向楼上而去。随后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鸡叫三遍时,当孙仲云刚进入甜美的酣睡状态,却又被几个同学呼唤醒了。从同学们的一本正经的呼唤声中,孙仲云虽然明白了自己的组织非马上出征不可,但他还是瘫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孙仲云虽然躺着未动,但再没能入睡,因为心中窝火。尽管心中窝火,脾气也上来了,但他还是不得不竖起耳朵掌握起宿舍的情况,其目的是想自己既能最大程度地多躺一分钟,但又不会误了出征。

 

此后大略二十分钟后,在匆忙中完成了洗漱及吃饭的郭永泰提着枪跨到孙仲云床前催促道:“喂喂,姓孙的,你即便是不吃饭也该赶快起床了呀!你睁眼看一看,大家都去操场集合了。”

困倦的孙仲云本想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伸伸懒腰后再起床,可是没能如愿,因为他已感觉出郭永泰已离去,宿舍已安静得出奇。因此他便翻身起床,并急忙用惊诧的目光匆匆查看起宿舍里的情况来。空无一人的宿舍使他感到了汗颜,在这种情况下,他剑及屨及般慌张地跑出宿舍,奔操场而去。

 

手提全自动步枪的孙仲云低着头刚一钻出教学大楼的门洞,就迎面撞上了独自一人的杨娟。左手握枪,右手攥着两个馒头的杨娟一见孙仲云就边将馒头急急地塞给对方,边抱怨地说:“你又没吃饭!快走,战友们已在爬车了。”

由于恋人落后于人的情形使人难堪,再则时间紧迫,所以杨娟不等自己的话落音就急急朝操场跑了去。

紧跟着杨娟奔跑的孙仲云虽然知道自己眼下很狼狈、很没面子,但他还是因想早一刻搞懂杨娟的话而问道:“杨娟,战友们爬什么车?我们乘车去哪里?今天就去支援西区的战友吗?”

 

不停奔跑着的杨娟没回答孙仲云的话,只是指了指前面的操场,其意是叫对方自己看。

几乎是眨眼间后,孙仲云不仅看见荒草丛生的操场上停有一辆破旧的道吉牌卡车,且还见战友们正在往车上爬。之后,孙仲云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想,因为他已完全明白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该发生些什么事,自己和战友们又该如何做。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四野红卫兵在道吉卡车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最终来到了要与死灰复燃的砸派作一了百了之战的西郊歌乐山前线。

 

四野红卫兵是在一个过去叫白鹤场,而今叫红星场的东端下了车。下车后的四野红卫兵不用当地战友安排任务,就提着枪飞速朝乡场西端奔了去。四野红卫兵之所以这般自觉、敏捷,是因为从乡场西端传来的虽不是太激烈、但却是十分嚣张的枪声在告诉他们战场就在前面。在沿街奔跑的途中,四野红卫兵们很快就从铺面紧闭、难觅行人、弹痕弹壳遍地、街面弃物狼藉以及氛围肃杀上看出,此乡场刚发生过激烈的枪战。

 

四野红卫兵正在大街上急急奔跑时,街西端的枪声不仅已稀落下来,且更是渐渐远去。当四野红卫兵赶到街西端时,那里的战斗已结束。没摸清战场情况的四野红卫兵见刚结束战斗的战友们并没有乘胜追击砸派,而是站在场口目送砸派逃窜而去时,因此他们也停了下来。就因此,李华新一边蹙眉望着几十个砸派穿过一大片稻田爬上一道山梁向西逃去,一边焦急而又不满地对身旁的一个魁梧骁勇、且又是汗流浃背一身泥土的战友说:“怎么不乘胜追击?怎么不痛打落水狗?”

 

被贸然质问的魁梧战友先是用他那阴骘而又忧愤的目光端详了李华新片刻后才生硬地说:“先打扫战场!”

魁梧战友毫不顾忌自己如同发脾气的话伤了李华新,所以他话未落音,就猛地转身朝乡场里走去。魁梧战友转身离去时既没喊话,也没挥手,但他的几十个战友都跟上他走进了乡场里。

如此一来,匆匆赶来、又还没放上一枪的四野红卫兵都呆呆地立在场口不知所措了。对此,李华新、胡英才及黄晓玲等受不得气的人便纷纷针对魁梧战友发着牢骚而道:“妈的!是被太阳烤昏了还是被砸派打蒙了?竞对同一战壕的战友这副姿态!”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梁鹏赶忙对发脾气的战友们说:“我想不是这样,我想他态度如此凶神恶煞,很有可能是他们有战友刚刚牺牲了。走,我们也去打扫战场。”

梁鹏的话刚一落音,神情凶狠的刘长杰就雄赳赳地一挥手,示意大家马上去打扫战场。打扫战场不久,四野红卫兵们就没有了刚冲上战场时的义薄云天之豪气,转而是变得和魁梧战友一样,脸色阴鸷、心情哀伤、沉重。原来四野红卫兵们不仅看见沿街血迹斑斑、伤员痛苦呻吟,而且还看见一辆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解放牌卡车上停放着几具战友的尸体。

 

当有红头苍蝇披着太阳光在尸体上空飞舞盘旋时,卡车就在魁梧红卫兵的呵令下启动了。此卡车辗轧着历尽沧桑的凹洼不平的石板路街道向东而去。该卡车刚驶出东场口就立马上公路,从而场口顿时尘土飞扬。

尘土散去后,运载红卫兵尸体的卡车虽早已无影无踪,但魁梧红卫兵仍立在原地凝视着远方。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眉头紧锁、满面怒气的他猛地转过身来冲着面前的众战友气恨恨地大声说:“各自找地方休息好,明天的战斗会更激烈。”

 

第二天太阳刚露头时,在红星场歇了一宿的革联派红卫兵就出发继续向西挺进。由于红星场以西没有了公路,所以继续西进的红卫兵们就只有在乡间大道上前行。

今天四野红卫兵有了明确任务,就是负责攻打洗马驿。洗马驿在一道山梁上,距红星场八公里左右。古老的洗马驿之所以至今都还有一定的名气,其原因是洗马驿之地有一所古色古香的乡村小学——洗马驿小学。该小学坐落在山梁的中间,坐北朝南。

 

大略十点钟时,一路都在愁烦、厌恨着烈日的四野红卫兵终于来到了洗马驿下的坡地上。此坡地略三十度,上下高度略百米,左右宽度近两百米;坡地遍是已近焦黄的玉米杆和叶儿,中间有一条乡间石板路笔直通往山梁上的洗马驿小学。

由于占居高临下之势,据守在山梁上的砸派不仅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前来攻打自己的革联派,而且还嚣张地冲着对手反而叫起阵来。其实可以把砸派的嚣张说成是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数日来在战场上的节节失利是战败,而是认为自己是在用调戏的办法蹂躏了敌人后所作出的战略撤退。

 

大多数四野红卫兵并没有被砸派的叫阵激怒,因为今日的他们已洞悉了一些社会逻辑,不再幼稚可笑,不再有革命虚荣心。有着的是桀骜不驯的思想和黑沉沉的心。就因此,当据守在山梁上的砸派刚一朝石板路上扫射出一排子弹时,四野红卫兵就一下黑透了心,决心要杀死敌人。

不等砸派向自己扫出第二次子弹,四野红卫兵已钻进石板路两旁的玉米地里,遂坚决果断地一步步朝山梁爬去。为了减少伤亡,四野红卫兵不仅交替掩护进攻,更是布成散兵线,尽量拉宽进攻面,从而使人数不多的砸派顾此失彼。

 

孙仲云一闪身钻进石板路右边的玉米林后,就躬着身向上爬去。在枪林弹雨中,进攻的四野红卫兵时而向上急蹿几步、时而卧下来开枪还击。在红卫兵们各自见机行事的进攻中,渐渐的他们越来越分散、越来越不能互相了解情况和彼此照应。

由于越来越靠近山梁的进攻越来越艰难也越来越危险,所以孙仲云就一声不响地独自弯着腰向北边、即山梁的右端蹿了去,其目的是要对砸派展开迂回攻击。他躬着身在玉米林里向北奔跑了八十来米后,再九十度向西行了二十来米,就来到了山梁的东北角。山梁东北角虽是一处高略十六米、陡略七十度的山崖,但它不是沙岩,而是页岩,因而风化堆积的堆积物厚,从而便于人刨出坑来攀登。就因此,从小就在山野里攀玩、沟壑中蹦跳的孙仲云只瞅了一眼,就展开四肢爬上了崖壁。不过他刚在崖壁上攀爬了三米多就停了下来,原因是他听见身后下方传来了一个人的沉重喘气声。他扭头朝下一看,见是杨娟提着抢、花着脸,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山崖下。见此,孙仲云不由得眉头骤然紧锁,遂冲着杨娟呵斥道:“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赶快回去!”

 

杨娟本是兴冲冲而来,但被孙仲云呵斥后就不由得心中发慌,感觉到自己有些害怕恋人了。然而,不知是为了维护自己颜面的原因还是想叫恋人息怒的原因,杨娟不等刚转过身来用背贴着崖壁的孙仲云再发出呵斥,就嬉笑着说:“我学林副主席,步步紧跟毛主席。”

杨娟的揶揄之语虽然没逗笑孙仲云,但还是让他闭嘴不语了。不过紧接着孙仲云纵身一跳,来到杨娟的跟前后又唬着脸说:“杨娟,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你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你以为你是佛陀金身,子弹见到你就会转弯?”

 

这下杨娟发怒了,故不等孙仲云的话落音,就绷着脸气呼呼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人家是担心你才跑来的。”

在战场上,孙仲云面对杨娟的任性行为即便是再生气也只能是做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后孙仲云边沿着山崖下的路大步向西边走边认真严肃地对杨娟说:“你来了,我们就只有到那边去找坡度不大的山崖爬了。”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杨娟嘀咕着说。

由于是在性命攸关的战场上,孙仲云没有理会杨娟的话,而是紧绷着神经沿途寻找起便于女生攀爬的山路。

 

他们越往西走,山梁的坡度就越小。当他们来到西北角时,这里通往山梁的坡度不仅只有三十来度,而且还是刚种下红薯苗的泥土之地。因此他两便从这里朝山梁爬去。他两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完一段长长的坡后,终于来到了一小块相对平整、却是杂草丛生的地方。由于此地距山梁顶只有一米多,也就是说只要再跨上一道高一米的坎,人就登上了枪声四起的山梁。他两没敢一鼓作气地爬上去,而是蹲下来,边喘气边探听着山梁上的战斗情况。

大略一分钟后,呼吸稍微顺畅了一点的他两越过身前的那道坎,最终到达了山梁上。由于害怕过早暴露自己而起不到偷袭作用,所以他俩继续趴于地上匍匐前行。不过他俩在杂草丛生、石子满地的地面只爬行了几米就停了下来,原因是他俩在观察战场状况时被前面八十米多米处,正发生的一个战斗场面给惊住了。

 

在他俩前面南边八十米处小学的土质操场上就是两派正在酣战的战场;北边是小学的朽旧校舍,砸派据守于此正忙不迭地开枪抵抗;而操场的东边,革联派还在发起持续的进攻。经过几番的进攻与抵抗较量后,操场上躺下了几个革联派人员。惊住孙仲云和杨娟的情况是有一个人冒着砸派的枪林弹雨,独自在操场上匍匐前进,其目的是去救一位受伤倒地的战友。

孙仲云见在滚烫操场上匍匐前行的战友生命堪忧,就顾不得射击效果不好,决定立马从侧后面对砸派进行射击,以减轻那位在操场上爬行战友的压力。

 

孙仲云快速架好枪,正要小角度地对那些射出子弹的教室窗户进行射击时,杨娟突然对他叫道:“仲云,你快看,在操场上爬动的人是胡英才!”

孙仲云一听在操场上大勇大义的人是胡英才,便不由得感叹道:“这场运动真锻炼人,胡英才也成长为英雄好汉了。”

然而杨娟却焦急地说:“仲云,怎么办?胡英才太危险了。”

“快开枪!”孙仲云边提醒杨娟边开了枪。

 

孙仲云和杨娟对那些砸派所在的窗户进行了一阵射击后就停了下来。他们暂停射击的目的是为了评估一下自己替战友解围的效果如何。几秒钟后,他俩搞不清效果如何,于是就又急匆匆地开枪射击了。他俩这次的射击只持续了半分钟随即就遭到了砸派的猛烈还击。

看得出砸派是组织了专门力量来对付孙仲云和杨娟的,所以不一会儿杨娟和孙仲云就被密集的子弹打得抬不起头。当有一些子弹接二连三地在他俩头顶处的地上溅起石子和灰尘时,孙仲云就只好护着杨娟贴着地面慢慢后退了。他俩只后退了几步就来到了山梁边沿,随即他俩又滑下山梁一米多,重新回到了他俩之前喘气休息的地方。

 

孙仲云刚一滑进像战壕一样的此地,就背贴着沟壁泛起笑来。杨娟不解地盯着孙仲云略有生气地说:“你怎么还笑,你不觉得咱俩刚才差点就被砸派打死了吗?”

孙仲云怪异的微笑并没有被杨娟的紧张情绪所影响,他先是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那带着泥土的汗水,再用右手拇指捻了粘在嘴唇上的泥土,最后才似自言自语地说:“解放军不打仗,我们却来打仗了,值!咱们很可能生在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光荣时代了。咱们有这样的天命,想一想都自豪。”

 

“是因为保卫了毛主席才感到自豪吧?”瘫坐在地的杨娟微喘着气说。

“啧!”孙仲云睨着杨娟刚一皱紧眉,却又倏地展开眉头说,“咱们要不死才能保卫毛主席呀。”

尽管孙仲云在眨眼间就变换了脸色和语言,但他还是担心杨娟会对自己的“啧”声和“皱眉”提出疑问。因此他又说,“毛主席保卫我们,我们保卫毛主席。”

其实杨娟并没有听出孙仲云的话外之音,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坡壁,唯恐砸派会追杀过来。

 

孙仲云被杨娟的举动提醒,因而就立马边用手势叫杨娟继续蹲下,边自己直起身来要观察山梁上的情况。使孙仲云始料不及的是他的头刚一冒出山梁,一梭子弹就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来。

面呈惊恐之色的孙仲云刚一缩身蹲下,杨娟就扑上去抱住他的头边急匆匆地检查,边心惊肉跳地说:“没打着吧?没打着吧?”

