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43)--沈南溪的厨艺

来源: 胡小胡 2019-01-22 16:14:1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951 bytes)

第四十三章

 

1976年春天,段干玉翎离开陇西,工作关系调入北京房山县东方红炼油厂,但是户口不能进北京。自50年代施行严厉的户籍制度后,宪法上的“迁徙自由”就同“言论自由”一样,变成空头支票。沈南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玉翎转进这家新建的工厂,这一年玉翎23岁,在工厂的修建部当油漆工。她周六下班乘班车回北京,到柳荫街总在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她回来开晚饭。当然,玉翎的户口问题,不知道要等多久。玉翎每个周末从炼油厂回家,不是住在家里,而是住玉山空闲的房子,在罗儿胡同,是个单间。玉山一家一直住柳荫街,那边的房子闲着。玉翎回来后就把那边收拾了住下,她喜欢清静,那边可以看书。吃饭都是回柳荫街,好在并不远。

段干钺出狱三年,在沈南溪照顾下,身体不错,精神也不错。除了24史的点校,他写了一本50万字的史学著作——《永乐皇帝》,将由中华书局出版。永乐是开疆拓土功勋卓著的帝王,也是最残暴最无耻的帝王,段干钺对他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永乐时代被称为“永乐盛世”,北征蒙古、南下西洋、编纂《永乐大典》,而把篡权说成“靖难”,编造自己是马皇后嫡出、虐杀齐秦黄子澄方孝孺,则是永乐帝的无耻和残忍。有一件事情段干钺是始终坚持的,即反对开掘永乐陵墓的地宫。永乐的长陵是明十三陵中最大的陵墓,在50年代,文化部做出开掘长陵地宫的计划,除了吴晗先生赞成,多数历史学家是反对的,段干钺即是领头的一人,并且写了文章。他们认为,长陵地宫中极有可能埋藏一部完整的《永乐大典》,如果打开地宫,这部最大的类书便会风化掉。《永乐大典》二万二千卷十万余册,正本无踪迹,副本现存不过800余册,不足总量的4%。如果在长陵地宫中找到这部书,将是一笔多么大的财富!长陵地宫的开掘,必须留待将来技术上解决纸张风化和电子扫描问题之后,方才可以进行。在历史学家们的坚持下,长陵的地宫保留下来,转而开掘了万历的定陵,这便是1957年发掘的轰动世界的“地下宫殿”。段干钺去看定陵地宫非常激动,一起去的有郑振铎、夏鼐、沈从文诸君,爬梯子下去的。沈从文不写小说而是研究万历的衣服,而龙袍、凤帔和成匹的绫罗绸缎全部风化掉了。段干钺感叹地宫保存得如此完好,感叹没有开掘长陵是何等正确。可是“文革”开始红卫兵在定陵前为古人开了一个批斗会,高喊“打倒地主阶级总头子万历”的可笑口号,把万历皇帝和孝端、孝靖皇后的遗骨用大石砸碎并点火焚烧。多么荒唐啊!砸孔庙、烧万历、毁海瑞墓是“文革”初期几个最著名的“破四旧”故事。

玉翎周末回家,推开家门就和伯父伯母拥抱一下,这种西式礼节是沈南溪教的,而玉翎从小到大坚持不改,也是她的个性。在这个家里,她既是大家的心肝儿宝贝,又是全家的空调器、节拍器,段干家的节奏在玉翎的掌握之中。

“明天我去买菜哟!”玉翎总想为家里做点什么。“伯伯,咱们吃鲥鱼还是吃螃蟹?”

“吃鲥鱼嘛!”

段干钺最喜欢鲥鱼,在70年代,北京几个大的菜市场能买到长江鲥鱼。玉翎也爱吃鲥鱼,小时候伯伯对她说:

“《新华字典》里有很多鱼,鲤鱼、草鱼、鲫鱼、鳊鱼、鳜鱼……均写‘肉可食’,唯有鲥鱼写‘肉鲜美’,世界上最好吃的鱼,非鲥鱼莫属!”

