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茶

来源: 孙重七 2018-12-28 16:12:2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321 bytes)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两只手攀在铁栅栏门上,一直看着我远去。我选了一条我不常走回家去的路。因为那条路口正好对着那个铁栅栏门,所以她可以看到我的时间稍微多出那么几分钟。

我当时就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从此以后,今生来世。

 

我和她的关系,其实最简单不过。就好像千万个中国家庭里面最普通的最常见的一种关系。她是我的奶奶。

 

从出生开始,爷爷奶奶还有我父母和我,就是五口人一直住在一起。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家庭都是这样的生活。那时候的中国,不管家庭条件的好坏,一家人挤在一起,单位还会给评一个五好家庭的胶皮的奖状贴在家里大门上。一开始是个木头门,然后加了一层纱门,然后又加上铁门,最后直到这样的五好家庭的奖状也渐渐在每户人家的门上消失了。

 

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当然不是父母所愿,如果是现而今的我,我也是不会想结婚有孩子之后和父母一辈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但是那个时候条件有限,幸好爷爷是学校里颇受尊重的教授,所以我们一家分配到了一套三居室。在当时我的同龄人连单独厕所都没有的家庭里面来比较,我已经是像生活在迷宫一样大的房子里了。

 

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经退休在家了。她曾经是一名幼儿园教师。是大学的幼儿园教师。其实就是为了安排爷爷配偶就业而给的工作。大家说做幼教的人大多数是爱孩子的。我不知道我奶奶爱不爱孩子。但是我记得她很温柔,她的手,满是皱纹,摩挲在我身上的时候却有说不出的舒服,让我很放松、很信任她。

 

所以,在我还没有上学之前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家。跟奶奶待在一起。我很喜欢奶奶用手抚摸我,哄我睡觉。我信任她,甚至于多过信任我的妈妈。我的手有一次在玩订书机的时候被订书钉钉到肉里,我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推开来帮我拔出订书钉的妈妈,非常坚定的要求奶奶来给我拔钉子。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怎样不把我弄疼,那一定是我奶奶。那时候家里养小鸡,我跟着她出去在大学校园里拔小鸡草,就是一种小鸡会喜欢吃的草;被蚊子咬了之后,她会用手指蘸一点唾沫涂在我的红肿的包上;我喜欢翻出她的五屉柜最上面那一格里面放的一个黄色的硬纸壳做的罐子,那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扣子。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喜欢把罐子拿到她的床上,然后坐在她床上把所有的扣子倒出来,然后一个个的细细摩挲和观察它们的颜色。奶奶有这么多漂亮颜色的扣子,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我最喜欢的扣子是透着猫眼石一样光泽的黄绿色的小扣子。我会把我喜欢的颜色挑出来放在一堆,然后欣赏好久。奶奶要么会坐在我边上看书,要么去忙自己的家务。奶奶的东西可真好。那个小不点的我,觉得只要是奶奶的东西,都是好的。

 

那时候很多小报或者故事会之类的杂志会流传一些以讹传讹的故事,大多数民众不分真假。我还记得在家里晚饭饭桌上,大家曾经谈论过一个小女孩突然说自己是什么清代公主转世,然后能清楚说出故宫里面的各种摆设和宫名。有一次我睡在奶奶的床上,大约是午睡刚醒过来,还是个微凉的夏天。我的肚皮上搭了一条毛巾被。然后我开始在床上大声的,好像对话似的开始咕噜咕噜的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奶奶听了一会,非常惊诧,以为我大概是外国人转世,突然一个午后前世的记忆跟被雷劈了一样在我体内苏醒让我说出来这么大一串外语。

 

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学校会组织我们去烈士墓扫墓。每个孩子都要带上自己做的祭奠用的小白花。我们家的小白花都是由心灵手巧的奶奶做。那时候真奇怪,好像每家都在同一家纸花店学过手艺似的,第二天去扫墓的时候每个同学带的小白花都长一样,就好像外面花圈上拔下来的那种大白花。可是我手上的拿的白花不一样。我已经不记得奶奶用什么做的花茎,或许是铁丝,或许是硬纸扭成的,总之,她做了花茎,花茎上错落着几个枝丫,枝丫上开着淡淡的,单瓣的小白花。静静的恬淡的开放着。可我那时候觉得为什么我的花这么奇怪,为什么不能跟大家都一样。甚至有一点点尴尬。但是,这花一定比妈妈做得好。这点我是肯定得。