尽管孙仲云不喜欢杨娟的护犊般的动作,但他还是让对方检查了自己的头一会儿后才说:“没打着,没打着,快松手。”

 

杨娟在孙仲云的催促下虽然松了手,但她还是不放心地又瞅起孙仲云的脸色来。杨娟本以为孙仲云会吓的面如土色,但她却惊愕地说:“仲云你好像没把危险当回事,还在笑!”

孙仲云轻轻推开杨娟说:“我在笑吗?可能是心里在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杨娟满面愁容地问。

“命中安排,命中安排。”说话间,孙仲云真笑了一下。

“什么命中安排?”杨娟不解地问。

 

“嗨!”感叹中,孙仲云若思若想地说:“娟,你想想,作为学生的我们为什么会在突然间摈弃学习而大搞运动,继而狂抄别人的家,再到现在亡命的搞武斗?这都是命中安排嘛!只要你想到一切都是命中安排就不怕死了,因为怕也没用。”

“你就因此而笑?”杨娟边说边怕打起孙仲云肩头上的泥土来。

    “值得一笑。”一笑间,孙仲云赶忙仰头探听起山梁上的动静来。

    “我不明白你的话意。”杨娟担心地说。

   

     孙仲云虽两眼朝上地感觉着山梁上的动静,但却思忖般地说:“数千年一遇的时代被我们撞上了,岂能不值得一笑。想一想,数千年是多少代人,然而偏偏就让我们这一代人碰上了这一独特的时代,而古人没有遇上,恐怕后人也没福遇上。由此而想,值得一笑,因为咱们幸得磨砺,可成铮铮之人。”

孙仲云如此理想,似有陶醉。然而杨娟却突然叫道:“仲云,砸派会冲过来吗?”

孙仲云愣了一下才说:“想来不会。”

“何以见得?”杨娟问。

 

孙仲云说:“子弹从我头顶飞过,这说明砸派是守在教室向我们射击。”

杨娟仍不放心地说:“又过了这么一会儿了,让我来看看砸派是否在偷偷地靠近我们。”

说话间,杨娟已直起身来,眼看就要将自己的头暴露出山梁,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孙仲云已一把将杨娟拉回来蹲下,并说到:“你想当砸派的活靶子?”

孙仲云知道杨娟正在紧张地担心着砸派会偷偷摸过来,因而他就不等对方再说话,自己便快速从身旁找来了一大块干土疙瘩。

 

手握土疙瘩的孙仲云不等杨娟提问,便说:“杨娟,你的军帽带在身上没有?”

杨娟没开口提问,而是一下就从自己那被太阳烤得奄奄的军用挎包里抓出军帽来递给了孙仲云。孙仲云将皱巴巴的军帽抖了两下后就盖在了他手中的土疙瘩上。随后他就将手中的土疙瘩和军帽做的假人头举过头顶,将其暴露给砸派看。砸派里果真有枪法精准的人,孙仲云还在仰头看着手中的“假人头”高度是否合适时,一梭子弹飞过来将土疙瘩假人头击了个粉碎。就在假人头分崩离析的一瞬间,孙仲云也吓得缩回手来趴在了岩壁上。

 

见此状,杨娟惊恐地抓住孙仲云的手连声问道:“打着没有,打着没有?”

孙仲云定了定神说:“*****的砸派还真把咱俩盯死了,假人头刚一露头就被打了个粉碎。幸亏刚才我把你一把拉了回来。”

“我们已暴露于此地,他们会不会搜查过来?”杨娟盯着孙仲云继续问。

“不会。”孙仲云索性坐在地上,竖起耳朵探究起山梁上密集而又混乱的枪声来。

“为什么不会?”杨娟又问。

 

孙仲云想了想说:“你看刚才打碎假人头的子弹仍是从我们头顶飞过,这说明朝我们射击的砸派还在教室里。还有就是砸派人少,在这这种被围攻的情况下,他们已是顾此失彼的窘境,不大可能派出人员来对付我们这个方向。不过我俩也已被他们枪手盯死,成了他们的狙击对象,只要我们一露面就会遭到射击。”

听了孙仲云的话,杨娟就不服气地说:“难道我们就这副窘态与砸派相持下去吗?”

孙仲云没有马上回答杨娟的话,而是细心地听了一会山梁上的枪声后才说:“娟,你听,好像上面又响起了枪声,并且很激烈。想来我们的人又开始进攻砸派了。”

 

杨娟蹙眉侧耳地听了山梁上的密集枪声后,心中不安地说:“仲云,你听出机关枪的声音没有?我们可没有机关枪呀!”

孙仲云没有回答杨娟的话,而是专心地听起机关枪发出的“哒哒哒”声来。

杨娟见孙仲云像是在辨别机关枪的声音,因而就又说:“仲云,你听出机关枪的声音了吗?”

 

此时,孙仲云一下将屁股离开地面而起身弯腰说:“可耻!我们还在袖手旁观,娟,你呆在这里别动,我从那边爬上去偷袭砸派,这样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减轻机关枪下战友们的伤亡。”

然而孙仲云的主张不被杨娟接受,他刚走了两步,杨娟就跟上去了。孙仲云只好停下来生气地对杨娟说:“你怎么不听话?那么陡峭的石壁你能爬上去吗?”

杨娟倔强地说:“我不放心你。”

“你不放心就能爬上去吗?”孙仲云更生气地说。

 

杨娟不理睬孙仲云的生气,而是稍想了一下后又说:“我就是不放心!仲云,我们可以多绕一点路爬上山梁,因为看得出那边是缓坡地形。”

“别耽误时间了。”孙仲云叫了起来,“你以为砸派很傻,不会在那里设防?我们要知道,那里是他们的唯一退路,不可能不设防。”

其实孙仲云后面的话不是吼出来的,而是喃喃念出来的,因为他看见杨娟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就因此,孙仲云内疚了,从而在无意识间再次仰头观看起山梁来。

 

少许,当孙仲云又要独自而去时,杨娟突然惊诧地叫道:“仲云,你听,枪声好像哑了?”

瞬间里,孙仲云还不懂得杨娟的话是何意,因而就按着自己的计划又起步了。可是他刚跨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思考着杨娟的话。就在这过程中,他已一边缓缓地直起腰身来要看看山梁上的战斗状况、一边又思忖般地说:“机枪真哑了?好像真哑了!”

就在孙仲云处于懵懵懂懂中的惊喜时,他突然被杨娟一把给拽弯了腰。接下来杨娟不等孙仲云开口质问自己的怪异行为,便开口说:“仲云,你忘记砸派的狙击手了?”

 

因此孙仲云恍然大悟过来。随之孙仲云玩起了轻车熟路的本领,他从地上捡起杨娟的那顶被子弹打穿了几个洞的军帽戴在了抢尖上,并立马将其慢慢地举过自己的头顶而暴露给砸派狙击手看。

几秒钟过去了,然而军帽却安然无恙,并没有遭到砸派的射击。孙仲云因此而松了口气,但仍不放心,所以就摇摆晃动起军帽,其目的是验证砸派狙击手是否还在盯着这边。

十几秒钟过去了,军帽依然如故,所以孙仲云就对杨娟说:“娟,我看砸派狙击手已无暇顾及我俩了。不过你还得在这蹲一会儿,等我先上去把山梁上的战斗情况搞清楚一点你再上来。”

 

杨娟盯着孙仲云不高兴了,说:“不行,我就这样瘟?我要同你一道上去。”

“你又要找麻烦了?”孙仲云睖着杨娟严肃地说:“麻烦越多,危险越大。听话,我很快就会把情况搞清楚。”

然而杨娟却反瞪着孙仲云说:“不行,我就是要同你一道上去。”

这时,孙仲云恰好将举枪的手顺手一挥,把顶在枪托上的军帽搁在了地上。由此,正在气头上的他就顺势从地上抓起军帽来气呼呼地对杨娟说:“你怎么这样任性?你看看这军帽上被打的窟窿!你要是有个什么。。。。。。算了,算了,不说了。娟,听话啊?”

 

杨娟同样气呼呼地说:“砸派很厉害,仲云你要有个什么,我可怎么办?”

孙仲云犟不过杨娟,就生气地蹲下来说:“好吧,我俩就呆在这里当可耻的袖手旁观者。杨娟只要你不怕战友们说我是孬种,我就在这里蹲到战斗结束。”

孙仲云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因为杨娟在迟疑了片刻后,就噘着嘴委屈地说:“谁敢说孙仲云是孬种?好吧,你先上去,但千万要小心了又小心啊!”

 

随之,孙仲云站起来弯着腰探听了一下山梁上的动静,再定了定神,最后才尽量贴着地面爬上了山梁。重新回到山梁上的他因想到军帽上的累累弹孔而没敢贸然向前爬去,而是静静地趴在地上观察山梁上的战斗情况。

由于有刚被子弹狙击而心存恐惧的原因,孙仲云的第一眼没有放在观看操场上的战斗状况之事上,而是目光熊熊地朝教室所在地看了过去。这一看,他惊愕了,原来战斗状况使他始料未及,有砸派开始奔出学校逃下西边的长长坡地。

如此一来,孙仲云不仅松了口气,且还是马上就侧头向左看,关心起操场上的战况来。此时操场上虽还发生着交火,但战事已接近尾声,因为砸派的还击强度是越来越微弱。随后他一下想到了杨娟,进而便扭转头去叫杨娟爬上山梁来。

 

可是扭转头向后看去的孙仲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杨娟已快爬到了自己跟前。同样,孙仲云又没来得及张口,刚停止爬行的杨娟已开口说:“仲云,好像砸派在开始逃窜了?我们该追上去了吧?”

经杨娟这一提醒,孙仲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还趴在地上的举止实在是非常丢人而又滑稽。因此他一声不吭,立马就跃身而起,带着杨娟便朝学校奔去。

 

在进攻学校的条件上,由于从西北角进攻的孙仲云杨娟二人比从东面和南面进攻的战友们有两大优势,所以他俩最先到达学校。因为一是距离短一些,二是完全无砸派抵抗。孙仲云领着杨娟钻进第一间教室时,在感觉到砸派已全部逃离学校的同时还感觉到战友们已在操场上高度警惕地一步步朝学校摸过来。鉴于此,他胆量大了些,因而就有暇瞅一瞅砸派丢盔卸甲后的教室里的狼藉模样。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荒芜的教室到底有多破败,就被浓烈的尿骚味熏晕了。尽管这样,他还是捂着鼻子心怀愤怒地查看起了教室。

今日的农村学校的教室如猪圈牛棚,门窗残破,桌凳失盗,地面长出丛丛野草,完全一副风烛残年的景象。就在孙仲云刚对自己眼前的景象泛起一丝日暮途穷的悲哀心情时,杨娟蓦地叫道:“仲云注意,血!血!别踩着砸派的血了。”

 

其实孙仲云早已看见那些溅在墙上跟淌流在地上的浓稠鲜血;他之所以没像女生杨娟那样发出惊恐的叫声,是他认为这样的叫声是在亵渎天下的父母,其理由是学生的血不只是他们自己的,更是他们那含辛茹苦的父母的血。就因为他将血想到了那个层面,故而就不由得沉吟道: “唉!不是别要踩着血,而是别要踩着心。”

“踩着心?什么踩着心?我不懂。”杨娟望着孙仲云发了愣。

孙仲云没回答杨娟的话,而是退出第一间教室准备搜查下一间。就在这时,突然从隔壁的教室传来了一个人的痛苦叫声。因此孙仲云本能地先一把将杨娟拉倒自己的身后保护起来,然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向发出痛苦叫声的教室,边走边说,“*****的砸派还没全部逃走?杨娟你小心一点。”

 

循声前行的路上,孙仲云始终用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向后撇着,要杨娟紧紧躲在自己身后。

孙仲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踩着一地狼藉来到了发出痛苦叫声的那间教室的门边。孙仲云先用手示意杨娟躲在身后,然后自己壮着胆一小步一小步地向教室摸去。他本以为一跨进教室,只要一看见砸派,自己会先扫射出一梭子弹再来扪心自问。殊不知却大谬不然,目光敏锐的他虽在跨进教室第一眼就看见有几个砸派分子正翻窗而逃,可就是没开枪,而是张口结舌地呆在了原来。他何以如此?原来他第一眼就看清了砸派中有一个人是陆大勇,紧接着还看见了赵中远。此时这间教室共有四个砸派分子,除陆大勇、赵中远外,还有黑皮跟子耳朵。

 

从整所学校的动静上看,陆大勇等四人是最后撤退。此时四人虽是仓惶,但更是义形于色,人人都把安全让给战友,而将危险留给自己。也就是说一脸同仇敌忾的四个砸派的逃命状态是:大腿淌着鲜血的黑皮正头朝外,腿在里的横搭在窗户上;子耳朵在窗外抱着黑皮的上身将其使劲往外拖;与此同时在教室里的赵中远跟陆大勇,一个抱着黑皮的双腿将其往窗外塞,另一个端着枪一忽儿侧头焦心地盯上一眼三个战友的行动状况、一忽儿又回头紧张地盯着教室大门。

 

当陆大勇又一次转回头来看大门时,他手中的枪不由得颤抖了几下。他之所以颤抖而没有本能地射出子弹是因为在奇妙的瞬间里他看清了立在大门处的这个人是孙仲云。因此他警惕而又惊诧地问道:“孙仲云,你是伪革联?”