其实买菜的事情并不用玉翎,沈南溪自己就做了。她喜欢买菜,这是她的乐趣。沈南溪是闲不住的人,她把心思全用在感兴趣的事情上,这就是烹调。段干钺工资高,沈南溪自己也有一百多块钱的退休金,生活没有问题,玉山一家住在这里是白吃白喝的。段干家的生活就是北京顶级高级知识分子的生活,当然这个生活水平比起民国时代已大大不如了。

沈南溪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情是照顾老头子,主要是打理每日三餐,这是老头子最在意的。

沈南溪的菜越做越好,食客们到处宣传。这件事在朋友圈里传遍了,不光是史学界,北京的知识界都知道沈南溪的苏扬菜,沈南溪成了地下高手,京城一绝。段干家每天晚饭四菜一汤,如果有客人,便添为六菜一汤或者五菜二汤。有的客人故意在下午四点钟之后上门,为的是让主人留饭——甚至中午蹭一碗面条也会心满意足。段干家的午饭无非是雪里蕻肉丝面、香菇素面、荠菜鸡丝凉面,但是味道自与别处不同。后来沈南溪雇了安徽小女佣小芊,省去了许多操劳。沈南溪教小芊做菜,半数的菜不用沈南溪动手了。沈南溪的菜选料考究做工精致,海参、鲍鱼、鱼翅、燕窝都是自己采买自己泡发,绝不买菜市场里泡发好的。有时为一个配料沈南溪换乘六七趟巴士跑遍北京城。收拾一只鸭子,沈南溪要坐上三个小时,摘净最后一根鸭毛。美术理论家黄苗子从秦城监狱出来,他和夫人郁风便是段干家的常客,也是沈南溪厨艺的鼓吹者。翻译家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居然说一辈子吃过的好菜超不过段干家的菜。这件事传到郭沫若耳朵里,一次郭老的秘书打来电话,说是想尝尝“沈家小姐”的菜,40年前,郭老应是沈南溪的父执吧。郭老的家在前海西街,一步之遥,沈南溪赶紧做了四个菜送到郭老家。1977年郭老85岁生日,在家里摆了两桌,不是请沈南溪做客而是请沈南溪做菜。沈南溪带小芊去忙了一天,这两桌菜大获称赞。80年代北京允许私人开餐馆之后,小芊被一家扬州菜馆聘去当了大厨,并考了“一级厨师”,这是后话了。

在生日聚会上,坐在轮椅上的郭沫若年事已高清癯瘦弱来日无多,他用颤抖的手指着桌子上的菜肴问道:

“南溪呀,你的菜上放两个花瓣,是什么含意?”

沈南溪答道:

“郭老,它代表的是爱。”

沈南溪的每一盘菜上有两瓣玫瑰花瓣,深颜色的菜,松子熏肉、蟹黄鱼翅、鸡茸鲍鱼,上面放白色花瓣;浅颜色的菜,清蒸鲥鱼、荷花鸡、香炸云雾,上面放红色花瓣,这是沈南溪的标志。黄苗子先生竟然说:“玫瑰花瓣使菜肴的香味增加百分之二十。”柳荫街的廊下养了一盆盆玫瑰花,白玫瑰和红玫瑰。玉山说这些花就是月季。沈南溪说,西方人没有“月季”这个名称,月季就是玫瑰。