 

奶奶还给我做过风筝,灯笼,我跟着她学刺绣。她最爱茉莉花,夏天总是养一大盆,然后会摘给我玩。她还喜欢一种叫做竹叶海棠的花。我最不喜欢,但是她一直都养着。她喜欢虎皮鹦鹉,我喜欢看着爷爷奶奶给它们换窝里的木屑,喂它们小米,给它们的窝里吹小米壳子。有一次鹦鹉在窝里下了蛋,但是始终没能孵出小鹦鹉来。

 

我喜欢吃她做的菜。父母那时候上班很忙,父亲负责买家里人的菜,她负责给我们烧饭。一家五口人的饭,每天三餐不落。我不懂那些辛苦,直到我为人妻,有时候两个人的饭都懒得烧的时候。她不是武汉人,是江南水乡的女子。所以她做的菜多是那边的口味。我喜欢她烧的小河虾,喜欢她做的油炸排骨,喜欢她做的蹄髈,尤其是她烧的笋干烧肉。即便是妈妈后来努力学会了这道菜,即便是我努力的尝试过好几次那道菜,那味道再也不是她烧的那个味道。

我总是记得她叫我小熊猫,小熊猫最喜欢吃笋干。

 

可是再平静的家庭都会有冲突和不满。似乎生活就是这样,即便再没有什么可不满的地方,你还是会拼命找到让你不满的地方来发泄你的挑剔和刻薄。奶奶每周会在姑姑带着弟弟来过周末的时候做一大桌子好菜。平时不常见的荤腥都在周末一起端上来。妈妈对此颇为不满,常常对我说奶奶偏疼弟弟,对我不够好。

 

那时候的我其实不在乎周末是不是吃的比平时好,也不在乎奶奶是不是照顾弟弟多一些,可是我还是跑去跟爷爷奶奶说为什么姑姑周末来了就做很多好吃的。我记得她当时正对着簸箕摘菜,奶奶没有说话,爷爷笑着说:“我觉得很好啊,周末有好东西吃多好!”我大概是撅着小嘴跑掉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都记得。

 

我记得我还是个十岁的小人儿的时候,一次我生病了,弟弟在家,爷爷奶奶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鸡汤或者是鱼汤,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喝了一碗,还想继续喝。可是奶奶说我不能再喝了。我就不高兴的说:“可是弟弟喝了第二碗了。”奶奶没有说什么。爷爷说:“奶奶是怕你生病了不能多喝,你不要误会。“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很多场景我渐渐的忘记了,只是这两个场景却一直在我脑子里。始终没有褪色。

 

等我长大些之后,对奶奶慢慢的失去了依赖,也失去了耐心。奶奶老了,没什么可以教给我,或者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我记得我初中的时候学会怎么叠千纸鹤,教给了妈妈之后,奶奶过来要我教给她,我不耐烦的说你要妈妈教你啊,我要写作业了。可她坚持要我教给她,所以我就黑着脸给她折了一遍。那时候学习对我来说太重要,我不喜欢任何人耽误我的学习的时间。她老了,她的手因为帕金森而抖的厉害,她的头也会因为帕金森而轻微的摇动。但是我早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那个手微微抖动的,头一直在摇的人就是奶奶。

 

她年轻的时候是那么的美貌。我上初中的时候,中午午休,爷爷奶奶路过我的学校来我的教室找我。他们走后,我的同学们跑过来跟我说,那是你奶奶吗?你奶奶真漂亮啊!