孙仲云在陆大勇的枪颤抖时稍松了口气,可是他见向自己问了话后的陆大勇又慢慢地将枪口对准自己,就又紧张起来,因而他没有回话,而是死盯着对方。

 

孙仲云跟陆大勇说是对视,其实只持续了两秒,因为这时不仅赵中远已转过身来对付孙仲云,杨娟也冲进教室来加入了持枪对峙。就因此,双方都紧张得屏气凝神地死盯着对方,唯恐自己因估计错误而晚于对方开枪。不过这令人神经崩溃的情形只呈现了几秒钟,因为仍对“大家都不会开枪”抱有信心的孙仲云在率先垂下自己枪的同时还一把按了一下杨娟的枪,从而使陆大勇和赵中远也将枪口斜对着地面。

接下来便是难堪的沉寂,这样的沉寂似乎是表明了双方都有肺腑之言要告诫同学。可他们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突然陆大勇又猛地抬起枪来对准了孙仲云。然而此时的孙仲云毫不紧张,反而是露出几许笑说:“陆大勇你别紧张,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对你开枪的,你打死我或者我打死你,这有何值?再说运动结束后,你我怎样向对方的父母交代?”

然而高度警惕的陆大勇却将枪口进一步对准孙仲云说:“别开口,把枪放下!你们革联派的资产阶级伪善在我这里行不通!我警告你别耍心眼,我可一直警惕着你的突然袭击。”

 

陆大勇见孙仲云没有放下枪,但并没有做计较,因为孙仲云的枪口仍然朝着地面,因此他赶紧示意赵中远快去帮助黑皮爬出窗户。也就是在这时,在靠近教室的操场边响起了刘长杰、段国成、李华新、胡英才和众男女同学的怒骂声。对此孙仲云不由得一下就蹙紧了眉头,不过他马上就拽上杨娟朝教室外奔去。

由于杨娟害怕遭砸派的黑枪,故尔外走的时候扭头往后看,从而造成步伐有些趔趄。孙仲云见此,就烦躁地对杨娟说:“别怕嘛!他们不会开枪。”

杨娟虽被孙仲云拽着走,但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开枪?”

 

这时他俩已奔出了教室,故而孙仲云一张口就胡诌道:“他是我的表弟。”

“哪个是你的表弟?”杨娟追问孙仲云。

由于时间紧迫,孙仲云生气地对杨娟说:“还有哪个?赵中远你该认识吧,就是跟赵中远站在一起的那个人。”

杨娟虽是跟着孙仲云迈动着步子,但仍若思若想地说:“我就感到奇怪,你没开枪,他们也没有开枪。”

 

“别感到奇怪了。”孙仲云突地停下来对杨娟说。

说话间孙仲云已急得咬牙切齿,原因是他已看见战友们呈同仇敌忾的怒火向自己走来。因此他容不得杨娟说话耽误时间,所以就火速靠拢她,略侧着头急急地说:“娟,你可千万不要把刚才发生在教室的事告诉同学们,总之你不要说话。”

此刻虽然是杀气腾腾的战友们就要走到跟前了,但仍不放心的孙仲云还是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用犀利的目光再向杨娟作了叮嘱,然后才佯绷着脸,迎着战友们怒气冲冲说:“*****的*****已全部逃光了,大家看怎么办?”

 

“难道*****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一具吗?”最先赶到孙仲云身前的胡英才叫道:“我们的战友却又被*****打死了好几个呀!”

孙仲云刻意迷茫着目光,瞅着刚经过战斗洗礼的操场说:“*****还是留下了很多鲜血,刚才我和杨娟去把每一间教室都搜查了一遍。”

随即黄晓玲用不放心的目光盯着孙仲云说:“你和杨娟不会因为紧张而没有仔细搜查吧?*****这么义气连具尸体都没有丢下吗?伤员也没丢下一个?现在我真想抓几个砸派来祭我们的牺牲了的战友!”

 

黄晓玲的最后一句饱含着战友情深之语,一下就使谢倩、费静、范素芳等女生一个接一个地悲鸣道,“我们的那位黄继光式的战友死得多悲惨,胸膛上全是弹孔啊!我们誓死要为他报仇!”

女生们还在哽咽时,李华新蓦地大叫道:“老站在这里就把仇报了吗?我们快去追呀!”

李华新的吼叫声还未落下,已是气得喘气的胡英才就边冲向教室、边对战友们呵斥道:“大家都傻了吗,快追呀!”

 

孙仲云没敢跟着战友们奔向几米外的教室,而是立在原地开始发呆了。他发呆的原因似乎有点复杂,既像是在担心陆大勇、赵中远等人被抓住,又像是在谴责自己是个放跑了砸派的内奸。

     他虽处在因质疑自己的道德而产生的痛苦中,但头脑还是清醒,知道不能老呆在这里不动,而是该跟上战友们去到教室里。不过他刚走了两步就心跳得厉害,也很紧张、心烦,其原因是担心陆大勇赵中远他们的命运,也担心陆大勇赵中远被俘虏后同学们知道自己是内奸。想转身一走了之的他一是想去看个究竟、二是害怕战友们能窥穿自己的异心最终还是没有停步。就在这时,衣衫汗渍斑斑、脸上粘着污血的赵文和喘着粗气从后面奔到孙仲云身旁问道:“孙仲云,你受伤了?”

 

孙仲云愣了一下后才惊诧地说:“赵文和,你怎么会说我受伤了?”

“那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呢?”赵文和说。

孙仲云借查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伤之机停了下来。稍许后他灵机一动,对赵文和说:“文和,听说我们革联派涌现出了黄继光式的英雄,你快带我去看吧。”

赵文和蹙眉痛苦地说:“惨不忍睹,惨不忍睹!整个胸膛都被打烂了。”

 

本想是借故不走进教室看见陆大勇成俘虏的孙仲云,见赵文和的痛苦状后就不由得心中一颤,痛恨起自己的无情来。因此他就像没有了魂魄似的呆着不动了。不过赵文和却把孙仲云的神情看成是对敌人的无比愤恨,因而就悲愤地说:“仲云走吧,我们要永远记住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唉!今后会说他们是烈士吗?”

大略两分钟后,孙仲云在赵文和的带领下,斜穿过弹壳遍地且又烫脚的沙土操场来到山梁的东南角。这里有一小片树林,面积不大的树荫下仰躺着的就是黄继光式的牺牲了的战友,战友们在他身上临时掩盖了两件硝烟味浓烈的衬衣。

 

为了尊重牺牲的战友,孙仲云没有将第一眼放在细看战友那惨不忍睹的胸膛上,而是目光呆滞地盯着他脚上的那双廉价而又破烂的塑料凉鞋上。

孙仲云的目光还停留在说明主人长期贫困的凉鞋上时,赵文和用微弱的声音说:“仲云,这就是我们的黄继光式的英雄战友,要不是他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砸派的那挺机枪,不知我们还要牺牲多少战友、还要耗多少时间才能攻下*****的阵地。”

孙仲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激动,而是仍旧望着那双凉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来乏力地对赵文和说:‘“文和,我们牺牲了多少战友?他们还躺在烈日下暴晒吗?走,我俩去把他们都抬到这树荫下来。”

 

这时赵文和猛然有悟,故而心情急迫地对孙仲云说:“不,仲云,我们快去追剿砸派吧,刘团长已打过招呼,等战斗结束了再回来打扫战场。”

为追剿砸派,赵文和真是太急了,他顾不上多看孙仲云一眼,就拔腿朝学校方向跑了过去。见此,孙仲云也只好跟着赵文和跑了起来。

在跑向学校的一路上,孙仲云的心情很矛盾、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陆大勇等人被抓住了好,还是逃脱了好。不过当他用目光和耳朵探清楚了学校内外并无暴虐俘虏的打骂声,也看见所有的战友成一条直线站在学校山梁上,面向西边盯着坡下发呆,他心中还是偷偷地松了口气,他知道砸派全都逃脱了。

 

然而他刚松了口气后就心中不安了,原因是想到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因此他即刻就站立下来,望着悻悻然的战友们的背影惭愧起来。渐渐地惭愧的心使他自责了,自责使他对在运动中摸爬滚打、出生入死的战友们担忧和疼惜起来。

大概是长久被太阳曝晒和身心疲惫的原因,突然他不仅兀的想到了说明人间苦难的“芸芸众生”一词,且更是有灵魂出窍的感觉——看见提着枪成一字型站立在山梁西边的战友们在晚霞中被烈火燃烧。

 

 

 

 

 

 

                   二  十

 

歌乐山洗马驿一战后,革联派虽然再次将砸派赶出了山城,但他们并没有像第一次打败砸派时的那种欣喜若狂,相反却是心事重重、心神不宁,总担心有一天砸派“入主”,自己“出奴”。

四野红卫兵更是心情黯丧,面挂戾色,他们在自己学校的烈士陵园又安葬了几位战友后就时常摆出玩世不恭的痞子架势。

他们的“玩世不恭”大致有三个目的:一是泄愤,要说明自己不但已对“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的运动政策极为不满,而且还准备不信“神”了;二是自强自慰,认为自贬为痞子后便可随心所欲,进而可挣脱某种羁绊,从而好抚慰、犒赏一下自己那在运动中受累受伤的心灵;三是要正告对手,自己也是山寨之人,可心狠手辣了,也能杀人不眨眼了。

 

砸派的这次败北,使革联派又有了一小段相对安宁的日子。不过认为自己已是灰头土脸的四野红卫兵毫不在意眼下的安宁,因为他们老想着要用乖戾的逞强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并泄愤。

然而一时间里四野红卫兵难以去社会上逞强,因为连晴高温天气把他们“堵”在了学校里。

八月十一日傍晚,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片刻间平地积水,暑气快速蒸腾,渐渐地人们感受到了久违的凉爽。这一夜仿佛乾坤起死回生,世界从它的末日边沿走了回来,干涸的稻田重新有了雨水,长久静寂的田野又响起青蛙的聒噪声。

 

这一夜四野红卫兵睡得很香甜。一大早,有不少人兴高采烈地响应了郭永泰的去区大街“好鹜”的建议。好鹜即揣着些许色心地游手好闲。

不知是气温不高,还是有“乖戾是护身符”的思想,所以一路上男红卫兵们既显得神清气爽又惬意地摆出一点痞子习气。就因此,已是数次用鬼祟心思盘问过郭永泰的胡英才又一次问道:“郭永泰,我们今天上街好鹜些什么?”

 

郭永泰谙知胡英才话意的邪意,因而就故意觍着脸满不在乎地叫道:“随心所欲,这个你胡英才该满意了吧?”

郭永泰这么嚣张地一叫,把梁鹏吓坏了。因此梁鹏不等任何人说话,就急忙低声对大家说:“嘿嘿,你们以为女生们没看出我们心中有鬼?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天女生们为什么没有跟我们说话,而是成群拉开距离走在了前面?”

经梁鹏这一提醒,男生们立马放缓步伐含着笑面面相觑了。由于胡英才还沉浸在自己问郭永泰那句话的沾沾自喜中,所以他见女生们又远去了一些后,便又兴冲冲地对郭永泰说:“郭永泰,我们今天上街好鹜些什么?”

 

郭永泰依然说:“随心所欲,”

胡英才笑睨着郭永泰说:“随心所欲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懂啊!”

“不懂就活该受罪,”郭永泰终于不悦地睖了胡英才一眼。

这时一直因胡英才缠着郭永泰说“好鹜”而偷笑一旁的梁鹏又开了口,说:“你胡英才荤想些什么,吃豆花饭也属于好鹜嘛!”

按常理,接下来自然该是胡英才质问梁鹏,可殊不知是李华新惊诧地说:“什么?吃豆花饭?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上街。”

 

李华新话音未落时就意识到自己的蠢话授柄于人了,因而就暗暗紧张起来。果然,郭永泰立马就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对他说:“李华新,你认为‘好鹜’不是吃豆花饭,那又是什么?”

李华新很恼火也很不服气,因而就气汹汹地横跨两步,靠近郭永泰边继续前行、边瞪着对方说:“你认为又是什么?”

“我认为就是吃豆花饭,”郭永泰边诡笑、边快速侧挪两步,以防备被李华新揍。

 

这时自觉耿直的李华新已小看郭永泰了,所以不但没有再心虚,反而是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说:“老子就认为不是吃豆花饭,而是要冲破思想牢笼,砸烂精神枷锁,放开胆量痛痛快快地。。。。。。”

郭永泰见李华新没敢继续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因而就窃喜着问:“痛痛快快是什么?”

李华新镇静地说:“总之不该是吃豆花饭。”

没等郭永泰和同学们盘问李华新,素来少言寡语的赵文和鬼使神差般地冒出来说:“李华新你的痛痛快快是不是寻花问柳哟?”

 

话毕,赵文和本以为大家会接着自己的话继续找李华新寻开心。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本是跟同学们一个意思的嬉笑之语不但没得到大家的响应,相反却招来了所有人的似笑非笑的白眼。

因此赵文和有些心慌地望着同学们问:“怎么啦?我就不可以跟李华新开玩笑了?”

“开玩笑?”胡英才假装严肃地对赵文和说,“有这样开玩笑的吗?你把大家说成流氓胚子了!我们心里是有怨言,对某些事也有抵触思想,但毕竟我们还是堂堂正正品行端庄的高中生嘛,哪有你说的那么坏?”

 

赵文和不服胡英才的训斥,因而就打断对方的话,气呼呼地说:“刚才是哪些人在聒噪‘好鹜’?”

胡英才不气不恼地说:“你赵文和就把‘好鹜’理解为寻花问柳了?”

不等胡英才继续说,也不等赵文和开口还击胡英才,这时埋头行走的梁鹏忍着气憋着笑,一把抓住胡英才的肩头说:“嘿,你小子是不是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来劲?大家自贬、放开一点,其实只不过是想宣泄一下心中的不快。你胡英才何苦要假装正经!”

 

胡英才拈开梁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满意地说:“我假装正经了?你们都是正人君子,从无好鹜思想?”