沈南溪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她心中的玉翎,尽管玉翎不在身边,仍然是她最牵挂的。沈南溪一直在想方设法把玉翎调回北京。在陇西的最后三年,玉翎每年两次回北京,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夏天,每次回来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玉翎在工厂里三天两头请假,表现最差。在沈南溪看来,玉翎本来不该在大西北的穷山沟里做工,而在化肥厂,从厂长到每一个工人,同沈南溪有相同的看法,知道这一只金凤凰一定会飞去。陆远征的结婚令沈南溪十分气愤,之前她对陆远征一百个满意,如今一百个不满意。这个年轻人如此缺乏耐心,如此无情无义。她督促玉翎自学高中课程,并继续对她教授英语。她叫玉翎星期天到东单公园去练习口语,那里有全城唯一的“英语角”,每个周末聚集几十人上百人。英语角是令当局敏感的事情,玉翎每次去那里,都有便衣警察环伺一旁。她们甚至去同便衣警察开几句玩笑。那时候北京的外国人不多,找外国人对话是英语角的孩子们最感兴趣的事情,建国门外的使馆区和友谊商店是他们同老外搭讪的地方。

一个星期天玉翎从东单回家高兴地对沈南溪说道:

“我们今天拦住了美国大使!”

其实不是大使,中美尚未建交,玉翎和她的女伴见到的是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乔治·布什,而这个“主任”比大使更重要。布什先生喜爱健身运动,每天清晨与太太芭芭拉骑单车从外交公寓到天安门,再从天安门返回。两个女孩在建国门的桥头拦住了他,玉翎说道:

“Good morning,are ambassador,sir ?”

玉翎在《人民日报》的照片上认识了布什先生。这一次,骑单车的不止是夫妇二人,还有他们的儿子。清纯美丽的中国姑娘吸引了外交官的眼球,布什先生一家停下单车,同女孩子攀谈了几分钟。这一年,瘦而高的乔治·布什50岁出头,他的职务从美国驻联合国大使转任驻华联络处主任。他的儿子小布什则壮实得多,不到30岁,在得克萨斯一家采油公司做事。第二天玉翎给小布什写了一封信,经沈南溪修改后寄到外交公寓。玉翎没有想到小布什先生回了信,并寄来几张休斯敦的街景和海滨风景明信片。25年后玉翎在白宫见到小布什总统,拿出当年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两代总统的签名。小布什笑道:

“美丽的女士,没有这个(明信片)我也认识你。”

这一天,玉翎得到了她和总统合影并留有签名的照片。这时的她是事业有成的女性,是拉夫劳伦的大牌设计师,是“中国西部女娃教育捐助基金会”的主席,是美国华人世界的翘楚。而25年前在建国门桥头同时拦住两位未来的美国总统,那时的她只是大西北一个县办小工厂的化验工。

1976年的春节过后,段干玉翎到东方红炼油厂上班。而在一个月之前,周恩来的逝世使北京城笼罩在悲痛之中。那天在长安街给周总理送行,玉玦一家、玉山一家都去了,那是一个寒冬的黄昏,长安街上哭声一片。到了清明节前,百姓的积怨终于找到发泄的地方,这就是天安门广场。清明节的前一天是星期六,玉翎正在上班,段长忽然说下午可以提前走了。玉翎不知怎么回事儿,她在巴士上才知道大家都在议论祭奠周恩来的事情,说是天安门广场送了很多花圈,人很多。清明这天人会更多。

玉翎到家,段干钺先问她一路的见闻,因为不断有人打来电话,说到时局的变化。老头子很兴奋,他是对周恩来怀有感激之情。周恩来解救他出狱,甚至安排他的生活。就连家里的电话也是总理说了话的,在70年代初,副部级以上官员的家才可安装电话。中国政局的焦点如今变成两位老人寿命的争夺,绝大多数人希望周恩来能够活过毛泽东,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玉山说:“明天去广场的人怕有一百万呢。”段干钺拉住玉翎的手说:“明天我们也去!”玉山说爸不能去。段干钺说“我怎么不能去?我要去给总理鞠一躬。”既然拦不住,一家人只好安排第二天前往天安门的事情。

对于段干玉翎来说,占据她的心的人不是周恩来,而是陆远征。她回到家时沈南溪在西耳房做菜,西耳房改成了厨房。沈南溪叫玉翎过去,交给玉翎一封信,是陆远征写来的。玉翎接过信脸先红了。她撕开信封,站在沈南溪面前看了一遍。陆远征在信中说要到北京出差。沈南溪说道:

“这个小无赖,他还要来纠缠么?”