她是很美貌,她和爷爷年轻时候的合影里面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曾经是周庄最美貌的女子。嫁给爷爷这样一个当地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是一段动乱年代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好像电影里面一样,然后才子佳人变成凡间普通的夫妻,我有幸投胎变成了他们的孙女,让我觉得我好像是电影的续集。

 

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和爷爷从那套我长大的房子里搬走,搬到郊区的一套房子里住。我从此很少见到奶奶。只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会去一趟,也只是吃完饭就回家去。她老了,我坐在她身边她会反复的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说这个问题你刚刚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当我谈恋爱的时候,我曾经带一个男朋友去爷爷奶奶家吃饭。因为我向那个男朋友夸耀过我奶奶做的蹄髈无与伦比。我打了电话给奶奶说带男朋友去她那里吃她做的蹄髈。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大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时候散场,我只记得我看见饭桌上奶奶夹菜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那时候她因为服用药物,手和头早就很久不曾颤抖了。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吧。

 

那时候奶奶对我说:“男人就像柴火棍,你不能也当一个柴火棍,你要当一根柔软的麻绳,这样才能拴住柴火棍。“姑姑一家和我爸妈都笑了,都打趣奶奶的智慧。爷爷也在一边轻轻的笑着。那都是我最珍贵的记忆。

 

她的病,姑姑和爸爸都没有发现,没有任何人发现,直到爷爷去世了。她的病才被人注意到。她病了。病的很不体面。

 

她得了老年痴呆。她的记忆停留在了爷爷去世之前的时光。她记得所有以前的事情,但是再也记不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记得爷爷已经不在了,也不记得弟弟去美国了。她也不记得炉子上烧着水,锅里烧着饭。有一次爸爸去看独居的她,发现她在垃圾桶边上睡着了。

接回我们家住的时候,奶奶半夜会不睡觉的到处找她的钱包,找她的存折,不管我们解释多少遍,她都会一遍一遍的忘记,一遍一遍的寻找。她有时候会把其他的东西错以为是她找的东西,然后藏起来,我们谁都找不到。

 

那时候,爸爸和姑姑商量,决定把她送到老人院。

 

老人院并不像我们在偶像剧里看到的那样。真实的老人院,就好像一个年岁久远的大学宿舍。不同的是有的是双人间,有的是单人间。奶奶得到了一个单人间。她再也没有那些花花草草,再也没有她以前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她就守着一个单间,过着她一个人日复一日的生活。爸爸说她也会跟其他老人来往。那个老人院很远,远的我似乎只去过一两次。

我很想去看她,可是我不敢去。我很想把她接回家住,可是我没有精力日夜照顾她,我也没有资格去要求爸爸妈妈日夜照顾她。如果我希望有自己的时间,那么我有什么资格要求父母牺牲自己的时间来替我做这件事呢。所以,我曾经在家大哭,因为我的无能为力。

 

 

爸爸常常去看她,照顾她,给她送各种吃喝。后来,那家老人院要拆迁,我们给她换了一家老人院,这个离家近些。这个老人院的条件比之前的要好。我过去看她,每次都觉得难过和害怕。我像她曾经摩挲我的手那样轻轻的抚摸她苍老的手,满是青筋和皱皮,干巴巴的手。还有她稀疏的白发,浑浊的眼睛。她还是好看。在我的眼里她就是始终都很好看。

 

我难过我不能把她侍奉在家,我害怕我身体里生长的相同的基因会让我将来变成她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害怕。甚至于直到现在,我都对我任何类似于老年痴呆的征兆异常敏感。

 

我不希望看到我爱的她活的那么不体面。我也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那个样子。

 

那个夏天,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我陪她在老人院的院子里走了走,看池子里面的鱼,反复回答她同样的一遍又一遍的问题。那天的阳光很大,我们走了一会,在她房间外的花丛里的凳子上歇息。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我要去美国了。去美国念书。她始终都没有记住这一点。

 

她像往常一样,双手攀在铁栅栏门上,看着我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

就好像以前她在她和爷爷后来搬去的那个公寓楼道阳台上看着我们一家走出小区她才回到家去。

 

她说过她爱我吗。好像没有。我说过我爱她妈。好像也没有。

 

我早就记不得她那时候看我的样子或者眼神。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早就变成一些闪回在脑海里面的画面片段。我想趁着这所有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之前把它们记录下来。等有一天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的时候,也许我能看着这些文字笑出声。

 

六十年前,她出生在当地一个中医世家。她是庶出,但是她和她的哥哥都生的容貌出众。她从早到晚的做家务照顾家。没有认字的机会。她认识了她哥哥的好朋友,一见倾心,从此结为连理,风雨同舟。她努力认字学文化,为他诞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在她背影的照片的反面深情的写到:“给我的茶“

 

她在我去美国的第三年去世。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听说她去的很平静。没有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她和他终于在天上相聚。还有她的哥哥。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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