“那你想怎么样?”李华新厌烦地睨了胡英才一眼。

由于胡英才没看见李华新讨厌自己的眼光,所以就继续说:“我要郭永泰说的那种‘好鹜’。”

郭永泰听了胡英才的话不由得一激动,故而立马打断对方的话,满面笑容地说:“胡英才,你准备到那条街、哪条巷好鹜。”

 

胡英才笑着说:“呸!你郭永泰也像赵文和一样把话说邪了吧?我赞成梁鹏的观点,大家装得狼狈一点的目的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一点不满思想。”

“我们猥琐了?”李华新黑着脸、蹙眉问着胡英才。

“哪里哪里。”胡英才认真地向李华新申辩。

“你别解释了。”郭永泰插进话来仍旧笑容面面地对胡英才说,“你要猥琐你就自己去猥琐吧,我们可是好人。”

 

“有你这样的‘好人’?是谁叫大家出来好鹜的?”胡英才边说边笑着上前去要揪郭永泰的耳朵。

就在这时,心里一直在生气的赵文和冷不丁地向胡英才发起了攻击,说:“胡英才!我们有什么不满思想?大家对什么事不满了?你思想有问题、要对什么事不满是你自己的事,可别把大家搭上了。”

 

胡英才被赵文和的活搞懵了。思索一下后,胡英才才回过神来笑呵呵地对赵文和说:“哎哟!我被吓死了。赵文和你报复,你报复我呀!哼!都什么时期了,你还在玩小儿科……哼,你使劲地上纲上线吧,看现在还有哪位同学会把我打成反革命份子?"

“有不满思想还是小事吗?"赵文和机械呆板地质问胡英才。

 

“是大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胡英才吼叫着说,“赵文和真遗憾呀!只可惜我没有不满思想…”

“你还是害怕了?”赵文和立马抓住胡英才的命脉,幸灾乐祸地叫了起来。

胡英才气得哽咽下一口口水后才叫道:“我害怕个卵呵?”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地走在男生们前面二十几米的女生人群不再安静了,费静以一副忍无可忍的架式使着劲地要转身奔向闹喳喳的男生们,而谢倩、范素芳、黄晓玲及杨娟等人却将她死死地拉住了。女生们虽然因躲避男生们的“好骛”之不雅话题而行于前二十几米,但还是能听见男生们的说笑声。所以当费静认为胡英才在欺负赵文和,她便用力挣脱女同学们的束缚,奔上前去气呼呼地冲对方说:“胡英才,你半夜摘桃专拣软的吗?你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胡英才被费静的突如奇来的问罪搞懵了。当他又被费静质问了两句后才回过神来。随即他装得委屈地说:“嘿!你费静训斥我之前可要把事情搞清楚,是他赵文和想要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啊!

“胡说胡说胡说!人家赵文和什么时候想把你打成反革命?”梁鹏忍着笑,边说边一把将胡英才拽了一趔趄。梁鹏讨好费静的目的是想对方尽快离开。

由于众男生都懂得梁鹏讨好费静的举动是为了挽救大家因“好鹜”之事而快要毁掉的人品,所以就纷纷抢在胡英才冲梁鹏发怒之前一边背对费静用挤眉弄眼的方式暗示胡英才快明白事态——不要争嘴,一边却又道貌岸然地冲对方呵问道“胡英才谁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呢?” 1

    

    接下来,众男生继续“攻击”胡英才:

“正如费静同学所说,你不能欺负老实人赵文和啊!”

“哈哈,胡英才你小子还真会倒打一耙,分明是你想欺负人家赵文和嘛!

“对!这事孙仲云可以作证。

“对!是你胡英才坏,我们都可以作证。

 

这样一来费静是消了许多气,但胡英才不干了。因此胡英才就不顾同学们向他挤眉弄眼地求情,故大张其嘴,要发飙了。可是胡英才的大嘴并没有发出一句表示不满的抗议声,只是“啊”了一声——原来他的背猝不及防地被李华新狠揍了一拳。

 

“你发疯了?”胡英才转过身来气恼地盯着李华新叫道。

“你才发疯了!”李华新瞪着胡英才说。

“我怎么疯了?”胡英才不服气地问李华新。

脸色黑沉沉的李华新欲言又止。这一刻李华新顾不上与胡英才瞪眼,而是在看着梁鹏将费静送回到女生队伍中。也就在这一刻,胡英才又向李华新质问道:“我怎么疯了?”

 

李华新耐着性子等梁鹏呵护费静又远去一些后才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把胡英才斥道:“你就是疯了,你生怕大家的丑事不被女生们知道了?”

胡英才一惊,搔着头若思若想地说:“喔!还真是这样,若费静要问我们为什么事争吵,那岂不是我们就要无地自容了?”

 

“知道害羞了?你还是怕自己的丑事被女生知道了?”李华新又训了胡英才一句。

这下胡英才又不服气了,因而就忽然拉大噪门冲李华新吼道:“我有什么丑事?如有丑事也是大家共有的丑事;赵文和也包括在内。”

胡英才的不顾一切的大叫声把刚从女生们那里转身回来的梁鹏急红了眼。因此梁鹏大步奔到胡英才跟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是不是还想把费静招惹回来?”

 

这一来,胡英才知了错,没有再说话。不过稍许后,胡英才老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因而就大步上前几步,冲着费静嚷道:“喂!费静你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你现在的厉害使我一下回忆起了你当赤卫军时的可怜模样。那时你就像只没妈的羊羔似的。唉!爱情的力量真大,能把羊羔变成老虎!”

胡英才调侃费静时既观察着费静的反映又注意着赵文和的动静,因为他还是有些害怕自已喋喋不休的嘴会招来麻烦。当他见费静同女同学们越去越远、且又见赵文和一直低着头前行,故不由得嘴又痒了。因此他对赵文和说:“赵文和你小子真划算,革命工作也干了,实惠也得了……不!是爱情也得到了。”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梁鹏禁不住青春的躁动,故抿着笑狠推了胡英才一掌。

胡英才似乎感觉到了梁鹏这一掌的个中美妙,因而就一昂头,望着天玩味了一下后才忍着笑雄赳赳地言不由衷道:“咱只一心干革命!”

 

     “难道你真的不羡慕赵文和?”郭永泰插话进来挑逗着胡英才说:“难道你干草命干成了大太监?”

“打住!打往!打住!”梁鹏含着慌忙对郭永泰说:“郭永泰你可别只图一时说得得高兴而污蔑革命啊!”

郭永泰知道梁鹏对自已没有歹意,也知道大家不会钻自己的政治空子,因而就更加觍着脸说:“我还是帮胡英才说句公道话。也就是说人家胡英才快成太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只顾着干革命,而是他生在了‘铁姑娘’时代。”

 

“对对对!全是因为铁姑娘的原因!”胡英才只顾着与“太监”脱离关系,因而就糊里糊涂而又迅速地说出了此话。

 

 

果然,胡英才还处于糊涂中时,听明郭永泰之活的梁鹏忍俊难禁地对他说:“胡英才你中了郭永泰的套了。”

胡英才本能地一怔,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梁鹏问道:“我中什么套了?”

“你还是快成太监了呀!”梁鹏声音朗朗地对胡英才说“只不过是郭永泰把你快成太监的原因由‘革命”改成了‘铁姑娘”罢了,你还傻乎乎地承认了。”

 

这一来胡英才才如梦初醒。因此他马上瞪着眼一步步逼向了郭永泰。郭永泰见胡英才逼了过来,于是就边逡巡、边笑嘻嘻地说:“胡英才!你可别假装正经啊。你明明知道大家是在娱乐…我提醒你不要受梁鹏的挑拨。我的话真不是在攻击或嘲笑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就马上唱支歌给你听。你听了这支歌就不会对我疑神疑鬼了。”

 

这时胡英才已从娱乐中清醒过来,认识到自已其实一直是在假正经且滑稽可笑。于是他顺水推舟,借势下台地说:“是革命歌曲吗?我要听革命歌曲。”

 

郭永泰绽着笑说:“胡英才你敢唱别的歌曲吗?我当然是唱革命歌曲。”

“别啰嗦,快唱。”胡英才假装不耐烦地冲郭永泰吼了起来。

在胡英才的催促下,在同学们前面倒退着走的郭永泰一下侧转了身,遂指着前面越去越远的女生们的背影对大家说:“我要给大家唱一支《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

 

“你唱铁姑娘却指着咱们的女同学干什么?”胡英才用不满的口吻对郭永泰说。

郭永泰没有理睬胡英才,而是立马一边比划着自己的腰、肩、背、胳膊及大腿、一边嘻皮笑脸地唱道:“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革命工作样样干,拿起锄头能种地,拿起铁锤能开山,铁肩挑担二百八,粗腿踢翻大公牛……”

“喂喂喂!”梁鹏大笑着打断了郭永泰的歌声说“你郭永泰也太糟踏革命妇女了吧?你是不是对党倡导、宣传的‘铁姑娘”方针不满?”

紧接着已是笑开了怀的胡英才也指着郭永泰说:“你小子居心叵测,是在嘲笑《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

 

郭永泰不理会梁、胡二同学,而是接着唱道:“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战天斗地为气大…”

这时李华新憋着忍无可忍之笑急匆匆地打断郭永泰的歌声而呵道:“滚滚滚!你小子别唱了。你的歌词使我在伏天也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想一想都害怕,咱们的姑娘腰圆膀粗,熊背虎腰,不是张飞就是李逵……”

 

“对对对!”胡英才倏地岔断李华新的话、也起劲地说“对!我还觉得铁姑娘们一个个胸毛一大撮,堪比张飞、李逵啊!”

胡英才的“胸毛”之语,在刹那间就逗得众学生又气又笑,一个个憋着气前俯后仰地笑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气来。勉强忍住了笑的他们没首马上说话,而是彼此偷窥起来,看对方是否像自己一样眼里噙有一点近乎是心酸的泪水。

在心照不宜的尴尬中还是闲不住嘴的郭永泰又开口说:“*****的资产阶级真划算,坏事干绝了,却还得到了曼妙。”

     “此话怎讲?"李华新倐地一蹙眉,显得愁苦地问郭永泰。

 

郭永泰犹豫了一下后指着前面的女生们对众男生说:“瞧,前面是无产阶级的英姿飒爽的钢板;那么与之相对应的就该是资产阶级的婀娜曼妙;当然是臭不可闻的婀娜曼妙。”

 

郭永泰的“钢板”之词虽是把众学生逗得咧嘴大笑,但却是藏头缩脑的笑,因为人人都怕遭到“取笑无产阶级”之嫌。

 

大家虽然没敢开怀大笑,但也没有批判郭永泰。正因为已是好友间不再轻易出卖或是批判的时期,所以胡英才接着“婀娜曼妙”话题自认为别开生面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一个问题,当共产党的特务真好,而当国民觉的特务就遭罪了,因为一个是从穷山沟跑到夜总会享受、而另一个却是从夜总会跑到穷山沟受罪。

“是啊!”梁鹏不由得微笑着感叹道,“不知道夜总会里是个什么滋味!”

中毒了吧?中毒了吧?中资产阶级的毒了吧?"郭永泰拍打着梁鹏的肩,笑容灿烂地说。

 

“我才不会中毒。”回话间,梁鹏笑弯了眉。

    “你有没有中毒的命哟!”郭永泰泛着狡黠之笑对梁鹏说。

 

“你小子还以为我渴望中资产阶级的毒?梁鹏忍俊难禁地冲郭永泰抡起了拳头。

郭永泰不慌不忙地躲开梁鹏的拳头说:“难道你还喜欢‘钢板’命?”

梁鹏噗呲一笑,昂着头说:“钢板命不好吗?这是革命之命啊!”

 

就在诸同学嘻嘻哈哈地大肆调侃“钢饭” 命时,长久沉着脸而又没有言语的李华新猛地冲梁鹏吼道:“喂!你是在挖苦革命的无产阶级吗?

 

对李华新的呵斥,梁鹏不但没有生气,却反而是更加嘻皮笑脸地说:“李华新你心里没有苦?你我都是正常的小伙子,我才不相信你甘愿替别人做嫁衣,且将自已的那个东西割下来扔了。”

 

没等梁鹏回过神来认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龌龊、也没等李华新张口抨击梁鹏,郭永泰抢先矫情地说:“啧啧啧!梁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已变得有多坏了?这样龌龊的话怎么从你的口里说了出来?”

 

梁鹏愣神想了一想才慌忙说:“我怎么变坏了?难道大家就没有变坏吗?如要说我变坏了那也是你们教坏的呀!”

强辞夺理后的梁鹏还在暗暗自骂自责时,胡英才蓦地站出来呈一副义形于色的面孔为梁鹏紓难而向众同学吼道:“我也像梁鹏一样变坏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荷尔蒙使然嘛!没变坏、不,变不坏的请举手……

“举你妈的脚!”李华新冲朗英才发了火地叫道,“大家快去追女同学,今天我们把人家凉在一边了。

李华新话音未落,就率先加速朝前奔去。李华新以为众同学会紧跟在自己后面,因而就头也不回地又说:“看,女同学们都快走进区大街了。你们刚才还好意思只顾着自己叫屈,说什么没得到曼妙,其实女同学们才可怜,她们逛百货公司能买到自己喜爱的花发夹、蝴蝶结等东西吗?你们只知道说什么‘铁姑娘”、‘钢板’什么的…….”

 

李华新说话到此,猛然感觉到了身后不对劲,因而就转身察看究竟。他这一看心慌了,因为众同学不但没有紧跟着他赶路,而是故意落在后面、既装得贼眉鼠眼地偷窥着自己,又意味深长地抿笑着。就此李华新完全清楚了同学们是在惊诧、取笑自己的怜香惜玉。

如此一来,李华新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在同学们面前露大“醜”了。不过他还是打起精神、强装镇静地冲着一个个同学呵问道:“你们为什么冲着我阴阳怪气地笑?”

 

然而众同学不但没有回答李华新的质问,相反却是用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和重足侧目的办法来戏弄他。同学们的引而不发使李华新更加心虚得慌,从而他也就迫不及待地要向大家否认自己的“怜香惜玉”。

然而李华新很难洗清自己的“怜香惜玉”,因为人人都装出一副被惊吓痴了的模样来躲避着他。

“你*****的装什么疯?”气恼间,李华新一把抓向赵文和。

 

然而一直窃笑着的赵文和一侧身向前逃了去。

李华新又抓向胡英大。胡英才很刁,他在逃走前泛着意味深长的笑对李华新说:“我可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也一直没说话啊!”