陆远征到北京钢铁设计院联系冷轧机的技术改造项目,要在北京呆一周时间。玉翎回到北京以后,有了家的感觉,有了故乡的感觉,上班的条件,生活的状况,都是陇西无法相比的。陇西六年,她从17岁长到23岁,人生最好的时光就这样糟蹋了。除了和远征的恋情,她还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吗?她的青春还有什么光辉之处?按伯母的说法,小无赖又来纠缠了。其实是玉翎自己招惹人家。她先给远征写的信,她去年在陇西就给远征写信了。她不能忍受那种寂寞,不能忍受对于过去情人的思念。她和远征的婚姻失败完全是因为自己,她的公主脾气耍过头了。远征最后一次去陇西,她躲开了,和小羽去了敦煌。然后她到南京,想在那里等候远征。她没有等到,极度怨恨,也极度失望。她实际上掉进了自己设置的陷井里。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恨他,有一年的时间,每天都会想到他,都会恨他。但是当她得知他在蓝屿结了婚,她反而不恨他而是恨自己了。她给他写信,写了一封十几页纸的信,是她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封信。但是这封信没有寄出,因为在她写信的当天出了事。她几乎丧命。她终于没有把长信寄给他,但是她保存了这封信。

回到家玉翎想着远征,他应是到了北京。他在信上说,“星期天下午在银杏树下等你”,他不敢进她的家门,但是他并不征得她的同意,一意孤行。

星期天是清明节,段干家一家人去天安门广场,是乘有轨电车去的。段干钺、沈南溪、玉山、赵朵一、玉翎,还有卫红。卫红七岁了,是大柳树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爷爷不让贝贝去,但是贝贝非去不行。

“小姑,我要去看周爷爷!我要给周爷爷鞠躬!”

这一年段干钺72岁,身子骨很结实。他们在地安门换乘5路汽车,到南长街下车。天安门广场周边完全堵塞了,所有车辆不能通行。广场上人很多,但是步行还是走得通的,因为所有到广场的人,都要走到纪念碑下,以表示对总理的悼念。有人戴着臂纱,有人裹着头带,有人举着花圈,表达心中的悲哀和愤怒。广场上有许多演讲的人,围成一个个圈子。演讲者颂扬伟大总理的光辉人格,抨击反对他的人。当然,人群中有不少便衣。纪念碑下的花圈和挽联堆成山,一排压住一排。最显眼的挽联上写:“学习先烈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敢与妖魔争高下 悼念总理为人民掏红心光明磊落誓将遗愿化宏图”。人们都知道“妖魔”指的是谁。还有“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首词句鄙陋的诗传遍了全中国。这个后来称为“四五运动”的广场革命,和以前及以后的街头运动有一点最大的不同,它的主要参与者不是学生,而是普通的干部、工人、职员、市民,因为在1976年,北京城里没有多少学生,北京的大学里只有少数“工农兵学员”,所有的高级中学也没有学生,政府规定,孩子们初中毕业全部下乡。这是一个非常特殊非常奇怪的时代,既不像传统的中国社会,又与当代文明社会相去十万八千里。

段干一家人往返三个半小时方才完成了这个仪式,回到南长街就再也挤不上公共汽车了。他们折腾到下午两点钟回到柳荫街,是玉山找他的朋友“牛虻”弄来一辆三轮排子车,才把老头子送回家。

吃过饭玉翎跟沈南溪说今天回房山,就出了家门。她骑车子绕到后海边,离开银杏树100米的地方。果然,陆远征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他在看一本书。他已经坐了很长时间,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节,他穿棉衣坐在那里。他为等待她做了充分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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