胡英才逃走后,李华新又去抓郭永泰。郭永泰不服气,要戳穿李华新的假正经,因而就一针见血地说:“李华新,大家都对你肃然起敬,因为您懂得怜香惜玉了 。”

“放屁!我……我没有……"慌张中,李华新不知所措了。

“你没有什么?”郭永泰得意洋洋地问李华新,“你没有怜香惜玉?不要害怕,又没有人取笑你。你快去安慰买不着花发夹的女同学吧。"

 

“你要不要我安慰?"李华新抡起拳头就扑向郭永泰。

郭永泰虽是吓得转身就跑,但他还是扭转头来对李华新调侃道:“李华新你也是个能变坏的人,快去帮女生们寻觅花发夹吧。”

李华新刚追了郭永泰两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他想起了身后还有梁鹏和孙仲云。于里他转回身来对梁鹏说:“喂,梁鹏。怎么我刚一开口说话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呢?”

梁鹏边前行边笑眯眯地说:“这说明大家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李华新瞅着梁鹏问。

 

梁鹏随意地说:“这么多男生只有你李华新心细,连女同学没地方买花发夹的事都想起了。”

“我是可怜她们。”李华新说。

“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梁鹏笑眯眯地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李华新若思若想地说,“不过我母亲可怜,因为运动老不结束,我就老不能参加工作。

梁鹏见李华新如此蓦然喟叹,因而就抿着笑侧头瞅着他戏谑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心。。。。。。”

“罢罢罢!我已不信了。”李华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梁鹏的话。

梁鹏压根儿就不在意李华新的气汹汹态度,而是继续抿着笑、半真半假地惊诧道:“哎呀!李华新你怎么跟孙仲云一样的思想了,不相信世界是青年人的?孙仲云从一开话就不相信这句话,他说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世界从来就是阅历深而又老谋深算者的,哪有乳臭未干者的。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孙仲云动了动嘴,他说:“梁鹏,我何时说过这句话?”

“你别紧张。你别紧张。”梁鹏笑嘻嘻地对孙仲云说,“你还担心有人会出卖你?”

李华新见孙仲云老在琢磨而不回话,于是就说:“孙仲云你真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句话?”

 

孙仲云欲言又止。李华新见此状,就不客气地呵问道:“孙仲云你不该是怕我出卖你吧?”

梁鹏认为李华新的话题会影响大家走路的速度,因而就认真地说:“李华新别说废话,快追赶郭永泰他们。其实我们都被出卖了。”

李华新虽是看清楚两位同学都只顾着赶路而不愿再说话,但他还是向梁鹏问道:“我们都被出卖了是什么意思?我既搞不懂,又被吓着了!”

 

梁鹏不耐烦地说:“差不多是这样,为什么砸派成了打不死的程咬金?"

李华新愣了一下后说:“嘿!梁鹏,你担心现在的运动政策真会使砸派成了程咬金?”

梁鹏欲言又上,因为恰在这时,他看见走在前面的同学在郭永泰的带领下朝山隅处的苗圃公园而去了。有了这发现,梁完全忘记了回答李华新的话,转而是满面笑容地对孙仲云说:“看!看!坏人郭永泰又把大家带往苗圃公园了!”

 

不等孙仲云答话、更不等梁鹏再激动,李华新立马含着笑佯装鄙夷地说:“梁鹏你小子才是坏人。看!只要一提到苗圃公园,你的脸都笑烂了。”

梁鹏虽然从李华新的话中猛然清醒,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也有渴望“好骛”的思想,但他还是强装镇静地说:“李华新。我可没有得罪你。你怎么会认为我也是坏人呢?”

李华新装模作样地喟叹道:“唉!一提到苗圃公园,看你梁鹏的脸笑得有多么的烂!”

 

“我笑一笑就变成了坏人?”梁鹏装得若无其事地说。

李华新想了想说:“走快!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坏人。

仨人走进苗圃公园时虽失去了郭永泰等同学的行踪,但他们还是有些散心解闷的心情。但不久,他们就露出了厌恶一切的面容,因为公园的气象不仅冷冷清清,且还带着肃乞氛。不过为了与同学们同来同回,他们还是耐着性子勉强地溜达。

 

在心灰意懒的溜达中,梁鹏突然掩着笑对孙仲云和李华新说:“听说最近这段时间苗圃公园里又发生了几次强奸少女案。”

在武斗时期说社会治安,梁鹏本以为自己的话题很自然、很正常。可殊不知李华新却目着他绝异地笑着说:“梁鹏,你怎么特别专注强奸之事?你是不是在望梅止渴?”

这下梁鹏的眼睛绿了,因此他猛地一出手给了使李华新猝不及防的一拳。李华新的胸膛虽然被重击了一拳,但他反而是连连笑着对梁明说:“我更是望梅止渴。我更是望梅止渴。

一旁的孙仲云见李华新深陷尴尬,而梁鹏也还怒气未消,于是就赶忙说:“李华新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其实梁鹏关注强妹之事的目的是要说社会治安糟透了。梁鹏,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梁鹏略愣了一下后急忙说:“当然是这个意思。还是孙仲云知我的心。”

孙仲云趁势又说:“啧啧!在这以前我也很幼稚,真认为毛泽东思想已统牢了全中国人民的思想、意识及行为,没人敢不听说听教、不皈依服法。然而呢?”

 

“且慢且慢且慢!”李华新不服地打断孙仲云的话说:“孙仲云我可没有你说的那种幼维、我母亲更没有。像我母亲那样的穷困妇女,哪会理睬什么皈依服法,除非你每天供给她两斤米、五斤煤,再或就是允许她做解放前的小生意。”

没等孙仲云答活,梁鹏已思时着对孙仲云说:“嘿!刚才我回忆了一下,仲云,我与你的思考一样。以前我也认为人人都皈依服法了,可殊不知却大谬不然。就拿刚才我们一路所见到的市井氛围跟人们的神情状态来说吧,好像人们并没有皈依服法,而是雅雀无声。如若真是雅雀无声,仲云,你怎样看今后不久的时代?”

 

孙仲云犹豫了一下后才含含糊糊地说:“我原以为人类社会发展到我们这一代就到了人类社会的尽头。如真是这样,让人想一想都会使人不寒而栗。所幸看来是大谬不然。”

由于想与梁鹏的关系能有进一步的趋向和睦,这时李华新不加思考地插进话来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说大谬不然是好事吗?”

李华新还在恍恍惚惚时,梁鹏已做出了欲呵斥他的架式。不过李华新对梁鹏的如此架式反而是笑了,因为他看见对方其实是在意味深长地笑、而非对自己发火。

 

大概是要自己的意味深长之笑发挥出作用吧,最终梁鹏还是绷着脸冲李华新呵斥道:“你腹有鳞甲吧?你就想把孙仲云置于不利中?世界上大谬不然的事多着呢……”

李华新见梁鹏的心情已不错,于是就抓住时机边独自大步向前走,边佯装无奈地对梁鹏大声说:“好。好。梁鹏,我躲着你。”

按照逛公园的惯常路线,李华新自然而然地来到园中园的边缘。所谓园中园就是培育树苗的园地。由于园中园是一块凹注地,所以李华新不想走下去,而是一心等着孙仲云和梁鹏上前来商量是否返校之事。

 

等待使李华新很快就感到了无聊,所以他就有心无心地打量起园中园里的那间简陋的小木屋来。殊不知只片刻后,李华新就慌忙转身朝还行走途中的孙仲云跟梁鹏大声叫道:“快快快!有情况,好像郭永泰他们遇上了砸派!”

李华新的惊呼声还回响在空中时,他已拨出腰间的手枪像滑雪似的纵身跃下了山坡。几次登腿跃身下滑后,他奔到了园中园的一处篱笆前。他没有去寻园中园的大门,而是一脚踹倒篱笆就直奔向园中园的深处。

还好李华新是虚惊一场,因为他很快就看见郭永泰、赵文和等同学已说说笑笑地押着一男一女的两个中学生从简陋小木屋的后面走了出。由于惊魂未定,李华新一见到郭永泰就生气地说:“嘿!郭永泰,你们刚才追捕的人就是这一男一女?妈的,我还以为你们遭遇上了发疯的砸派份子。”

 

然而郭永泰却笑阿呵地说:“李华新你过来看,这个男家伙是谁。我们又碰上了鸡鸭蛋。”

“哪个鸡鸭蛋?"李华新不解地问。

胡英才上前来兴奋地对李华新说:“你忘了鸡鸭蛋的事了?就是那个业有专攻的鸡鸭蛋。*****的鸡鸭蛋又在风花雪月,而我们呢却还在为捍为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而出生入死。这样的分工太不公道,咱们再也不答应了。”

这时梁鹏和孙仲云赶到了园中园。双脚沾满泥士的梁鹏虽然还在喘气,但他却绽着笑,心烦技痒地对胡英才说:“你们别说冠冕堂皇的话了,我看是你们的荷尔蒙在作怪。”

 

“你胡说八道!”胡英才大吼一声话就急忙靠上去用整个身子遮盖着梁鹏挤眉弄眼地低声说!有女的!有女的!收起你的荷尔蒙。”

 

清醒过来的梁鹏立马红了脸。还好他能急中生智,眨眼间就义愤填膺地呵斥道:“*****的,花前月下的鸡鸭蛋比砸派还可恶,他是在故意嘲笑我们头脑中的毛泽东思想……”

到此,不用梁鹏再装模作样的表演、他都脱了困,因为胡英才已向同学们叫道:“把这对狗男女押回去跳忠字舞,不然革命群众心有不 甘!”

在返回学校的途中,有人建议将鸡鸭蛋及鸡鸭蛋的女友放了,但有人反对。反对者有两种,他们的思想各有不同,一种是忌恨鸡鸭蛋换了新女友、在女生中左右逢缘,另一种是要借鸡鸭蛋跳忠字舞来嘲笑忠字舞。

 

跳“忠字舞”曾在武斗前风靡数月。忠字舞因所伴的革命歌曲不同而有很多种。但不久,人们就对《车水忙》所伴的忠字舞情有独钟,原因是它很搞笑。也就是说稍加郑重,《车水忙》不配融入忠字舞,理由是它只是表现农民的生产劳动情景,与表“忠”心无关。可为什么学生们却偏偏要拿它“好事”呢?原因很简单,因它的舞法滑稽而丑陋,舞者是佝偻着身子手忙脚乱地大幅度癫抖,这就使心中鬼祟的学生感到解了气。长此以往,《车水忙》就成了“忠字舞”的代名词、或者是忠字舞就成了《车水忙》。

 

回到学校时正值晌午,因此红卫兵们就将鸡鸭蛋及他的女友扔进宿舍而自己却忙着去饭堂打饭了。没多久,急盼着欣赏《车水忙》的红卫兵们就端着饭回到了宿舍。不过他们没有急于呵令鸡鸭蛋跳忠字舞,而是忙着营造《威虎山》 的威虎大厅氛围。

当宿舍里弥漫起呼啸山林的气氛时,郭永泰突然猛地敲响了自己的饭碗而厉声向鸡鸭蛋呵令道:“可以跳了!我们已准备好了欣赏。”

 

鸡鸭蛋虽是重足侧目、十分恐惧,但因他这是第二次与红卫兵打交道,知道自己只是受凌辱,没有生命之忧,因此就壮着胆说:“忠字舞很多呀!不知道同学们喜欢欣赏哪一支舞?”,

鸡鸭蛋的大胆说话反而使红卫兵们感到高兴。因此瞬间里众人已异口同声地嚷道:“当然是《车水忙》啰!”、

不过从一开始,鸡鸭蛋与他女友的舞姿就使红卫兵们感到十分恶心,因为二人就像非洲草原上的前脚长后腿短的鬣狗,跳得很是丑陋。尽管恶心,但红卫兵们还是阴阳怪气地给二位舞者伴唱了近三十分钟后、才将二人轰出了学校。

鸡鸭蛋同他的女友刚一消失,宿舍里立马就出现了使红卫兵们始料不及的令人无限窘躁的沉寂。这样的沉寂,虽然使人人都意想不到,但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沉寂产生于自己的心灵猥琐。此他们连面面相觑的勇气都没有了。

 

大概是最害臊、也是最心虚的原因吧,梁鹏又一次急中生智,他倏地身趴于地,遂从自已的床底抱出篮球来假装兴奋地对同学们叫道:“打球打球!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中学生。看!球都快生霉了,我们带它去阳光下除除霉。”

自不待言,一心想脱离窘态的学生们一窝蜂地涌向了球场。很快,赤着脚争球一通满场奔跑、嘻嘻哈哈频频大笑、飞扬尘土扑面及大汗淋漓后,红卫兵们的心灵就回到了读书时期的纯洁。汗水荡涤尽心中的猥琐后,渐渐的红卫兵们就减轻了打球的激烈程度,转而是时不时地欣赏一下自己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光亮的胴体。

 

这次红卫兵们打球的目的不是为了跟烈日较劲,而是为了消除“猥琐”带来的尴尬,所以他们在还没有精疲力竭时就结束了打球。当他们在篮球架下各自找着、穿着自己的塑料凉鞋时,赵文和突然对大家说:“刘团长回来了。大家注意看,好像他很不高兴?”

正低头找着自己凉鞋的李华新不冷不热地说:“现在有谁高兴?恐怕连毛主席都不高兴。”

李华新的态度代表了大家的态度,所以没有人上前去迎接已走进学校的刘长杰,而是等对方走到篮球架下来。

 

刘长杰距篮球架还有几米远时,郭永泰就装着高兴地说:“刘团长,你出去把瘾过足了吧?看你晒得像个非州人了。”

没等刘长杰回话,一向少言少语的赵文和已说:“刘团长,你不会是被太阳晒蔫了吧?不会是形势又对我们不利了吧?”

刘长杰平静地看了看大家说:“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今晚有任务。”

 

李华新率先不满地对刘长杰说:“什么任务?我看还是张飞杀岳飞的任务。”

“边走边说。”说话间,刘长杰阴沉沉地走了起来。

李华新见刘长杰气色不好,因而就改变话题说:“刘团长。段副团长去哪里了?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卫东纺织厂吗?”

 

“他在那里忙着学开车。”刘人杰淡淡地说。

赶到刘长杰右边的郭永泰侧头瞅着刘长杰说:“嘿!段副团长还真聪明,他现在就在为自已日后的好找工作而忙碌了?”

"他是不是太幼稚了?"胡英才插进来说,“他以为会开车就能当司机?我看他要当司机非常难。据我所知,他家三亲六戚里都没有一个人当领导。”

“你太庸俗了吧?”郭永泰对胡英才说。

 

“我庸俗?”胡英才不服气地对郭永泰说,“没人不想当司机而成为你郭永泰所说的那种庸俗人。”

这时李华新一激动,猛地插进来说:“只要能当司机,我愿奉献出一年的工资。”

“这样的当司机的条件谁都愿意。”胡英才紧跟着李华新的话说。

“我也愿意,这明明是吃小亏占大便宜的事嘛!”赵文知也凑上前来说。

 

这时刘长杰虽已对战友们的聒噪心生厌恶,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态度良好地对大家说:“今夜有任务,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吧。”

梁鹏一直在观察刘长杰的阴沉神情,因此他紧接着对方的话说:“刘团长,你心情沉重吧,是不是今夜的任务很艰巨”

刘杰想了想说:“今夜的任务我们只是越俎代庖。可能大家已有所耳闻,近来的深夜,财扒居然敢入室打劫了。本来维护社会治安是可法机关的事,可而今警察大都躲了起来。无奈!我们掌叔派就该管一管社会治安了。”


“喔!原来你是不乐意越俎代庖才精神不振。”梁鹏微笑着对刘长杰说。

殊不知刘长杰立马皱着眉说:“不是。大家知不知道砸派已爬上了我们的头……”

 

吃了一惊的李华新打断刘长杰的话说:“是不是有最新最高指示说砸派是革命组织了?”

“啧!”刘长杰厌恶地咂了一下嘴便指着南山说,“李华新,还有人盼着最新最高指示来救自已吗?我是说几乎所有的砸派已在我们头顶上的南山扎下营盘了。由此可以想象得到,不久他们就要下山来与我们决一雌雄了。”

李华新也咂嘴说:“啧啧!刘团长你完全是在杞人忧天,砸派能消灭我们吗?当然,我们也难以消灭砸派,原因是谁胜谁败、谁死谁活,这完全是毛主席说了算。”

由于人人都厌恶李华新的空话,所以大家都嘲笑着他快速而去。尽管如此,李华新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跟气愤,他便冲着同学们的背影大叫道:“一群蠢猪!”

 

午夜时分,接受了巡夜任务的四野红卫兵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后便来到了区大街。他们虽然神倦力乏,但刚一进入区大街西边一侧的昏暗背街就发现了深夜市井的反常情况。反常情况是几十年都习惯于室外纳凉过夜的人们却一个都没有,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对此,胡英才带着愤慨的心情挖苦道:“咦!扒手还真是异军突起,居然能将大好形势下的社会治安搞到了不耻于人的地步。”

 

胡英才的挖苦虽然没有引来大家的说话兴致,但李华新还是懒洋洋地动了一下嘴,说:“别听报纸瞎吹,全国山河红不红,大家心里清楚。

红卫兵们的夜巡任务是抓捕入室打劫者。最近连日来的下半夜,临近卫东纺织厂一线的江岸棚户区频发财扒入室打劫。说来稀奇,入室打劫者竟是平时胆量并不大的扒手。扒手们之所以变白昼扒窃为深夜入室打劫,这完全因为他们钻了“无政府状况”的空子。

 

无政府状况下的市民对抗入室打劫只有一个声厉内荏的办法,这就是关牢门窗,敲盆击锅,以报四邻,群起效仿,吓退劫匪。此事在南区的历史上留下了“闹财扒”一语。财扒即扒手。

一路走去,红卫兵们虽然是摇摇晃晃暮气沉沉,但他们还是乐意为在政治上也穷困的百姓守守夜。不久,他们就走完了一段不长的平坦街道。根据情报,紧接着他们就钻进了那条由上往下、通向江岸棚户区的大佛巷,来到了右连卫东纺织厂、左去是江岸棚户区的马路上。

 

十几分钟后,红卫兵们来到了大致的任务区。由于百无聊赖,随即他们便随意钻进了一片如营盘般的棚户区。

由于棚户区无一人、房屋低矮破烂、道路邋遏脏臭及更是闷热难赖,所以红卫兵们巡逻不久便发起的牢骚。

胡英才气最大。因此他率先开口说:“财扒不会睁着眼挨刀。这里面太闷热,我们还是去找个地方先乘乘凉吧。

 

大家虽然是一下就赞同胡英才的建议,但他们还是顺道又巡逻了两条又窄又暗的小巷后才钻出了棚户区。在长江边长大的他们寻江边凉爽之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所以他们没费功就在江岸的一处江风徐徐、生有杂草的土丘上惬意地躺了下来。

由于江上流淌的是冰川消融之水,所以江风清凉爽身,从而红卫兵们很快就卸掉了疲劳而进入了梦乡

 

凌晨四桌时,星空少了些深邃,江水有了喘息声,梦乡里的红卫兵们也开始了辗转。此后不久,一片棚户区的上空蓦然爆发出一遍锅、盆、钵、缸的激烈敲击声,其势有烽火连天的紧急感。这紧急场面使惊醒过来的红卫兵们翻起身来拔腿就跑,循声朝锅盆声最激烈的地方而去。棚户区里的小巷虽如八卦阵般复杂,但红卫兵们行走起来却是驾轻就熟,因为他们也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

 

为了能尽快地找到事发地,红卫兵们便分组行动。然而一圈找下来、红卫兵们在一十字巷口相遇时,大家却面面相觑,因为没有一个人看见财扒的踪影。因此,最气恼的李华新最先冲四周的锅盆敲击声大声呵问道:“财扒在哪里?我们怎么没见到一个影子?”

 

自然,人人都认为李华新的行为是在解气,因为敲击的锅盆的人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吼叫声。鉴于此,怀着嘲笑心理的郭永泰也冲着震耳欲聋的锅盆声大叫道:“别敲了!我们是红卫兵,不是财扒。

 

当然人人都知道郭永泰是在嘲笑时代,所以就没有人说他是傻子。

稍许,还是急于想搞清问题的梁鹏敲响了一户居民的家门。梁鹏一边大力地敲门、一边大声地向屋里的主人嚷道:“别敲了!别敲了。我们是巡夜的红卫兵、不是财扒。财扒在哪里?

 

接下来再经过众红卫兵的一番努力后、敲击锅盆的声普才逐渐地停了下来。这时站在梁鹏旁边的胡英才反而是气更大了,所以他踢着门怒气冲冲地朝屋里的主人问道:“财扒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在报假警?”

由于已知晓门处是专门巡夜的红卫兵,所以屋内的一个老头才大胆地对着门缝向红卫兵们说:“我是跟着别人敲,不知道财扒在哪里

 

随之,梁鹏与胡英才几乎是同时踢了一下门后骂道:“妈的!原来是人心惶惶造成的相惊伯有

这场闹剧虽没有使空忙了一场的红卫兵们真正生气,但他们还是感到辛酸。很快大面积警报声疏落下来;随之鬼魅一样的死寂又笼罩在了棚户区的头上。这时红卫兵们已正摸索路离开棚户区。

 

突然,在前面探索着路的胡英才本能地惊呼道:“财扒?快追!”

“你是不是神经过敏了?”郭永泰边警觉地注视着前面的昏暗巷子、边强装不屑地训斥胡英才。

回忆了片刻的胡英才边向前跑、边肯定地对大家说:“我真看见一个人一晃而过,横向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出乎红卫兵们预料,他们刚追进黑影钻进的那个小巷,就看见前面几米送处站着一个既颤颤惊惊又模模糊糊的身影。对此,红卫兵们齐刷刷地将子弹推上了膛。

 

“别开枪!别开枪!”黑影惊恐地叫道,“我不是财扒。我是倒桶的。”

红卫兵们本来就不把财扒放在眼里,而今一听说是收粪的农民、就完全放下戒心而大步上前去瞅那个夜里收粪的黑影。

“你是财扒还是倒桶的?”胡英才第一个为难着农民说。

 

农民颤颤抖抖地说:“倒桶的。倒桶的。为了少被太阳晒,我早出门、早回家。”

这时大家已看清楚收粪的农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眼前一目了然的情况本该使红卫兵们转身就走,可是他们并没有急着走,像是在为显示自己在今夜的作用跟功效而东瞧西望着

 

当然红卫兵们的矜傲只有一小会儿。由此胡英才很快就又对农民说:“你看见财扒没有?”

“没有没有。”老农赶忙作答。

“这么早就有人倒尿罐吗?是不是太早了?”郭永泰随口问农民。

老农认真地说:“有有有!”老太婆睡不着,她们很早就起了床.”

 “这还真配套,”梁鹏突然笑咪咪地说,“老太婆早倒尿罐,农民就早回家,这样就少被太阳 晒

 

这时很久没说话的孙仲云也微笑着说:“大家该走了吧?既然大家都怕晒太阳,我们就不 该耽误人家农民的时间了。”

大家刚一启步,胡英才却蓦地叫道:“不对!不对!我怎么没闻到一点羹的味道。”

大家虽然意识到胡英才的提醒很对,但没人理会他。因此胡英才就急忙一把抓住郭永泰而气势汹凶地对老农民说:“你的粪桶呢?嘿!跟你聊了大半天,却还有没见到你的羹桶。”

 

老农民见情急下的胡英才很凶,因此就害怕地指着自己身后几米处的昏暗处说:“在那里。”

随后,已见到一挑粪桶的胡英才不再激动,他而是平静地一心三用,即一边放松了自己抓住郭永泰的手、一边瞅着粪桶、再还对老农民说:“你刚来到这里?你还一个尿罐没收着?”

就在这片刻间,胡英才骤然改变了行为,他一边伸出手又去抓郭永泰、一边在猛然大悟中惊愕地说:“不对?那不是粪桶,是潲水桶。”

 

已迈开腿去追同学们的郭永泰头也不回地对胡英才说:“粪桶怎么样?潲水桶义怎么样?你巡夜饿了,想吃潲水了吗?”

胡英才本是想戳穿农民偷潲水之事,但同学们都走了,因此他只好撵着郭永泰的背影再次提醒地也嚷道:“这个农民偷潲水!”

胡英才奔出棚户区时,市井传出了鸡鸣、东方已微露晨曦。夏日的黎明前时段,最能使人观察到光阴的形态,数步下来,天已换了一色

 

红上兵们踏着来时的马路回返时,大家都默不作声。不久,市井有了躁动,小街深巷里也飘来了一声声农民的悠扬吆喝声:“倒桶——潲水卖钱。”

倒桶”及“稍水卖钱”之声,一下就惹得工农子弟的红卫兵们来了些脾气,因为他们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在新的一天里又要汗流浃背地劳作了

 

作为青年学生的他们,虽似乎不曾质疑过自己的时代不好或是落后,但都心疼自己的工作艰苦的父母。因此,李华新蓦地呈恬笑状,拉开嗓门戏谑地大声叫道:“倒桶—潲水卖钱。潲水卖钱。倒桶——”

李华新的鬼祟行为立马得到了同学们响应。因此众人便纷纷一声接一声地吆喝:“潲水卖钱。倒桶——”

 

就在大家的吆喝声一个比一个悠扬时,红卫兵们来到了他们来时的大佛巷的下端口。

他们刚进入巷口,就看见巷口上端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朝下面走来。武斗中的风声鹤唳使然,眨眼间红卫兵们已端起枪来对准了上方,稍许,他们果然看见了巷口的上端出现了一支披坚执锐的武斗队伍。然而接下来红卫兵们只是站在原地观察着那支武斗队,因为他们认为对方十有八九是同派人。果然,当对方行至于巷子的中端时,红卫兵们不仅已辨清他们是卫东纺织厂的武斗队、且还看见队伍中有段国成和白继光工人师傅。

 

这时段国成不仅已看清了同学们,且还疾步奔向了同学们。此刻的段国成举止怪异,他刚一来到同学们面前就压着嗓门叮嘱般地对大家说:“大家注意,别跟白师傅他们多说话,更不能开玩笑。为什么要这样作的原因,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

红卫兵们遵从了段国成的建议,因为他们从对方的沉重表情上嗅到了白师傅的武斗队发生了不好的事。果然,白师傅同他的武斗队人员从红卫兵们的身旁经过时,人人都脸青面黑几乎没人跟红卫兵们说话,只是有许点头示意。

 

正当红卫兵们在一边盯着朝卫东厂而去的白师傅武斗队的背影、一边猜想着白师傅他们出了什么事时,段国成冷不丁地对大家说:“大家都认识的黄捍东师傅在昨天夜里被砸派俘虏去了。现在形势急剧恶化,区革联指示我们要尽量把力量集中几个点,所以我们就要在卫东纺织厂呆上一段时间了。”

然而郭永泰却不识相,他竟对段国成说:“段副团卡,你在卫东厂呆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你驾驶汽车的技术学得怎么样了?”

 

段国成立马对郭永泰斥道:“我在说黄捍东师傅成了砸派的俘虏,他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郭永泰不只是被段国成呵斥,他还`遭到了同学们的白眼。因此他赶忙灵机一动,遂一边推着李华新往卫东纺织去、一边不服气地对大家说:“你们都认为我无情无义?我是说段副团长会开车、我们就能更早地消灭砸派。我和李华新早就饿了,先走一步了。”

 

黄捍东为何成了砸派的俘虏?原来在南山上扎牢了营盘的砸派近日来频频袭扰作为区政治中心的区大街。他们这样作的目的既是要否认革联派合法、又是在向市民宣传自己才是真正的毛主席的革命派。如此一来,性格是争强好胜、心烦技痒的白继光就带着他的武斗队去南山山隅一带与砸派针锋相对了。昨夜他更加心烦技痒,故带领队伍上山摸砸派的“夜螺蛳”。可殊不知他的工友加战友的黄捍东反成了砸派的俘虏。

 

四野红卫兵进了卫东厂虽是忙着吃早饭,但他们还是担心着黄捍东师傅的命运。如今的卫东纺织厂的公司大楼已如靠近前线的兵营,处处杂物成堆、人人进出匆忙、呼来唤去声暴躁、空气凝重而乖戾。

由于太困乏,快速吃完早饭的四野红卫兵们没有心情去注意公司大楼的不堪变化,他们而是径直去向公司底楼东北角的房间睡觉,因为那里最阴凉,中午前不会被酷暑热醒。

 

第二天一早,在白继光的组织下,四野红卫兵和卫东纺织厂武斗队抱着碰运气的思想去南山脚下一边转悠一边期盼着黄捍东战友能从砸派的老巢里逃出来。其实没转悠多久,人人都看出白继光转悠的主要目的是要向砸派显示自己的强悍和雄心。

烈日当头时,白继光带着武斗队走向了半山腰的青龙潭。青龙潭因潭水甘冽清澈及它旁边有葳蕤山林而名声在外,即便是没来过此处的南区市民也闻过它的名字。青龙潭终年不涸,山间水常年淌入其中。青龙潭被人铭心,还在于它是一个上山、下山的隘口,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山路从它旁边经过。白继光去青龙潭是想故意在那里与下山来袭扰革联派的砸派遭遇,其用心是来抓俘虏。

 

登山后虽是少了许多曝晒,但武斗队队员们还是个个口渴难耐。因此他们顾不得会发生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而踏着松针载道的崎岖山路急急朝青龙潭奔去。由于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所以 先奔到青龙潭的人一撂下枪就趴下身来捧起潭水就喝,全然不观察一下周围是否有危险。

后来到潭边的人虽然也口干舌燥,但他们在等候第二轮饮水的同时、自觉地警戒观察着有可能埋伏着砸派的蓊翳松林。

 

突然,潭中冒出了一串水泡。当潭中又冒出几串水泡时,郭永泰便按捺着惊喜地叫道:“有 魚!有大魚!”

 

这一来,常年都粗茶淡饭的红卫兵们便盯着那一串串水泡而露出了大喜过望的神情。然而片刻后,大家都心中忐忑了,因为他们已意识到清水潭中不可能有大魚。就在大家琢磨着潭中为什么会不停地冒水泡时,潭中突然“轰”的一声响,一个大家伙蹦出了水面。

瞬间里,`直觉就告诉毗邻长江长大的人潭中出现的大家伙应该是“水大棒”——浮肿的溺尸。水大棒肿泡煞白,头大如鼓,体粗如桶,使人感到万分恐怖、恶心。就在众人纷纷扭头蹙紧了眉头时,像早有预感的白继光却上前去怀着卜凶卜吉的紧张心情细细察看起潭中的水大棒来。

 

一小会后,白继光不由得长啸了一声,因为他已辩认出被五花大绑的水大棒就是黄捍东战友。当黄捍东的尸体被打捞出深潭时,白继光又长啸起来,原因是他看见黄捍东的头颅有两个弹孔。

不过白继光要为黄捍东战友报仇的咆哮声很快就被他的战友们制止,因为人人都怕招来了山上的砸派。近在咫尺却又神出鬼没的砸派使革联派武斗人员一下恐惧加剧,因此他们就忙碌地替黄捍东收起尸来。一阵手忙脚乱后,众人用两根竹子跟几件汗衫做成了一副简陋的担架。紧接着大家就抬上黄捍东一溜烟地朝山下遁去。

 

眼下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尸体还有尊严。因此白继光就将黄捍东的尸体停置于厂门处以向市民控诉砸派的罪行。当然,黄捍东的尸体上覆盖着一张篾席,这既给了死者必要的尊严,又挡住了盘旋在空中的红头苍蝇

在人人笃信已派正确的年代,黄捍东的可怖尸体起不到诋毁敌人的宣传作用,他只是吓得小孩在夜里要抱着母亲才敢入睡。

这天夜里,白继光领导的公司大楼里充斥着怒气、戾气,两个砸派俘虏的惨叫声控诉着革联派的酷刑。

 

由于精神萎靡、身体疲劳,除段国成跟胡英才外,其他的四野红卫兵都没有去四楼折磨砸派俘虏,他们而是借补瞌睡为由,早早地就在底楼的一间屋里躺下了。

凌晨两点左右时,胡英才离开四楼而急匆匆奔向同学们睡觉的底楼。他一进屋就一边逐个摇动着熟睡的同学、一边匆忙地对大家说:“糟了。可能糟了。段国成跟随其它单位的战友要送那两个砸派俘虏去长江里喝水。”

 

胡英才见同学们只顾睡觉而没有理会自己,因而便又说:“他们所说的喝水就是沉水啊!处死俘虏跟在战场上打死对手是截然不同的性质啊,在战场上谁知道谁打死了谁。而处死俘虏事后却是能查到人头上的啊!因此我的意思是大家要找个理由把段国成挡回来。”

 

胡英才见大家对自己的话仍没反映,于是就提高了嗓门再说:“喂!你们怎么就这么自私?段国成还是不是与我们生死与共的战友?

然而胡英才面对的仍是“夜深人静”。接下来正当胡英才无所适从时,李华新翻动了一下身懒洋洋地对他说:“胡英才别担心段国成会出事,你自己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不然明天哪来体力跟太阳斗。再说现在有谁能劝阻白继光等战友?你只要回忆一下黄捍东师傅的死像就不会奢想着劝说白继光师傅。睡吧,不要再为段副团长担心,决定人命运的是最高指示。赶快睡。”

 

这时胡英才感受到了深夜里的魅,因而也倒下来睡了。

倚着黎明时的一点难得的凉爽,四野红卫兵们一觉睡到快八点左右时才睁开了眼。醒来的人一个个都是先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段国成后才去向饭堂。

同样是去向饭堂的孙仲云刚走出公司大楼却又倒了回来,原因是他迫不及待地想从段国成口中详知关于砸派俘虏沉水的事。

 

孙仲云一进屋就见段国成已坐于床,因而就口吻诧异地说:“段国成原来你是假装熟睡?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孙仲云见段国成不但不答话,却还是一脸愁云密布,故而又说:“段副团长,你是不是为昨夜的事害怕了?你怕日后被清查?”

神态有些恍惚的段国成做出了既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的动作后才说:“我怕什么?唉!昨夜的事,我中途就退出了。”

 

孙仲云不相信地说:“你退出了?你不怕那些要给黄捍东报仇的人跟你过不去?"

段国成没精打采地说:“我走到江边一处黑暗中的乱石滩时假装崴伤了脚。为了装得逼真,我顺手抓住了我身后的一个卫东厂的工人战友、并请求他送我回了厂。”

“那两个俘虏沉了水吗?”孙仲云淡淡地问。

 

段国成用一根手指微微搔着太阳穴说。“我没看清楚。借着打水船的微弱灯光,我只看见载俘虏的小木船驶向了江心,后面的事就无从知晓了。”

“那你为什么还愁眉不展呢?你又没有杀害 俘虏。”孙仲云说。

段国成微微叹息地说:“我不是愁眉不展,是为一件事,心中感到十分的恐怖。孙仲云。 咱们宁愿战死在战场,也可千万不要成了俘虏!”

 

孙仲云不由得颤了一下后说:“段副团长 什么事这般可怖?你不会是害怕武斗了吧?”

段国成岂肯输了尊严,因此他一把抓住孙仲云的手边往屋外走、边气呼呼地说:“我会怕武斗?怕武斗岂不是向砸派投降了吗?仲云,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这东西是昨夜里、那位送我回厂的工人战友带我去看的。”

 “是什么东西?想来不会是好东西吧?”行走中孙种云向段国成显出镇静却又不以为然地说。

     “一小会儿你就知道了。”段国成边说边放开了孙仲云的手。

 

果然一小会儿后,段国成就带着孙仲云 来到了底楼的昏暗楼梯间前。尽管楼梯间前因 堆放着杂物而狼藉,但段国成还是毫不费功夫 地就在楼梯间的门旁找到了一个电灯开关。随 后打开开关的段国成见楼梯间有了灯光后便对 孙仲云说:“你自己拉开门进楼梯间看吧。 孙仲云见段国成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因 而就站着不动,而是锁着眉头警惕地轻轻嗅起 周围的空气来。他之所以嗅空气,原因是他一 下想起了过去有俘虏尸体埋于对立派营盘地 下的传闻一现在他以为楼梯间的地下埋有砸 派的尸体。 段国成见孙仲云站着不动,于是就说:“没 气味。没气味。你进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了。”

 

孙仲云还是迟疑未动。稍许,他对像是在 想着心事的段国成说:“你不进去?”

段国成不耐烦地说:“没有鬼你进去看一 眼就走。”

 

 孙仲云搔头想了想才边嗅着空气、边拉开门走进了楼梯间。孙仲云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下 楼梯间是何状态时,门处的段国成已对他说:“揭开那两个保温桶的盖看。揭开那两个保温桶的 盖看。”

孙仲云虽然听见了段国成的话,但没有马 上揭开保温桶盖,而是蹙紧眉头一边打量着阴 森森的楼梯间、一边加大些力度地嗅着周围的 空气。一小会儿后,他心中七上八下地抓住了 保温桶的盖。他刚一提起保温桶盖向里面暼了一眼,其盖却马上又掉回到保温桶上了。现在的他心中 怦怦直跳,原因是他不只是闻到了呛肺的硫酸 味,更是看见了盛有硫酸的保温桶里有几根人 骨头。他虽然被恐怖紧攥着心,但没有转身就 走,而是沉思片刻后再次将保温桶的盖揭开了。 随后他皱紧眉头、紧咬嘴唇地重新看了几眼硫酸里的人骨后才落下盖转身走出了楼梯间。

 

     段国成见孙仲云是耷着头出来,就没有马 上问话,而是转身先行了一步。少许时,缓行 的段国成见从后面跟上来孙仲云快与自己并肩 时,便扭头看着对方说:“我说得对吧?咱们可千万不要成了俘虏,看!多惨!

“那硫酸里真是砸派俘虏的尸骨吗?”孙仲云抬头盯着段国成问。

     段国成说:“带我看保温桶的那位工人战友说是。”

     “不是将活人直接丢进硫酸里吧?”孙伸云又问。

 

“不是。”段国成说,“保温桶里的砸派俘虏是被我们的战友失手殴打死的。这样做是为了毁尸灭迹消除证据。”

 “是工人战友还是学生战友?”孙仲云接着问。

段国成不经意地咂了一下舌才说:“孙仲云 你这样问就没意思了,管他是工人战友还是学 生战友,反正咱们革联派与砸派已不共戴天了。 我们只应该想着消灭砸派保护自己。特别重要 的是我们不能中途退出武斗,因为那样就更容易 成为砸派的俘虏。”

 

     心绪纷乱的他俩回到卧室后就糊里糊涂地 坐下来,一时间里都忘记了吃饭之事。不知 过了多久,段国成倏地站起身来对孙仲云说:“我 们还不饿吗?快走,吃饭去,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了,只想着听天由命吧。”

 

     当天深夜,卫东厂公司大楼前突然人呼马叫 ,接到紧急任务的革联派武斗队人员在半明半暗的环境中边嗅着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氛、 边快速地集合。一阵忙乱后,他们急匆匆地奔出了工厂,朝区大街疾驰而去。

由于人人都知道砸派的最新战略目标是攻下山来拔旗易帜,从而好在武斗结束前将自己取而代之,所以大家都是以拼命的精神驰援正在体育场与攻下山来的砸派作顽强抵抗的战友。

这一路上,他们尽管都在一直爬坡、一直上气不接下气,但都不曾放缓一下脚步。当他们累得口挂涎丝心冒烟时,他们不仅已快到达阒无一人的区大街,且还听见了从体育场传来的 激烈枪声。

 

卫东厂革联派赶拢黑暗一遍的体育场时,两派正打得难分难解。由于中间隔着宽阔而又杂草丛生的体育场,所以东边的砸派与西边的 革联派都没敢贸然发起进攻,只是用密集的射击来显示自己的威风。鉴于此,风风火火、气势汹汹的卫东厂革联派赶到战场后也只好摸着 黑各自找个地方卧下来就朝砸派射击。

黎明前一刻,砸派一下停止射击,他们开始从容地撤离战场返回山里了。革联派追上去时,不知是天色未明还是砸派已走远,他们连一个敌人的身影都没有见着,所获的是砸派从山麓处随意射向他们的带着嘲笑、调戏的零星枪声。

 

革联派追至距山隅还有两百多米处便停了 下来。他们停止追出的原因有二:一是眼下没 有实力攻上山去、不能当了敌人的活靶子;三 是他们脚下所立之地正好是能与大山作一定对峙的连绵起伏的小山梁;此地便于构筑工事,可长期御敌。

砸派第一次下山来进行拔旗易帜的猛烈进 攻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他们却撼动了革联派的 权威,从而大长了全市本派群众的斗志。这一 仗砸派打得很得意、也很潇洒,因为他们向全 市人民宣告了自己已东山再起,打败对手,夺 取权力指日可待。

 

眼睁睁看着砸派已死灰复燃的革联派就心 情不好了,他们呆立在山梁山,目光忧愤地凝视着渐渐露出墨黛色轮廓的南山、又一次气愤起党中央、毛主席没在“全国山河一遍红”时 将“反到底”派定性为反革命组织的事来。

 当原野上的农舍传出第三遍鸡鸣声时,矗立在山梁上的革联派武斗人员便开始挪动起身 来。这时天色已明,因此临时集中起来的革联 派各路人马便各自寻找起自己单位的战友来。

 

重新聚拢的四野红卫兵武斗队人员不只是 有男生,且还有刘长杰从学校带来的女生。四 野男女红卫兵同其他参战单位的战友一样,遵 照上面的指令留在了山梁上驻守。朝霞殆尽时 四野红卫兵们为躲避即将来到的烈日而走下山 梁来到了山梁的西坡。由于山梁的西坡有不少 的竹丛、黄荆灌丛及小树林,所以他们很快就 找到了既能躲避烈日又能坐着、躺着都舒服的栖息 之所。他们挑选的`栖息之所是一黄荆丛前的 一块浅洼草地。

 

     正当四野红卫兵们抓住早晨的一点凉爽时间或坐或躺地休息时,支援武斗的特供食品送到了战场。送食品的情形虽然没有箪食壶浆的盛况,但给人有箪食壶浆的快慰,因为这代表着政府的支持。送来的食品全是平民眼中的高级品,有鸡蛋糕、米花糖、夹心饼干、沙琪玛及整箱的大前门、牡丹牌等高级香烟。

面对至少是半年甚至是一年都难吃上一次的奢侈食物,平民武斗者们自然是喜上眉梢,一个个如过屠门般的饕餮起来。这无虞之喜一下就冲淡了硝烟味,使战场变成了像有很多中彩机会的游乐场似的。

 

当草地上撒满了食品的包装纸时,坐着的黄晓玲突然站起来边往旁边几十米外的一片竹林走去、边有些气噎地对大家说:“怎么没给我们送烟来?我去那边看看。”

郭永泰立马打量着所有的人嬉皮笑脸地说:“黄晓玲你是找借口去干别的事吧?看你撑得好不雅观了。”

 

“你雅观?”梁鹏含着笑对郭永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女生呢?”

 

紧接着,嘴已咀嚼疲惫,手里还拈着半块米花糖的李华新用近乎庸懒的姿态站在郭永泰跟前说:“郭永泰你也不雅观啊!看你的肚子有多大了!你若再吃一点,我们就要逃跑了。”

     郭永泰既生气又感到糊涂地盯着李华新说:“我再吃,大家为什么要逃跑?”

李华新笑呵呵地说:“大家是怕你的肚子爆炸了会伤人。”

 恍然大悟的郭永泰也大笑着说:“李华新你的肚子才要爆炸了。看!你才最不雅,明明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却还要像老鼠一样尖着嘴舔。”

 

李华新又笑着说:“ 郭永泰你不懂我心,这是惬意。我看大家吃这不花钱的高级点心都很惬意嘛。”

     这时一直在笑咪咪地欣赏着李、郭二位同学斗嘴的梁鹏突然似笑非笑地叫道:“我不惬意…”

然而梁鹏还没来得及说出他不惬意的原因时,走开了一会的黄晓玲已抱着几条香烟兴冲冲地奔了回来。黄晓玲的动作很麻利,她先将两条香烟放于自己脚旁,再将手中的整条烟撕开包装后一包包将烟扔向男生们,并豪迈地嚷道:“抽烟!抽烟!高级香烟!不抽不划算。”

 

在大家都从地上拾起黄晓玲撒下的零包烟时,郭永泰却蹿上去要拿黄晓玲脚旁的那两条烟。然而黄晓玲眼明腿快,她一脚掀开郭永泰说:“想多要,自己去那边拿。这两条烟是我给我爸爸拿的。哈哈。我爸爸常年抽土烟,这么高级的烟他也该抽点,不然我们光保卫毛主席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郭永泰不但没拿着烟却反被踢了一脚, 但他反而是觍笑着说:“嗬!黄晓玲,您真是你爸爸的乖女儿,特别有孝心。不过这烟是国家的。国家的烟是给咱们这些誓死保卫毛主席的红卫兵抽的。你快给我一条烟,不然我就告你假公济私,侵占国家财产。”

黄晓玲笑哈哈地反讥道:“嗬!郭永泰,你扣在我头上的这项大帽子真大真吓人。不过请大家看着,郭永泰吃大户,撑得连肚脐眼都 没有了。大家说,他郭永泰是不是在多吃多占国家的便宜?郭永泰你是不是饥荒年的饿死鬼投胎转世?看,你腆着个大肚子,我都替你脸红。”

 

现在的郭永泰已无暇想烟的事,他而是急 着想要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消除自己被黄晓玲丑化成了憨吃傻胀的形象。因此他就抿着笑郑重地 大声说:“嘿!黄晓玲,你可不要捏造出事来报 复我对你的批评。这烟及所有食品就是国家搞 赏给我们这些战斗在反修防修第一线的红色革 命战士的嘛。所以你不该丑画我,说我连肚脐 眼都没有了;再说你看见了吗?哈哈。我说你 才撑得连肚脐眼都没有……”

“你流氓!你还笑?我才不像你郭永泰那样 像八辈人都没有吃过饱饭似的。”说时迟,那时 快,红着脸的黄晓玲不仅喝断了郭永泰话,且 更是撵着对方打。

郭永泰见自己的不慎言语严重地伤害了黄 晓玲的颜面,因而就只好一边绕场逃跑、一边 讨好地笑着说:“黄晓玲。我错了。是我家八辈 人没吃过饱饭……”

郭永泰的狼狈逃窜跟连声认错,逗得众学生哄堂大笑。与此同时,黄晓玲也消了气、并 还高傲地说:“郭永泰你还敢对女同学出言不逊 吗?这次就饶了你。”

    郭永泰还没来得及向黄晓玲表示感谢和道 歉,胡英才倏地蹿出来笑嘻嘻地对黄晓玲说:“黄 晓玲,你绝不能轻饶郭永泰,叫他撩开衣服, 让大家看看他黑皮肤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米花 糖。

由于嬉戏成性,郭永泰立马就一脚踢向胡 英才而说:“你怎么不要求大家来看看黄晓玲的 白皙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鸡蛋糕呢?”

殊不知胡英才的胆子也大了,他跟着郭永泰的话助兴地说:“谁敢看?”

又说错了话的郭永泰本来就意识到自己已 岌岌可危,现又经胡英才这样一助兴,他就更 紧张了。因此他立马放弃了惩罚胡英才,转而 是一边逡巡着逃离现场、一边瞅着黄晓玲说:“晓 玲,这两条烟您拿回家孝敬你父亲。现在我自 已去那边拿烟。我也要多拿些烟

回家孝敬我父亲。”

     由于怕被黄晓玲纠缠,也怕被同学们取笑,所以郭永泰就遛得很快,一转眼他就钻进了羊肠小道上的一丛竹林里。

郭永泰刚一走,四野红卫兵就躺下来休息,大有要好好睡上一觉的架势。可是他们还没有将头脑中影响他们睡眠的纷繁杂乱之事清除干净,一位背着枪、左腋夹着两条香烟的壮年男性工人师傅来到了他们身旁。

工人师傅虽是中等个子,但却气概不俗。因此他没有呼唤躺着的红卫兵们,而是蹙着眉,用疼惜而又哀伤的目光将疲惫不堪的每个人一一打量起来。

大概是眼神慈祥而又哀伤的缘故吧,当梁鹏感觉到有双眼睛盯着自己时就惊醒了。看见工人师傅后,梁鹏一轱辘坐起来茫然地望着工人师傅说:“有事?师傅!”

随之红卫兵们都醒了、并都茫然地望着工人师傅。他们中唯独李华新不茫然,他一张口就说:“师傅,你给我们送烟来了?”

然而工人师傅没有回答,而是仍静静地看着大家,像是有语重心长的话要说。

就在大家对工人师傅的行为感到纳闷时,他一边将香烟递向李华新、一边轻声地说:“昨夜你们有没有损失?”

“没有!没有!”大家异口同声地向师傅表达了感激之情。

稍许,师傅边挪动脚边心事重重地说:“你们都还是孩子……”

李华新见师傅戛然止语,于是就说:“师傅,我们已是成年人了……”

师傅没用心听李华新的话,而是边转身走边微晃着头说:“你们都还是孩子,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然……”

工人师傅像是警句的话又没说完就已离开,所以红卫兵们望着一步步远去的师傅陷入了困惑中。

 

末了,还是胡英才思路广,因此他自信地对同学们说:“我懂那位师傅的话了,他的意思是说没结婚的人就是孩子。孩子!孩子!想想的确是这样,我们有人婚都没结就死了,这还真是不划算!”、

伤感的氛围使梁鹏也开口说:“想来那位师傅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没结婚就死了,是不划算。唉!那位师傅还把我们当孩子看,这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慈祥的人、更是他儿子的慈父。”

“你们庸俗了!”黄晓玲不满地对众男生说,“在时下这种情况,我们首先应该想到的是师傅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要被砸派打死,而不是只想着自己因没结婚就胆怯放弃些什么。再说,那董明明同学呢?”、

黄晓玲的话虽然受人尊重,但没人看她,因为大家这时只顾着一边目送远去的工人师傅、一边心中老回响着“你们还是孩子”的话。

 

 

重庆的夏天虽然使人有世界末日之感,但 这使重庆人能像钢筋一样的坚韧刚强、像老黄 牛一样的特别能承受苦难。

当火烧云红透了西边的天空时,四野红卫 兵便爬上山梁防备砸派的夜间偷袭了。不过夜幕刚 一降临,累经武斗磋磨及长久酷暑煎熬的他们 便懈怠戒备而在山梁上躺了下来。躺下来的他 们先是梦呓般交谈、后是眯眼观星、未了就带 着一夏的疲惫进入了梦乡。

不知不觉间,时光已斗转参横、山野也吹 拂起清新之风。然而就在这万象更新之际,山 野里突然枪声大作,砸派又下山来挑衅革联派了。 由于砸派既是权力情势上的哀兵、且又有“入 主出奴”的紧迫感,所以他们的攻势是异常的 凶猛。就因此,革联派的一些阵地在短时间里 就被砸派攻陷。

 

由于四野红卫兵右边的由他单位战友把守 的阵地被砸派攻下,所以他们就两面受敌,一面是山梁正前方、一面是右邻的山梁。不过还 好,由于天空依旧苍茫,这使砸派在第一时间里也没搞清楚战地状况而没能扩大战果。

接下来双方在密集的对射中相持不下,直 到黎明前一刻,砸派才退出了战场。

 

这一仗双方都自诩获胜,砸派认为东山再 起的自己已撼动了革联派的权力根基、革联派 又认为自己没让砸派越雷池一步。就因这样, 双方虽是隔着弥雾的山谷,但都还在时不时 即兴地向对面的对手开上几枪。

 

为了证明自己打胜了这一仗、也为了告诉 砸派自己师直为壮,因此革联派武斗人员就挺 立于山梁,高举着枪夸张地欢呼雀跃起来。然 而这自欺欺人的欢乐却又给庶民带来了灾难, 突然一颗流弹从雾罩的山谷对面飞来山梁,端端地从赵文和的右太阳穴下方射进、由左太阳穴下方穿出,一弹贯穿了他的双眼。

在费静的嘶叫恸哭中,孙仲云背上赵文和 就往山梁下跑。数次轮替背负后,血染战袍的 众红卫兵终于将赵文和背到了区大街上。这时天色未明,街市还呈魑魅萧煞,只有昏黄的街 灯、餐馆的炊烟、从黑巷里走出来的一两只猫 及从简陋阁楼里传出来的老人的清癯咳嗽声在 说明世界还在。

这样的景象,使红卫兵们一下意识到大家 即使是等到天亮,也不一定会有汽车出现。然 而还好,大家刚一疾首喟叹,李华新就疾步朝 前面的一段近乎黑暗的街道奔了去。李华新果 然是轻车熟路,他钻进黑暗街道里的一个港子 里不久、就拉着一辆人力平板车出来了。

 

由于是与死神赛跑,所以须臾间费静就爬上了平板车、紧接着赵文和也被同学们搬上车 由费静紧抱着;随即众红卫兵就拉着平板车朝 “一八九”陆军医院飞奔而去。

平板车疾驰了数百米后就慢了下来,因为 水泥公路已尽,接下来是石子公路。此后的一 路上,贾静为了减轻颠簸对赵文和造成的危害, 她一直是采用最好、然而又是最吃力的方式抱 着赵文和。

破晓时,鲜血染身的赵文和终于被他的战友们送到了医院。由于万分焦急、十分愤怒,所以浑身邋遢的红卫兵们一撞进清晨里宁静的医院 就疾呼解放军救命。其间李华新和郭永泰心思缜密,在奔向手术室的 一路上,他俩一直用心地叫道:“医生!医生!我们是革联派,有重伤员。”

在一位积极而又慌张的护士的帮助下,赵 文和被直接送进了设在三楼的手术室。很快一 名三十多岁的男性医生也步履匆匆地进到了手术室。接下来女生们个个将脸贴在手术室的大 门上忐忑地等候着赵文和战友是死还是活的消 息,男生们枪撂一旁、耷拉着头分坐在过道两 边的条椅上默不作声。

 

此后约十分钟时,安静的楼梯上突然响起 了一串慌忙而又清脆的脚步声。当红卫兵们循 声朝楼梯口看去时,一位老医生带着剑及屨及 的神情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老医生的剑及屨及 精神不仅使红卫兵们感动,且还使他们对赵文 和的生死放心了许多。然而李华新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因此他大步跨上前去对老医生说:“解放军医生,我们是革联派……”

神情悒悒且又凝重的老军医没说话,他而 是一边用手式安抚众学生、一边急匆匆地跨进 了手术室。接下来当坐在条椅上耷拉着头的男生 们因长久地沮丧跟愤懑而快要昏昏入睡时,老 军医轻轻推开手术室的门心情沉重地走了出来。 自然,老军医的神情在霎瞬间就揪紧了红卫兵 们的心。栖惶的费静最先向老军医问道:“解放 军伯伯,文和还好吧?”

老军医缓缓摘下眼镜来低声悲咽地说:“生 命是保住了,但他已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

 

“两只眼睛都瞎了吗?”费静一声悲鸣后就瘫 倒在了地。

     在女生们含着泪手忙脚乱地将费静抬上条 椅时,孙仲云突然哀叹地叫道:“又弱一个!”

“什么又弱一个?”李华新神情木讷地问孙仲 云。

 

胡英才气恨恨地说:“红卫兵又弱一个呗!”

“不止于此吧?”梁鹏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 “红卫兵再弱千个万个又怎么样?无所谓。因为红卫兵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只是替别人打人 的鬼杵。

孙仲云接着梁鹏的话说:“应该是又弱一成, 而不只是又弱一个红卫兵。”

 

“又弱一成是什么意思?”郭永泰蹙着眉认真 地问孙仲云,“什么又弱一成了?谁又弱一成了?

这时黄晓玲、杨娟、谢倩、范素芳等女生 几乎同时向男生们瞪了眼,其中的黄晓玲还生 气而又焦躁地说:“男同学,你们看文和的事怎 么办?你们有没有不让文和父母知道他们的儿 子已经残废了的好办法?大家快想想办法吧…”

 

 

加跟帖:

  • 标题:
  • 内容(可选项): [所见即所得|预览模式] [HTML源代码] [如何上传图片] [怎样发视频] [如何贴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